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要當房奴了,每個月的工資都要被扣去還貸,幾乎是一分不剩,期限為二十年。二十年,如果按現行的刑法,已經是最長的有期徒刑了。工資沒有了,經濟上的困難還不算夠,還有可能再戴上一頂綠帽子。妻子曹小慧和門亮出去吃飯,一直到半夜才回來,而且門亮一下給借了五萬塊錢。為什麽有這麽一筆交易,三歲孩子也能猜得出來。現在心裏最難受的,還是這頂綠帽子。想想妻子大半夜和人家幹什麽,心裏就疼得發慌。戴綠帽子還不算完,職稱的事也不順利,幾年也沒湊夠副教授所需的那些條件,幾年下來,他已經成了大齡講師。當房奴、戴綠帽子、評副教授,簡直就是壓在他頭上的三座大山。要推翻這三座大山,不但艱難險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些天申明理總是痛苦地思考,但發展是硬道理,拯救自己還得靠發展。長遠的發展規劃是向領導靠攏,力爭三五年內弄個一官半職,給自己戴頂紅帽子,哪怕是院長助理也行。有了紅帽子,綠帽子就會被擊垮,就會自動掉在地上,然後讓他踩在腳下。至於另外兩座大山,當然也不在話下,有了官職,即使沒權,也有了門路,有了資格,科研費辛苦費各種經費就會找上門來。經濟問題解決了,職稱的問題就更簡單,大不了多花點錢出書出科研。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短期要做的,就是接近領導,積極表現,而且再爭取多帶點課,多掙點課時費,緩解一下眼下經濟上的困難。

按學校的規定,講一小時課,講師掙十五塊,副教授二十,教授三十,多勞多得。但課也不是誰想多講就多講,多講少講,讓誰去講,那要院領導說了才算。申明理決定找找院領導,給他再加一門課或者再開設一門選修課。

雖然和院領導常見麵,但平日沒啥交往,有事去求人家,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院長吸煙,申明理決定買一盒好煙裝在兜裏,至少給領導敬支煙表示尊敬。糟糕的是自己不抽煙,隻給人家敬煙有點尷尬。看來,吸煙也有吸煙的好處。但現在學吸煙,花費更大。人沒錢,真是處處都有難事作對。

院長室的門緊緊地鎖著。問辦公室的人,他們也不知道。隻好等著。好在等到快下班,院長呂萬有回來了。申明理紅著臉先敬煙,但卻忘記了帶火柴。好在呂萬有迅速掏出了打火機。申明理隨手將整盒煙放到桌上,又掏出一張信紙,不好意思了說,我最近又自修了一門課程,想開設一門選修課,我寫了個申請,請院長審查一下,看能不能開設。

呂萬有看一眼申請,說,如果你想多帶點課,就不用申請選修課了。人事處的魯處長承擔了一門課,正好沒時間講,想找個人替代一下。具體條件是講課的錢算你的,工作量算他的,各算各的賬,但你占點小便宜:魯處長是教授,課時費按教授領取,但全發給你,魯處長一分不要。

這點小便宜可占大了。教授的課時費是講師的二倍,上一次課就等於上了兩次。魯處長叫魯應俊,是學校人事處的副處長,也是院裏的教授,算雙肩挑兩條腿走路。按規定,雙肩挑必須要承擔一定量的教學,否則職稱將不能保留。魯應俊需要教學工作量。申明理每年的教學工作量足夠,他再不需要這些,他需要的是鈔票。各取所需,這樣最好。申明理高興了一口答應,然後連說幾個感謝。呂萬有說,如果你同意,我給魯處長打個電話,然後你再和他聯係,課怎麽上,你和他商量。

呂萬有打通電話說清了大意,可能是魯應俊要申明理接電話,呂萬有把電話遞給了申明理。

魯應俊說他在外麵,說課他已經講了幾次,課本在家裏,講到哪裏了他也說不清,但明天一早就有課,他要申明理晚上到他家,然後他再詳細交代。

魯應俊家雖然也在校園,但校園的住房分為新舊兩個區,新區是新建的現代化住宅,舊區的房屋就各式各樣。申明理住的筒子樓在舊區,申明理也很少到新區去。估計魯應俊這樣的領導要看晚上的新聞聯播,聯播過後,申明理才往魯應俊家走。

魯應俊正在書房電腦前忙活,和魯應俊在一起的還有他的一位女研究生。這位研究生申明理更熟悉一些,經常見她在係裏進進出出,好像姓朱。他想起來了,應該叫朱雪梅。魯應俊要申明理到客廳坐,客氣地讓申明理坐到客廳沙發上,又把幾樣水果都擺到申明理麵前,要他隨便吃。

感覺魯應俊家的茶幾特別大,大得像張單人床,申明理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茶幾。但茶幾上還是擺滿了各式東西,單那些水果,就有蘋果橘子香蕉石榴,還有幾樣見過但叫不上名來。可以看出,他家每天來的客人不少。申明理拿起一個小點的香蕉,慢慢剝去皮,一點一點慢慢地吃。

魯應俊起身去書房拿課本。申明理乘機打量一下客廳。這個客廳真的不小,估計有近三十個平米。粗略數一下門,估計至少也是三室兩廳,至少也有一百四五十平米。自己買的房雖然也有九十幾個平米,但客廳就比人家的小很多,大概也就是人家的二分之一。不過也夠住了。人家客人多,咱家就自己住,太大了也麻煩。他想起身轉了看看,馬上意識到自己腦子有毛病。這一陣子看房買房,都看出神經病來了,見了房子就想看就想比。申明理從心裏覺得自己可笑。

魯應俊講的是《生物化學》。怪不得他沒時間去講。這門課有許多分子結構要記,還要找一些掛圖,很費事。魯應俊為什麽選這樣一門課,要知道,別的雙肩挑領導帶課,一般都要選一些容易講而且發揮餘地大的副課選修課,比如思想修養政治理論。看來魯應俊還是不願意丟掉專業知識,還想在專業領域搞點東西,也說不定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他曾經聽人說過,說魯應俊最早是附中的化學教師,後調到人事科當科長,因化學和生命科學有點血緣,便把教師關係轉到了生科院。既然是學化學的,和化學沾親的課也隻有《生物化學》了。魯應俊翻一陣書,然後喊朱雪梅過來。魯應俊將書遞給朱雪梅,說,最後一次是你講的,講到哪裏了你給申老師說一下。

學校明文規定,嚴禁研究生代替導師給本科生上課。說明魯應俊還是讓研究生代上了。申明理覺得魯應俊也不必避諱,像他這樣的領導幹部,誰又會去查他,查住了誰又會撕破臉皮得罪他?朱雪梅接過書並沒翻,說,緒論是魯老師講的,我隻講了第一章的一二節,後麵的,你就接著講吧。

開學已經幾周了,才講了這麽點,可見也太應付差事了。申明理問有沒有這門課的教學大綱,魯應俊說應該有,自己到係裏找找吧。

魯應俊也坐下後,問申明理是哪裏人。申明理回答西府縣後,魯應俊笑了說,我聽你的口音有點像老鄉,果然是。我也是西府的,不過你的普通話還不過關,還帶了不少家鄉口音,以後得加強練習普通話。

其實申明理早就聽出魯應俊像家鄉人,感覺魯應俊的普通話還不如他。但申明理還是特別高興□這麽重要的領導是老鄉,自己竟然不知道,可見這麽多年是多麽孤陋寡聞。老鄉見老鄉,有難必須幫。魯應俊雖然是副處長,但正處長去年到北京讀博士後去了,人事處處長的工作,就由魯應俊暫時代理。去年申明理申請副教授沒通過,人事處職稱辦的人說他差零點三分。現在魯處長成了老鄉,真是意外的喜訊,即使魯處長不能幫他評副教授,但給想個辦法,給指點指點,肯定大有益處。但申明理一時不知該怎麽表達老鄉見老鄉的喜悅和親近,想一想,隻好撒謊說,我早就想來認認老鄉,但又不敢,怕你太忙。

魯應俊說,既然是老鄉,還顧忌什麽,什麽時候想來,盡管來就是了。

問一陣申明理家的一些情況,又談一些學術方麵的事,魯應俊覺得申明理這人還算不錯,感覺人還誠實可靠,性格也不死板,學問也還可以,完全可以讓申明理做更多的一些事情。去年申請到的地方豬保種科研項目還沒真正展開研究,許多事情至今還沒有一點眉目。自己確實是太忙了,那麽多的行政工作,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光靠朱雪梅也確實不行。申明理畢竟是教師,經驗要比朱雪梅多一些,做事也肯定比朱雪梅踏實一些,工作起來也有章法一些。保種研究經費總共三十萬,不算多也不算少。花這麽一筆錢,即使不能研究出個成果,至少也應該有個完整的研究過程,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發幾篇像樣點的研究論文。讓申明理來完成這樣的工作,應該是合適恰當的人選。當然,朱雪梅馬上也要畢業,如果不能留校,必須還得有一個助手,幫自己幹一些學術方麵的事情。魯應俊給申明理泡一杯茶,然後說,今天算又認了一個老鄉,老鄉遇老鄉,互相幫幫忙。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有一個科研項目,一直由朱雪梅幫我做一些具體的事情,現在朱雪梅馬上要畢業了,她也有許多事情要做,她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如果你不太忙願意參加,就幫我做一些研究工作,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真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這些年他每年都申請研究項目,也希望能參加別人的研究,但都沒有成功。現在突然好事降臨到了頭上,難道真的要時來運轉?他評副教授就差零點三分,參與一個科研,即使是省級科研項目,最少也能獲得這零點三分。有了這零點三分,副教授的問題就不成問題。申明理興奮地一口答應。魯應俊說,項目是省立項目,是關於黑香豬的保種研究,我原打算除了調查,再提出一些保護措施,最好能研究出一個切實可行的保種辦法。現在看來,不但應該研究出一個切實可行的保種辦法,而且我還想做得更好一點,更紮實一點,甚至建一個保種繁育場。這些你都要考慮考慮,具體怎麽搞,朱雪梅也在,咱們正好商量一下。

突然有人敲門。魯應俊起身透過貓眼觀看,來的是中學教書時的同事吳老師。吳老師提了兩個大黑塑料袋,可能也是一般禮物。魯應俊轉回來對申明理和朱雪梅小聲說,是我過去的同事吳老師來了,你們先到書房坐一坐。

讓吳老師坐下,魯應俊便默不作聲等待她開口。吳老師歎口氣,說,老都老了,活得越發不得安寧。大兒子沒好好上學,一輩子隻能幹苦力活。好不容易給娶了個老婆,這不,沒過三年,最近兩個人徹底離了。小兒子還算爭氣,不但考了大學,還考了師大的研究生,今年畢業,品學兼優,但命運也不濟,剛好趕上工作難找。我想,如果小兒子也沒有個好點的工作,我這輩子就更別想活好。想來想去,我想到了你,看在咱們同事一場的分上,請你幫個忙,在咱們學校隨便給找個地方,給他一碗飯吃。

隨便找個地方,說得倒隨便。可她哪裏知道,今年的形勢比哪一年都嚴峻。“文革”後恢複招生,因當時教師短缺,便讓一大批七七、七八級的學生留了校,現在這批人在學校都身居要職,子女都剛好大學畢業,不說別人,僅機關處長以上領導的子女,今年畢業的就有七位,因七位中有三男四女,便被稱為三大太子四大公主。這些太子公主學校不安排不行,安排也有困難。第一個問題是如果安排了這些太子公主,別的職工的子女怎麽辦。如果要搭車,那肯定要劃分一定的條件,很可能劃到教授一級。吳老師隻是中學高級教師,相當於副教授,很可能邊都沾不上。魯應俊本不想說這些,但不說這些又怎麽能說服她。魯應俊隻好實話實說。

吳老師立即說,那情況不一樣。我兒子是師大畢業,是一本重點學校,他們的是什麽學校?特別是財務處遊處長的兒子,大學考不上,隻上了個自費大專,然後又拿了個學校的自考本科,然後又讀的是不脫產在職人員碩士。他這一步步所有的文憑,都是混來的,沒有一個是通過國家正式考試考來的。這樣的情況,怎麽能和我們比。

吳老師說得有點激動,但她隻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其實來他這裏的,差不多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魯應俊給她剝一個香蕉,平靜地說,不管人家讀的是什麽碩士,可都是國家承認的正式文憑,國家也沒有給文憑分什麽重點不重點。至於能力,你也不能說人家的能力就比你的差。如果你的兒子能搭人家的車和人家一起進來,那算咱們的運氣,別的話,就什麽都不要說,也說不清。但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大。這些年留校的分來的子弟太多,人家說咱們的學校快成子弟學校了。有次在會上,校長就嚴厲地批評了這件事,並且說以後要嚴格控製,咱們剛好趕上了嚴格控製。

吳老師立即問搭車的可能性有多大。魯應俊說,關鍵是能不能搭上車,怕的是到肘要劃一個等級,比如劃到正處級和正高級的子女。如果真這樣劃,誰也沒辦法。

吳老師著急了分辯說,那也不能領導的子女就要老百姓的子女就不要,這樣明目張膽,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魯應俊說,聽起來是太過分,但文件政策就有這樣的規定。你也知道,早在多年前就有文件,高級知識分子身邊無子女的,就可以安排一個子女工作,哪怕子女一天學也沒上,你也得給安排。你也知道,同樣是當兵轉業,正高級正處級的子女學校就得安排工作,別人的就不能。這就是說,人和人是不平等的,政策就有這樣的規定。那麽人們為什麽總要說什麽平等,其實這都是輿論宣傳出了錯誤,或者說人們把理想當成了現實。如果人人都平等了,誰還會去努力拚搏。如果領導都成了老百姓,那又有幾個人願意去當領導。

在學校,高級知識分子就是指正高職稱以上,學校的處級領導當然都有正高職稱,比如財務處長,教幾天會計學,就輕鬆評上了正教授,因為職稱等等都要在領導的領導下來評,領導自然不會落在群眾後麵。人和人要劃分三六九等,這一點她也清清楚楚,全世界也都是這個樣子,這她能夠理解,學校這些年也是這麽做的,她也不想計較。問題是,作為一名在學校辛辛苦苦工作了幾十年的老職工,難道學校就不能對照高知政策照顧一下嗎?難道學校就不需要優秀的人才嗎?吳老師幾乎要哭了。她抹把眼睛,說,靠山吃山,別的部門都是這麽做的,別的人也都有山靠。電力銀行鐵路公安甚至演藝,哪一個部門不是老子幹什麽兒子就幹什麽,人家這些部門都有內部安排的政策,我們學校為什麽就不能?正因為人家都是內部安排,我們的子女才沒有地方可去。難道我們人錯了行子女也應該跟著倒黴?你說學校子女太多,但幾千教職工的大學,每年進入學校工作的不下六七十人,自己的子弟才有多少?最多不過十幾個,四分之一不到,怎麽就多了?再說,別人的子弟進來也是工作,我們的子弟進來也是工作,難道我們的就不如別人的?再說,別的單位都能給職工謀點福利,我們怎麽就不能。你是領導,這些問題你應該提出來,你應該和校領導商量商量。

這也確實是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可以和校領導說說。魯應俊說,商量倒可以商量,我們也是盡力為大家謀利益的,這些年,我們就想出了許多辦法,也解決了許多職工的實際問題。你放心,這件事我會和校領導說,如果能辦,我盡力給你辦。

吳老師急忙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想讓你在校領導麵前爭取一下。說著,吳老師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我準備的一萬塊錢,現在的事,幹什麽也得花錢,白讓人幫忙不行,這件事你也得求人,這點錢你先用著,如果不夠,花多花少都沒關係,花多少我都願意。

吳老師邊說邊把信封往魯應俊的懷裏塞。魯應俊立即說不行。魯應俊說,這錢你趕快收回去,我肯定不會拿你一分錢,咱們同事那麽多年,你對我又那麽關照,你給我錢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吳老師說,這錢不是給你的,咱們那麽多年的交情,我還用給你錢嗎。這錢是讓你幫我辦事的,辦事不請客不花點錢,人家也不盡心。再說,解決工作這麽大的事,不少人都花幾萬十幾萬,我不花點我心裏也過意不去。

這是什麽事。魯應俊想發火,但對吳老師不能。吳老師以前確實對他不錯,再說她也是快退休的人了,論理,他也應該叫姨叫嬸。但魯應俊還是嚴肅了說,這不是花不花錢的問題,說句心裏話,事我肯定給你盡力辦,如果能辦成,一分錢也不用花,如果辦不成,你就是給我一座金山,我也辦不成。

魯應俊的臉色嚴肅而真誠,但吳老師卻覺得他的話很假,是推脫的意思:給一座金山辦不成,誰信?如果我有一座金山,我還用求你?我直接就讓兒子當政協主席銀行行長了。但吳老師還是竭力想把錢留下。說實話,雖然在學校呆了三十幾年,但真正能給她辦事,真正能搭上點關係的領導,也隻有魯應俊了。吳老師幾乎帶了哭腔說,小魯,你不收我的錢,我就知道你沒想著誠心給我辦事,至少是辦也行不辦也行,可我兒子的終身大事我不能隨便。我的心你也應該明白,花多少錢我也不怕,不花錢誰會給我認真辦事?在學校,我也隻認識你,關係也一直不錯,你一分配到學校,我就覺得你是個好青年,我就特別喜歡你,不知道你記得不記得,我煮點玉米做點好吃的,總不忘給你拿一點。

吳老師也真是急了,而且有點急不擇言的味道。給他拿玉米吃的事他當然記得。在她的心目中,也許煮玉米棒就是好吃的東西,可他來自農村,整天啃玉米棒子早啃怕了。不過那時他單身,灶上的飯也不怎麽樣,玉米他還是能夠吃得下去,而且那份情誼讓他感動。其實他記憶最深的倒不是玉米棒子,而是每年端午中秋,吳老師總會給他帶幾個粽子幾個月餅,然後像母親和大姐一樣,什麽也不說放在他的桌上。魯應俊清楚,今天如果不收,吳老師真的會哭,也會罵他沒良心。但收了,這件事就真的是一個壓力,就真的變成了他自己的事情。自己養了兒子,卻把難題往別人的頭上推,魯應俊又止不住一陣心煩。魯應俊說,要不你就放下,反正你也不是外人,事我給你盡力辦,錢我到時再還你。

剛才進了書房,申明理和朱雪梅都不想把門關上。書房連著客廳,客廳裏幹什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這一幕看得申明理心酸。人比人氣死人,老牛比馬騎不成。人家坐在家裏,就有人硬給往懷裏塞錢;咱向別人借錢,都沒人肯輕易借,隻好老婆去借,隻好戴一頂綠帽子。看來也得想辦法謀個一官半職,要不然不僅自己受窮,後輩兒孫,也要吃大虧。

送走吳老師,魯應俊來到書房,歎口氣,說,在別人眼裏,都以為這個人事處長輕鬆有權,可誰能知道,這個職位從來就不讓人消閑一天,整天都有各種關係的人來辦這辦那,可多數情況下是不能辦或者辦不到,可沒有幾個人能夠理解你,不是死纏爛磨,就是不滿抱怨。你們看到了,剛才的事你說怎麽辦,不收,她要死要活,好像你沒一點良心。收下又怎麽辦,隻能等事情過後再還給她。現在我好像得了職業病,見到熟人提了東西登門,心裏就一下莫名地煩躁惱火,如果是正在吃飯,就本能地飽了,再連一口也吃不下去。

申明理和朱雪梅靜靜地聽著。他們離這樣的煩惱還遠,這樣的煩惱也許一輩子也輪不到他們的頭上,他們甚至還希望有這樣的煩惱。重新回到客廳坐下,魯應俊問申明理保種研究最好從哪方麵入手,有沒有好的主意。申明理說,咱們是學生物的,我覺得最好從基因人手,把黑香豬的基因提取保存下來,然後除了留純保物種,還可以進一步研究雜交,培育出新的良種。

魯應俊說,這些我也想過,從基因人手工程浩大,費時耗力,需要大量的財力物力,咱們這三十萬科研經費根本不夠,根本無法鋪開。我的意思是立足實際,就這點錢,還要完成一個完整的研究。這樣看來,隻能是先摸清黑香豬現在的生存狀況,分布狀況,種質純度狀況等等基礎的東西,如果可能,再建一個小型保種場,保存一些純種的黑香豬,等再能申請到後續資金,咱們就拉一幫人,搞基因工程。

這個想法也是對的,但申明理明白,魯應俊是學化學的,他也不懂基因,也沒能力搞什麽基因工程。讓申明理不解的還有,這個保種研究項目,怎麽落到了申明理的手裏,真的是有點亂點鴛鴦譜。搞調查就搞調查吧,如果真搞基因工程,他也沒搞過,真不知道怎麽搞。如果邊查資料邊實驗,即使能搞成,也得若幹年,而且是跟在別人的後麵重複研究。申明理隻好附和了說這樣最好,先搞清基本的東西再說。

魯應俊要申明理先找一些有關黑香豬的資料,先熟悉一些情況,發現一些問題,然後有的放矢。申明理不停地點頭,然後說,我盡快搜集一些資料,然後把這些資料匯集到一起,打印出來給您送來審閱。

這樣很好,看來有社會經驗的申明理就是比朱雪梅要成熟,要老練。魯應俊表示讚許,說,這個研究你就多操點心,多動點腦筋,

大膽地創新,有什麽想法,你就放心和我說,咱們多討論多研究,爭取把研究搞好。

申明理再次想說職稱的事,可朱雪梅硬是也坐了不走湊熱鬧,而且一顆一顆剝了吃石榴,沒有一點走的跡象。申明理隻好厚著臉皮說,其實我跟你搞科研也是幫我自己,我評職稱正好差零點幾分,有這個科研,我的問題也解決了。

魯應俊噢一聲,好像突然想了起來,說,你好像去年就申報了,我還不知道沒通過。不過這個項目明年才能結項,你明年再報副教授就太遲了。這樣吧,我還有個小科研項目已經完成了,是關於事業單位人事製度改革方麵的研究,省人事廳的研究項目,我把你也加進去。你也趕得正巧,今年的職稱過幾天就要評定,你明天就填寫材料,還能來得及。

申明理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難道真的是時來運轉了嗎?職稱這座大山,壓了他幾年,壓得他心煩,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曾經無數次想過,有了副教授,也算進人到了高級知識分子的行列,也算對自己的人生有了一個交代,以後別的事情,都可以不急,都可以不用這麽煩心費心。可這麽難的事,說簡單也簡單。申明理的心一下激動得狂跳起來,狂跳得幾乎要衝出胸膛。命運啊,你真的是無法捉摸。原以為這個副教授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原以為湊夠這零點三分真要把人難死,想不到突然就出現了轉機。可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還感覺走投無路,四麵都是銅牆鐵壁呢。申明理一連聲感謝後,心裏又有點不踏實。人事改革研究好像應該屬於社會科學,而他要評的職稱屬於自然科學。猶豫半天,申明理還是說了自己的擔心。魯應俊笑了說,評職稱的事你還不懂,評職稱要的是條條框框,哪一個條條算幾分,哪一個項目算幾分,都是規定死了的。至於研究門類,它隻分國家級省部級地廳級,然後再分第一主持人第二主持人,如果詳細到是什麽研究,那研究門類多如牛毛千奇百怪,情況也複雜得無法分清歸類,你怎麽能規定得過來。這些條條框框都是上麵規定的,而且都是正式紅頭文件,況且審查材料的人也不隻是我們,關鍵還是教育廳和省職改辦這兩關。你不知道,省職改辦負責審材料的那個人已經審了十幾年材料,全省的材料都要經過他的手,據他自己說,每年審過的材料碼起來最少也有幾大卡車,經他手成長起來的高級知識分子,至少也有十幾萬人。這麽多年材料審下來,那眼睛亮的,真的是火眼金睛,不管你材料填寫得多麽密密麻麻,他一手快速翻看,一手用鉛筆勾劃,翻過勾完,哪一條算數哪一條不算數,哪一條算零點幾分總共得多少分,他已經算得清清楚楚了。誰夠誰不夠差幾分,都別想騙過他,誰也別想在他那裏喊冤叫屈,那個準確,讓你找不出半點差錯。

如果是這樣,他也放心了。再說有魯應俊,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申明理再一次不知怎麽感謝,不知該說什麽。隻能簡單地說謝謝。然後小心翼翼地最後試探說,明天我就到您辦公室領表填寫?

魯應俊毫不含糊說,明天早點去,去了先找我,我給你安排。

申明理和朱雪梅走後,魯應俊覺得還有一件事得辦。人事處長不久就要博士後出站回來,如果再回到人事處,他這兩年的工作就算白主持了。他曾經向書記校長提過這件事,而且明確提出如果處長博士後回來,就給他或者他換個崗位。兩位領導都說可以考慮,但考慮是考慮,怎麽考慮就關係到他的命運和未來。人事處長是個眾人矚目的位置,競爭也將是相當地激烈,如果和領導沒有點特殊關係,從副處長升為正處長,總要過渡一下,官場上稱為慢半級。比如他,人事處副處長算實權副處,如果升為正處,一般不會再給個實權正處,而是過渡一下,給一個次要的非實權的正處,像環衛處長教研處長院係總支書記等。直接由實權副處轉為實權正處,那就得點特殊的原因。他算過,如果今年能當上人事處長,按他現在的年齡,按他的能力,他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他現在已經讀在職博士,明年就能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再到有博士點的專業掛個博士生導師。想想看,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十多歲的人就有這麽多的金字招牌,當個副校長校長應該有很大的概率。去年省裏改善基層領導知識結構,要挑選一批博士學位教授職稱的知識分子正處幹部到地市任職,因符合條件的不多,願意去的都如願了,不少被直接任命為副市長。如果去年自己拿到博士學位,現在已經是副市長了。也許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如果人事處長回來後學校按常規把他提拔到下麵'哪個學院,轉正是轉正了,但情況就差得很多,沒什麽權力,各種瑣碎事卻一堆,學生的事教師的事,事事都得經過院裏,像個村長,整天都要為雞毛蒜皮爭爭吵吵。在這樣的部門當領導,將會更煩,更沒意思。更麻煩的是,到了學院,相當於到了基層,別說參與學校的管理決策,見校領導的機會都不多,時間一長,領導也把你淡忘了,你這輩子,也算被埋沒了。

牛校長到中央黨校學習去了,最近學校不少中層領導都往北京跑,說是到北京出差,其實就是借機去看望牛校長。他也正好去看望看望,然後把人事處領導職務的事詳細說說。

去看望也不必帶太多的錢,有兩三萬也可以了。借口也是現成的,就說校長您在首都學習花費很大,我剛好帶了點錢買實驗用品,結果東西沒買成,錢裝在身上很危險,不如幹脆給您放下一點,補貼一下花費。這個借口不僅堂而皇之能說得出口,接受的人也好接受一些。如果牛校長仍然不收,那他該表達的意思也表達到了,該說的話也可以說了。該表示的都表示了,該說的都說了,提拔不提拔那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明天就從科研費裏借三萬塊出來,後天如果能出發就出發。

但每次使用科研經費,報銷時朱雪梅都要搭車報幾張自己的發票,不然就不高興不願意去辦。很明顯,朱雪梅是知道那些錢並沒用來搞科研。今後也可以用一用申明理。魯應俊從來電顯示查到申明理的電話號碼,撥通後說,你能不能再來一下,我還有個事要和你商量。

申明理到來後,魯應俊說要到北京出差,要他幫他借點錢出來。魯應俊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借款單,要申明理填寫一下。魯應俊說,咱們這裏設備差,有幾個實驗數據需要到北京去做,我準備過幾天就去,你填個借條,從我的科研費裏借三萬塊出來。沒辦法,現在什麽都貴,到人家的實驗室做幾個實驗數據,動輒就得幾萬塊。

申明理愉快地答應後,立即填寫好借條,然後讓魯應俊批上“準予從科研經費裏借支”幾個字,然後說,我明天上午就去借,不知是要現金還是要支票。

魯應俊說,還是現金吧,現金方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