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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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漸漸隱去,暮色很快就把四十裏鋼城籠罩在一片混沌之中。仙峰市在全國知名,並不是因為有仙人山風景區,而是因為東方鋼鐵集團公司坐落在這個城市裏,城區內的百餘萬市民中,東鋼職工及其家屬占了近八成,所以多年來就有“東鋼打雷,仙峰就要下雨”的說法。不僅城區的一半地盤被東鋼占據,更讓曆屆仙峰市領導氣短的是,東鋼一個月上繳的利稅額比仙峰市地方企業全年創造的效益都要高,而這筆錢卻不歸地方財政支配。正因為如此,仙峰市的市委書記、市長們在東鋼老總麵前總是不能理直氣壯地說話,就像年輕的繼母麵對已經長大成人、事業輝煌而且掌握著家庭經濟命脈的長子一樣,一言一行常常要看人家的臉色。仙峰市不被人稱作“山城”卻被尊為“鋼城”“鋼都”,正是緣於此。對這一點,蘇雲騁也毫無辦法,雖然他多次在不同場合呼籲,仙峰市是個旅遊名城,卻仍然改變不了世人對這個城市的傳統印象。
華燈初上,市委、市政府前麵的東方廣場突然熱鬧起來。市委宣傳部和市文化局聯合主辦的首屆社區文化建設成果展演活動在鏗鏘的鑼鼓聲中拉開了帷幕。這是年前市人代會上提出的“提高城市品位大行動”具體內容之一。蘇雲騁在做政府工作報告時強調,除了在基礎建設上要全力抓好十件大事外,軟環境的治理也要跟上;配合街道變社區的體製改革,對更好地發揮居委會的作用要有更大的力度。穆有仁和冉欲飛在一起一碰頭,就搞出這樣一個方案——選派一百名大學畢業生充實到各居委會任主任或副主任,由他們主抓社區文化建設,以迎接“五一”國際勞動節為契機,組織一場大型廣場文藝晚會,展示各個居委會的新風貌。
由於是以市委宣傳部的名義發起的活動,而且市、區文化部門在人力、物力、財力上給了很大支持,所以各個社區的黨的工作委員會表現得都很積極,在短短的時間裏,就排練出許多過硬的節目。今天的展演,是在各城區調演的基礎上優中選優最後確定的節目。
為了表示重視,蘇雲騁率領市級領導成員全部出席了展演開幕式。萬餘平方米的廣場上人頭攢動,絲竹幽揚,歡聲笑語不絕於耳。穆有仁坐在蘇雲騁身邊,不時向他介紹節目的情況。冉欲飛作為展演活動的總指揮,在舞台後麵坐鎮,忙得嗓子都嘶啞了。
“去年您在全市宣傳工作會議上提出要大抓‘主旋律’作品,真是太重要了。”穆有仁說,“會後這段時間,宣傳部和文化局聯手搞了個‘精品工程’,確定了幾出打炮的大戲,試演以來,反響非常熱烈,特別是京劇團的五幕現代戲《弄潮人》,更是大受歡迎。您若有興趣,可不可以親自看一場匯報演出,給他們把把關?”
“文藝方麵我是外行,談不上把關。”蘇天騁笑著說,“不過京劇嘛,我還是喜歡的。也好,你和冉欲飛安排一下,哪天把市委、市政府負責意識形態工作的領導和部門找到一起,大家一起去欣賞欣賞嘛!還有,最好再請幾位戲劇界的老前輩或者專家,他們是可以把關的。”
穆有仁高興地連連點頭。
薑秘書穿過人群走到蘇雲騁麵前,告訴他省裏肖副省長來電話。蘇雲騁起身往外走,同時示意穆有仁跟著。穆有仁越發受寵若驚,忙不迭地跑在前麵為蘇雲騁引路。三個人一道往幾步開外的市政府大樓走去。
穆有仁今年快四十歲了。上學時正趕上“**”,沒讀過幾天書就到“廣闊天地”去接受“再教育”了。後來恢複高考,由於底子薄,隻考上仙峰市屬的師範學校,畢業後委委屈屈地當了個小學老師,專教美術。但他頭腦靈活,嘴巴也甜,而且還能畫兩刷子,很快就被區教育局一位喜愛畫畫的副局長相中,抽調上去做了幹事,一年多後又通過關係進仙峰日報社搞版麵設計。在報社,他知道自己學曆、資曆、能力都算不上上乘,所以就本著“夾著尾巴做人”的原則,兢兢業業地埋頭苦幹了十年,終於從一個普通編輯一步步上台階,最終成為報社的最高領導——社長、總編輯兼機關黨委書記。古明帆來仙峰就職後,他得知新市委書記是秋未寒當年的老師,便把秋未寒硬生生地從一個文化部記者直接提為主抓采訪工作的副總編輯。此舉不僅令秋未寒很尷尬,也在報社內引起很大議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穆社長是拿著秋未寒當禮物,給市委書記暗送秋波。穆有仁聽罷卻是一笑了之,他的處世原則是,隻看結果,不看過程,隻要牌坊能立起來,即使當過婊子又能怎樣!
在蘇雲騁的辦公室裏,穆有仁喝著薑秘書倒的茶水,側耳聽著市長和副省長的談話。肖副省長顯然是對高速公路的施工進度不滿,蘇雲騁在解釋資金啊,勘測啊,動遷啊,工程隊啊,等等等等,口氣也挺強硬。這倒是個有個性的主兒。穆有仁暗想,若是自己,絕對不敢對上司用這種口氣說話。
放下電話,蘇雲騁坐到穆有仁身旁,拿著一張名單問他:“宣傳部報上來的下派科技副縣、區長的人選,組織部有什麽意見?”
“事先我和他們溝通過,他們認為可以。”
穆有仁斟酌著回答,不明白蘇雲騁的心思。
年前,省委從培養後備幹部的角度出發,要求各地、市選拔一批優秀人才充實到縣、區擔任主抓科技工作的副職,市委組織部根據蘇雲騁的意見,給各部委辦局分配了指標,市委宣傳部也應當選派兩人。穆有仁報上來的名單中有秋未寒。
“這個秋未寒是怎麽回事?他不已經是副局級了嗎?”蘇雲騁問。
“這個嘛……”穆有仁躊躇起來。他沒想到蘇雲騁會對每個人選“過篩子”,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提出這個人選,穆有仁的確是在搞小動作,原因在於他對秋未寒的不滿。當初破格提拔秋未寒,本是想借他的力量增加一些在市委書記這杆“秤”上的砝碼,至少能讓他在關鍵時刻給自己說兩句好話,不料,這秋未寒就是不識抬舉,不僅一點實質性的忙都不肯幫,時不時地還要在工作上出自己的醜。那時他正在活動著要當宣傳部的副部長,按慣例,市委機關報的社長兼總編輯晉升為宣傳部副部長是水到渠成的事,他的目的不在於當副部長,而是要坐那把屬於市委常委身份的部長交椅。古書記調來仙峰市時,家屬沒跟來,一個人住在市委招待所裏。一天晚上,他請秋未寒陪自己去招待所看望尚未打過交道的古書記,起初秋未寒百般推托,最後雖然勉強去了,可是把他介紹給古書記後便在一邊鼓著臉一聲不吭,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古書記倒是平易近人,仔細打聽了報社的情況,對輿論宣傳也講了一些很中肯的意見。善於察言觀色的穆有仁看出來,古書記對秋未寒這個弟子很是喜愛,言談中流露出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的感情,這愈加讓他認識到自己手中這枚“棋子”的分量。時隔不久,市委機構調整,他自然而然地成為宣傳部的副部長,不久部長上調省裏,他又受命“牽頭”,成為宣傳部事實上的“一把手”,可是不知什麽緣故,副部長一當好幾年,古書記就是不肯給他“扶正”,市委常委也因此而遲遲當不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左打聽右打聽,有知情人告訴他,說是古書記私下裏認為他“人品欠佳”,這令他心寒了好長時間,認定在古書記手下自己不會有出頭之日了。為了挽回上司這個不良印象,他在古書記麵前拚命表現自己,也或明或暗地拜托秋未寒在老師麵前做做工作,可直到古書記在省城病故,他的目的也沒能達到。這使他一方麵對古書記心有嫌隙,一方麵暗恨秋未寒不肯成全,始終對他耿耿於懷。
下派科技縣、區長,按組織部的文件要求,基本上應當從擬晉級的現任正科級幹部中選人,這樣,當上副縣、區長就等於提拔了一格。秋未寒已經與副縣長或副區長同級,不應在選擇範圍之內,穆有仁卻單單選中他,而且計劃讓他到仙峰市所轄最偏僻、最落後的後窪縣去。這個安排過於紮眼,所以蘇雲騁一問,穆有仁感到難以解釋了。
“對有培養前途的幹部,也不一定囿於什麽級別。”他字斟句酌地說,“未寒同誌出了家門進校門,出了校門進機關門,是那種所謂的‘三門幹部’,缺少基層工作的經驗,我想借這個機會把他放下去鍛煉鍛煉。”
蘇雲騁不置可否。
“未寒這個同誌呀,書生氣太濃,總喜歡與上級唱反調,比如上次討論貫徹市人代會精神時,他的態度就很偏激,我沒少批評他。”
“他肯講別人不敢講的話,未必不是個優點。”蘇雲騁抬眼道,“我倒挺欣賞他這點書生氣。”
“那是,現在我們缺的就是肯講真話的人。”穆有仁小心翼翼地附和了一句,又說,“他是古書記的學生。想必古書記也挺欣賞他。”
蘇雲騁瞥了他一眼,心裏有些不快。作為市長,他與古明帆配合得並不是很融洽,在市裏局以上幹部當中已是公開的秘密。穆有仁此言顯然有提醒自己的用意,而這是他所反感的。他與古明帆在工作上的分歧並沒有導致感情上的隔膜,相反,在任何場合他都很注意維護古明帆的“一班之長”的威望,古明帆英年早逝,他也著實感到難過。對於秋未寒,他隻把他看做是一個不太成熟、社會經驗欠缺但才華橫溢、為人正派的年輕幹部,並沒有刻意將他劃入自己的“政治對手”旗下。一個政治家,不應當是小肚雞腸的龐涓,而應當是心胸能包容天下的藺相如。他自信自己在這方麵是站得住腳的。
蘇雲騁當然明白自己手下這位宣傳部副部長是在借公事而泄私怨,但他不想讓穆有仁難堪,便建議道:“用人要用得其所,秋未寒是個文人,又不是理工科畢業,派他去那麽個遠縣抓科技,不是難為他嗎?我看還是讓他去文化局吧,當局長,這個行當他應該是能拿得起來的,何況,冉欲飛幹了四五年,也該換換地方了。”
穆有仁大吃一驚,本想冠冕堂皇地“踩”秋未寒一腳,不料卻成全他由副局級變為正局級了。他忙問:“那冉欲飛怎麽辦?”
“冉欲飛今年三十三四了吧?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可以考慮換個環境嘛!”
穆有仁不禁目瞪口呆,他的腦海裏倏地閃過外界流傳的關於欒副市長退位的說法,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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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的鈴聲剛響過,秋未寒接到冉欲飛的電話,約他到茶寮小坐。秋未寒有些遲疑,晚上他一般不太喜歡在外麵參加一些交際,況且夏珊珊也不高興他與冉欲飛交往過多。冉欲飛猜出他的心思,笑著說:“你是怕回去後珊珊不讓你上床呀?告訴她,今天晚上可是有正經事談,歐陽副市長也去,他很想和你這個未來的文化局長交個朋友哩!”
“你瞎說什麽哪?”秋未寒莫名其妙。
“我就知道你肯定還蒙在鼓裏呢!”冉欲飛開心地說,“蘇市長欽點讓你當局長,你小子偷著樂去吧!——瞧,我這當老兄的還得給你讓位,你看你多有麵子!”
冉欲飛簡單介紹了穆有仁向他透露的情況。秋未寒聽他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便答應去茶寮。他住的地方不遠有一處名叫“蕪茗齋”的茶吧,過去兩人常去品茗聊天,於是約好依舊到那裏見麵。
“歐陽副市長可能也去,你到時可要熱情一點,不要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態。”冉欲飛特意叮囑道。
大樓裏的采編人員陸陸續續回家了,秋未寒撥通家裏的電話。夏珊珊一聽他提冉欲飛,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理他幹什麽?不去!”
秋未寒吞吞吐吐地把冉欲飛傳遞的信息告訴她。
“真的?”夏珊珊突然叫起來,嚇了秋未寒一跳。可是緊接著她又表示懷疑了,“不太可能吧?你頂了他的位子,他還有心情請你去喝茶?”
秋未寒也是半信半疑,他告訴妻子,自己去看看,冉欲飛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秋未寒謝絕司機相送,信步走出報社大院。冉欲飛那俊朗的麵龐在他眼前浮現出來。說起來,冉欲飛隻比他大三歲,可他卻覺得,這個老大哥在為人處事上像比自己年長幾十年似的,經驗極為豐富。從心裏說,他感覺冉欲飛雖然圓滑一些,但對他秋未寒還是很誠心的,每到節骨眼上都能善意地給他一些提醒和幫助。他自信,冉欲飛沒有把自己當成外人。當然這裏麵有多方麵的因素,一則當初冉欲飛狂追夏珊珊時,秋未寒忠心耿耿地給他當了幾年義務通信員,後來他拋棄夏珊珊弄得滿城風雨時,又是秋未寒義不容辭地“替”他做新郎,使他避免了身敗名裂的下場;二則秋未寒是個不諳世事、沒有野心而又與人無爭的書呆子,不論在哪個方麵都不會對他構成威脅。這幾方麵的緣故,雙方都心知肚明,所以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交心。
“蕪茗齋”是個不大的茶社,主人把它裝飾得古色古香,令人一進門就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受。秋未寒挑了個小間,叫了一壺“鐵觀音”和兩盤小點心,剛剛坐下,門簾一挑,冉欲飛陪著歐陽舉走進來。
“到底是文人作派,比我們這些俗客雅得多。”歐陽舉與秋未寒握手,笑著打趣道,“換了我請客,肯定是要到‘醉八仙’去喝一通,怎麽也不會想到這種地方來!”
秋未寒與歐陽舉也打過交道,彼此相識,隻是沒有深交。他客套著讓兩人入座,聽著冉欲飛一口一聲地稱歐陽舉“大哥”,知道他們已經不是單純的上下級關係了。
冉欲飛今天很興奮。早晨一進辦公室,穆有仁的電話就過來了。雖然消息未經證實,而且還需要市委常委會討論和市人大表決通過,但蘇雲騁作為市長和代理市委書記,他的意見必然有強烈的導向作用,被否決的可能性不大。秋未寒不僅沒有被“發配”到鄉下去,反而獲得提升,這固然令人高興,但冉欲飛更高興的是蘇雲騁準備讓自己也“換個環境”。當了多年的局長,如果不是幹得太孬,那麽隻能換更高一層的“環境”了。欒副市長馬上要“到站”,由文化局長接任主抓教科文衛的副市長是順理成章的事,何況這兩個月來,他一直在活動這件事。他也風聞穆有仁、安東旭等人都在覬覦這個位置,但如果蘇雲騁有明顯的傾向性,這個事也就板上釘釘了。穆有仁主動打電話示好,就表明他已經斷了這個念頭,也是,他還有當市委常委的機會呢。
“瞧你這寒酸勁兒,歐陽大哥來了,這些東西怎麽能拿得出手!”冉欲飛半開玩笑說著,把歐陽舉讓到主座,解釋道,“我這位小老弟不喜歡去酒樓,他對茶道有些研究,所以我讓他到這裏見麵,可是也不能灌一肚子茶水嗬!”
他一口氣點了好多樣鹵味小吃,又要了一瓶“人頭馬”。歐陽舉笑了:“你是來品茶還是來喝酒哇?”
“歐陽副市長……”秋未寒剛開口,就被歐陽舉打斷了:“八小時之外沒有市長不市長的,你要瞧得起我,就照欲飛的樣子叫我大哥好啦!”
“對對對,黨內一律稱同誌嘛,未寒,你何必那麽拘謹。”冉欲飛調侃地說。
三個人邊喝著酒邊閑聊,秋未寒聽得多說得少,他在這種場合一向不愛出風頭,另外,這兩個人都比他年紀大,閱曆廣。但他明白,歐陽舉與冉欲飛的交情不一般,冉欲飛表現得很隨便,歐陽舉也十分放鬆,甚至不時開一兩個帶點“葷”味的玩笑。現在的官場就是這樣,很容易形成小圈子,一個領導者,如果沒有一夥捧場的人,他連一天也幹不下去。進到小圈子的就是“自己人”,在自己人當中是沒有原則、政策、道義可言的,用歐陽舉的話說,咱是黨的人,黨的事要辦,可是哥們的事也要辦,即使黨的事不辦,哥們的事也要辦。這句大實話道出了小圈子的利益關係。
話題說到秋未寒的任職問題,歐陽舉向他祝賀:“未寒,有了這一步,你就可以在更大範圍內展示你的抱負了。別看隻是升了半格,可是關鍵性的半格喲!多少人當了一輩子副局級,也扶不了正呀!我也高興,我又多了一個好哥們。”
秋未寒明白,歐陽舉是在暗示,要把自己拉進他的小圈子裏。他客氣道:“其實我不適合做領導,尤其不適合當一把手,欲飛在文化局經營多年,我的能力,無論如何也達不到他的水平啊!”
“你這話就不是實事求是了。”歐陽舉笑道,“仙峰市還有誰能比得上你的筆頭子?獲創作大獎的不就你秋未寒一人嘛!對了,上次蘇市長向我介紹你那部長篇小說,什麽時候你送我一本?別以為我這粗人就不愛讀書,跟著你這樣的文人附庸風雅也是好的。”
“過獎了。”秋未寒嘴裏客套,心裏卻很受用,畢竟自己的作品為人看重是件開心的事,“按說搞點創作我還不犯愁,可是當領導擺弄人,就打怵了。文化口都是知識分子,難呐!”
“不用愁,以後可能還是欲飛領導你,搞好了,他就是主管文教事業的副市長,他不會看你的笑話。”歐陽舉慷慨地說,“有什麽難處你可以直接去找我,大哥舍出命去也要幫助你。”
“未寒,大哥有這個態度,你還不喝一大口?”冉欲飛勸說道。雖然歐陽舉說的“副市長”還沒有成為事實,他還是有些飄飄然。
喝著聊著,一瓶洋酒見了底,見歐陽舉興致正高,冉欲飛又要了一瓶,邊斟酒邊說:“珊珊在家沒有?把她找來好嗎?歐陽大哥可是有名的票友嗬!”
“好嗬,”歐陽舉高興地說,“我在來的路上才知道你和珊珊是一家。我看過珊珊的戲,真棒。不過她今天晚上肯賞光嗎?”
他的眼中流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
見歐陽舉說到這個份上,秋未寒隻好給夏珊珊打了電話,夏珊珊不肯出來,秋未寒笑著說:“你要不來,我這當老公可就太沒麵子了。——你給我帶一本《日落煤山》來。”
十分鍾不到,夏珊珊就來了,一眼看見歐陽舉,她顯然很意外,在門口怔住了。她沒想到他也在這兒。忽地一下子,她的臉變得緋紅。
“認識歐陽副市長吧?”秋未寒給她讓了個座,接過她手裏的書。
“市長好。”夏珊珊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機械地點點頭。她心裏很亂,這個場麵是她最害怕出現的,何況在場的三個男人都與她有這樣那樣的瓜葛。
“珊珊,好長時間沒看過你的演出了,真有些想了。”歐陽舉笑得很自然,可是夏珊珊總覺得他的話裏別有用意,“你肯不肯收我做徒弟呀?我的清唱水平夠不上專業,在業餘愛好者當中還能排上號的。”
說起京劇,在座的都不算外行,所以聊得還算融洽。秋未寒打開書的扉頁,想寫幾個字。他琢磨著寫什麽好,“贈歐陽副市長”?容易被人認作巴結領導;稱“歐陽大哥”?又容易讓人看作是套近乎。想來想去,他寫了“歐陽舉同誌覆瓿”幾個字,既文雅又顯得不卑不亢。
冉欲飛提起京劇團正排練的《弄潮人》,說:“珊珊,這台戲你可得下力氣演好嗬,這是今年文化局抓的重頭戲,等著到省裏拿獎呢,蘇市長都很重視。”
“你寫的劇本,團裏還敢不上心?熊團長一天到晚念叨的就是《弄潮人》《弄潮人》,煩死了。”夏珊珊不打正眼看他,嘲諷地說。
第二瓶酒也光了,歐陽舉建議散席,冉欲飛搶著買了單。走出茶寮,幾個人分手作別。夏珊珊挽著秋未寒的胳臂往家走,聽他介紹文化局的人事變化一事。她有一種滿足感,覺得丈夫給自己爭得了麵子。京劇團也歸文化局領導,從此,她就成為文化局裏的“第一夫人”了,這份榮耀是她過去不曾想過的。
“可是夫子,”她突然顯得心事很重,“今天晚上你不該叫我來。”
“為什麽?”秋未寒不解地問。
“我不願意見他們。”她簡單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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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蕪茗齋”出來,歐陽舉仍有餘興,便要去洗溫泉。他親自開著車奔“華清池”而去。凡是屬於八小時之外的業餘活動,他一般都不用司機。司機和秘書跟在身邊,好多事不方便。秘書小劉和他的司機也很知趣,從來不過問他的去向。
“華清池”的老板見副市長駕到,親自安排他們到貴賓房洗浴。歐陽舉是這裏的常客,他謝絕老板陪伴,和冉欲飛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然後躺在按摩椅上,各自召來一個小姐,讓她們做足部保健按摩。
“喂,欲飛,聽說當初你和夏珊珊處過對象?後來她怎麽跟秋未寒了?”歐陽舉饒有興致地問。
“一言難盡。”冉欲飛不想多說,便換了話題,“你若是喜歡她,倒是可以多和她接觸——你是京劇票友嘛。”
歐陽舉隻是笑,卻不接話。
“珊珊這個人哪,別的毛病沒有,就是虛榮心太強。”冉欲飛感慨道,“不過女人的韻味嘛,還是有的。”
“不假,的確有味兒。”歐陽舉不自禁地應道,卻沒注意冉欲飛略帶異樣的目光。洋酒多是後返勁兒,他的大腦開始變得遲鈍,自己在說些什麽也沒有印象了。恍惚間,似乎又是在和夏珊珊纏綿著。從在東鋼當處長時起,歐陽舉身邊就沒少過女孩子,但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逢場作戲。那些女孩子,或妖豔,或嬌媚,或酸味兒十足,或辣性逼人,他都能應付裕如,周旋得當,可是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卻不多。隻有夏珊珊,她的雍容,她的冰清玉潔,她的雅致,她的柔媚溫婉,真正讓他動了心。她是使他下本錢最大的一個女人。他不敢保證以後不會再對其他女人動心,但從夏珊珊身上體會到的女人的成熟卻是他終生難忘的。每次和她在一起,他都有這樣的感受。這種成熟是什麽?隻可意會,不能言傳,他認為,這就是男人常說的女人的“韻味”。男人們常常為此而癡迷。
冉欲飛從歐陽舉曖昧的表情裏猜到點什麽,想到文化局裏不少人說,劉秘書隔個三五天就接夏珊珊出去一趟,心裏不免有些拈酸。自己和夏珊珊戀愛多年,始終沒能碰她一下,這花心市長很可能早就把這朵人人垂涎的名葩“摘”到手了,瞧他那得意的樣兒!
他不禁為秋未寒打起抱不平來。無論從哪方麵說,秋未寒在仙峰市都算得上出類拔萃的了,才學、氣質、人品,冉欲飛自認他都要居於包括自己在內的市裏這些局級幹部之上,隻是他在當今官場裏過於稚嫩。他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學者、專家,卻肯定當不好這個文化局長。按說以他和古書記的關係,早就應該出息了,可是古書記在仙峰主政五六年,他居然毫無長進,僅此一點,就證明這個人政治上的“弱智”程度。而夏珊珊崇尚的是出人頭地,萬人矚目,追求的是鶴立雞群,一鳴驚人,也難怪,愈是從小地方出來的女人,愈是有強烈的成功欲,不僅自己盼望成功,也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個人人羨慕的成功者。從小在縣城裏長大的夏珊珊這種虛榮感,從與她相識之初,冉欲飛就感覺到了。在縣城裏是人人仰慕的公主,到了仙峰市卻變得默默無聞,這種落差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在這種情況下,倘若歐陽舉略施小計,再清純的女孩子也抵禦不了金錢、權力和榮華富貴的**的,何況夏珊珊這種看上去很冷,而內心裏卻包著一團火一樣的女人。
所以,冉欲飛斷定,歐陽舉大概早就把夏珊珊當成自己的“俎上之肉”了。
正在胡思亂想,歐陽舉的手機忽然響了。他從半睡半醒間睜開眼睛:“哎,晉國,正好正好,我正要找你哩,在華清池!來吧來吧,你小子捅大漏子啦。”
時間不長,汪晉國就到了,顯然也是剛從酒桌上下來,臉紅得像關公。與冉欲飛打個招呼,直截了當地對歐陽舉說:“大哥,我聽說市裏正組團去西歐四國考察,你能不能跟老板說說,讓我也跟著去開開洋葷?”
“嘿,你小子的耳朵夠長的了。”歐陽舉笑道,“省外事辦的批複今天才到,你就知道啦?誰告訴你的?”
“常言道,秦檜還有兩個好朋友哩!”汪晉國說,“我不敢去跟老板提,怕他罵我,隻好拜托你啦!”
歐陽舉沒表示幫不幫這個忙,而是突然正色道:“我從今天的‘市情通報’上看到,你那裏有個鄉派出所下去收提留款,打死人了?”
汪晉國緊張地問:“這事老板也知道了?”
“他大概還不知道,今天他去省裏開會,過幾天才能回來。”
“拜托,大哥千萬幫我圓了這件事,可不能讓老板知道呀!”汪晉國著急地懇求道。
“你呀,淨讓別人給你揩屁股,還想出國呢!”歐陽舉不屑地覷了他一眼,“你趕快去找欒副市長吧,可能他已經批示市公安局立案了。另外,明天你抓緊把死者家裏安撫好,別讓他們到處鬧。有什麽辦法?花錢消災唄!”
汪晉國真有些慌了手腳,顧不上再提出國的事,急匆匆告辭而去。
“瞧瞧,欲飛,就是這麽副德性還當縣委書記呢。你以後可別像他這樣,淨給大哥添麻煩。”歐陽舉品評著汪晉國,話裏話外卻不無自得。
冉欲飛連連點頭,表示心悅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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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周一。早晨剛上班,秘書長郭斧就把打印得工工整整的本周重點工作提示放在蘇雲騁案前。他大略掃了一眼,告訴郭斧通知市委常委們都過來,同時請非常委的副市長也參加。他要召開一次常委擴大會。接著,他親自打電話把穆有仁叫過來。
“有仁,這個講話稿我看了。”蘇雲騁從公文包裏取出宣傳部為他起草的在市文聯大會上的講話,在手上掂了掂,“基本思路還可以,但是我的意見是,最好能提出點帶有鼓動性的、能起到指引方向作用的觀點或者口號來。”
“請蘇市長指示。”穆有仁謙恭地取出本子和筆,在沙發上坐下來。
“咱們一起來探討一下。”蘇雲騁擺擺手,意思是不要急著記錄,“仙峰市是個重工業城市,曆來是以東鋼而在全國出名,可是仙峰還有豐富的旅遊資源,有深厚的文化底蘊,這些都沒有得到很好的發掘,這就使外界一提起仙峰,腦子裏就是個‘傻大黑粗’的形象。說到底,原因在於我們過去對‘文化興市’重視不夠。這幾年,除了秋未寒的《日落煤山》之外,還有什麽像樣的作品在全國打炮了?”
穆有仁說了幾出戲劇的名字。
“那些戲的影響都不大,算不上上乘之作。”蘇雲騁搖頭,“何況我們也缺少在省內,在全國文化界有影響的領軍人物。所以嘛,我想借這次文代會的東風,正式打出建設‘文化型城市’的旗號。文代會是五年開一次吧?那好,你們和市文聯、文化局一起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提出個具體目標,比如在未來的五年內,我們要培養出多少名在省內外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詩人或者戲劇家、畫家等,要拿出幾台能夠產生轟動效應的舞台劇,出幾部長篇小說或者詩集……總之吧,五年後,仙峰市的文化地位在全省能不能進入前三名?這次大會要敢下決心。”
“您的意見真是高瞻遠矚,非常重要,我馬上回去落實。”穆有仁顯出一副大受啟發的樣子表態說。
“具體開會日期定了嗎?”
“文聯建議五月二十三日正式開幕,會期兩天半。”
“五月二十三日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的日子,文聯選擇這一天開幕顯然是有紀念之意。”蘇雲騁點頭表示同意,又補充道,“通知市領導,那天盡量都出席;另外,可以請中央和省裏一些文化界名人到會,借他們的嘴為我們作宣傳嘛!”
穆有仁連聲喏喏,接過蘇雲騁遞過的講話稿,臨出門時,他突然停住腳步,欲言又止:“蘇市長……”
“你還有什麽事要講?”蘇雲騁說,“我要去開常委會了。”
穆有仁躊躕片刻,賠著笑臉說:“您先開會去吧,什麽時候您方便,希望能給我點時間,我有點個人的事情要向您匯報。”
蘇雲騁送走穆有仁,走進小會議廳。這裏本是他召開市長辦公會的地方。過去的市委常委會都是在市委大廈的常委會議室裏開,自他代理市委書記後,就挪在這裏開了。今天的議題比較簡單,進程也很順利,兩件事,一是就市、區、縣機構升格方案形成決議,然後以市委建議方式提交市人大表決通過。二是提名冉欲飛為市長助理,協助欒副市長主抓全市教科文衛工作。讓他先當助理隻是一個過渡,一則欒副市長尚未正式退下來,二則提任副市長需要市人大批準,蘇雲騁對市人大會是什麽態度心裏沒有把握,而任市長助理則不需要過人大那一關。
與會者無人表示異議,兩件事都是滿票通過。這個結果在蘇雲騁意料之中。當今中國的政治體製,說是先民主後集中,其實民主也好,集中也好,都是一把手意誌的體現。就拿提拔幹部來說,市委書記如果執意要用張三,十個常委有九個反對也沒有用;反之,市委書記鐵了心不想用李四,十個常委有九個擁護也是白忙。說是書記的一票和常委的一票分量相同,可是誰都知道,書記那一票的“含金量”就是和其他常委的票不一樣!你說他搞“一言堂”?也未必,提不提拔某個人,書記自會講出道理,就像有人開玩笑說的那樣,總結一個人的優點,可以把他樹為勞模;而同一個人,你若專挑他身上的毛病歸納起來,把他投進監獄也不過分。“權大嘴就大。”這就是官場民主的現狀。何況蘇雲騁現在是黨政一把手集於一身,無論是常委會還是市長辦公會,都是他來拍板,更是名副其實的“一言堂”,有哪個部下那麽不識趣,會去拂主要領導的心意。
蘇雲騁很滿意。把冉欲飛提起來,除了通過這兩年的觀察,他認為這個年輕人的確有一定能力之外,還有一條不能拿到桌麵上的理由。冉欲飛的父親從當仙峰市副市長到當人大常委會主任,對蘇雲騁一直很賞識,自蘇雲騁在輕工業局工作時起,他就給過不少或明或暗的關照。春節期間,蘇雲騁去給他拜年,退下去多年的老主任很關心地打聽自己兒子幹得如何。當然,老爺子並沒有讓蘇雲騁重用冉欲飛以報答自己之意,但從那時起蘇雲騁就暗自動了這個心思。他認為自己是個重感情的人,無論是在政壇上還是在生活裏。
39
秋未寒沒想到穆有仁會不約而至。當秋葉在門口喊“哥,來客了”時,他仍埋頭讀著手裏的書,根本沒往心裏去。家裏的客人多是夏珊珊那幾個要好的姐妹,他是個不喜交際的人,很少到別人家裏去,他的同事或朋友也少有人來。
“喲!副部長大人光臨寒舍,有失遠迎,敬請恕罪。”秋未寒放下手頭的書,接過穆有仁脫下的風衣,半開玩笑地把他請到自己的客廳兼書房裏。
“飯後信步南山,偶然路過寶地,故而登門造訪,不速之客,有失禮貌吧?”有仁也學著京劇裏的道白戲謔道。
兩人都笑起來。秋未寒把夏珊珊叫出來。夏珊珊顯得很高興,親手給客人泡了一杯黃山毛尖茶:“部長難得來我家一趟,實在沒有什麽像樣的東西招待,隻好‘清茶一杯敬親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嘛。”秋未寒自嘲似地說,“當年曹琨當上‘大總統’,馮玉祥給他送的賀禮就是一壇清水。”
穆有仁托起茶杯,上麵仿佛印著夏珊珊手上淡淡的脂香。他好似無意地瞄了坐在身邊的女主人一眼,暗地裏著實為她的標致和風韻而驚歎。夏珊珊今晚一副家居打扮,穿著嫩黃色體形衫,婀娜的身姿如春柳臨風,凸乳蜂腰,曲線畢露;柔亮的長發用一根紫色發帶隨意束著,薄施粉黛的臉頰像剝殼的蛋青般細膩光潔;嬰兒似的睫毛和細長的眼角總像是含著笑意,小巧的鼻翼和豆蔻色的芳唇搭配得精美絕倫,讓人不能不感歎造物主的神奇。秋未寒這小子真是“癡兒自有豔福”,天知道冉欲飛當初為什麽娶進那個俗不可耐的“河東獅子”,卻舍了這麽個人人見了都要垂涎的尤物!隻是聽說歐陽舉明裏暗裏地總帶著她在一些交際場合出現,甚至有人說那位副市長被這個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的,在會場上打瞌睡都念叨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否確有其事。不過話說回來,哪個男人在這樣絕色的女人麵前能不動心?何況歐陽舉那樣出了名的情場老手!恐怕隻有秋未寒這個呆子還蒙在鼓裏吧!
“最近讀點什麽?”穆有仁拉回自己的思緒,揀起秋未寒放在茶幾上的書,那是美國人保羅?福塞爾寫的《惡俗》。
秋未寒說:“報紙上正在討論什麽是時尚,七嘴八舌的怎麽說的都有,可沒有人能給時尚下個準確定義。我想試試寫篇文章參與討論,找了幾本書開通開通思路,這個福塞爾倒是個研究時尚的專家,像她們這號人讀過了,肯定會掃興不少。”他指指妻子。
夏珊珊白他一眼,“我們這號人怎麽啦?誰還不興許時尚一點兒?有幾個像你一樣,年輕輕的打扮得像個老頭子似的!”
“所謂時尚,也就是街麵上說的時髦而已。”穆有仁的興致被調動起來,摩挲著手裏的書,“珊珊說得對,現在生活條件好了,人們有理由追求時髦,特別是年輕一代,總不能再像‘**’年代全國上下都是黃軍裝、藍工裝那種樣子吧?”
“時髦也好,時尚也罷,我都不反對。”一進入辯論狀態,秋未寒就亢奮起來,思路變得格外清楚,話也說得流暢多了,“關鍵是要搞明白,時尚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追求時尚?時尚應當是什麽品位?”
穆有仁禁不住笑起來:“未寒,你提的問題理論色彩太濃,大街上的帥哥靚妹們感興趣的是標新立異,或者領導潮流,可不關心你講這一、二、三、四的大道理。是吧,珊珊?”
“就是哩,等你把這些理論搞明白了,外麵的時尚早就過去了。”夏珊珊撇嘴。
“這正是問題所在。”秋未寒不但沒被說服,反而愈加理直氣壯,起身取出福塞爾的另一本《格調》,“你們看,大眾都在那兒談論時尚,福塞爾就寫了這本書,以‘格調’來**人們去追逐時尚。於是全世界的人都把這本書當成‘摩登指南’,如何穿衣、如何用餐、如何說話、如何處事……好家夥,前兩年這本書譯成幾十種文字,一版再版,暢銷全世界。可是當人們捧著《格調》孜孜不倦地學習、模仿時,還是這家夥,又寫了一本《惡俗》,嘿,他倒轉槍口對著受他鼓動拚命崇拜時尚的信徒們開了火,你瞧他怎麽說——‘將本來糟糕的東西扮成優雅精致、有格調有品位,並把它當成時髦或時尚去追求,就是惡俗’!哈,那些照著他的書去學去做,去亦步亦趨地追崇時尚的傻瓜蛋,這下子又被他打入惡俗之列了。你說,誰還敢自稱是時尚中人?”
“不能說完全讚成,我倒是受了點啟發。”秋未寒得意地站起身,“在我看來,時尚是什麽?時尚是流行感冒,是一個溫柔的、甜蜜的騙子。”
夏珊珊不屑地笑了笑。
“說下去!”穆有仁鼓勵他。同在文人圈子裏混,對聳人聽聞的觀點總是感興趣,這是他和秋未寒、冉欲飛等人共同的特點。
“從理論上說,現代時尚來自大眾的自覺認同,可這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時尚的形成主要源於商家的主觀引誘,一方麵他們要對某種商品或行為方式的定位進行精心策劃,另一方麵,他們要對公眾認同這種商品或行為方式的程度進行揣摩和評估。這兩方麵的操作達到和諧一致時,時尚就露頭了。而時尚一旦產生,就會像感冒病毒一樣迅速傳播,導致越來越多的人‘中毒’,社會成員的百分之十染上這種‘病’,便意味著時尚的形成。”
“妙論!”穆有仁擊掌叫好,“這是‘感冒’說,為什麽又說它是騙子呢?”
“製造時尚的人就像在栽樹,他先在樹上掛上一些果實,然後告訴公眾這就是時尚之果。當人們爭著去采摘時,他卻跑到前麵又栽了一棵樹,掛上不同的果實,然後告訴公眾,這是新的時尚,引得人們再次蜂擁而上。他就是這樣一步步地哄著你去摘取永遠摘不完的時尚果實,使樹下的人以為自己永遠沒有達到真正的時尚程度。最後的獲利者是誰?隻有那個栽樹的人,受害者則永遠是崇尚和追求時尚的人,首先是女人。時尚不僅掏空了她們的錢包,有時甚至要傷害她們的身體,使她們迷失在淺薄的向往之中不能自拔。因此我的結論是,時尚是個最大的騙子,它騙走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人的精神世界。”
秋未寒莊嚴地結論道。
穆有仁表示讚同說:“你的觀點在理論上是站得住腳的。”他把福塞爾的書遞給秋未寒,“可是理論總是蒼白的,公眾並不會因為你的理論而拒絕時尚,這一點,你總該能想到吧?”
“算了,夫子。”夏珊珊給兩人換了杯熱茶,“你不能因為自己不喜歡時尚,就把時尚貶得一錢不值。還是談點正事吧!穆部長來,肯定有事要和你說呢!”
她禮貌地對穆有仁點點頭,關上客廳門退了出去。
穆有仁盯著她的妙曼背影,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身子往前湊了湊,“未寒,老大哥還真有點事想借助你的力量。”
穆有仁當然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偶然來到秋未寒家裏。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半年多來,他一直處在興奮與苦惱的糾纏當中。古書記突然病逝,使他看到自己在官場上有了新的希望,好比一隻誤入城市下水管道裏的青蛙,忍饑受餓苦苦掙紮著眼看就要氣息奄奄了,忽然看到前方透出一絲亮光,雖然跳到跟前才發現那是個高高的井口,要蹦出去還需付出很大努力,但畢竟給它帶來了盼頭。如果說心裏話,他對古書記的為人、魄力和水平都很佩服,唯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當了幾年副部長,古書記始終不肯將他“扶正”,而且還對他有那樣惡劣的印象。所以,古書記去世,對仙峰市無疑是個不小的損失,但對他穆有仁來說,卻是極大的機遇。對仙峰市當前的政治格局,穆有仁做過深入分析。按照不成文的規矩,市委書記出缺,市長接任是必然的;市長轉作市委書記,一般情況下常務副市長會升為市長。蘇雲騁在仙峰市經營這麽多年,工作業績也說得過去,轉任市委書記大概不成問題;歐陽舉在常務副市長任上也幹得有聲有色,年齡好,有文憑,並且很受蘇雲騁賞識,極有可能當市長。這樣,算上欒副市長退居二線,就有了宣傳部長和兩個副市長總共三個市級領導的位子。在這樣的形勢麵前,如果自己還提不上去,以後可就沒有機會了。可是,難以捉摸的是蘇雲騁的態度。眼下的仙峰市,他可說是“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的人物。然而他卻始終不肯對自己的事做出明確承諾。能正式擔任市委宣傳部長固然好,那樣就是市委常委了;退一步說,先當個副市長也行嗬,總比現在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要好。令人不解的是,蘇雲騁好象並沒往這上麵想,反而是冉欲飛突如其來地被列為副市長的人選。相比較而言,他冉欲飛哪能和自己相提並論!
市委常委會正式提名冉欲飛做市長助理,愈加刺激了穆有仁的神經。他感到自己需要抓緊做工作了。他來找秋未寒,就是想讓他找機會在蘇雲騁麵前為自己敲敲邊鼓。因為他已經看出來,蘇市長對這個才子型的小子頗有好感,並不因為他曾是古書記的學生而有意冷落他。
秋未寒從剛才的興奮中慢慢冷靜下來。與穆有仁交往有年,他對這個一直做自己上司的人還算了解。單論才學,即使算不上出類拔萃,穆有仁在仙峰這個小地方也說得過去,除去藏書外,他對文學藝術、曆史掌故、美術音樂都有所涉獵,發表點見解時有過人之處。但是秋未寒對他的為人的確不敢恭維,這倒不是受他老師古明帆的影響,而是有親身感受。一次,市作家協會舉行某作家新作研討會,一位市領導為附庸風雅,特地親筆寫了一幅賀幛,上麵大書“祝賀某某大作梓付”幾個字,掛在會場最顯眼處。秋未寒走進會場抬頭看見,驚訝地說,錯了,應該是“付梓”,不是“梓付”。在場的人麵麵相覷,誰也不肯接話,唯有在主席台前張羅的穆有仁反駁他道,不算錯,“付梓”也可以說“梓付”。秋未寒不相信以穆有仁的知識積累會不明白其中的舛誤,隻能把他的舉動看做是為領導打溜須。自此以後,對他的好印象就大打折扣了。
可是秋未寒是個臉麵窄的人,不好意思硬生生地拒絕別人的請求。穆有仁的要求雖然令他不快甚至反感,委婉地推辭不過,他隻好答應瞧機會為他幫幫忙。
“不過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喲。”他無奈地說,“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辦這種大事的人。”
“那是那是。”穆有仁善解人意地點頭,他也明白,即使秋未寒去找蘇雲騁,也未必就能立竿見影,但他現在是“病急亂投醫”,有人為自己造輿論總是好事。
起身告辭時,穆有仁打量了秋未寒這套房子一眼,體貼地說:“這麽多年了,你還住著這兩室一廳呀?看,連個像樣的書房都沒有。這事我得過問一下,咱們市有名的大作家,哪能沒有搞創作的地方!”
秋未寒這套小居室,還是剛到報社時分得的,本來原先有個屋作書房,秋葉來後沒地方住,他就給她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