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眠的都市2

29

小巧的“摩托羅拉”手機發出鳥鳴般悅耳的鈴聲,夏珊珊走出練功房,撳下接聽鍵。裏麵是歐陽舉渾厚的聲音。

“珊珊,你好嗎?”

不知為什麽,每次接到他的電話,她都覺得麵頰發燙,心頭像有一隻小鹿在亂撞。說不清是一種什麽心情,有些不安,甚至害怕,也有些渴望,或許是激動。

“我挺好的,你——好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那天她還在推算,按行期,歐陽舉該從香港返回了。

歐陽舉告訴她,自己是昨天晚上到家的,現在他在仙峰大酒店,劉秘書要過來接她,他給她從香港帶來點小禮物。

“我不想去。”她拒絕道,“劇團正在排練呢!”

“沒關係,我已經替你向老熊請假了。”歐陽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完,便掛了機。

他的武斷令夏珊珊不舒服,可是想到他的體貼和周到,又讓她有一種溫馨感。想了想,她給小劉打電話,告訴他不要進院,她出去迎候。京劇團裏已經有人對她說三道四了,她不想成為別人茶餘飯後嚼舌頭的由頭。

棗紅色的手機在陽光下閃著貴金屬的光澤,雍容而典雅。這款手機上市不久,零售價八千多元,名義上是劇團為知名骨幹演員配備的,實際是歐陽舉送給她的。總是通過門衛找她,連聽電話的老丁頭都起疑心了。

“夏老師的電話真多。”有一天,他笑著對夏珊珊說。夏珊珊臉紅了,她猜不透老丁頭是什麽意思。其實在京劇團裏,比她電話多的演職員有的是,而她的電話,除了秋未寒偶爾找她一兩次外,幾乎都是歐陽舉的。她把自己的不安告訴了歐陽舉,第二天,團長老熊就“發”給她這部手機。

到了酒店,小劉說在車裏等候,讓夏珊珊自己上去。她走進1818號時,歐陽舉正在與酒店總經理聊著什麽。歐陽舉在一張紙上簽了字,總經理笑容可掬地與夏珊珊打個招呼,腳步輕輕地走出房間。

“真是奸商,去年房費四十萬,今年一下子就漲到七十多萬了。”歐陽舉放下筆,笑罵道,“其實我才能來幾次?”

“那你何必長年包著這個套房?多浪費。”夏珊珊在沙發上坐下。算這次,她是第三次來這裏,臨去香港前,歐陽舉帶她來纏綿了整整一個白天,兩人聊了許多,她知道了歐陽舉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也正是從那次起,她才對這位副市長有點“感覺”了。

“七十萬也好,八十萬也好,都是必要的開支,你用不著心疼。”歐陽舉說,“沒有這個‘安樂窩’,我怎麽能一親芳澤呢?”

他拉起夏珊珊,攬著她的柳腰,狠狠地吻住她的香唇:“珊珊,你知道我在外麵有多想你嗎?”

“我才不信你那套花言巧語呢!”夏珊珊動人的大眼睛忽閃著,推開他有力的臂膀,整整自己的羊絨外套,坐回到沙發上,故意氣他。

歐陽舉搖搖頭,回身取出一個高級玻璃鋼老板箱,啪地打開,推到夏珊珊麵前。裏麵是各種款式的精致香水,大大小小,造型別致,令人眼花繚亂。

“哦!”夏珊珊驚訝得睜大眼睛,興奮地叫出聲來。

“香港市場上所有的名牌香水我都給你搞來了,看,伊麗莎白?雅頓的‘第五大道’、夏奈爾的‘N’5’、繾綣雙鴿、CD‘真我’、GUCCI、三宅一生、積架……”

“你真是土包子!”夏珊珊拿起細長瓶頸的“積架”香水,譏笑他,“這是男士用的,你給我買來幹什麽?自己留著吧!”

歐陽舉奪過來放回箱裏,“你以為這是買給你用的?告訴你,我要你用它做大生意。”

見夏珊珊不明所以,歐陽舉得意地笑了:“你不是一直想開個化妝品專賣店嗎?在香港,我特意留心考察過,香水的銷售利潤大得驚人,一瓶三十毫升的‘第五大道’,要價四百多港幣;一百毫升的YSLOpium女士香水賣到上千港幣;CD的‘紫毒’女士香水,一百毫升也要七百多港幣,這其中至少有三成利,多的甚至能有一半利。所以我想,你幹脆就搞個香水專營店好了,別的不賣,專賣世界各國的著名品牌,特別是法國香水,搞市場壟斷。香港那邊,我已經和代理商說好了,由他們給你供貨,也可以算是他們的連鎖店。”

夏珊珊聽得直咋舌。上次與歐陽舉幽會時,她提到想買間門市房開個化妝品店,不想他卻當成事辦了,而且給她設計得如此周密。這份細心,真不是一般的男人所能做到的。她不能不為之心動。

“你的設想倒是不錯,可是……”

“可是沒有錢,是吧?”歐陽舉笑起來,“四五十萬夠了吧?好辦,隨便找哪個老板投資好了,那些土財主,樂不得有個機會巴結我呢!”

他的話裏充滿了自信。

兩人又聊了一氣,夏珊珊抬腕看表,見快到中午了,便起身告辭。歐陽舉攔住她:“珊珊,陪我吃過午飯再回去唄!——我想要你。”

夏珊珊的臉紅了:“不行,歐陽,團裏正在排戲,再說,小劉還在樓下等著呢!”

“好吧。”歐陽舉無奈地讓開路,想了想,回身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張維薩卡,“這個你收著——珊珊,不用整天為錢的事傷腦筋,這裏麵大概有二十來萬,夠你花一氣的了,喜歡什麽,你就買,別不舍得花。我說過,我會讓你幸福一輩子,我要保證你過上女皇一樣的日子,相信我吧!”

“不要,我手裏還有錢呢!”夏珊珊不過意地說。

“聽話!”歐陽陽舉臉一板,硬塞到她手裏。

夏珊珊接過去放進自己的手兜裏,匆匆往外走,打開房間門,她遲疑一下,扭過頭在歐陽舉腮上迅速地吻了一口。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向他示好。

30

下班後,歐陽舉直接去了蘇雲騁家。在市政府大樓裏,他沒看見蘇雲騁,薑秘書說,市長到市體改委聽取機構改革方案匯報去了。

和張媽打過招呼,歐陽舉徑自走進客廳。他是這裏的常客,張媽也不拿他當外人,隻給他倒了一杯茶。

“柯阿姨回來了嗎?”

張媽向樓上示意了一下:“回來了,正在和那個寶貝女兒拌嘴哩!”

聽到歐陽舉的聲音,柯援朝走下樓來。這些日子,她的心氣一直不順。單位的事一件接一件,家裏也不讓她舒心。剛才蘇醒又和她頂撞起來。歐陽舉看了看她的臉色,笑著問:“柯阿姨,和誰生氣呢?”

“歐陽,你也是昨天回來的吧?”柯援朝恢複了雍容大度的神態,“這一趟香港之行,夠緊張的吧?”

“可不是呢,你問問醒兒就知道了。”歐陽舉笑道,“她暈機暈得厲害,不知道補足了覺沒有。”

“從回到家就蒙頭大睡,這不是,才起床就惹我生氣。”

話音未落,蘇醒尖刻的聲音就傳下樓來:“都是你自己找氣生!我的事關你什麽事?成天跟在我後麵嘮叨。”

歐陽舉見柯援朝眼圈有些紅了,忙勸解道:“啦好啦,柯阿姨,別跟她一般見識,醒兒這孩子從小任性慣了,有什麽話你跟我說。”

柯援朝還是為女兒的婚事著急上火。前些天,一個過去的鄰居老太太在街上遇到她,兩人親熱地嘮了小半天。老太太問她:“聽說醒兒和一個模特學校的校長成親啦?那閨女從小就長得像花兒似的,肯定會有出息的。”老太太流露出的是一種羨慕和讚賞的口氣,柯援朝聽了卻像吃了隻蒼蠅一樣難受。“霓裳”的校長她見過一次,長相倒說得過去,隻是那副打扮,一頭披肩長發,絡腮胡子,說不出什麽顏色的花格子襯衫,看上去就像美國街頭的嬉皮士,堂堂市長家裏,怎麽能有這樣的女婿?何況人家有家有室的。可聽女兒的口氣,還很欣賞她這位校長。人家那叫氣質,藝術家的氣質!每次提到他,蘇醒都這樣說。

尤其不能令柯援朝容忍的是,竟然有人傳說蘇醒與那個校長的事被校長妻子知道了,那女人到“霓裳”找蘇醒好一通鬧!盡管蘇醒不承認有這檔子事,但現在連街坊鄰居都相信這樣的流言,說明在老百姓當中,自己女兒的形象夠糟糕的了。

“醒兒,你過了這個年就二十五歲了,該找個本本分分的人成個家了。”剛才回到家,正趕上蘇醒醒來,在**喝咖啡,她便抓住機會開導她。

“煩不煩哪,老媽?”蘇醒皺皺眉頭,起身穿衣裳。太陽快落山了,按照她的作息時間,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柯援朝看著女兒在梳妝鏡前抹鬢勻眉,忍了忍,還是接著說:“你看看人家金洋子,找了個多好的對象,年輕輕的就當上正局級了,聽說在香港也是最年輕的中資代表,你和她同歲,現在還沒個著落,媽能不急嗎?”

蘇醒冷笑一聲:“你以為金洋子美滿哪?切!”

她不想再說下去,不屑地頂了柯援朝一句:“安東旭的正局級怎麽來的,誰不知道哇?她還以為光彩呢!”

柯援朝聽不出蘇醒說的是“她”還是“他”,但由衷地誇道:“光彩不光彩咱不說,洋子和安東旭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月下老還是有眼光的。”

蘇醒不想再搭腔。她與金洋子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近一段時間以來,她逐漸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憑著年輕姑娘的敏感,她發現金洋子變得神秘起來。比如,爸爸與金洋子多年不曾見麵,可現在兩人處得像老熟人似的;爸爸一向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連自己的兒女有事找他都不肯關心,然而金洋子找他,幾乎是有求必應;她留心過,每當提起金洋子,爸爸的神情就顯得很開朗,有時在金洋子主持的節目麵前,他能一坐好半天,而以前他是很少看電視的;昨天晚上回到家,她一眼看見爸爸戴了一塊“依波路”表,他解釋說是安東旭托人帶來的,蘇醒卻依稀記得金洋子在香港買了一塊這個牌子的表;另外,這幾個月來,金洋子的行蹤很是有些令人難以捉摸,蘇醒去過廣播電視局宿舍幾次,都找不到她,問她在哪兒住,她也是顧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

金洋子在香港與安東旭鬧得不歡而散並且一個人提前回來,蘇醒曾去安慰安東旭。安東旭情緒很低沉,含蓄地向她打聽金洋子在仙峰市的交往情況。記得安東旭很突兀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洋子是個自立能力很強的人,天生是當公眾人物的命,你爸爸不是也很賞識她嗎?”盡管這句話說得比較委婉,聰明的蘇醒還是明白,安東旭也在懷疑自己的女朋友與蘇市長的關係發展到了什麽程度。

從感情上說,蘇醒不願意相信爸爸會和自己的好朋友成為那種見不得人的關係。如果自己是金洋子而這個市長不是自己的父親,她也會樂於充當那個情人角色的。可是眼前的事實是,一個人是與自己有著親如姐妹關係的好朋友,另一個人是自己一向很崇拜也很愛慕的爸爸,她沒有勇氣承受這種精神上的打擊。當然,這麽多年來,爸媽之間的關係一直是平平淡淡的,就像大多數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說不上親熱,但也沒有明顯的裂痕,給外人留下的始終是一種“相敬如賓”的表相。隻有她知道,正是這種不親不疏、不即不離的關係,才會給外力的潛入留下空隙。就像一隻看似光潔無瑕、實際上印有瘢痕的雞蛋,稍稍受點觸動,就會破裂一樣。

不知是不是弗洛伊德學說中的“戀父情結”作怪,蘇醒自小就對爸爸比對媽媽親。爸爸在她心目中,是高山,是大樹,是她人生信仰的支撐。盡管已經二十多歲了,但她仍會時不時地在爸爸麵前撒撒嬌,而在柯援朝麵前卻從來不這樣。她無法想象爸爸的懷抱裏會躺著另外一個女人。因此,想起金洋子,她就感到特別惱火。

“歐陽叔叔,你好。”蘇醒禮貌地與歐陽舉打個招呼,在他身邊的小沙發上坐下來。歐陽舉稱柯援朝“阿姨”,蘇暢叫歐陽舉“大哥”,蘇醒卻一直叫他“叔叔”。柯援朝幾次讓她改口,她卻不聽。歐陽舉隻好在這兩姐弟中間既當“叔叔”又當“大哥”。

“‘霓裳’與香港‘英皇’簽約的事,你和我老爸講了嗎?”蘇醒問歐陽舉。這次去香港,經安東旭牽線,她代表“霓裳”與“英皇娛樂”旗下的邵氏集團簽訂了聯合培訓時裝模特的協議。北方佳麗的苗條、白皙與豐滿令港方大為滿意,承諾要每年為“霓裳”推出十名在國際上有影響的名模,雙方還可以以“英皇”的名義聯合舉辦商業性的時裝表演。但這裏的費用很大,靠“霓裳”自己根本負擔不起。

“這點小事哪裏用得著驚動你爸爸!一年不就是幾百萬嗎?”歐陽舉爽快地包攬下來,“我讓外經貿委介入,民營的事就變成政府的事了,不用你們‘霓裳’掏一分錢!”

“那可太好啦!我代表我們校長謝謝你啦!”蘇醒興奮地起身,冷不防在歐陽舉額上印了個熱吻,剛才因為金洋子而帶來的不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柯援朝在旁邊,歐陽舉多少有些尷尬,一扭頭,蘇醒低低的紗衣胸口兩隻雪白的**似乎要破壁而出,他不禁咽了口口水,在她鼻子上點一下,笑了:“這瘋丫頭,還和小時候一樣!”

蘇醒看看柯援朝一直冷嗖嗖的臉色,哄她道:“老媽,你別老是擔心我和我們校長咋樣咋樣,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就沒看上他!隻是我喜歡當模特,當初不是你把我送到‘霓裳’的嗎?這回好啦,和全世界有名的‘英皇’拉上關係,我以後說不準也能成為國際名模呢!到那時呀,小小的‘霓裳’算得了什麽呀?你說是吧,歐陽叔叔!”

31

蘇雲騁回到家時,臉上滿是倦色。開了一下午會,他的神經始終處在緊張狀態。代理市委書記和市長一身而二任,榮耀固是榮耀,壓力也是難以想象的。一切決策都要自己拍板,沒有人可以為自己分擔責任,所以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深思熟慮,這就要比其他人多熬許多心血。自從古書記病逝後這半年來,他每天都感到身心俱乏。

張媽把飯菜擺好,歐陽舉不待主人相邀,自己便坐到餐台前。蘇家的飯他沒少吃,張媽最拿手的“豆瓣鯽魚”,每次他吃過都意猶未盡。他知道,這也是蘇雲騁最中意的一道菜,今天桌上還有這道菜,所以他的興致很高,主動斟滿一杯“劍南春”。蘇雲騁隻是象征性地倒了半杯。過去他煙酒的癮都很大。這段時間聽金洋子勸,煙基本上不抽了,但酒卻無法徹底戒掉,在一些公或私的交往場合,觥籌交錯的事是免不了的。但與以前相比,他的酒量還是小得多了。

蘇醒早就出去了。張媽一般不與他們在一個桌上吃。柯援朝簡單吃了兩口便下了桌。蘇雲騁與歐陽舉邊喝邊談著。歐陽舉把香港之行的情況扼要作了匯報,但他沒提蘇醒和“霓裳”與邵氏集團搭上關係的事。

蘇雲騁專注地聽著,不發一聲,隻是不時地示意歐陽舉喝酒。派團到香港去慰問,並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他關心的是能不能通過安東旭建立的窗口,很快地把海外資金引進來。十個大項目陸續開工了,可是大多數還存在著巨額資金缺口。如果不能盡快解決這個關鍵問題,人代會的決議就會泡湯,真就可能變成秋未寒說的“爛尾子工程”,這對他的形象和威望都是個打擊。聽歐陽舉的語氣,安東旭這頭三腳踢得還不錯,仙峰市在香港總算占了一席之地,可是香港各大財團對到仙峰投資並沒表現出太大的熱情,這不免讓他有些失望。

“安東旭在那兒幹得怎麽樣?他怎麽一次也不回來?”蘇雲騁問。

歐陽舉把安東旭對自己介紹的聯絡處工作狀況轉述了一遍,同時沒忘了替安東旭美言。當然他隱瞞了玉石開發公司的事。那個公司已經成為他和安東旭的私產,他不想讓別人染指。蘇醒在香港待了七天,對這件事也一無所知。

“歐陽,”蘇雲騁放下筷子,眉宇間流露出淡淡的憂慮,“對外招商還要加大力度,條件可以更優惠一些,明天你和外經貿委、財政局一起研究研究,提出個更大膽一些的方案來,另外向省裏請示,還得往國外跑一跑。現在看,不打這張牌,今年的錢肯定是不夠用的啦。”

兩人回到客廳。歐陽舉拿出從香港帶回來的禮物,一一擺在沙發上。他給柯援朝買了一套在香港最流行的時裝,是純正的法國名牌;給蘇暢買了一台學習語言用的複讀機,這玩藝兒在內地剛剛走俏;連張媽他也給帶了一雙軟底懶鞋。帶給蘇雲騁的是一條“金利來”領帶和一枚二十四K金領帶夾。蘇雲騁從來不收錢,他也不敢公開給他送錢。但蘇雲騁一向很注重儀表,對名牌服飾還是很喜歡的。

蘇雲騁責怪他不該亂花錢,不過還是把領帶在脖子上比量了一下。這條紫色白點領帶用金燦燦的領帶夾一襯托,果然效果不錯。看得出,蘇雲騁很滿意。

歐陽舉又打開一個精致的包裝盒,裏麵是一方造型古拙的端硯。

“這是個好東西。”蘇雲騁由衷地讚許道,“其實你給我帶一份這個禮物比什麽都強。”他愛不釋手地撫摸著。

在沙發上坐下後,蘇雲騁把下午與體改委開會的事對歐陽舉做了介紹。為了應對城市升格,他決定對市裏的黨政機構名稱進行格式化,重新確定行政級別。主要的是,將市委、市政府辦公室更名為辦公廳,將各部委辦局下麵的科升格為處,另外又新設了幾個業務主管局,歸市政府直接領導;各縣區所屬機構也做相應調整。這樣,市裏各部門就與東鋼的業務處室在身份上平等了,與省會城市也可以算得上是並肩兄弟。

“這是件皆大歡喜的事,隻是,”歐陽舉疑惑地問,“地級市的行政級別不是得由上頭定嗎?我們自己私下裏升了格,省裏能承認?”

“哪能指望上頭承認?權當是‘地方糧票’好了。”蘇雲騁苦笑著說,“這幾年,市直機關人才積壓嚴重,有的人熬得胡子都白了還是個科級、股級,工資收入又不見增加,拿什麽調動積極性?省裏不承認,我們自己承認就是了,反正工資待遇都是從市財政裏出。對了,明天你們開會,也要把升格後各個崗位的薪酬研究一下,爭取下個月就能按新定職級兌現。”

“加薪……”歐陽舉沉吟起來,“東鋼連續兩個月欠稅,政府部門很快就要開不出薪了,這個時候加薪,恐怕……”

“你怎麽不早開口?放著‘財神爺’在家裏,還怕發不出薪?”

蘇雲騁把柯援朝喊來,問她緣由。柯援朝說:“東鋼的外部欠款已經超過百億,維持正常生產的資金都周轉不過來,哪顧得上地方官員的薪水能不能開得到。”蘇雲騁要通藍盛戎的電話,他也是這個理由,一再要求老同學體諒。

“體諒不體諒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老兄總不能讓堂堂市委、市政府給公務員們開白條子吧?”蘇雲騁半是玩笑半是不滿地說。討價還價半天,藍盛戎才勉強答應先把地稅交了,保證市政部門有錢發薪。

“想不到市場經濟搞來搞去,我這個市長也要拿個破帽子到處乞討了。”蘇雲騁感慨道,“錢、錢、錢,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有人堵在門口要錢,真要命!”歐陽舉同情地望著蘇雲騁,突然發現他的頭上似乎多了一些星星點點的白發。

“歐陽。”蘇雲騁給他倒了杯茶,示意柯援朝回避,“市委那邊長年空著不是個事,我估計,省委很快就能讓我正式轉過去;政府這邊現在也缺少得力人手。你要有思想準備,我打算讓你擔更重一些的擔子——我已經給省委打了報告,準備由你擔任市委副書記。一旦我轉過去,就不能再兼這個市長了,那時你就可以自然地接班了。”

歐陽舉似乎感到吃驚,許久沒能說出話。雖然自從古明帆去世,他就對仙峰市的官場格局作過謀劃,也想到自己有當市長的可能,可是當蘇雲騁正式談到這一點時,他仍然有些突然。

“蘇市長,您還是一身兼著兩職好一些。”他一臉誠懇,“我這個人,跑跑龍套還行,當一把手肯定拿不起來。我自己有多大本事,您還不清楚哇?”

蘇雲騁搖搖頭:“一身二任是不可能的,全省都沒有這個先例,況且中央一再強調要‘黨政分開’。再說,我也不想受那個累。”

他坐直身子,目光炯炯地盯著歐陽舉:“坦**地說,我推薦你出任副書記或市長,可是看援朝的麵子,或者說是因為你跟了我多年,而是為黨的事業,為仙峰市的大局著想。我確確實實認為你有一定的水平和能力,能幹點事,魄力也夠。你不要往親親疏疏那些庸俗的關係方麵想。”

他歎口氣:“何況,省委能不能批,還不好說哩。”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歐陽舉也不好再客套,隻能把驚喜藏在心底。

兩人一時都沒有話說。歐陽舉打開電視機,裏麵正在播發仙峰新聞。畫麵上出現金洋子采訪藍盛戎的鏡頭。蘇雲騁像想起什麽似的問道:“金洋子因為什麽和安東旭拌嘴?你應當勸勸她嘛。她也太任性了,在那個地方,搞不好就會造成不良影響。”

歐陽舉遲疑著說:“具體什麽緣故我還真說不清楚。當時她的情緒很激動,我也給她講了些道理,可她聽不進去,堅持要提前回來。我一想,主要的活動項目都搞完了,要走就走吧,就沒再攔她。”

蘇雲騁深思著說:“香港是個花花世界,你對安東旭要看得緊一些。咱們是頭一次設立這一類駐外機構,搞好了是經驗,搞不好,不光你我吃不了兜著走,丟臉也丟不起呀!”

“您說得對。”歐陽舉點頭。他忽然想起安東旭委托自己的事,試探著問:“老欒的事,上頭有準信兒嗎?連駐港人員都聽說他要退了。”

“我說市政府這邊人手不足,也正是為此。”蘇雲騁說,“肖遠馳副省長來檢查高速公路工程時,順便代表省委與老欒談了話,退二線是八成的事了。我為難的是,幾十個局級幹部中,竟然找不出中意的繼任人選。這件事還真得抓緊,不然上頭就可能給派個人來,到那時,你能說不要?”

“我看安東旭倒是個不錯的候選人。”歐陽舉觀察著蘇雲騁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怎麽,他有這個念頭?”蘇雲騁驚訝地問。

“他本人倒沒提過,隻是打聽誰有可能接老欒。我覺得,他的自然條件比較好,年輕,正規大學畢業,在您身邊幹過,又是少數民族,這回經過駐外機構獨當一麵的鍛煉,綜合條件要比其他人強一些。”

蘇雲騁不容置疑地搖頭,一連說了兩聲“不可能”:“他從秘書一步當到駐外辦主任,就夠讓別人看不慣了,三十歲不到就當副市長?開玩笑嘛!我現在一直後悔,當初安排汪晉國下去就早了點,不光外界議論多,他自己也缺乏經驗,到現在也沒辦成幾件露臉的事,連我都跟著被動。”

“那您考慮過由誰來接老欒嗎?”歐陽舉問。

蘇雲騁顯然不想再談這件事,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來,看看球吧,放鬆放鬆心情。”

32

昨天夜裏下了一場小雨,早晨起來空氣格外清新。何廣慧的大福特轎車出了城關,一路向毓嵐縣馳去。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蘇雲騁和金洋子並排坐在後座。今天是周末,何老板邀請他們去鎖龍湖水庫釣魚。

初春時節,天高雲淡,車窗外,草長鶯飛,不時有雁陣從長空掠過。金洋子喜歡這樣的消遣。早些時候,每年春天她都要抽時間和安東旭出外踏青。可是自從安東旭當上市長秘書後,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就少了,她隻好找蘇醒或別的女伴陪著自己到野外去“瘋”一通。雖然每次回家都疲憊不堪,她卻興致不減,用她的話說,“玩”的就是這份“心情”。

那天她開著夏利車回到綠雲山莊,剛進大門,就看見何廣慧在和一夥客人握別。何廣慧彬彬有禮地叫住她,兩人在大門口聊起來。金洋子放下當初采訪他時公事公辦的架子,很客氣地與他應酬著。她已經從蘇雲騁那裏得到證實,“水荇居”實際上是眼前這位何老板所贈,她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不對他客客氣氣。

何廣慧征求她對綠雲山莊物業管理的意見。金洋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前些日子,外麵風傳她買了豪華別墅,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甚至有更難聽的流言。為了洗白自己,她有十多天沒來這裏住了,下班後不是回宿舍,就是到市郊老媽那裏湊和一宿。物業服務當然無可挑剔,對她這樣的特殊住戶,更是如此,她實在提不出什麽意見。

何廣慧拉開夏利車的車門,換了話題:“洋子小姐的身份開這種車未免那個、那個……不夠‘酷’哇!在香港,像你這樣的靚妹,開的都是保時捷啦、平治跑車啦,起碼要開本田的。”

“平治”就是奔馳車的港台名稱。金洋子笑笑,說:“這小夏利,還是單位給我的工作用車哩。靠我自己,哪能買起那些好車喲!”

“好說啦!洋子小姐如果賞麵子,敝公司願意送一台車給你開著玩兒。”

“那我可不敢當。”金洋子聽著何廣慧生澀的普通話,一個勁地想笑。香港人說粵語很麻溜,可是說起普通話來總是把尾音抬得很高,而且句句拖著“啦、啦”的長聲,這使他們不管怎樣努力,還是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與內地人的不同來。

“沒關係啦,敝公司今後還有很多事要仰仗洋子小姐哩!”

就是那天,何廣慧提出要出來春遊,但是建議她把蘇市長請上。這倒很合金洋子的胃口,當即便應允了。蘇雲騁本來對這種年輕人愛好的時髦事不太感興趣,架不住金洋子軟磨硬泡,隻好答應下來。

因為蘇雲騁肯賞光,何廣慧顯然有些受寵若驚。雖然過去他在人前人後沒少說自己與蘇市長交情很“鐵”,大多時候卻是拉大旗做虎皮。歐陽舉讓他給安排一套“最好的房子”,並沒明確告訴他是給誰用。他從拐彎抹角的渠道得知是仙峰市的一市之長親自點名要的,心裏頓時明白這處房子是“金屋藏嬌”用的。在大陸闖**這麽多年,他對內地官場現狀已經熟諳在心。實在說來,這種現象屬於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這位蘇市長還算說得過去,至少從來不曾向他獅子大開口,不像歐陽舉,簡直把他這個房地產公司當成了自己的小金庫,天知道這小子的花銷怎麽會那麽大,就連他這個在香港生活半輩子的人都有些吃驚。好在歐陽舉在撥款上麵大方得很,從來不曾讓他吃虧,何況他也吃不了虧,花在歐陽舉身上的錢,他都要加倍地從銀行撈回來。

對何廣慧的獻殷勤,蘇雲騁隻是禮節性地應酬著。他與何廣慧雖然打過多次交道,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實質性的來往,大多時候是在一起喝喝茶或吃頓飯,而且每次都有他人在場。何廣慧當年在仙峰市投資幹第一處房地產項目時,總麵積隻有一萬多平方米,而且也沒有大事張揚。但這位何老板極有商業頭腦,那個項目完工後,他把賺來的所有利潤都捐給了仙峰市的民政福利事業,於是一夜之間,“何善人”名聲雀起,從政府官員到平頭百姓都對他感恩不盡。從此他成為仙峰市各級政府的座上賓,一筆又一筆利潤豐厚的工程項目落到他手中,他本人也成為仙峰市政治圈裏人人不敢小覷的紅人。蘇雲騁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他向市聾啞人學校捐贈“善款”的儀式上,後來他曾幾次到市政府拜訪,但兩人不曾有過深談。何廣慧以各種冠冕堂皇理由宴請他,他也是能辭就辭。隻是金洋子住進“水荇居”後,蘇雲騁才對何廣慧表現得熱情了一些。

這小子擅長“釣魚”。蘇雲騁想到這裏,對今天的活動多少有些後悔。焉知何廣慧此舉的目的不是為了“釣”更大的“魚”?一萬平房地產開發的利潤他不要,可是他卻“釣”到了上百萬平的項目;綠雲山莊說是市裏一分錢沒花,天知道他和歐陽舉在背後做了什麽手腳?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汽車沿著逶迤的公路向山裏開去。仙峰市所轄的五區六縣,從地勢上看東高西低,東部是山區,西部是沿海。毓嵐縣在東部山區算是比較貧困的,但它的自然風光好,而且蘊藏著豐富的玉礦資源。蘇雲騁正打算把毓嵐開發成旅遊大縣,同時投資玉礦,建一座大型玉雕廠,讓它的產品走出窮山溝,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可是,實現這個目標,僅靠市財政是力不從心的,他指示歐陽舉和市外經貿局抓緊對外招商,爭取能讓外資打進來,實現“借雞生蛋”的戰略。

太陽剛剛爬上樹梢頭,鎖龍湖到了。這裏是仙峰市境內最大的一處淡水湖,更可貴的是,它遠離人煙,絲毫未受汙染,周圍陡峭的群山拱衛著它,像一顆世所罕見的珍珠隱在深山之中。碧綠色的湖水在陽光下閃著緞子般的光,不時有魚兒跳出水麵,似乎是在向前來垂釣的人挑逗。

司機從汽車的後備箱裏取出三副玻璃鋼製高級魚竿。這是何廣慧特地從香港帶回來的,上麵有提示魚兒咬鉤的電子感應器,既可釣淡水魚,也可釣海魚,還能釣蝦,每一副的價錢都近萬元。很顯然,這個地方何廣慧沒少來,他輕車熟路地把蘇雲騁和金洋子領到一處綠樹掩映的湖邊岩石旁,給每個人支起一張折疊式躺椅,釣客可以在這把椅子上坐臥自如,減輕腰腿疲乏。司機又給每個人送來一大包飲料和各式點心。

三個人彼此相距十來米,把晴綸絲線甩進水裏。金洋子是第一次釣魚,起初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子,何廣慧讓司機幫助她調好釣竿,不一會兒,她也靜下心來,專注地盯著湖麵。

山裏出奇地寂靜,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似乎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有回音。何廣慧很快就釣上一條草魚,足有三斤多重;不大工夫,蘇雲騁一甩線,也有一條鰱魚被拉到岸邊。隻有金洋子,每當電子感應器的紅燈一閃,她就收竿,可不是魚兒脫鉤,就是一無所獲。

“怎麽回事呀,蘇伯伯?它怎麽不咬我的鉤呀!”金洋子叫起來。

“可能是洋子小姐太靚了,連湖裏的魚都不敢照麵。”何廣慧調侃道,“你沒聽說過‘沉魚落雁’的故事嗎?女孩子若是長得漂亮,魚兒都要往深水裏躲啦。”

金洋子氣惱地一跺腳。蘇雲騁卻被何廣慧這個巧妙的解釋逗笑了。他愈加感覺出他的精明。

“我不釣了,蘇伯伯。”金洋子跑過來撒嬌道,“你看這裏的風景多美呀,在市裏根本看不到,我要你陪我去轉一轉,好唄?”

“何老板是請我們來釣魚的,可不是讓我們來遊山玩水的,是吧,何老板?”蘇雲騁故意問。

“蘇市長自便。”何廣慧睜大眼睛說,“不過在我們香港,女士的意見是要受尊重的啦!”

幾個人都放聲笑起來,笑聲驚得一群山雀掠過枝頭,向遠處飛去。

33

太陽升得很高了,山裏的煙嵐在不知不覺地散去,順著山勢長成的白樺樹陣像一隊隊高高的士兵默默地環衛著偌大的湖麵。這裏的野生樺木長得很密,樹下的一簇簇灌木叢間,不時有野兔和山雞出沒。多年積下的腐植作物厚厚地覆蓋著地麵,踩上去像走在鬆軟的地毯上一樣。一枝枝鵝黃色的草莖從樹叢中、陽坡處生長出來,透露著春天的氣息。放眼望去,山明草綠,水秀天青,令人心曠神怡。

蘇雲騁脫下夾克衫,搭在胳臂上,悠閑地在林中漫步。金洋子今天也穿了一件休閑衫,是在香港銅鑼灣買的,大紅顏色配著幾處不經意的白色裝飾,顯得浪漫而別致。她還特意戴了一副寬大的淡茶色蛤蟆鏡,襯著長及腰際的秀發和白皙無瑕的麵龐,活脫脫一個“女羅賓漢”的打扮。她喜歡這樣卓爾不群的衣飾,覺得很能體現自己的個性。

山林中沒有路,可是兩人卻能在樹叢間找到一條天然小徑。金洋子見離湖邊遠了,便伸出手挽住蘇雲騁挎著衣服的左臂。

“洋子。”蘇雲騁聲音散淡地叫道。

金洋子扭頭看著他。現在她愈來愈把他看做是自己最親近、最值得信賴的男人,在她的心目中,他已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市長,不再是同學的爸爸,不再是她的“蘇伯伯”,盡管她依然這樣稱呼他。她真正把他當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自己的喜怒哀樂各種情感的寄托。她關心他的一舉一動,為他在公開場合的每一句話而上心,也惦記著他的冷暖和饑飽。蘇雲騁從來不在白天到“水荇居”去,可是她絲毫沒有怨言。她理解他,不想為自己的“小女人”情調而斷送他的前程。但是,在彼此這種柏拉圖式的精神交往中,她著實感受到他的關愛、體貼,他的全身心的投入。她相信,蘇雲騁對自己是真心的,在他那表麵的深沉裏蘊涵著不需要用語言表達的情意。

蘇雲騁繼續說:“洋子,記得你問過我,說是不是自己變壞了?其實我也經常在問自己,我是不是在變壞?現在社會上都說‘男人有錢就學壞’,我雖然不算有錢的人,但我有權,有權也能使男人變壞,是吧?”

金洋子沒想到蘇雲騁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而這也是前些日子她一直在拷問自己心靈的問題。可是蘇雲騁並不需要她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他說:“上大學之前一直到參加工作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過的都是很苦的日子,但我對金錢並沒有很強的占有欲,當了市長以後,錢對我來說更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貨幣符號,住宅、用車、各種生活花銷,幾乎都是國家供給,我根本沒有花錢的機會,所以在經濟問題上,我自信不會栽跟頭。可是,在感情方麵,我卻是個自製力很差的人,從小學時起,我就對漂亮女孩兒有好感。中學、大學裏,我都交過不少女朋友,像任天嘉,隻差一步就成為我的妻子。但盡管交往的女孩子不少,彼此之間也隻是互有好感而已,與柯援朝結婚之前,我與任何一個女性都沒有過格的行為。”

他向金洋子詳細談了任天嘉。這是蘇雲騁第一次同別人談到她,這些話連柯援朝也沒聽過。他講了兩人的戀愛經過和分手原因,講了畢業後在北京的重逢,講了她現在的處境和她對自己的關心。他講得很動情,金洋子從中聽出他的戀舊心情和似有似無的惆悵。

“那麽柯阿姨……”金洋子挑選著詞句問,“她不也是個很出色的女人嗎?你和她不也是自由戀愛的嗎?”

蘇雲騁笑笑:“你還年輕,有些事沒有經曆過就不會知道其中的奧秘。並不是所有的自由戀愛結成的姻緣都是完美的。婚姻好比一部大書,序篇寫得好並不等於全書都有可讀性。缺少**的書是難以讓人從頭讀到尾的。”

金洋子止住腳步,轉到蘇雲騁麵前,摘下茶鏡,兩隻嫵媚的大眼睛直盯盯地注視著他:“蘇伯伯,我們倆這部書,你說,能從頭讀到尾嗎?”

蘇雲騁柔軟溫暖的大手輕輕撫著金洋子絲一般光滑的長發:“洋子,你該讓我怎麽說呢?一個人,在他過了大半生後,最需要的就是能給自己帶來快樂的源泉。現在我每一天都在想,有洋子在我身邊,我的生活是快樂的,有價值的。而你還年輕,正是如花的歲月,能不能把這部書讀下去,主動權在你手裏嗬。”

金洋子的眼角溢出幸福的淚花,她猛地摟住蘇雲騁,發燙的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腮上。“蘇伯伯,我好感動,真的好感動,你給我講了這麽多心裏話,連東旭都沒給我講過他的過去。今天我才知道,我是愛你的,真的愛你。以前我也問過自己,我盼望與你在一起,是愛嗎?是不是貪圖你的地位,或是你能給我帶來的富貴生活?現在我才知道,你在我心裏的位置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你永遠都是我最愛的人。蘇伯伯,我會讓你讀完我們倆人這部大書,我會讓你每讀一次都感到有新意,我會讓你快快樂樂地過個美滿的後半生。你相信我,我會的,會的……”她的睫毛合得嚴嚴的,陶醉般靠在蘇雲騁身上,喃喃著。

“真是一幅絕好的油畫呀!我看就起個名字叫《春天的浪漫》好啦!”

隨著話音,三個打扮怪異的年輕人鑽了出來。說話的那個頎長個頭戴著黑黑墨鏡,看得出他是領頭的,另外兩個,一個敦實矮胖,一個膀大腰圓。矮胖子手裏握著一把類似槍刺樣的利刃,玩耍般地削著一根樹枝。

金洋子吃驚地抬起頭,迅速擦拭去眼角的淚珠,又羞又惱地盯著這幾位不速之客。蘇雲騁在最初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慌亂之後,很快鎮靜下來。

“不好意思,在各位麵前丟醜了。”蘇雲騁不卑不亢地扶著金洋子的肩頭,把她推到自己身後。他在腦子裏很快估摸了一下,此處離何廣慧釣魚的地方至少有兩公裏遠,喊他救駕是來不及的,何況,不能把眼前這幾個家夥惹翻了,狗急跳牆,他們是什麽事都能幹出來的,犯不上把命丟在這樣幾個地痞無賴手上。於是他用溫和的語氣說:“既然有緣見麵,大家就是朋友,有什麽要求,盡管說。”

“好,痛快!”還是黑墨鏡接上腔,“我們弟兄也不是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像兄弟我,還讀過幾天書,隻是運氣不好,工廠倒閉了,隻好出來自謀生路——這位小姐不要怕,我們一不劫色,二不奪命,隻想劃拉幾個活命錢。你也不用東張西望,這裏天高皇帝遠,誰也救不了你。”

“你們不能胡來,他是仙峰市的市長!”金洋子情急之下,指著蘇雲騁高聲叫道。

三個人互相望了望,哈哈大笑起來:“他是市長,那我們大哥就是省長了!”矮胖子怪聲道。

蘇雲騁止住金洋子,微笑著把手裏的夾克衫遞過去,“既是缺錢花,那好說,隻是我們今天出來得匆忙,沒帶多少錢,喏,都在這裏,拿去吧!”

他在心裏責怪金洋子,到底是個孩子,跟他們這號人亮市長的身份有什麽用?何況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矮胖子一把奪過衣服,順手抓住蘇雲騁的左手,要擼下他腕上的“依波路”表。

“對不起,”蘇雲騁掙出手來,“這塊表是件有紀念意義的禮物,我不能給你們。”

“你他媽的!”矮胖子粗魯地罵道,揚了揚手裏的刀,“看你全身行頭也不值這塊表的錢,還想自己留著?拿出來!”

“你們不要無禮!”金洋子見槍刺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怕蘇雲騁受到傷害,忙厲聲斥道。轉過頭,她勸蘇雲騁,“蘇伯伯,你給他們吧!”

蘇雲騁苦笑著摘下手表遞過去。

“多謝了。”黑墨鏡接過表,貼在耳朵邊聽了聽,打個呼哨,三個人很快消失了。

蘇雲騁和金洋子默默地佇立在原地,對視一眼,無奈地轉身往回走。剛才的興致被這個突發事件攪得無影無蹤。不料沒走上三五步,那個矮胖子突然又追上來,“喂,你們先別走!”

他啪啪地扇著自己的耳光,雙手把奪走的夾克衫、裏麵的錢夾和“依波路”表送上。蘇雲騁想起來,錢夾裏有自己的工作證和名片,他們一定是分贓時看到了,才知道這個市長不是假冒的。

金洋子恨恨地接過矮胖子手裏的東西。矮胖子狼狽地轉身要走,蘇雲騁喊住他。他半躬著身站在蘇雲騁麵前,顯得很惶恐。

“我看你們也不像是慣犯,”蘇雲騁的口吻很親切,“現在下崗失業的人很多,不能靠攔路搶劫過日子啊。有困難找政府嘛。來——”

他從錢夾裏掏出一疊錢,大約有兩千多元,遞給對方,“我手裏隻有這些,你們幾個分一分吧。記著,別走歪門邪道,哪怕做點小買賣也比當強盜強嗬!”

矮胖子呆呆地睜大眼睛,良久,“撲通”一聲跪下,嚎啕大哭起來:“市長,我們,我們不是人,不是人!您大人不見小人怪,我們怎麽能要您的錢!市長,您把我們抓起來吧,寧可蹲監獄我們也不願意當賊了!”

金洋子的眼圈紅了。她接過蘇雲騁手裏的錢,彎腰塞到矮胖子髒兮兮的衣兜裏,抬頭望望蘇雲騁。蘇雲騁無言地搖搖頭,轉身往來時的路上走去。兩人走出很遠了,還能聽到矮胖子忽高忽低的哭聲。

34

回到湖邊,何廣慧已經釣了小半桶魚,正在默默地抽著煙,司機百無聊賴地也坐在那裏望著湖麵出神。看見他們走過來,何廣慧忙起身相迎。他看出金洋子臉上像有淚痕,不便多問,把手裏的釣竿往她手裏塞,非要她再釣幾竿。

“謝謝何老板,我有些累,不想釣了。”金洋子婉拒道。

“是呀,天不早了,往回趕吧。”蘇雲騁說。

何廣慧望望兩人的神色,猜不透一大早興致勃勃的金洋子何以突然變得萎靡不振,隻好邊答應著邊把一應釣具收攏起來。

大福特汽車順著盤山公路向仙峰市開去。車上的幾個人誰也不吭聲,各自想著心事。蘇雲騁對今天的遭遇多少有些感慨。他倒不擔心自己帶著情人到山裏幽會為人所知,生活上有失檢點在今天的黨內或政壇已經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過錯,而是透過這次打劫事件,仙峰市嚴峻的經濟形勢從反麵向他提出了警示。全市上百家國有中小企業,大多不景氣,這是事實,不過他的確沒想到竟然真的會有連吃飯都有困難的家庭。看來市經委和總工會報來的下崗失業職工情況調查還是有水分的。無怪乎上次討論落實市人代會報告時,仙峰日報的副總編輯秋未寒會說出那樣的話——“政府應當把錢用在安排職工再就業上,首先讓老百姓吃飽肚子。”

金洋子悄悄握住蘇雲騁的手,摸到他腕上的“依波路”表,心裏不自禁地湧上一股暖意。從香港回來的當天晚上,她就約蘇雲騁到綠雲山莊,親手把這塊表給他戴上。買這塊表,她花了六萬多港幣,這差不多是她兩年半的全部收入,可是說也奇怪,她絲毫沒有心疼的感覺。本來安東旭要為她付這筆款,可她堅決拒絕了,她覺得那樣的話是對安東旭的感情的褻瀆。從住進“水荇居”至今,蘇雲騁陪她在一起過夜加起來不過四五次,可是她感到一次比一次留戀他,甚至是迷戀他,在心裏,她已經把自己當做蘇天騁名正言順的妻子,給他花錢,她比給自己買東西還開心。如果說兩人的第一次她還有些被動,有些報答他的成分,那麽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對他動了真情。相比較之下,安東旭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反而越來越淡漠。有時她自己也奇怪,長達四年的戀情竟然抵不過半年的交往。人和人之間的感情真是難以說得清楚。

金洋子比代表團的其他人提前一天從香港回來。那天晚上,她是帶著一絲懺悔的心理和安東旭上床的。她始終覺得,與蘇雲騁的關係對安東旭是個傷害。她拿不準安東旭如果知道了實情會怎麽樣發落自己。料想不到的是,安東旭竟然主動提出,讓她多與蘇市長接近,而目的隻是為了討市長的好感,從而為自己當上副市長做鋪墊,話裏話外的意思,他甚至暗示她不妨用色相做交易!雖然她與蘇雲騁的關係已經發展到目前這一步,卻不能容忍任何人把自己視為一個人所不齒的“政治妓女”。何況從自己的未婚夫口中提出這種要求,更令她無法接受。

金洋子為安東旭靈魂的卑汙而震驚。她連一天也不願意多待下去。好在隨團來香港的采訪任務已經完成,於是,她不顧歐陽舉的挽留和蘇醒的勸說,第二天天一亮,就獨自乘坐中國民航的班機回到仙峰市。後來安東旭幾次來電話賠禮道歉,她都沒給他麵子。在她心裏,與安東旭的感情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毫無瑕疵了。這裏有安東旭的因素,但她承認,更多的是自己的緣故。

今天這一場虛驚,使金洋子真切地看到蘇雲騁在危機麵前的風度。這樣的男人正是她夢寐以求而求之難得的。這是成熟男人特有的風度,歐陽舉也好,安東旭也好,都不會有這種處變不驚的大將風度。沒有這種風度,這塊“依波路”表可能就去而不得返了。雖然在生命受到威脅的當頭,她勸蘇雲騁放棄這塊表,但是如果歹徒真的把它搶走,她還是要傷心的,畢竟,那是她對自己心儀的男人的一片癡情。

臨近中午時,汽車回到市內了。一直沒多言語的何廣慧扭過頭來建議去吃點便飯。蘇雲騁笑著拒絕,稱還有事要處理。何廣慧明白他不想讓熟人看到自己與港商打得火熱,便沒有勉強。把蘇雲騁送到家後,何廣慧吩咐司機開車去寶利車行。

“客隨主便。”金洋子說,“不過去看車也是飽個眼福而已,我又不想買。”

寶利車行是仙峰市最大的民營汽車經銷商,車行老板與何廣慧很熟,親自陪著他們在展示大廳裏邊轉邊看。也許是因為時當中午,看車、買車的人不多,他們看得很從容。

在一輛寶石藍色“法拉利”雙門跑車麵前,金洋子停住腳步。這款小巧的坤車造型流暢,從側麵看去,像一隻向前伸出唇部的小海豚,整個車體做工極為精致,稱得上美侖美奐,兩隻圓圓的大燈像童真未褪的小姑娘那雙令人著迷的大眼睛,鍍銀門把手,黑桃木內飾板,六牒CD音響,淺米色真皮座套,無不顯示出它的雍容華貴,在變幻迷離的聚光燈下,宛如一個靜默的幽靈。金洋子在大街上,在雜誌裏沒少看見各種各樣的名車,但眼前這輛還是令她為之心動。

何廣慧靜靜站在金洋子身後,不動聲色地聽著車行老板向她介紹這款車的性能。今天蘇雲騁並沒在釣魚上表現出太大的興趣,這多少令他有些掃興。但是半天的經曆使他確信,金洋子在這位一市之長心目中的地位非他人可比,這就足夠了。他並不奢望蘇雲騁成為自己的莫逆之交,在大陸官場上混長了的人對商界有著天然的戒心,何況自己又是來自資本主義世界。能把金洋子買動,就等於買動了蘇雲騁。這方麵的本錢還是值得下的。

“小姐是喜歡‘法拉利’,還是喜歡‘保時捷’?”聽車行老板講完了,何廣慧適時地指著不遠處一輛阿爾卑斯白色女式小車問她,“我倒覺得,漂亮女士開白色汽車,也蠻標致的。”

金洋子扭頭笑笑:“不論藍色還是白色,都不是我能享受得起的。何老板,咱們走吧。”

“不忙,上樓喝杯咖啡。”車行老板挽留道。幾個人順著旋轉樓梯登上二樓,那裏是客戶與車行談生意的地方。隔著茶色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見下麵的場景。何廣慧從身上掏出支票夾,簽了一張遞給車行老板,“下麵這輛法拉利,你給兄弟留著,明天我叫人來提車。”

“好說好說,何老板用,本行給你打八折。”車行老板笑吟吟地下樓去。

金洋子笑而不語,看著兩人的交易。何廣慧給她的杯裏放上咖啡伴侶,說:“前幾天我答應給洋子小姐一台車,今天既然遇上金小姐喜歡的車型,就買下來算了。何某人向來說話是算數的。”

“我可承受不起這樣的大禮。”金洋子笑著推辭,“我開著那台夏利覺得挺好,再說也開順手了。”

“你是顧忌別人說你收禮受賄吧?”何廣慧像是在開玩笑,“那好辦,這台車算敝公司的,借給你開好啦。你願意開到什麽時候就開到什麽時候,一切車的費用都由敝公司負擔就是啦。”

他端詳著金洋子的表情,一臉笑意。

“你是要和我做交易嗎?”金洋子俏皮地歪著頭問,也是一臉笑。

“遠東大酒店工程,我想拿下來。這件事我找過歐陽副市長,他說這十大工程都是蘇市長一支筆審批,沒有蘇市長說話,誰也不敢定。因此嘛,我就想到洋子小姐您啦!”何廣慧狡黠地盯著金洋子的眼睛。

金洋子兩隻素腕疊在一起,微笑著拒絕道:“看來我是沒有福分開這輛法拉利啦!這個忙我肯定是幫不上的。他是市長,怎麽會聽我的擺布?”

“金小姐,”何廣慧一副知心的樣子,“你和我都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不需要拐彎抹角,更不需要把話說得太透。我相信你能辦到這件事,在大陸闖**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看錯人的時候。”

“我肯定地告訴你,”金洋子果決地說,“我辦不成這樣的大事,而且我也不會為你去辦。不過,我倒可以給你提供個信息——有個人可以幫你這個忙,而且她說話會比我有分量。”

“是誰?”

“蘇市長的女兒,蘇醒。”

她隨手寫下蘇醒的手機號碼,遞給何廣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