第五章 救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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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決定與爸爸攤牌了。

一則是為這個家。這個家雖然算不上其樂融融,蘇醒卻不願意讓它在外力的衝擊下瓦解。爸爸和媽媽多年來隔膜很深,作為女兒,她是一清二楚的,但在外界眼中,仙峰市的“第一家庭”始終是彼此恩愛、歡樂溫馨的,她不能讓這個美好形象受破壞,何況,如果破壞力來自自己的老同學、好朋友,更是她接受不了的。

蘇醒的聰明之處在於她對每一個蛛絲馬跡的敏感。由一塊“依波路”表,她準確地按住了爸爸的心路軌跡。其後有一天,蘇雲騁在浴室洗澡,蘇醒偷偷拿出他的手機,翻到“通話記錄”的菜單下,見上麵留下的來往電話號碼,除了自己的外,餘下七八個全是金洋子的,另外還有一個很陌生的住宅號碼。她留心記下來,第二天起,有機會就往這個號碼掛一次,但一直無人接聽;終於在一個晚上,電話掛通了,裏麵果然是金洋子那略帶點沙拉拉韻味的嗓音。蘇醒始終沒開腔,可是不知為什麽,眼淚卻不可抑製地流下來。她輕輕放下耳機,呆呆地站了半晌。盡管早有預料,可是當自己的擔心真正得到證實時,她依然感到心頭劇痛。後來,她通過查號台得知,這個號碼在綠雲山莊內,由此她猜測金洋子肯定在那裏有了住處。綠雲山莊是何廣慧的產業。何廣慧主動找到自己頭上,焉知不是他和金洋子一起做的“扣”?想到這裏,蘇醒多少有一種受愚弄的感覺。

可是她又不甘心放棄即將到手的好處。這也是她要和爸爸攤牌的第二個原因。有了金洋子的因素,她認為完全可以和爸爸做一個交易。她自信能在這場交易中大獲全勝。

47

記得是“五一”國際勞動節長假後上班的第一天,蘇醒正在辦公室裏,何廣慧掛通了她的手機,邀請她出去吃午飯。她隻是聽說過何廣慧這個名字,卻沒打過照麵,所以想都沒想便婉言拒絕了。何廣慧表示想登門拜訪,不到一個鍾頭,鋥亮的大福特就開進了“霓裳”的院裏。

風度翩翩的何老板給蘇醒的第一印象很好。他不像有些暴發戶那樣言談粗俗,不可一世,而是溫文爾雅,幽默風趣。一身筆挺的“柒”牌西裝,名貴的“金利來”領帶,精工製作的“愷撒大帝”皮鞋,處處標誌著他的不凡身價。隻是他的麵容卻依然是嶺南人那種骨相,口音也帶著明顯的粵語腔。不過,蘇醒對他並不反感。

何廣慧開門見山地提出,想請蘇醒幫助“搞惦”五洲大酒店工程。他把幾張投標材料放在她桌上,詳細地介紹了招標進度情況。

他說:“敝公司目前是進入投標最後一輪的三家競爭者之一。我們的標書條件與那兩家不相上下。最終哪一家能夠中標,就是蘇市長一錘定音的事了。因此,在這個關頭,蘇小姐可以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他的話幹脆利落,直擊要害。

蘇醒對標書不太感興趣,也看不懂那些複雜的條條文文,略略瞄一眼,笑了:“何老板從哪裏得到的我的手機號哇?”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進行友好的合作。”何廣慧鄭重地說,“五洲大酒店項目是個大工程,如果能如期拿到手,敝公司願意付給蘇小姐一定的中介費。他豎起兩個指頭,這個數!”

“二十萬?”

“二百萬!”

蘇醒再矜持,也不由得暗裏吸了口氣。雖然終日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二百萬對她來說,也算是個天文數字了。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經驗老到的何廣慧見場麵有些尷尬,便及時換了話題。他四處打量一眼,誠懇地說:“‘霓裳’的名氣這麽大,教學條件可不算好。如果貴校不棄,本公司願意捐贈一百萬元,幫助建一幢現代化的專業培訓大樓,怎麽樣?”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蘇醒身為副校長,主抓教學業務,有一處高標準的模特排練場所一直是她夢寐以求的事,何廣慧的這個建議甚至比給她個人二百萬好處都令她興奮。

“那太好啦!我馬上向校長報告,我們可以聘請何老板擔任‘霓裳’的名譽校長。”她興奮地說。

這筆一百萬元的捐款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蘇醒答應為何廣慧到父親麵前“試一試”。臨上車時,何廣慧有意無意地提到,自己與歐陽副市長是好朋友,他說:“當然從今天起,蘇小姐也是我的朋友了,希望蘇小姐不要折我的麵子。”

到泉靈水庫慰問演出回來,蘇醒專門跑到歐陽舉辦公室向他請教。把莎翎作為禮物獻給歐陽舉後,她覺得自己與歐陽舉的關係更密了一層。歐陽舉真是個臉皮夠厚的家夥,見了蘇醒的麵居然絲毫沒有難堪的樣子,令她隱約有一點失望。蘇醒剛認識歐陽舉時,自己還在讀初中。那時她就很喜歡這個“歐陽叔叔”,她知道,歐陽舉也對自己很有好感,隻是礙於這樣那樣的關係,他才不敢過於放肆。蘇醒有什麽事找到歐陽舉,他都會竭盡全力去幫忙,有些不該讓家裏人知道的事,他也絕對不與蘇雲騁或柯援朝說。正是因為這樣,蘇醒很信任歐陽舉。歐陽舉雖然算不上出類拔萃的美男子,長相也說得過去,除了偶爾講點“葷”段子外,氣質、風度都不錯,更何況在仙峰市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重權在握,倘若不是蘇雲騁的女兒,自己或許也能愛上他,至少也能讓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有時候一人獨處時,蘇醒曾這樣想過。但是她不想走到那一步,“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她與男人交往的原則之一。

“怎麽樣,歐陽叔叔,小莎翎挺可心吧?”她玩笑般問歐陽舉,“我真作孽,人家還是個娃娃哩!不過,你為我們給外經貿委牽線一起去香港培訓模特的情,我可是報答你啦!”

“你這丫頭,給你幫點忙談什麽報答!”歐陽舉嗔道,“邵氏集團那邊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護照批下來了,下個月我們先過去一批學員,我帶隊。對了,莎翎先不去吧,嗯?”蘇醒笑嘻嘻地問。

歐陽舉點點她,笑著沒吭聲。

蘇醒把何廣慧的事向歐陽舉敘述一遍,征求他的意見。何廣慧想吃到五洲大酒店這塊肥肉,歐陽舉早就知道,所以他當即表態讓蘇醒成全他。

“我懷疑,”蘇醒遲遲疑疑地說,“他到底有多大把握能賺出三百萬?如果賺不到,那不是賠本的買賣嗎?”

“你呀,真是小孩子。”歐陽舉告訴她,“這個工程如果真能拿到手,他的油水能有三個五個二三百萬,給你那點兒還不是九牛一毛?這些奸商,個個都是人精,虧本的事才不會幹呢!”

“聽說這個工程要幾千萬的投資,他何廣慧哪有那麽大的實力?”

“他當然不會自己掏腰包,他玩的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戲。”歐陽舉說,“你知道泉靈縣國際大廈吧?那就是何廣慧承包的工程。那個工程,他一分錢沒投。他先與縣政府簽合同買下這個工號,然後請房地產評估所進行評估,負責具體評估的人被喂飽了,本來這座大廈價值一千萬,評估書上硬說它價值兩千萬!拿著評估書到銀行,他就可以用大廈作抵押貸出兩千萬來。這樣的話,即使到時無力還貸,他也能用大廈抵債,裏裏外外一算賬,吃虧的是誰?是銀行,是國家!況且,他還把大廈上麵幾層包租給那些開公司的人,收的租金也夠償還銀行利息了。至於欠縣裏買工號的錢,慢慢還唄,一年給縣裏甩個幾十萬,那些縣太爺們還不高興得要死!你說他還不是幹賺?我估摸著,五洲大酒店,他也是想玩這一手。”

蘇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決心幫何廣慧一把。

“不過你爸爸未必能答應你。”歐陽舉補充道,“何廣慧事先找過我,我都不敢和你爸爸說。”

蘇醒笑笑,起身告辭。她不想告訴歐陽舉,自己有什麽把握。看著她娉婷嫋娜的身姿往外走,歐陽舉忽然叫住她。

“什麽事?”蘇醒不解地站在門口。

歐陽舉慢慢走到她身前,聲音柔和地誇道:“醒兒,今天你真美!”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色色的。

“你別臭美嗬,吃著碗裏還惦著鍋裏,歐陽叔叔!”蘇醒笑著一仰臉,罵了一句。她故意把“歐陽叔叔”幾個字咬得很重。

然後,她拉開門,翩然而去。

48

一連幾個星期不得休息,蘇雲騁感到身心俱疲。這個周六,他打算好好歇歇。這一個時期,人事上的,企業裏的,工程方麵的,民生方麵的,諸多矛盾一個接一個,搞得他真有些心力交瘁了。好在歐陽舉幹了件漂亮事,快刀斬亂麻,一下子就把幾百個災民安置好了,雖然花了點錢,卻一勞永逸,他很滿意,在市長辦公會上著實把歐陽舉表揚了一氣。歐陽舉雖然有時給人目空一切的印象,關鍵時刻還是能拿出點真本事的,這也是他一直很偏愛這位常務副市長的主要原因。

東鋼一位副總的孩子結婚,柯援朝喝喜酒去了。蘇雲騁從浴間出來,披著浴袍走進書房,想寫幾個字放鬆放鬆心情。

說是書房,這間屋子更像個書畫家的創作室。牆邊有兩個書櫃,裏麵的書並不多,各種字帖倒很全。門後一個高可及膝的景泰藍寬腹窄口甕裏,胡亂地放著幾卷書畫作品,裏麵不乏名家手跡。寫字台上方是茅盾的一幅字,上書“澹泊明誌”,這是從諸葛亮的名言“非澹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裏化來的,據說是諸葛亮《戒子書》裏的一句話。窗邊的陳列架上,大大小小的硯台擺了好幾列,旁邊是粗細長短不等的各種筆。大概是從“**”期間受冷落時起,蘇雲騁就愛好上書法了,二十多年來,雖無名家指點,自己潛心揣摩也是收獲不小。現在他的字不僅在仙峰市小有名氣,在省內書界也頗為方家所看重。起初他研究過一氣漢隸,後來轉攻楷書,對唐人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的字下過不小工夫,尤其是宋末元初人趙孟頫的“趙體”,他琢磨得更到家,寫出來足可以亂真。楷書與篆、隸、行、草不同,法度嚴謹,結體方整,筆畫舒展,重心安穩,看上去端莊大方。蘇雲騁認為,隻有寫這種字,才符合自己的政府官員身份。

蘇雲騁活動活動腕子,在歐陽舉送來的那塊硯台裏緩緩地研著墨。湖筆、徽墨、宣紙、端硯,文房四寶中的這幾樣極品,他收藏的不少。手下人不敢給他送大禮,一般年年節節的都給他送這些東西,其中有不少夠品位的,他多是笑納不拒。有人說這是一種“雅賄”,雅賄就雅賄吧,他想,總比成百上千萬地撈錢要好得多。

他從書架上抽出趙孟頫的《膽巴碑》拓本。這是趙體代表作之一,也是他最喜歡的楷書範本。帖子裏的字筆意流動,豐腴華麗,溫潤清秀,神藏不露,孤立地欣賞,活像一個個豐滿脫俗的妙齡少女。

他落筆寫了一個繁體的“興”字。這是趙體臨帖中比較難仿的一個字。寫罷,他不滿意地搖搖頭,團起來扔掉,又寫第二遍。

“老爸!”蘇醒不知什麽時候進來,在身後幽幽地叫道,嚇了蘇雲騁一跳。回頭一看,這個寶貝女兒一副慵懶的樣子,披著睡衣,裏麵裹著一件薄薄的吊帶衫,半隻**若隱若現地露在外麵,顯然是剛剛睡醒。

“怎麽頭不梳臉不洗地就跑出來了?”蘇雲騁邊運腕落筆邊責怪道,“你們馬上就要到香港去,可得注意形象,不要讓那些資本家瞧笑話。”

“老爸,人家有事呢,你不會先別忙著研究你那趙體呀?”蘇醒嬌嗲地說著,把手裏的幾張紙遞過來。

蘇雲騁一看是關於何廣慧公司投標五洲大酒店的標書,眉頭皺起來,“這個東西怎麽會跑到你的手裏?”

何廣慧進入競標的前三名,這個情況蘇雲騁已經從招標領導小組那裏知道了。現在的形勢對何廣慧並不太有利,主要是他現在拿不出兩千萬的先期墊付資金,銀行又不給他開實有資金證明,而另外兩家都拿到了這份至關重要的證明。蘇醒說:“何廣慧的錢都在綠雲山莊和泉靈縣國際大廈上壓著,他可以以那兩處房產作抵押從銀行取得貸款,所以墊付資金是不成問題的。”她沒透露自己能從何廣慧手上得到多少好處蘇雲騁冷笑一聲:“這次就是為了防備有人玩這種‘空手道’,才要求投標方必須先把資金打進來。手頭沒有錢就不要搶這個活嘛。這麽重要的工程,可不是兒戲。你告訴他,如果他根本沒有資金,就不要再想這件事;如果資金能到位,不需要我說話,他完全可以競爭到手。”

蘇醒把睡衣往身上拽拽,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老爸,你是不肯給女兒這點麵子嘍?”

不等蘇雲騁答話,她接著說:“看來還得金洋子出麵哪!我記得,你從來不曾駁過她的麵子。”

“胡說!這種事,誰的麵子我也不會給!”蘇雲騁決絕地說。

“不一定吧?”蘇醒像是在自言自語,“真不知道,我那老同學有什麽過人之處,竟然讓那麽多有品位、有地位的人著迷。我是真的沒看好她,瞧她那傻咧咧的樣兒,個子高得像個野駱駝,嗓音那麽粗,走起路來一搖三晃,要容貌沒容貌,要體形沒體形,仙峰市真是可憐到家了,這樣的人竟然能成為電視台的紅人!哼!男人哪,真奇怪,不知道看好她哪兒了?”

蘇雲騁真的動氣了,隱約覺得女兒這番話是在含沙射影。他重重地把筆放在案上,想斥責她一通,可是忽然感到心裏有些發虛,竟然沒說出話來。

蘇醒卻不管不顧,依舊說下去:“我怎麽就不會利用女人的優勢呢?老爸,你說我不比金洋子強得多?除了文憑不如她,哪方麵我在她之下?可是現在人家,法拉利開著,綠雲山莊住著,真正過上了公主般的生活。也不知道她借的是誰的光,她的爹媽不就是個窮教員嘛!”

蘇雲騁被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女兒這幾句話明白地在向自己挑釁,可是對金洋子的特殊情感所帶來的心裏自責,又使他無力反擊。盡管他與金洋子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沒有超越行為底線,但他在精神上已經出離了正常的軌道。

“唉,”蘇醒把那幾張紙往寫字台上一扔,雙手拉著睡衣領口往樓下走,邊走邊感慨般地說,“隻是我那老媽真是傻瓜,還蒙在鼓裏呢!”

“混賬!”蘇雲騁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猛地在案上擊了一掌,濃黑的墨汁濺出來,洇濕了那份標書。

蘇醒卻不在乎這一套,哼著小曲兒到餐廳吃飯去了。

49

讓蘇醒這麽一鬧,蘇雲騁的雅興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坐在轉椅上,呼呼地喘著粗氣,為女兒,也為自己。好長時間他都不曾這樣動真氣了。

與金洋子的關係,蘇雲騁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他也明白這是根本做不到的,至少歐陽舉就心知肚明,隻是那小子鬼得很,從來不提這件事,好像連金洋子是誰都不知道似的。還有何廣慧,他肯定也清楚這裏的貓膩,但他和歐陽舉一樣,有著“守口如瓶”的天然本事。為黨兢兢業業地奉獻了半輩子,現在老了,生活小節上疏乎一點,也算人之常情,省裏也好,中央也好,不見得就會為這點事把自己怎麽樣。但是蘇雲騁卻不想為家庭埋下“炸彈”。他需要在兒子、女兒麵前維持父親的莊嚴形象,需要讓妻子始終把自己看做是一個完美的丈夫,盡管幾十年來,老夫老妻間已經沒有什麽愛情可言,保持夫妻名分隻是一種道義上的責任。年輕時,柯援朝曾懷疑過他與任天嘉的關係,苦於沒有什麽確鑿證據,隻能在拌嘴時指桑罵槐地發發牢騷;後來隨著年紀增大,華發漸生,他對與異**往本來已經淡漠。可是金洋子的出現,重新勾起他對一份新感情的追求和向往。早已處於冬眠狀態的情愫居然再度萌發出新的葉芽,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難道是報上整天渲染的當官的或有錢人包“二奶”一類的事例刺激了自己?他還不承認,因為他覺得,自己與那些玩弄女性的惡棍不一樣,對金洋子,他是真的喜歡她,希望能長久的擁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一直以來,他們之間沒有肉欲和金錢的關係,而是保持著一種精神上的相互愉悅,感情因素是起決定作用的,正因為如此他也覺得這份感情格外珍貴。

女兒今天提的問題,金洋子也問過他:“蘇伯伯,你能告訴我嗎,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當時他不想說,也確實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楚的,可是金洋子不依,非要讓他給個回答。是嗬,自己當了這麽多年市長,接觸過的年輕女人多了,其中不乏比金洋子姿色更出眾的,可是為什麽會單單看上她呢?

“洋子,你知道你是靠什麽打動我的嗎?”蘇雲騁貼在金洋子耳邊問,“是你的優雅。”

“可是,我並不算特別美麗呀!”金洋子頗有自知之明。

“是的,在年輕姑娘當中,你隻能算是中等偏上,可是你的氣質卻是上等的。優雅的氣質不是每個姑娘都能有的。而優雅的女人是最美麗的。”

“優雅!這個詞兒好聽,我喜歡。”金洋子那美麗的雙目露出溫柔嫵媚的光亮,“優雅到底是什麽樣子?我怎麽感覺不到我的優雅?”

“優雅嘛,”蘇雲騁雙手抱膝,帶有一種向往詮釋著自己理解的優雅,“說到底,優雅本身應當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更多地來源於女人豐富的內心世界,或者說,它是女人智慧、博愛、理性與感性的完美結合。”

“哇,太高深了,我怎麽覺得你像一個哲人!”金洋子幸福地向後仰著臉,癡情地盯著蘇雲騁閃爍著**的眼睛。

“不高深,一點兒也不高深。”蘇雲騁忽然被自己的感悟所激動,接著說下去,“一個容貌美麗的女人未必優雅,而優雅的女人一定美麗。這裏的區別主要在於,優雅的女人有充實的內涵和豐富的文化底蘊,而隻有美麗外表的女人除了名貴的包裝之外絕對不會有這種境界。你看那些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她們無論多麽美麗,都體現不出優雅來,她們就像鋼琴在轟鳴,也許會成為音樂會的主角,卻不能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而優雅的女人更像十七世紀的蘇格蘭風笛,柔和清淡卻又回味悠長。”

“蘇伯伯,你說得太好了。”金洋子簡直陶醉了,喃喃地道,“我優雅嗎?我像蘇格蘭風笛嗎?”

“你像,洋子,你像蘇格蘭風笛,”蘇雲騁扶著她的肩頭,“你更像一棵竹,你的氣質更像竹,亭亭玉立,高貴脫俗。真的,我從來沒看到過你穿那種追逐潮流的時髦衣裳,可是從你最喜歡穿的牛仔服裏,我仍然能感受到你的優雅。”

他歎口氣,“在這方麵,醒兒不如你。”

“可是蘇醒比我漂亮呀!”金洋子撒嬌說。

“所以我說,做一個漂亮女人容易,做一個有味道的優雅女人卻需要人格的魅力和高貴的內涵。”蘇雲騁撫著她的秀發說。

的確,從金洋子身上,蘇雲騁體會到在其他女人身上找不到的慰藉。也許正是金洋子的不同凡響,才是令他傾心的地方。

可是,這些話能告訴女兒嗎?能對她說,這就是爸爸喜歡你的同學和朋友,並願意與她發展成這種不倫感情的原因嗎?

蘇雲騁深深歎了一口氣。女兒的性情他是知道的。她的憤怒也有不容其他女人分享父愛的因素在內。他不能讓她過於失望,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十分疼愛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她傷心過。同時,他也不希望讓她拿著這件事在家庭裏攪混水。

50

蘇醒在外麵玩了一天,晚上回到家時,隻有張媽一人在。她急匆匆地跑上樓,在爸爸的書房裏看到那幾張標書。不出她所料,上麵端端正正地簽著“蘇雲騁”三個大字。

蘇醒並沒感到多麽興奮,眼淚反而控製不住地溢了出來。

“金洋子,你真行嗬!”

她恨恨地說。

51

由市委宣傳部和市文化局聯合主辦的“弘揚主旋律戲曲大匯演”今天晚上舉行首場演出,演出的劇目是現代京劇《弄潮人》。為了造勢,也為了讓領導對自己張羅的這件事有個好評,穆有仁把蘇雲騁和市裏所有的頭麵人物都請來了,隻有歐陽舉沒到,他陪同肖副省長檢查高速公路工程,去了泉靈縣。根據蘇雲騁的意見,還特地從省藝術劇院邀請了幾位頗有影響的京劇專家。各縣區文化口的負責人和各劇團編導人員也悉數前來捧場,可容納上千人的仙峰大禮堂裏坐得滿滿的。

冉欲飛、穆有仁和秋未寒陪同蘇雲騁等主要領導坐在台下正中央。這是一出五幕劇,主人公是一位銳意改革的市長,由京劇團團長老熊飾演,夏珊珊飾演其中的女一號,是市長的女兒。公平地說,劇本編得有一定水準,劇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唱腔設計也很有新意,觀眾基本上能被抓住,隻是塑造的主要人物過於高大,令人看罷難於置信。

京劇團從去年底起就把這出戲當成“重大政治任務”來排練,夏珊珊接受任務之初,不太喜歡自己飾演的角色,但還是很盡心,畢竟這位市長女兒也是主要人物之一,在京劇不景氣的今天,能有這樣規模的大戲可演,已經是不錯的了,何況這出戲全部由市財政補貼,不存在虧損的問題。她想起當初與熊團長到歐陽舉辦公室請款的情景,暗地裏紅了臉,就是那次,自己中了那小子的圈套,以至到今天還無法自拔。

秋未寒就任文化局長後,夏珊珊參加排練的熱情高漲起來。現在這出戲已經不單純是冉欲飛個人的作品,而是秋未寒上任後推出的第一個“形象工程”。它是給市長樹碑立傳的,市長如果滿意了,秋未寒不就有更光明的前景嗎?

她料想不到的是,秋未寒反倒對《弄潮人》不太感興趣。老熊專門請他來看了一場彩排,本想聽聽他的誇獎,不料他卻提出許多令人掃興的意見,為此,回家後夏珊珊好一通和他發脾氣。

“這個劇分明是‘拍馬文學’一類的東西,那個市長活像‘四人幫’時代的‘高、大、全’人物,不會有生命力。”他譏誚道。

“你那個校友本身就是靠拍馬上去的,你能指望他寫出什麽驚世駭俗的巨作?”夏珊珊爭辯道,“可是市長高興,你幹嘛不能順坡上驢呢?”

“市長高興?你怎麽知道市長肯定會高興?”秋未寒說,“如果我是市長,就不會讓它公演!隻會給市民憑添笑料。”

夏珊珊知道秋未寒說得有道理,但她勸說道:“不管怎麽說,這是前任文化局長親自抓的劇目,市委宣傳部也下了很大本錢,你剛上任就說三道四,總是不好吧?夫子,聽我的,還得給劇團一個麵子,其實這也是給上頭的麵子。”

“好啦好啦,二姐,我不反對就是了。”秋未寒有些無奈,也有些不耐煩,“可是要我像冉欲飛、穆有仁那樣去吹喇叭、抬轎子,我是不會幹的。”

整場劇演完已是晚上八點多鍾。觀看演出的有關領導和專家,主要演職人員,部分觀眾代表被請到小會議室參加觀後座談會。省城的專家們從專業角度對該劇作了評價,肯定了演員的唱、念、做、打功夫,舞台上的布景和燈光設計,特別是聲、光、電技術手段的運用,對唱腔方麵的創新也頗多讚許。觀眾代表則多從劇情方麵發言,大多數人認為,故事情節的構思融城市改革與刑事偵破於一爐,在現代京劇中堪稱獨豎一幟,營造的氣氛緊張而熱烈,能夠吸引觀眾的“聚焦力”,但不足的是,有些情節過於離奇,主人公也仿佛是高居凡人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救世主”,使人覺得缺少親近感和可信度。

秋未寒始終沒搭腔。本來這個座談會應當由他來主持,但穆有仁一開場就當仁不讓地把麥克風把在手裏,所以他也沒去爭。觀眾代表的意見與他的想法很吻合,他不由得暗自佩服這些普通群眾的鑒賞力。

冉欲飛的表情一忽兒晴一忽兒陰。作為劇作者,他當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廣泛認同,可是專家的意見隻是肯定了該劇的技術層麵,觀眾的意見則是貶多於褒。他瞅了秋未寒幾次,盼望他能出來為自己美言幾句。作為省內外知名的編劇和作家,他的評價無疑將是權威性的。可這家夥楞是裝傻,悶在那裏不肯吭聲。正在暗中生氣,一個自報門號叫荀英雄的人接過話筒發言,這個人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花格子襯衫,獅鬃般的長發,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一看就是個落拓文人。他口氣很大,也很健談,從斯坦尼斯拉夫到莎士比亞,從老舍到曹禺,拉拉雜雜談了二十分鍾,中心意思是誇讚《弄潮人》繼承中外戲劇優良傳統,開創二十世紀中國京劇一代新風,將成為現代戲劇史上的不朽之作,雲雲。

秋未寒皺皺眉頭,依稀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便問身邊的一個副局長,“這是什麽人?”

副局長說:“他是後窪縣文聯主席,寫過一些短劇和小品。”

秋未寒想起來,當初《日落煤山》獲獎後,這個荀英雄曾來信索取,自己還給他寄過書。早知道是這樣一個滿口諛詞的家夥,真不應該理他。

冉欲飛也覺得荀英雄的話過於言過其實,剛想謙遜幾句,一直沒表態的蘇雲騁說話了:“咱們的演員同誌們勞苦功高嗬,熊團長,你談談感想吧?”

老熊半躬著腰,賠著笑臉說:“我這個市長角色演得不到位,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批評指正。”

“夏珊珊,”蘇雲騁點名道,“你那個女記者的角色倒是詮釋得不錯,尤其那段‘西皮流水’唱得舒緩酣暢,很見功力,在家裏是不是受過秋未寒的指點哪?”

在場的人都笑起來。夏珊珊臉紅了:“他隻會爬格子,哪像市長您懂得這麽多?他才分不清什麽‘西皮流水’‘二黃慢板’呢。”

蘇雲騁見時間不早,便清清嗓子,講了幾點帶有總結性的意見。他肯定市委宣傳部和文化局大抓“主旋律”作品、樹立本市各行各業“十麵旗幟”的總體思路,對《弄潮人》的編、導、演人員表示慰問;就文化局所屬各演出團體的下一步改革方向也講了一些意見;針對今天這出劇,他具體提到:“不能把領導者寫成高高在上、脫離群眾的‘先知先覺’,也不能為突出領導者而有意無意地把老百姓寫成群氓;領導者的貢獻應當體現在依靠群眾披荊斬棘走向改革成功,而不是‘高、大、全’式的或者孤家寡人一樣獨自和風車作戰,像中世紀的唐?吉訶德。”說到這裏,他扭頭對穆有仁說,“今天的報紙我看了就很不舒服,‘市長昨日視察廁所工程’,何其荒唐!動輒‘視察’,老百姓煩不煩啊?宣傳部應當搞個規定,今後市領導到基層去,一律不許用‘視察’‘重要講話’一類字眼。不能人為地把領導與群眾對立起來。”

秋未寒聽到這裏,不禁啞然失笑。今天報紙的報道他也看到了。去年底市人代會定的新建和改建二百個星級公廁的任務提前完成,昨天市環衛處舉行一個儀式向全市人民報捷。為示重視,蘇雲騁親自到會講話,今天的仙峰日報便用赫然大標題將它上了頭版。如果還是由他在報社抓采訪,是斷不會這麽丟人現眼的,可是穆有仁顯然是為博市長歡心,不惜版麵造勢,卻不料馬屁拍到馬蹄上,沒討到口彩不說,還被“踢”了一腳。

蘇雲騁最後提出來,黨中央一直很強調抓好文化、醫療、科技“三下鄉”活動,文化局要爭取把更多的演出時間用到農村,他認為,十多個劇種都困在城裏,沒有戲演,沒有觀眾看,劇團人浮於事,死氣沉沉,收不抵支,全靠政府養著,不如徹底轉變觀念,用最好的劇目占領農村舞台,既能鍛煉演員,擴大影響,帶動鄉村文藝上水平,又可以創造效益。他希望京劇團在這方麵帶個頭,每年能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時間沉到農村去。

座談會結束後,眾人紛紛往外走。冉欲飛叫住荀英雄,問他住在哪裏,聽說是在一個區屬小旅館裏時,連忙說:“那怎麽行?那些地方,髒亂差不說,也不安全哪。我給你安排到仙峰大酒店去住吧,正好宣傳部要在那裏款待你們。明天有時間,我還想和你好好切磋切磋呢,聽說你的‘二人轉’寫得不錯?”

秋未寒在他們身後聽到兩人對話,暗自笑了。這個老校友在社會交際方麵,真是一般人都比不上,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