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眠的都市1

22

香港啟德機場曾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機場之一。但是隨著香港回歸日期的臨近和投資數百億港幣建設的新機場即將正式啟用,它的輝煌歲月就像西邊的日頭一樣很快就要以一抹餘暉謝幕了。仙峰市政府慰問團包租的波音七四七班機降落在停機坪上時,金洋子看了看腕上精致的“浪琴”坤表,正是午後三時。冬日天短,維多利亞海灣上空已經浮上一層淡淡的暮靄,那慘淡的景象,活像大英帝國在這塊統治了近百年的殖民地麵臨的命運。

空中小姐用普通話、粵語和英語分別介紹著地麵的溫度和香港的主要景觀。機艙裏的人早就沒有興致聽了,紛紛起身去取各自隨身攜帶的小件行李。慰問團的陣容雖然龐大,許多人卻是頭一次到資本主義世界來,盡管從地緣政治角度而言不算出國,但那種急著一睹異域風光的迫切心理卻表露無遺。

“洋子,你還沒坐夠哇?”蘇醒在後邊的經濟艙門口叫道,“四個多小時,我的苦膽都要吐出來了,沒想到坐飛機這麽遭罪!”

金洋子的身份是隨團記者,所以被安排在慰問團團長歐陽舉等高層官員乘坐的公務艙裏。其實所謂公務艙就是飛機前部的幾排座席,與後艙比起來,不過是寬鬆舒適一些而已,前後艙僅僅是用一幅印著“中國北方航空”字樣的藍色簾子隔開來。這幾年,她多次外出參加異地采訪,沒少乘坐飛機,知道從降落到出港還要一段時間,所以並不急著起身。但她能體會到暈機的人那種感受,知道蘇醒肯定是一分鍾也堅持不了了,便答應著從頭頂的行李艙裏取出自己的旅行包。因為計劃在港滯留的時間不過一周,所以她沒帶更多行裝,旅行包裏有一條她親手為安東旭織的棗紅色羊絨圍巾。她從電視上看到,香港的白領男子不少都圍著這樣的圍巾,顯得青春而瀟灑。她想象,安東旭戴上這條圍巾,一定會更帥氣。

雖然春節剛過,北方依舊是冰天雪地,這裏的氣溫卻使人隻能穿夾衫了。一出艙門,大家馬上感受到和風撲麵。走過長長的棧橋,金洋子一眼就看見安東旭魁梧的身材站在出港大廳的玻璃屏風後麵,周圍簇擁著一大群手持鮮花的南國佳麗。她知道安東旭是在給市政府領導的到訪造勢,可是親眼見到他與這麽多漂亮姑娘相伴,心底還是無來由地生出一絲酸溜溜的感覺。

慰問團成員們自覺地排成隊伍,隨著歐陽舉魚貫走出大廳。就像變戲法一樣,當歐陽舉走到安東旭麵前時,歡迎人群中突然打出一條大紅橫幅,上麵寫著:“熱烈歡迎家鄉慰問團蒞港視察!”迎賓小姐們也一擁而上,分別把手裏的花束獻給慰問團的主要官員。安東旭顯然是個細心的人,對慰問團的組成人員做過精心計算,凡是市裏局長以上的官兒都得到一束花,其他人則沒有這個待遇。歡迎的場麵可以說安排得恰到好處,不過金洋子卻覺得安東旭的馬屁拍得有些過分——市領導在本市轄區內可以稱作“視察”,跑到資本主義的香港來,你“視察”誰呀!

專程到機場來迎接的人群中,除仙峰市駐港聯絡處大小官員外,還有港府政務司、律政司甚至廉政公署的代表。安東旭顯然是想在慰問團麵前展露自己來港後這幾個月所創造的業績。歐陽舉與各方人士一一握手致禮。這一類的外事禮儀對他來說已是輕車熟路了。他的舉止非常得體,在前來采訪的香港媒體麵前即席講的幾句話也滴水不露。金洋子默默地聽著他在麥克風麵前的侃侃而談,暗想,這位副市長倒是個肚裏有貨的人物,隻是不知為什麽,他在市民心目中的政聲一直不太好。

金洋子悄悄打量了安東旭一眼,發現他比在家時胖了一些,神采和氣色都不錯,更大的變化是人比以前活躍多了。原先他是個比較內向的人,言語不多,思維優於口才。雖然分開不過半年時間,而且兩人一直沒斷過電話聯絡,他的這種變化仍然讓她略略有些驚訝。這也許是香港這塊資本主義“飛地”環境熏陶的結果,也許是聯絡處的工作性質使然。她給自己解釋道。

簡短的歡迎儀式結束後,慰問團一行乘坐豪華大巴前往下榻的伊利莎白皇後酒店。這是位於香港島上最有名的五星級飯店之一,可見安東旭的確是下了大本錢的。安東旭陪同歐陽舉坐上加長型卡迪拉克轎車走在頭裏,他們是去拜會港督彭定康,這是代表團來港的主要外事內容之一。作為唯一的隨團記者,金洋子也得跟著去。歐陽舉請她一道坐自己的車,她笑著婉拒,與代表團另外幾位要員分頭坐進兩輛奔馳裏。

“洋子,”安東旭給她拉開車門,兩人至此才說上第一句話,“你來了我真高興。”

在眾人的目光下,他又變得有些靦腆了。

金洋子的臉色也有些微紅,她給他整了整領帶,柔聲說:“你先去忙正事吧,有空兒再嘮。”

23

隆重的歡迎晚宴在蜚聲遐邇的“東方明珠”遊輪上舉行。今晚安東旭把整條船都包下了。

香港的粵菜是南中國一絕,其名聲早已大大壓過粵菜的成名地廣州。遊輪上的粵菜更是船東的招牌,龍蝦、鮑魚、燕窩、鯊魚翅,除了這些在北方難得一見的名貴菜肴外,還有兩道菜是普通百姓一輩子都不容易品嚐到的,一道菜名叫“龍虎鬥”,實際上是一條蛇盤著一隻狸貓仔,在燒製精美的大托盤裏,剝了皮的蛇和貓鮮嫩的肉玉一般白,配以幾葉南方青蔬,很能吊人胃口;另一道菜就是有名的“生吃猴腦”,在特製的空心餐桌底下,一隻半歲口左右的幼猴活生生地被鉗住頭部固定在那裏,頭頂的毛已被剃淨,吃客們用小巧的手錘,敲碎猴頭骨,在幼猴“吱吱”哀叫聲中,舀出乳白色的豆腐狀腦汁蘸著佐料吃下。一隻猴腦僅夠桌上客人每人嚐一口,待一人一口後,這隻可憐的猴子便咽了氣。

這兩道菜,一道恐怖,一道殘忍,代表團的女賓們幾乎無人敢伸箸,蘇醒和幾個年輕的女模特險些作嘔,忙不迭地跑出餐廳,來到甲板上。金洋子也不高興,覺得安東旭表現得過於討好上司,給人一種市儈氣。

她向同桌的人客套兩句,提前退了席。

夜幕下的赤柱海灣景色分外迷人。也許是沒出正月的緣故,岸上依然留有濃濃的節日氣氛,不時有稀疏的爆竹聲傳來。中國銀行大廈高高的尖頂和太平山上的燈塔都被霓虹燈襯飾得五彩斑斕,不遠處的香港會展中心施工工地上燈火通明,當地媒體報道說,香港回歸祖國的盛大慶典將在那裏舉行,工人們正搶著為工程收尾。大英帝國的米字旗很快就要從這一方天空飄落,但是香港生機勃勃的活力還是到處可見。

溫熙的海風吹來,金洋子覺得有些頭暈。今天酒席上擺的都是洋酒,洋酒喝著挺爽口,後勁卻不小。剛才她被勸著與歐陽舉喝了兩杯白蘭地,又在蘇醒的慫恿下喝了一杯加了蘇打水的威士忌,兩種酒交替著在胃裏起作用了。岸上的景色在她的眼裏變得迷離恍惚。

一件風衣輕輕地被披上肩頭,金洋子打個冷戰,回頭一看,是安東旭。她的眼光頓時柔和了許多。從下飛機到現在,安東旭的作派令她不太舒服,可是畢竟這麽長時間沒見麵了,她對他有些自然而然的依戀。

“晚上風大,當心著涼。”安東旭在她耳邊說,“原諒我,一直抽不出空來陪伴你。等過兩天忙完了公務,我帶你去海洋公園散散心。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海上樂園,很值得一去。”

“你有公事在身,說什麽原不原諒的。”金洋子提醒他說,“在香港,你這個聯絡處主任是主人,家裏來的這些人可都是難侍候的,能不能當好東道主,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安東旭直言不諱地說,“上次肖副省長來,我也沒下這麽大的力氣。你知道今天晚上這一頓飯花掉我多少錢?整整十五萬港幣!”

“我還想問你呢,”金洋子說,“你擺出這麽大的譜,經費怎麽解決?”

“我這個聯絡處,實際是個中資企業。我們在這兒注冊了一個玉石經營公司,專作跨國生意,這段時間,少說也有五百多萬的進項,不然的話,光靠市裏給那點經費,連肚子也填不飽嗬!”

金洋子明白了。仙峰市所轄的毓嵐縣有豐富的玉礦資源。安東旭肯定是把毓嵐的璞玉低價購入,進行精加工後高價出售。

“你在香港有加工廠嗎?”

“我的工廠在內地,具體說還是在毓嵐縣內。那裏的勞動力比香港廉價得多,在這裏,我可雇不起工人喲!”

“這些事,市領導知道嗎?”金洋子關切地問。

“起初不知道,我給他們來了個先斬後奏。“安東旭得意地說,“後來我向歐陽副市長匯報了,他特別支持我。其實在毓嵐縣建的廠,基本上是他親自抓的,我隻派了個副手回去幫著張羅。”

“蘇市長……他知道嗎?”金洋子遲疑著問。

“我沒有向他直接匯報過,不知道他現在知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也好,上頭不允許駐外政府機構直接經商,他若是知道了,一則不會同意,二則以後一旦有點什麽麻煩,對他也不好。”

“你倒挺為老領導著想。”金洋子半是嘉許半是嘲笑地說,“可是歐陽舉為什麽那麽積極地支持你?”

“小傻瓜!”安東旭看看左右無人,攬過金洋子吻了一下,“他能平白無故地為我擔風險?每個月我要給他這個數——”

他伸出一根食指。

“十萬?”金洋子驚訝地睜大眼睛。安東旭點點頭。

金洋子胃裏又是一陣難受,險些吐出來。

“東旭,你這是幹的什麽事?不算貪汙,也算行賄呀!為公家的事,你值得這樣嗎?”

她焦慮地說。

“噓!”安東旭示意她噤聲,“別少見多怪的,在香港,這是很正常的事。我給他的那份,走的是‘中介費’的賬,這在財務上是允許的。”

“那麽你呢?你在這裏吃喝玩樂,是不是都從公司裏花銷?”金洋子追問。

“那當然。憑我自己的工資,我連頓早茶也吃不起呀!”安東旭笑嘻嘻地說。

“可別往自己兜裏劃拉啊!搞不好要掉腦袋的!”洋子警告他。

“我的事我自己有譜。洋子,你相信我,不出三年,我要讓你住上寬敞的洋房,開上你喜歡的小跑車,讓你真正過上貴夫人的生活。不然真是太虧了你了!”安東旭親熱地說。

金洋子心裏猛地打起鼓來,臉上不由得飛上一片紅雲。她眼前頓時浮現出“水荇居”別致的倩影和蘇雲騁清晰的麵容。

“我不想,東旭……我隻要你平平安安地幹滿任期,早些回去。”她心虛地支吾著。

24

仙峰市駐香港招商聯絡處包租了新港酒店整整一層樓。一般情況下,從內地來的客人在這裏就可以住得很舒適了。新港酒店屬於三星級,服務水平比內地的五星級還要好。聯絡處的工作人員在這裏真有“賓至如歸”的感受。

歐陽舉給代表團安排的七天日程是:抵港當天,拜訪港英首腦;第二天,與聯絡處人員座談,轉達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的關懷和問候;第三天,考察香港、九龍和新界的經濟狀況,重點探討發展仙峰市與香港地區經濟合作的可能性;第四天,與香港工商界知名人士舉行茶敘會;第五、六天,給代表團成員們用作自由活動時間;第七天早晨返回。其間還安排了三場時裝模特表演,同時爭取讓“霓裳”模特團與香港主要娛樂團體建立必要的聯係,協商定期來港演出事宜。

這份計劃事先已經電傳給安東旭了,他把這七天安排得嚴絲合縫,十分周密。在聯絡處的會議廳裏,歐陽舉給全體駐外人員作了一場精彩的形勢報告,介紹了家鄉的情況。雖然離開仙峰市時間不長,但聯絡處的人還是很關注家裏的變化,所以,歐陽舉的報告頗受歡迎。安東旭代表聯絡處人員在座談會上對市委、市政府和代表團的各級領導表示感謝,並表態要更努力地做好駐外工作,為家鄉人民爭光。座談會後,代表團成員和聯絡處人員在一起舉行聯歡,蘇醒帶去的模特隊大出風頭,搖曳生姿的台步讓許多人如醉如癡,以至於在隨後的舞會上,女模特們一下子就被搶得精光。

“蘇醒呀,你應該多帶幾個姑娘來,瞧,還有這麽多人沒有舞伴哩!”歐陽舉半開玩笑說。

“就是這十多個人,我老爸還不同意來哩!”蘇醒奉承道,“他哪有歐陽叔叔這麽開明呀!”

歐陽舉和代表團的幾位頭頭隨安東旭來到他的辦公室,聽他匯報到港後的工作情況,其實這也是例行公事。按製度,聯絡處每月要給市政府一份書麵匯報,歐陽舉對他們在港期間的基本情況了如指掌,何況他還單線遙控著聯絡處下屬的玉石開發經營公司。安東旭給了每人一份總結材料,然後提綱挈領地介紹了聯絡處目前正在開展的主要工作。歐陽舉冠冕堂皇地講了幾點意見,不外是對聯絡處的前一段工作給予肯定,並對下一步如何拓寬工作領域、創造更好成績提出要求。從頭到尾,兩個人都是在心照不宣地演戲。

“東旭,你這辦公室可比我們闊氣多啦!”匯報過後,歐陽舉打量著房間裏高檔次的裝修感歎道,“我那間屋子連你這一半的麵積都不到。”

“在香港就得這樣,太寒酸了人家瞧不起你。”

安東旭笑著說:“不瞞各位領導,我這裏也有不少假冒偽劣產品,騙那些外行而已。比如這個——”

他指著放在牆角那隻一人高的景泰藍花瓶說,“外人都以為是明朝正德年間的真貨,實際上是我從江西景德鎮地攤上花三百元買來的,隻不過上麵有‘大明正德年製’的款識,就讓那些老外和港佬們眼饞不已。內地的造假水平真是了不起,足可以亂真了。”

眾人都笑起來。安東旭的辦公室的確很排場,正麵牆上掛著一麵鎏金國徽,下麵是一排地圖——世界地圖、中國地圖、香港地圖、仙峰市地圖……;與紫檀木老板台相對著的,是一圈沙發,這些辦公家具都是從丹麥進口的,造價不菲;一台投影電視擺在屋角,從上麵可以看見各個房間的工作情況,原來它也是一台監視儀;門口是一組落地屏風,造型別致,工藝精湛。

歐陽舉半躺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望著神采飛揚的安東旭,讚許地說:“東旭,這半年來的磨煉,你可是大有長進呐!再也不是在市長身邊那個見人臉就紅的白麵書生了。”

安東旭謙虛地說:“哪裏,還不都是跟您,跟蘇市長學習的。比起你們這些市領導來,我可差得遠哩!”

這一刻,他又像回到了在市裏做秘書時的感覺裏。

其他幾個人陸續又去聯歡會會場了,房間裏隻剩下歐陽舉和安東旭兩人。歐陽舉詳細問了問經營玉石的收益情況,這是他最關心的一件事。

“以後你不用再往維薩卡裏為我存錢了,在那邊的花銷我還有辦法解決。”他叮囑道,“我想還是在香港開個賬戶好,存點港幣,留個養老錢,以防不測。現在這個形勢,說不準哪天就要有大變故,我不能不未雨綢繆啊!”

“您放心,我會給您辦得穩穩妥妥的。”安東旭心領神會地說。

“東旭,”歐陽舉把身子向他這邊靠了靠,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說,“駐港聯絡處主任這個位子,不可幹得時間太長,所以,你自己也要留點後手,不要忙來忙去都給他人做嫁衣裳了。”

安東旭感激地點點頭。在市裏時,他與歐陽舉的關係隻是工作層麵上的,沒有多少深交。但經過來港這段日子,尤其是在籌辦玉石公司過程中,兩人卻成了莫逆之交。他知道,歐陽舉是出於對自己關心才這樣提醒的,但這種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他不想多談,況且,不用歐陽舉暗示,他也是這麽做的。

“謝謝老大哥,隻有您才能這麽替我著想。”他順勢問,“我正想向您討教呢!聽說欒副市長要退了?他今年年底達齡,聽說省裏已經找他談過話了,讓他有所準備。欒副市長主抓教科文衛工作,今年已是五十五歲。按現行標準,副市級幹部要在五十五歲退居二線。市委提出後備人選了嗎?”安東旭關切地問。

“還沒有,不過聽說冉欲飛活動得厲害,想接這個班。”

“哦,他倒是個合適的角色。”安東旭沉吟道。

“是嗬,不管怎麽說,人家早些年就當過市級領導。怎麽,老弟也有這方麵的想法?”

精明的歐陽舉一語中的。

安東旭笑了,“老大哥看我有沒有可能再進一步?”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能與不可能全在於主客觀條件是否成熟。關鍵是老板的態度。”歐陽舉故意顯得莫測高深地說,“不過你從副處級提為正局級已是連登三個台階,而且上任不到半年,再想往上走難度恐怕要大一些。”

私下裏,他們都把蘇雲騁稱作“老板”。

“那就要仰仗老大哥鼎力相助了。”安東旭笑著站起身,“讓他們在這裏玩吧,我領老大哥去開開資本主義的‘葷’怎麽樣?——不過這可得‘悄悄地幹活’,讓香港那些媒體記者知道了,可不是玩的!”

歐陽舉頓時明白他說的是什麽去處,也來了興致,邊隨他往外走邊打趣道,“你恐怕不光是怕香港記者,更怕本家的記者知道吧?”

25

銅鑼灣一帶是香港著名的商埠,繁華程度名冠東南亞,被譽為“東方的香舍麗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裏永遠是萬商雲集,冠蓋如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大陸來港人員,鮮有不到這兒光顧的。香港總商會會長曾經不無自豪地誇耀說,世界上凡是已經投放市場的商品,在這條街上沒有買不到的。

安東旭領著金洋子在幾家知名的大商廈裏逛了整整半天,兩人都有些累了。他建議去吃麥當勞,金洋子同意了。

麥當勞在港島開的分店有幾十家,銅鑼灣這家是規模最大的,內部裝修也極為奢華。兩人在扮成小醜的“麥當勞先生”引導下登上三樓雅間情人包房,裏麵隻有兩張舒適的安樂椅和一張小吧台,柔和的燈光下,若有若無的音樂聲舒緩地輕輕敲擊著耳鼓,令人感到周身的疲乏頓時了無蹤影。

金洋子和安東旭相對而坐。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變幻迷離的霓虹燈把人來車往的大街映襯得多彩多姿,亮如白晝,一點兒也不像晚上六七點鍾的樣子。今天是代表團自由活動時間,幾乎每個團員都出來逛街了。剛才金洋子還在“八佰伴”看到蘇醒和她帶來的那幾個女模特。本來蘇醒是要金洋子陪她一道出來的,可是看到安東旭一大早就到伊麗莎白皇後酒店去等候,她沒好意思硬拉著金洋子同行,倒是金洋子讓她與安東旭三人一起上街,卻被她婉拒了。

“我哪能那麽不知道好歹?你倆好容易有個親熱的機會,我再摻和進去,安大秘書背後不得罵死我呀!”她笑道。

上午,安東旭帶著金洋子在海洋公園盡情地玩了半天,然後又去了“黃大仙”廟,每人給“黃大仙”進了一枝香。這“黃大仙”據說煞有神靈,尤其破解婚姻、求學、晉職、經商的簽兒多有應驗,所以不光香港本地人,連許多旅居海外的華人也專程前來求簽,內地觀光客來港更是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金洋子求了一個婚姻簽,安東旭則求了一個前程簽,兩人的簽語都是“上上大吉”,所以都很開心。

金洋子叫了一杯加了檸檬的可樂,用吸管啜著打量著坐在對麵的安東旭。來香港快一周了,今天兩人才第一次這麽放鬆地相聚在一起。好在采訪任務基本上完成了,她的精神上也沒有了前幾天那樣的壓力。奔波了一整天,安東旭也有明顯的倦意,可他那棱角分明的臉上依然神采飛揚。當初金洋子看上他,很重要的一點是他那永不枯竭的精力和時而內斂、時而外向的表情。安東旭是中央民族學院國際貿易專業畢業的研究生。因為在家裏是獨生子,父母體弱多病,他才放棄留在京城的機會,回到仙峰市。當介紹人對金洋子談到這些時,她被打動了,覺得這樣的男人可能是有家庭觀念、有責任心的,因而是可以依賴的。初次見麵是在介紹人家裏,安東旭那時還是外經貿委的一個小幹事,而金洋子也剛剛到廣播電視局報到不久。她的手剛伸給安東旭,就發現他的臉登時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交談中也是問一句答一句,甚至連頭也不敢抬。雖然她多少感到對麵這個男人缺少點陽剛之氣,但從這短暫的接觸中又確信,他在與女人交往的問題上肯定是個“新手”,而這正是她所希望的。就這樣,兩人幾乎同時對對方有了好感,一處就是四年。如果不是事先有約在先,“不幹出點名堂來不結婚”,兩人的孩子恐怕都要有兩三歲了。

“東旭,你好像比在家時胖了一些。”金洋子微笑著說。

“是嗎?我可沒感覺到。”安東旭笑道,“也許整天吃粵菜,真有強身健體的功效吧?”

平心而論,安東旭算得上是美男子,一米八五的個頭,略帶卷曲的頭發,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寬肩闊背,性格上,既有鮮族人的細心,又有漢族人的義氣。本來在仙峰當秘書時,他不是太注意修飾的人,但眼下,一身藏青色“皮爾-卡丹”西服,一條玫瑰色條紋領帶,頭發好像也焗過,在燈光下亮閃閃的,頗有些高級白領的氣派。金洋子看著他氣宇軒昂的的樣子,心底湧上一絲淡淡的柔情。

“東旭,”她用嬌嗔的語氣說,“半年了,你都沒想過回去看看我?”

安東旭把她的纖纖玉指攥在自己手裏,輕輕摩挲著:“洋子,到一個新地方闖天下,你知道有多難嗎?我幾乎不曾睡過一個好覺,天天要忙到後半夜,不瞞你說,真的沒有時間想你。隻是晚上沒有人時,才能想到,如果你在身邊陪著我該有多好!可是我卻脫不開身,隻能用電話和你聊聊天。你說我能不想你嗎?”

他顯得很誠實的樣子說。

“相信你。”金洋子由衷地說,“我也想你。”

她拿起安東旭的手,在唇邊輕輕一吻。可是刹那間,蘇雲騁溫和的麵容猛然出現在腦海裏,她心頭一跳,閃出一點點對安東旭的愧疚感。

她再一次感到自己變壞了。身邊的包裏,有一塊她給蘇雲騁買的“依波路”名表。她想象,蘇雲騁戴上這塊表,一定很有風度。在表店裏,安東旭問她給誰買表,她回答說是給老爸買的。安東旭絲毫沒懷疑,還幫助她與店主砍價。想到這些,她越發覺得對不起未婚夫。

“洋子……”

“嗯?”

“晚上……不回去了吧?”安東旭吞吞吐吐地說,“到我那兒住一宿,好嗎?”盡管兩人相處多年,可還從來沒有過床笫之歡。安東旭生怕金洋子不高興,所以試探著問。

金洋子的臉上忽地湧上一片紅雲,心頭也火辣辣地熱起來。與蘇雲騁交往這幾個月,她已經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成熟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麵前,自然地升起強烈的渴望……

安東旭住著新港酒店的一個大開間套房,外間是起居室,裏間是寢室。兩人回到房間裏時,已近午夜。簡單洗漱過後,安東旭早早就鑽進被窩裏。金洋子看了一會兒電視,也到洗浴間衝了衝。她用浴巾裹著自己的玲瓏曲線,嬌憨地要求安東旭把床前燈關掉。

“不要關燈嘛。”安東旭懇求道,“讓我欣賞一個真實的美人兒,好嗎?”

他的表情像個饞嘴的娃娃。金洋子拗不過他,隻好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躺進他的懷抱。

“你壞。”她半閉著長長的睫毛,甜美的嘴唇微微張著,聲音有些沙啞地說,“多讓人家難為情呀?”

安東旭猛地翻身坐起,將拉花毛毯推到床下,金洋子羞澀地雙手捂住臉,側過身去躺在**。雖然女朋友是仙峰市出名的美女,可當安東旭親眼看到這具姣好的玉體橫陳在眼前時,仍然感到震驚不已。

“洋子……”他有些口吃了,“你,你真美,美極了!”

在極度的快樂中,兩人完成了靈與肉的融合。安東旭有一種在天堂飛翔般的暢快,而金洋子也體會到一個與蘇雲騁截然不同的年輕生命和自己揉為一體在火中涅槃的全新感受……

**過後,睡意反倒消失了。金洋子拉亮壁燈,與安東旭喁喁交談起來。安東旭問的多是仙峰市這半年來的變化,特別是市裏人事方麵的調整情況,金洋子則主要打聽駐港聯絡處的運作前景。

“東旭,我最擔心的是你在經濟上會不會栽跟頭。”她不無憂慮地問,“你這幾天花錢如流水,能經得起檢查嗎?”

“放心吧,不就是吃吃喝喝嘛!在香港的中資機構,哪家不是以吃見長?和他們比,我這才是小巫見大巫呢!”安東旭不以為然地說。

“正經事辦得不多,吃喝倒挺大方,香港人不笑話你們哪?”

“道理倒是這麽回事,那些港佬是不會把錢往這方麵亂花的。可是,我們是國有單位,掙了錢也不能往自己兜裏摟,不吃點喝點,還有什麽甜頭可賺?”

“我說呢,”金洋子點著安東旭的額頭,“一見麵我就看出你胖多了,原來都是公款吃喝‘喂’肥的哦。”

笑了一氣,安東旭一本正經地問:“洋子,你是不是經常能見到蘇市長?”

“什麽意思?”金洋子的頭腦登時冷靜下來,心裏卻緊張起來。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辦法在蘇市長麵前為我美言幾句——欒副市長退下來後,我要爭取接他的班!”

“哦。”洋子鬆了口氣,聽安東旭講下去。安東旭分析了仙峰市五大班子下一步的變化趨勢,對某個人可能占據某個位置判斷得頭頭是道。金洋子暗暗驚奇於他對市裏情況了解的透徹程度,自己整天在市裏各大局轉,都沒想得這麽細。看來這小子真是個當秘書的料,心機果然不一般。過去還真是小看了他。

可是,安東旭下麵的話卻令金洋子惱了。他認為,接副市長的班,冉欲飛是最大的競爭對手,不論年齡、資曆、專業、水平和關係圈,自己都不如他,隻有借助上頭的力量,才能把劣勢變為優勢。這樣,蘇雲騁的話就有“一言九鼎”的威力了。所以,他希望金洋子利用自身的長處對蘇市長“攻攻關”。孰不知,這個要求恰恰觸到金洋子的心病上。她不高興地問:“我有什麽能力能攻下市長的‘關’?”“你是蘇醒的同學呀!”安東旭自信地說,“你有理由經常到蘇市長家裏去,有理由和他多接觸。何況,你的工作性質也有利於你和他常打交道。見麵多了,自然說話的機會就多嘛。”

“我隻是個記者,和市長、市委書記隔著那麽遠,他怎麽會聽我的?”

“遠和近都是相對的。你想和他套近乎,那還不容易?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麽?”金洋子很敏感。

“我觀察,蘇市長對你蠻有好感的。漂亮女人嘛,誰能不喜歡呢?”安東旭不加掩飾地說。

“你……”

金洋子霍地坐起,抓過自己的衣裳往身上穿。安東旭忙把她抱在懷裏。

“你躲開!”金洋子掙脫出來,直盯盯地看著他的眼睛,“安東旭!為了當官,你可以把自己的老婆都獻出去!虧你說得出口!”

她不顧安東旭一再賠不是,扭開門鎖,衝下樓去。

26

柯援朝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回家了。東鋼的年度審計出了點問題,冶金部和省財稅部門揪著不放,搞得藍盛戎焦頭爛額。虧空的那筆資金是東鋼在海南興建圓鋼軋製廠挪用的,屬於違規操作。她作為東鋼的總會計師當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現在什麽事都講究“擺平”,可是擺平也有不同的“擺”法。像省、部一級的大員們就不是輕易能“擺”得“平”的,何況東鋼確有把柄在人家手裏。好在藍總資曆、威望都有驕人之處,本人又是中央候補委員,加之柯援朝使出了渾身解數,總算渡過了這道難關。不過,這一周她也夠緊張的了,不但要時時刻刻在那些查賬的人麵前保持笑臉,還要想方設法自圓其說。今天下午,各路客人剛離去,她就支持不住了,簡單地向手下人交代了善後,就跑回家來想好好睡一覺。

摘下脖子、腕部零碎的裝飾,柯援朝躬腰朝梳妝鏡裏瞄一眼,明顯地看出自己的憔悴。她是上海人,在大學時,比蘇雲騁低兩屆。畢業後為了不與蘇雲騁分居兩地,委委屈屈地來到仙峰市。好在二十多年過去,她已經適應了北方的生活。這幾年,她在東鋼的地位也日漸重要,由科長、處長直到總會計師,進入到東鋼的決策層。當然,她心裏清楚,這當中不能不說有蘇雲騁的影響在起作用,他和藍總是老鄉又是中學同窗,有些照顧是正常的。但柯援朝對自己的業務能力還是頗為自信的。十餘年來,東鋼在財務上還沒有哪個人能超過她。東鋼連續多年在全國十大鋼鐵企業中上交利稅坐頭把交椅,她作為總會計師自然功不可沒。

上海人講究穿著。來到這座以灰色調為主的鋼鐵城市,柯援朝依然像上學前在家時那樣注重自己的形象。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鵝黃碎花直領的收腰中縷,黑色修身長褲,顯得洋氣而得體。雖是年近五旬的人了,可還染了蓬鬆的燙發,嘴上塗著淡淡的唇膏。她本就長得麵色白皙,容長臉兒略顯豐腴,個頭也不低,加上這樣一身打扮,更給人年輕而活力充盈的感覺。在東鋼機關,她是當然的衣飾表率,不但敢穿別人所不敢穿,還經常指點年輕姑娘們的時裝搭配。不少人認為她是受當模特的女兒影響,孰不知蘇醒恰是在她的影響和鼓勵下才有勇氣走上T型台的。

柯援朝喊張媽調好浴池,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回到臥室。倒在鬆軟的席夢思上,她隨手揀起一本《家庭》雜誌,信手翻著。漸漸地,一絲睡意襲上來。她剛要眯上眼睛,床頭的電話急遽地響起來。

“你好,找哪位?”

電話裏是一口標準的京腔,女人輕婉的聲音:“請問是雲騁家嗎?”

“對不起,他不在。您是哪位?”

柯援朝一下子就想到了是誰,卻故意問。

“我是天嘉,任天嘉。你是小柯吧?”電話裏的聲音很親切。

柯援朝隻得做出欣喜的姿態:“天嘉呀,你好嗎?好久沒有你的音訊了,你怎麽也不來仙峰市玩兒呀?”

兩人在電話裏聊了半個來鍾頭,大多是說些家庭、孩子方麵的事。任天嘉說自己又找了個伴,是國務院某部一個退居二線的副部長,結婚手續還沒辦,隻是在一起住著。

“還是要辦個婚禮好,不然總是沒有著落,另外,麵子上也好看。”柯援朝誠心誠意地說。

“都這麽大歲數了,要什麽好不好看的。他的孩子一直在找我的毛病,我們兩人能不能成,還兩說著呢。”任天嘉有些傷感起來。

柯援朝寬慰她一氣。末了,任天嘉告訴她,關於仙峰市升格為副省級一事,她得到點最新信息,給蘇雲騁往辦公室掛電話不太方便,如果他回來,可以讓他往北京回電話。

撂下電話,柯援朝再也沒法入睡,滿腦子都是任天嘉年輕時那又嬌又俏的模樣。自蘇雲騁畢業離校她就不曾再與任天嘉打過照麵,印象中的任天嘉仍是那麽年輕柔曼,像一支舒緩的小夜曲,令別人,尤其是男人見了就要動心。她竟然稱自己是“小柯”,哦,對了,她與雲騁是同屆,大概比自己大兩歲。柯援朝暗自掐算著。她剛結婚就知道丈夫曾與任天嘉“有一腿”,但蘇雲騁始終不承認與她有過過格的事。論姿色,年輕時的她並不比任天嘉差,而且從婚後第一天起兩人就很少分開過,包括“**”中被強迫走“五七道路”,她也一直與蘇雲騁在一起,所以,如果說任天嘉“插足”,倒也確實沒有什麽機會。但憑著女人的敏感,她卻能隱隱約約感覺出來,蘇雲騁從來沒把任天嘉徹底忘掉。

想著任天嘉,柯援朝的思緒又轉到自己的一雙兒女身上。任天嘉好像也有一個女兒,大概和蘇醒年齡相仿,有二十多歲了吧?聽說跟她爸爸去了國外。蘇醒前兩年也鬧著要出洋,自己舍不得,後來動員她去了“霓裳”,撲騰了幾年,現在在仙峰市多少也算有點名氣了。隻是這個女兒的觀念過於超前,不但言談上常常有驚人之論,感情方麵似乎也頗招非議。孩子大了,她這個做母親的明顯感覺出在女兒身上的影響力越來越小。有時候你苦口婆心,她卻似聽非聽,讓你無可奈何,隻能幹生悶氣。兒子也是一樣。蘇暢小時候從**摔到地上,腦部多少受點刺激,思維方式更是與常人有異。他自小學習就不好,曾經兩次降級重讀,最終還是連高中都沒念下來。蘇雲騁起初還想方設法給他請家教補課,甚至自己親自輔導他,但最後還是滿心悲哀地放棄了,承認這個寶貝兒子已經不可能像自己一樣跨進大學的門檻。蘇暢卻不知道愁,成天在社會上追逐各種“新潮流”,替人宣傳過“紅茶菌療法”,迷戀過“鶴翔樁健身術”,現在又成了仙峰市最年輕的天主教徒。柯援朝在單位可以說是順風順水,春風得意,可是回到家中一想起兩個兒女,煩惱就堵滿心口。蘇暢還好說,年紀小,將來大不了自己養著他就是了,可蘇醒轉眼就二十五歲,至今還沒有個著落,眼瞅著往“大齡青年”的隊伍裏去了,搞不好真要像蘇暢嘲笑的那樣,要“臭”在自家窩裏了。

27

蘇雲騁回家時,已是夜裏十多點了。柯援朝斜倚在枕上正在煲電話粥。蘇雲騁聽了不到兩句,就知道她正在和別人探討女兒的婚事。女人聊起這個話題來,總有說不完的話。他不為人察覺地搖搖頭,進到洗浴間衝了個澡,披上睡衣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已經有一年多不和柯援朝同床而寢了。他沒有這方麵的**,而柯援朝似乎對此也不在意。

扭開床頭燈,蘇雲騁取出帶回家來的一摞子文件,戴上花鏡看起來。從當科長起,他就懂得文件對於他的前程具有什麽樣的意義。他從來不輕易放過任何一份文件,哪怕隻是一個愛國衛生工作方麵的通知。官當得越大,他越感覺到文件在官場的重要性。在這樣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裏,作為執政黨的一級首腦,文件向他傳達著上級的意圖,描畫著大政方針的軌跡,暗示著每一項舉措的未來走向和命運。吃透文件精神,就能確保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一級黨組織、一級政權不被上級挑剔,不被時代潮流拋棄。反之,就不會在政壇上當“長青樹”“不倒翁”。有了這種認識,他不僅對上級文件研究得很認真,對由他簽發或市各部委辦局下發的文件審查得也很細。市委、市政府的筆杆子們都知道,蘇市長是個難侍候的主兒。

新華社的一份內參稿引起他的注意。文中提到,目前一些地方的城市化進程存在嚴重誤區,縣改市、縣級市改地級市、地級市爭當副省級市,全國有近三分之一的縣市卷入這股風潮當中,為此而無所不用其極,急功近利現象隨處可見,在國內外都造成很壞的影響。記者為此建議嚴格控製城市升格,並通過立法規範城市化工作。蘇雲騁前後讀了兩遍,心裏暗罵了一句,雙手墊在腦後琢磨起來。他知道新華社記者的分量,他們的內參稿都是直達中央書記處甚至政治局的。中央能夠轉發這篇稿件,說明對其中的觀點是讚同的。無疑,爭取讓仙峰市再“長”半格,看來不會像任天嘉說的那樣容易。

“回個話吧,你的老情人找你啦!”她不陰不陽地說罷,又回屋了。

“老情人!”蘇雲騁看看手裏的紙條,苦笑著搖搖頭,拿起電話機,撥通了任天嘉的號碼。任天嘉顯然正守在電話旁,馬上就接上話了。兩人寒喧一會兒,任天嘉告訴他,國務院最近專門開會研究了城市經濟體製改革問題,對當前一些地區出現的突擊升格、突擊提幹、超編製配備幹部現象十分重視,責成國家體改委拿出下一步改革的總體方案,同時要求國務院研究室、國家計委和建設部共同製定城市化建設的五年規劃。鑒於個別省、區、市在機構升格問題上嚴重弄虛作假,國務院要求國家體改委對各地上報的擬升格城市重新嚴格審查。她受命帶一個工作組到東北三省,很可能還要到仙峰市來看看。

“你準備什麽時候動身?”蘇雲騁問。

“各司局要先碰碰情況,估計不久就要離京。不過我得先到省裏。”

“那是自然。”蘇雲騁不想讓任天嘉誤解成自己對城市升格迫不及待,便用一種很輕鬆的口吻說,“你為我的事著急,我心裏明白。可是我這個年齡已經沒有什麽大的發展了,所以你也不要為仙峰市的事過於發愁。能成更好,不成也沒有多大關係。我估摸著,這個市委書記還是要讓我幹的,再當一屆市委書記,我也就滿足了。”

這也是他的心裏話。如果對方不是信得過的人,連這種話他也是不會說的。

“該爭取還是要爭取。你們省對仙峰市評分很高,排名也靠前,所以你也不要輕易放棄。”任天嘉勸道。

“好吧!”蘇雲騁答應著放下電話,心裏還是有些感動。到底是“老情人”,關鍵時刻便能看出遠近來了。她所處的位置,說話會很有力度,如果省裏態度明朗,再加上她從上麵玉成其事,這出戲就好唱了。

隻是,即使仙峰市真能變成計劃單列市,自己真能變為副省級幹部,對一個年屆半百的人來說,又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呢?

28

第二天上班剛進辦公室,郭斧就跟進來,手裏拿著一份報告。

“什麽事情?”蘇雲騁有些奇怪。平時不管是上麵的文件還是下麵的請示,都是秘書送來,很少由秘書長親自交給他。

“很急的一件事。”郭斧開門見山地說,“地震台和氣象局聯合打來報告,仙人山風景區北山溝有一處山砬子有滑坡的危險。那一帶有一些村民,需要搬遷。”

“胡說八道!”蘇雲騁不加思考地說,“晴朗朗的大冬天,不打雷不下雨的,怎麽可能滑坡?地震台的台長是不是吃錯了藥?”

郭斧笑笑,又正色說:“兩家是幾次碰頭分析後正式行文的,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估計也不會貿然行事。所以這件事還是應當重視,人命關天,馬虎不得。”

“那處山砬子周圍有多少戶人家?”

“那裏是郊區岫豐鎮的一個村,村民有八十戶左右,大約四百來人。”

“這麽多人?”蘇雲騁睜大眼睛。如果處理不當,這四百多人都砸進去,可就是全國性的大新聞了。他真的不能掉以輕心。

“老郭,”他果斷地吩咐道,“馬上批複地震台和氣象局,同意他們的意見,立即著手安排村民搬遷,同時要增加力量,加強對險情的監控,這是一;第二,十點鍾,你召集建委、農委、民政局、公安局、財政局等有關部門開個緊急會議,研究搬遷後的安置問題,盡快拿出方案;第三,下午我去出險地區看一看,讓地震、氣象和民政等部門的頭頭跟我一道去。這恐怕又是個棘手的問題了。”

郭斧答應著回去做安排了。

“糟糕。”蘇雲騁自言自語道。真是越忙越添亂,老天爺也在這時候來湊熱鬧。市政工作中,舊城區改造一向是個老大難問題,這次若是把這四百多人都遷離原址,肯定比市內動遷還要麻煩。不光要為四百號人準備住處,還牽涉到他們的身份如何界定的問題——離開土地,進到城裏,總不能還算農民吧?如果正常辦“農轉非”,他們每個人要交七千元錢,可是在那個窮山溝裏,他們哪能掏出七千元來呀!

午飯剛過,不待休息,蘇雲騁就帶著一行人浩浩****地奔岫豐鎮而去。地震台的一輛震情監測車在前麵引路,其他人都擠在一輛中巴裏。地震台台長和氣象局局長在車上分別向他介紹了相關情況。他越聽心情越沉重。很明顯,險情要比他估計的嚴重得多,村民搬遷看來是勢在必行了。

“好端端的一座石砬子,怎麽突然就要垮了?”他問。

地震台台長說:“主要是村民亂挖濫采造成的。這幾年,市郊幾座山上建起不少公墓,石碑、石棺、石牌坊、石圍欄、石甬路需求量劇增。這座名叫鷹嘴子的石砬子下部是上好的打鑿石碑的材料,村民們幾乎家家都靠采石賺錢,硬是把這座石砬子挖空了,加上去年雨水大,山上的植被破壞嚴重,造成水土流失,加劇了山體坍塌。”

“能不能在山裏擇地安置,不讓村民們進城?”蘇雲騁問。

“這個……”氣象局長搖搖頭,“恐怕不行。您到現場看看就知道了。”

從仙人山北溝進去,又跑了十多公裏,公路到了盡頭。眾人下車,徒步跋涉了二十多分鍾,才看到那座石砬子。說是石砬子,實際就是一座小山,冷丁望去,砬子頂部確是像一隻鷹頭,尖尖的鷹嘴是一塊彎曲的巨石矗在山巔。隻是這塊巨石已經與山體裂開一條兩米多寬的口子,整座砬子從根部被采剝得凹進去幾十米,給人的印象是,這座方圓數公裏的巨大石砬子搖搖欲墜。而它的下麵不到一百米就是一片開闊地,幾十幢農舍山牆頂著山牆順著山溝坐落在石砬子周圍,一條小溪潺潺唱著蜿蜒而下。

市民政局長氣惱地申斥他:“你這村長怎麽當的?山都要塌下來了,為什麽不早些報告?這好幾百號人全砸進去,你還想要腦袋呀?”

話是對著村長說的,批評的卻是鎮領導,岫豐鎮鎮長肚裏有氣,冷冷地答道:“真要把四百多人全拍在裏麵,別說他一個小小村長,你我的腦袋都別想要了。”

“好了,沒有時間打嘴仗了!”蘇雲騁果斷地對村長說,“馬上回去動員,要求村民務必在兩天內從山溝裏搬出來,要講清楚,這是黨和政府對大家的關懷,不要抱著壇壇罐罐舍不得,政府會幫助大家建立新家的。”

民政局長叫苦道:“往哪兒搬?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嗬!再說,人力物力,特別是交通工具,都需要一樣樣落實,兩天時間恐怕來不及。”

“來不及也要搬完,山神爺可不會給你留麵子!”蘇雲騁毫不讓步,把郭斧喊到身前,“你立刻給軍分區掛電話,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向他們求援,請他們派點部隊來,最好帶一些帳篷等應急物資,至於搬到哪裏嘛……”他一時沒想好,不由得沉吟起來。

郭斧低聲建議道:“可以讓藍總幫幫忙,他有幾十幢獨身職工宿舍,可以先借給市裏用。”

“對!”蘇雲騁以拳擊掌,讓郭斧掛通藍盛戎的辦公室,可是無人接,於是他又把電話打到柯援朝的手機裏。

“郭秘書長,什麽事?”柯援朝大概身邊有人,聲音很低。郭斧說要找藍總說話,不知他現在在什麽地方。柯援朝說她現在正和藍總在一起開會,如果事情不急,能不能會後再說,郭斧說很急,必須馬上與藍總聯係上。於是柯援朝把電話遞給了藍盛戎。

“盛戎,這回可真是天要塌下來啦!”蘇雲騁走到一邊,簡單把這裏的形勢介紹了一遍,藍盛戎沒打折扣,當即問需要什麽援助。

“我記得你有四十來所職工宿舍,能不能暫時騰出一所給我安置災民?”

“沒問題。”藍盛戎毫不遲疑地應允,並且表示,要把距離岫豐鎮最近的那幢職工宿舍樓倒出來,還要派東鋼汽車運輸公司的一個車隊前來聽市政府調遣。

“那好,就這麽定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謝謝你,謝謝東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