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雖然以前就說過,如果買房,家裏會借點錢,可是事到臨頭,誰都打了折扣。申明理跑了一趟老家,兄弟姐妹借遍了,才帶回來六萬多。曹小慧的父母答應過借五六萬,打電話真借,母親卻說沒那麽多,隻有三萬塊,還一再叮嚀,千萬不能讓哥嫂知道。

已經是箭在弦上,房子必須得買,不吃不喝賣了褲子也得買。現在,她看到自己住的屋,就感到屈辱,也感到低人一等,仿佛自己也是那些打工的。那天她也沒請木匠,自己找了一塊木板用刀砍了一下,然後將被撬壞的門框釘好。她相信,偷了她的賊已經失望,絕對不會再偷二次;沒偷過她的賊進來,也再沒什麽可偷。

隻能向同事借了,但借錢給人,那是沒事找事,甚至是自找倒黴,沒有特殊關係,誰會輕易把錢借給別人。

如果有同事能給她借錢,那麽這個人也隻可能是門亮。最近兩年,特別是這一階段,門亮見到她,眼裏總是放出異樣的光芒,如果開會學習,門亮總是死死地盯著看她。五一節學院組織旅遊,在一個賣紀念品的攤位,她覺得一個項墜很好看,隻是一百多塊錢太貴。她放下項墜走開後,他卻買了,而且買了兩個,然後把一個硬塞在了她的包裏。她當時沒堅持還給他。過後她就有點後悔,怕從此門亮更進一步糾纏不清。可是沒有。她清楚,並不是門亮沒有了那種心思,而是他知道怎麽克製,或者說他想給她點東西的心願已經得到了滿足。門亮不但有錢,也有車有房。也許向他借點錢,他有可能答應。

隻能借一點算一點,一點一點往齊湊吧。她決定給門殼打電話,請門亮吃飯,然後在飯桌上提出借錢。

查門亮的課表,門亮今天沒課,應該在家裏。又怕門亮午休,曹小慧決定等到下午三點以後再打電話。

曹小慧想洗個澡。感覺渾身都髒了,也許還有味道。如果請人家吃飯,這副髒樣子當然不行。

家裏沒有洗澡的設備,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學校的洗浴室洗。但每次去洗,她都感到羞愧,因為到公共浴室洗澡的,除了學生,就是沒房的困難職工和來校務工人員,青年教職工,也很少能看到**裸地和學生攪和在一起,把自己**裸地展示給學生,她還是很難為情。所以每次去洗澡,她都是選擇晚上,而且低了頭快快地走,見了人也裝沒看清。現在光天化日,人來人往,學生也多。曹小慧猶豫一陣,決定在家燒一盆水,用大洗衣盆洗。

洗衣盆是一個紫色大塑料盆,直徑沒有一米也差不多,洗被套洗床單綽綽有餘,但洗澡還是小了點,也淺得多。站到裏麵,水隻到小腿肚,坐到裏麵,腿卻沒處可去。隻能蹲著擦洗一下了。

弄了滿地的水,感覺還是沒洗幹淨,甚至感覺有的地方就沒沾上水。盆裏的水已經潑灑得隻剩半盆。起身往盆裏再加水時,申明理開門走了進來。申明理愣一下,說,嚇我一跳,赤條條的幹什麽哪。

明明在洗澡,還問幹什麽。曹小慧沒好氣了說,幹什麽,跳豔舞唄,隻是舞台小了點。

正好讓申明理幫忙洗一洗。申明理接過毛巾,說,天又不熱洗什麽澡,是不是要出去。

當然是要出去。但要不要告訴他向門亮借錢,曹小慧一下有點猶豫。她覺得還是先不說為好。一是如果借不到錢,也免得讓他小看。二是請門亮吃飯,帶上他去會不方便,不帶他去又會誤會。曹小慧說,讓你向同事借點,不知你張沒張嘴,有沒有點希望。

他一開始就不抱什麽希望。這些年忙忙碌碌,也不知幹了些什麽,雖沒得罪人,但也沒結交朋友,感覺和大家都是同事關係,沒有一個鐵哥們兒。如果借錢,一般的同事根本不可能。事實也如此。他們教研室的馬老師平日愛吹自己有錢,他試探性地剛說借錢,人家就立即說最近沒錢,錢借給了妹夫。申明理不知該怎麽回答曹小慧。他隻能邊給她擦背邊說,這年頭,錢就是命,沒有特殊的關係,誰肯把錢借給別人。

申明理的話,讓曹小慧借錢的信心也減了一半。剛才,她還是充滿信心的。但她還是相信門亮,相信自己的判斷。如果門亮有錢,肯定不會一點不借,很可能是數量多少的問題。

洗浴後,曹小慧感覺清爽了許多,也精神漂亮了許多,信心也增加了許多。照照鏡子,感覺皮膚還是有點幹燥。貼了麵膜,打開衣櫃又找不到合適的衣服。連試幾件,都不合適,都有點過時。連換幾件衣服後,申明理忍不住問要幹什麽。申明理說,不過年不過節,打扮這麽隆重有什麽意思。

曹小慧生氣了說,難道隻有過年過節才穿衣服嗎?

可穿來穿去,明顯是有什麽重大活動,而且還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還不告訴自己的丈夫。申明理斟酌半天,說,結婚也沒這麽打扮,打扮得這麽仔細,是去上台演出還是去約會朋友。

人家的女人有空就化妝打扮自己,而她有空卻是收拾家務洗鍋做飯,不僅不化妝不打扮,連洗漱都是匆匆忙忙。想起這些,她心裏就難受。曹小慧沒好氣了說,反正是去幹壞事,但幹什麽,今天偏不告訴你。

但他一定要弄清她去幹什麽。申明理說,我能猜出你去幹什麽,很可能是去借錢。

明明知道,還故意要問。曹小慧傷感得想哭。她什麽也不想說,扔下手裏的衣服,轉身坐在了**。

精心打扮,當然是向男人借錢,如果是向女人借,打扮成這樣,不但借不到錢,說不定會潑一身醋。申明理本不想再說什麽,但心裏就是發酸。他還是忍不住說,我想知道你向誰借,該不會是那個禿頭房老板吧。

竟然還吃那個房老板的醋,曹小慧覺得好笑,也覺得申明理小看了她。別說什麽禿頭老板,即使學者教授,不是才貌雙全,她也不會多看一眼。曹小慧厭惡了說,你除了嘴上有力量,再能幹什麽。你以為你老婆是妓女,你以為我會看上老板的錢。我如果真的看上老板的錢,我早就是億萬富姐了,別說今天看著我,你見我一麵,比登天還難。

申明理不再說什麽。但他卻更想知道她要向誰借錢,而且這個問題憋在肚子裏脹得他心都發慌。錢這東西,沒有點特別的關係,誰又肯輕易借人。申明理在地上轉一圈,說,昨天我收到一條短信,說他們可以無擔保貸款,要不我回個電話試試?

曹小慧一下火了,說,你是傻瓜還是白癡!騙子的話你也要相信嗎?

申明理說,那怎麽辦,親戚又沒錢,不沾親不帶故人家又不借,你說怎麽辦。

曹小慧一下明白了,他是故意這樣說,故意逼她說出向誰借錢。說出來又怎麽樣,借錢有什麽秘密,何必要偸偸摸摸。但他用這種方式逼她說,她還真不想說。曹小慧不想理他。曹小慧起身來到電腦前,打開電腦,安心查她的資料。

三點過後,曹小慧覺得門亮如果午休也該起來了。要打電話時,才發現申明理一直在看著她,樣子有點可憐兮兮。曹小慧突然一下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自己的丈夫,不關心這些關心什麽。曹小慧說,怎麽樣,我向誰借錢研究出來了沒有?如果研究不出來,我告訴你,是我們教研室的門老師。門老師為人仗義,也大方豪爽,有點宋江的味道,好多年前我們一個同事結婚缺錢,他一下就借給了三千。那時的三千,也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三萬。

申明理認識門亮,但不熟悉。感覺門亮還像個學者,不至於偷雞摸狗。申明理自我解嘲說,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不管向誰借,借到錢就是好錢。

申明理走後,曹小慧開始撥門亮的電話。不知為什麽,曹小慧卻止不住有點緊張。撥通,又一下有點張不開口。本來想好了怎麽開頭怎麽過渡,但曹小慧卻突然想直說。曹小慧說,今天晚上你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門亮顯然沒有準備,他脫口問有什麽事。曹小慧想說借錢,又難以張口,也覺得這種事不好在電話裏說,更何況她想多借一點。曹小慧說,是有點事要求你,我想在飯桌上說。

門亮說,有什麽事你就放心說,隻要我能辦到,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惜。

門亮如此爽快,曹小慧也輕鬆了下來。她也想用玩笑的口氣來說這件事。曹小慧說,沒那麽嚴重,更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隻要你出點血就行。

門亮說,我雖不是熱血青年,但熱血我倒有一腔,隻要你需要,我隨時奉獻。

再不能開玩笑了,再玩笑,也許會說出更玩笑的話。如果扯到男女情感上再提借錢,那就有點像交易了,誰心裏也別扭。曹小慧說,我最近看好了一套房,就是價錢高得嚇人,如果買,首付我還差一點,我知道你是大款,我想讓你當一回黃世仁,借點高利貸給我,到時不用你逼,我一定會主動連本帶利都還你。

門亮一下笑了,說,我還以為什麽大事,原來是讓我當黃世仁。我窮得什麽都沒有了,就剩不多的幾個錢了,你說吧,缺多少。

曹小慧心虛了說,你知道,買房需要的錢多,我還缺四五萬,但你能借我多少,就借我多少,少了不嫌少,多了也不嫌多。

門亮說,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什麽時候要,我給你送貨上門。要不這樣吧,今晚我請你,到時或者給你現金,或者你給我一個卡號,我把錢轉到你的卡上。

掛了電話,從興奮中平靜下來,門亮才覺得事情還真的有點麻煩。家裏錢倒是有些,他估計最少也有五六十萬。但這些錢都在老婆的手裏,這些年他基本上是甩手掌櫃,花錢伸手,吃飯張口。當然,這些錢基本上也是老婆掙的。老婆在後勤處公寓科當科長,管著兩三萬學生的住宿,管著新生被褥日用品的采購,每年從她手裏流出的現金,大概在一百萬左右。負責花這麽大一筆錢,雖然他一再告誡她必須廉潔自律,但總還是有點推不脫的錢、拿了也很安全的錢。

所有的存折都放在臥室寫字台的抽屜裏。抽屜的鑰匙他也有一把,他雖然不管錢,但象征主權的鑰匙,他這個家長不能沒有打開抽屜,再揭開紙鞋盒,家裏所有的財寶便展現在眼前。最上麵是兩個活期存折,這是他和她的工資折。下麵,便是一年期三年期不等的定期存折。門亮數數,竟然有十七張。他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但自以為自己是一個學者,算錢管錢,應該是妻子的事情。灑脫得竟然從沒數過,更沒算過。這麽多的存折還是讓他振奮。仔細看,存折的麵額都不大,一般都是一兩萬三四萬,最大的一張也才七萬。可見都是隨有隨存,而且有兩張的存入時間很近,相隔隻有四天。今天,門亮想算算究竟存了多少。本想找個計算器來算,又覺得沒那個必要。粗略口算一遍,大概是七十四萬多。

存折的下麵是國債等票證,有厚厚的一遝。粗略看看,大概也有十幾萬。門亮懶得細算,反正這麽多的錢,已經讓他喜出望外腰板硬朗了。

這麽多的錢,借幾萬給人當然是沒一點問題。但如果告訴老婆真相,而且要借錢的是個女同事,老婆肯定不會答應。不但不答應,很可能會被審問審查,審查清了,錢也不給借了。但不說借錢給誰,一次要那麽多錢又幹什麽。門亮想半天,也想不出一個能讓老婆拿出四五萬塊錢的理由。

存折有六七張已經到期,可能是最近新生報到比較忙,妻子並沒整理這些存折。究竟有多少張存折,也許妻子也記不大清。

答應晚上和曹小慧一起吃飯,時間隻有幾個小時了,而且再遲,銀行恐怕也要下班。手拿這麽多的存折,卻看到吃不到,門亮一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在地上亂轉一陣,還是想不出辦法。再將存折拿起細看,存折的戶名絕大多數寫的是他的名字,有幾張是兒子的名字。門亮清楚,妻子知道他常用的密碼,但戶名寫他的名字,密碼不一定用他的。但他分析,這麽多存折,總有一兩張可能是用他的密碼存的,門亮揀出幾張,他決定到銀行試試。

結果哪一張都不是他的密碼。門亮不死心,反複試幾次密碼,卻引起了銀行工作人員的警惕。他雖然反複解釋,銀行工作人員還是讓他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

出了銀行門,門亮又無比惱火。這家長當的,這丈夫當的,也夠窩囊的,竟然無權支配家裏的財產。不行,今天一定得把錢取出來。

看來妻子已經真正防範他了。妻子常說男人有錢就學壞,看來絕對不是隨便玩笑說說。這麽些年,他還真沒深入地想過這些問題。好像是從這幾年開始,日子富裕了,妻子的心也細膩了,他的衣服還不太髒,妻子就給他洗衣服。洗他的衣服時,妻子總要反複掏他的口袋,說以防把什麽東西洗掉,掏出錢,便認真地去數,如果超過一千,就說錢多招小偷,疙裏疙瘩也不方便,然後取掉一些。錢少時,她也會主動再給加一點,說男人身上不裝錢,也不方便。好像總是將他身上的錢控製在五六百塊。他一直還以為這是妻子的善良溫柔,現在看來,妻子要比他想象的精明得多。

結婚這麽多年,他確實沒愛過妻子以外的女人,更沒胡思亂想。漂亮的女人也確實讓他感到興奮,確實讓他爽心悅目,但也隻是看看而已,並沒產生半點感情。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學院將會議室改成了乒乓球室。那天他也想去鍛煉鍛煉身體。但打球的人太多,便改為雙打。也沒有特意地挑選,他和曹小慧很隨意地組合成了一對。上場時,曹小慧脫去了外套,隻穿了一件月白碎花緊身半袖。隻看一眼,他突然發現她是那麽美麗,那麽氣質優雅,那麽攝人心魄。不僅她的身材婷婷玉立豐滿動人,而且舉手投足又是那麽恰到好處活力四射。好像有什麽魔力,他突然興奮異常,而且激動得有點亢奮,恨不得就這樣一直玩下去。回到家,她的身影仍然無法抹去,而且越不去想,越是要想,越想克製自己,越無法克製自己。這樣強烈的情感還從來沒經曆過,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原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情會逐漸地淡去,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不僅沒有淡去,而且越久越濃,有時簡直要讓他神魂顛倒,隻要空閑下來,他就止不住想她,而且感覺想她的時候,是他最幸福的時候。但他清楚,一切都隻能是想想而已。但看看她,想想她,他也就得到了幸福和滿足。讓他想不到的是,她要向他借錢,竟然要借四五萬。也許她已經發現了他愛她,也許她已經看出了他的感情,要不然,那麽多的人,她怎麽會向他借錢,而且好像還很有把握。也許這一切都是天意:他突然愛上她是天意,她向他借錢,也是天意。如果真是天意,那就是不可抗拒的東西,那就應該任其發展,而且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站了想半天,還是想出了主意。他撥通妻子的手機,說他的兩個研究生要出差查資料,財務室一時取不出現金,他要取點錢,問她密碼是什麽。妻子問需要多少,門亮說,去的時間長,大概要七八千。

妻子吳芸芸說,你來吧,我這裏能夠湊夠。

真是倒黴透了。門亮著急了說,不行,我已經在銀行了,而且銀行的工作人員懷疑我是小偷,我得證明自己不是,你必須得告訴我密碼。

吳芸芸小聲說,密碼是你手機號後四位再加我出生那天的日期。

門亮高興得連聲感謝。往回跑兩步,又覺得不準確,又問出生日期是多少,一共是多少位。妻子又小聲說,就是161912。

有兩個存折加起來是五萬六。幹脆都取了。

急急忙忙回到家放好存折,這才感覺到汗水已經把襯衣濕透。仿佛經曆了一場惡仗,嗓子也幹得發疼。門亮長舒一口氣,然後找出一瓶飲料一氣喝幹。把錢裝在挎包裏,在沙發上舒服地躺下,又擔心妻子會不會準確記得她存了多少錢。如果記得,事情還是麻煩。但他知道,不管怎麽樣,他也不能承認取了這麽多,就承認取了八千。凡人不開口,神仙難下手,死不認賬,她也沒辦法。

看著一包錢,門亮興奮得想跳舞。想想,這輩子還真沒幹過更大更刺激更鬼鬼祟祟的事。門亮止不住歎口氣:這輩子活得,也太平淡了。

看眼表,已經快五點了。必須在妻子下班前離開,不然的話,說不定會出什麽岔子。

說好了六點整他開車去接她。將車開到她住的筒子摟,才五點剛過。門亮拿出手機給曹小慧打電話,問她幹什麽,現在出來早不早。曹小慧說隨你,你什麽時候來,我什麽時候走。門亮說我就在你門口。曹小慧高興了說我馬上就來,然後拎了包急忙往外走。

要去哪裏門亮早已想好了。那次一個在外地發了財的同學回來請客,就把大家請到了世外桃園。世外桃園在郊區,環境幽雅,也有寬敞的停車場。他雖然買了車幾年,但平日很少開,到現在,每次開車他都怕到人多車擠的地方。曹小慧也不問去哪裏,高興地坐在副駕駛座一言不發。看來她是把自己交給他了。也好,本來他是要征求一下她的意見的,現在不用了,把車開到郊區,看她問不問,如果還不問,那她就不僅僅是對他的信任,而是真真實實地想把她交給他了。

車開到郊區,門亮倒沉不住氣了。他看著她玩笑說,你也不問我去哪,假如我把車開到荒郊野外,你也不怕?

曹小慧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她故意裝出吃驚說,你覺得我會害怕?我怕什麽,你一個大教授大款爺,腰纏萬貫;我一個窮女子身無分文,難道我還怕你把我搶劫了不成。

門亮想說漂亮美麗就是最大的財富,但馬上意識到這樣說就有點錢色交易的味道。想說那也未必,你小心我活吃了你,也覺得不妥。他突然想起哪裏看到的一句話:在心愛的女人麵前,男人是膽怯的,也是笨嘴笨舌的。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隻好什麽都不說。

發現曹小慧一臉笑容在看著他,門亮的心猛然一動,方向盤都差點打歪。那天第一次打動他的,就是這樣一張似友好似嫵媚的微笑。他覺得是有點天意,而且覺得她也有點那個意思。不能說她也愛上了他,至少是知道他喜歡她,而且她有一定的思想準備,已經準備迎接他的愛意。要不然,她也不會如此坦然,如此毫不設防。

因為隻有兩人,服務員便把兩人領到了小雅包。小雅包真的很小,在中間放一張小方桌,兩人既可以並排著坐,也可以麵對麵坐。待門亮坐下,曹小慧坐在了他的對麵。

點菜時,曹小慧聲明今天她請客。門亮立即說,說好了我請就我請,你也不用客氣,男士請女士,天經地義,咱們就按規矩辦事。

曹小慧說,不行,又借你的錢又要你請客,我也太不好意思太不夠意思了。

門亮將菜譜遞到曹小慧的手裏,說,不要再爭了,我肯定不會讓你付款,你想吃什麽就點什麽,不要怕花錢,我今天帶了足夠的鈔票。

既然這樣,那就真的沒必要再爭。看來他是真心愛她的。結婚以來,還沒有哪一個男人這樣愛過她。一股溫暖和幸福迅速湧遍全身。她看著價格,點了幾樣便宜一點的家常菜。門亮立即說不行。門亮接過菜譜,說,咱們要不吃海鮮吧,我看這上麵的海鮮倒不錯。

門亮真的點起了海鮮,曹小慧立即製止。曹小慧動情了說,向你借錢,我心裏已經夠難受了,再不能讓你破費。再說,借錢已經讓你為難了,再吃喝浪費,你的負擔也太重了。

門亮愉快了說,你不用擔心,錢我已經給你帶來了,吃飯的錢,是我另帶的零花錢。

錢已經拿來了?她還一直擔心能不能借到,他的老婆會不會同意。曹小慧想問拿來多少,又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問了。門亮說,你不是需要四五萬嗎,我給你帶了五萬。

曹小慧簡直不敢相信。但門亮的樣子絕不會開玩笑,她也沒有聽錯。也許是門亮看出了她的吃驚和疑惑,說,這幾年我存了點私房錢,也不多,就這麽幾萬,就都拿來了。

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曹小慧渾身輕鬆得沒有一點重量。她拚命控製住要湧出的淚花,說,我還擔心借錢會給你造成壓力和麻煩,想不到你存了私房錢。看來你的本事還不小,掙錢的門路也多。

門亮說,哪裏有什麽本事,我隻不過是多工作了幾年,工資也比你高幾塊,家庭條件也好一點,在經濟上,父母也能幫助一點。

曹小慧知道,門亮是學校子弟,父親曾是學校的一個什麽領導,母親也是高級知識分子,雖然多年前就都退休了,但家庭條件比較優越。看來,基礎好就是起點髙,哪裏像自己,出身貧民,又嫁了個貧農出身。千得好不如嫁得好,當時真是幼稚無知。曹小慧說,我的父親隻是個小學教員,申明理一家祖宗八代都是農民,拚命搜刮了一遍,才湊了幾萬。想不到你非親非故,卻慷慨解囊,一下拿出這麽多,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

門亮心裏溫暖得有點沸騰,他知道她已經動了感情,而他心裏帶感情帶熱情的話,早已經洶湧翻騰。他想說不是非親非故,你是我心裏最親的親人,又覺得不行,還沒到時候。想說能為深愛的人做點事,苦死累死心裏也高興,也覺得不行。還是克製一點為好,來日方長,一開始就迫不及待,哪裏還像個有素養的知識分子,弄不好,倒讓她誤以為是別有用心的色狼。門亮謙虛了說,你也不用太客氣,其實也是應該的。能給你幫點忙,我心裏也是很高興的。

曹小慧吃得很文雅,而且也不時抬頭看他,不時招呼他吃這吃那。方桌很小,低頭時,兩人的頭差不多要挨在一起。日思夜想的美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且能夠感覺到她嘴裏呼出的氣息,門亮的心突然狂跳得幾乎無法控製。下意識地想給她喂一片魚。筷子伸到她嘴邊,才一下意識到了荒唐,也看到了她稍顯吃驚的臉色。他急忙將筷子收回,止不住在心裏罵自己下作,罵自己笨蛋。還副教授呢,智商也太低了點,剛剛給人家借錢,就要占人家的便宜,這也太輕佻太**裸了。都是知識分子,如此淺薄,確實是文化含量太低。再說,真愛就是一種無私的奉獻,真愛就是想把一切都給予對方。既然真愛人家,就不應該時時想著得到和索取。門亮將那片魚放到曹小慧的碗裏,紅了臉說,你嚐嚐,我覺得味道還不錯。

看著曹小慧將魚肉夾起放入嘴裏,慢慢地咽下,門亮覺得他的心意也被咽了下去。隻是菜太少了。剛才在菜譜上看到有鮑汁潦參,應該來一份,讓她也嚐嚐。門亮叫來服務員,對曹小慧說,我再點幾樣菜,你別攔我,我要讓你吃好,多吃幾樣。

這回曹小慧真的要流淚了。記得那年“五一”旅行結婚去爬華山,爬到華山解放紀念碑那裏,已經是半夜,她再也爬不動了。休息下來,卻冷得無法忍受。旁邊有賓館,但看看都不敢去問價格。有出租軍大衣的,但半晚二十五塊錢也讓申明理覺得太貴。旁邊有賣稀飯的,熱騰騰的稀飯又熱乎又解餓,申明理還是嫌貴不買。那一晚,真的是難熬,兩人凍得抱在一起取暖,渾身冷得哆嗉到天亮,才有一點下山的力氣。現在想來,她真有點懷疑申明理是不是真的很愛她。如果真愛,他就不會心疼那點錢,他就會像今天的門亮一樣,不僅唯一考慮的是她而不是錢,而且拿出幾萬塊錢,竟然那麽高興,那麽愉快,就像自己突然得了那麽多錢。而申明理,在那樣的情況下,竟然心疼那幾十塊錢,那幾十塊錢竟然比她更加重要,她想喝一碗熱稀飯暖和暖和身子,他都不同意。

她也給他夾一塊菜,放入他的碗裏。她突然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臉也燒得厲害。還是說點學術方麵的話吧。在學術方麵,門亮應該是全院公認的權威,雖然隻是副教授,但發表的論文和提出的觀點,博得過不少同行的稱讚。正想說什麽,門亮卻說,最近的金融危機越演越烈,波及的範圍也越來越廣,對全球經濟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對這個問題,你是怎麽看的。

真是心有靈犀。曹小慧說,我覺得經濟和任何事物一樣,隻要發展,就有變化,就有波動,不可能平穩得一條直線,波動和起伏,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要想波動減小,就應該宏觀調控,這一點,還得向社會主義國家學習。

門亮說,你說得沒有錯,但我認為,這次的金融危機,從表麵看,是銀行出了問題,但我認為實質上還是生產過剩,是生產出了問題。拿美國來說,首先是銀行的房貸政策太寬鬆,零首付就可以貸款,什麽人都可以貸款。買房太容易導致購買力過度,過度的購買力,又導致了房地產過熱,生產出了過多的房屋,一旦絕對超過需求,房價就會大跌。全額貸款的買房人一看房價跌破貸款,買房人就會不還貸款而讓銀行收回房子。銀行收回房屋當然還得出售,而且是低價出售,這樣又使房價跌得更快,銀行收回的房子更多。最終導致銀行破產。

她也是這麽看的,而且她還寫了一篇論文。剛才她還以為他是隨便問她這場金融危機的危害。曹小慧說,你的觀點正是我的觀點,我也是這麽想的,我還寫了一篇論文,你可別以為是我抄襲了你的觀點。

門亮說,你那麽高傲,別說你抄襲,怕是東西放在你麵前,你也不屑一顧。不過我倒很想為你做點什麽,如果你需要一些資料,我可以幫忙為你找一找。

其實論文寫出來,也隻能放在抽屜裏□現在發表論文都要收費,而且動輒就是上千塊,為發表論文,她已經花費了不少,當了房奴,就更沒餘錢來發論文了。曹小慧說,我評職稱的論文已經發表夠了,隨便寫出來,也隻是當講義講講罷了。

門亮知道曹小慧要評副教授。門亮問曹小慧評副教授還差什麽條件。曹小慧說,我沒科研也沒獲獎,至少還差一項,現在隻能湊夠二點幾分。

評副教授至少要湊夠三分,光有教學項沒有科研項也不行。但申請科研就等於申請經費,也等於申請鈔票,當然不是那麽容易。門亮說,申請科研課題我倒可以幫幫忙。我有個同學叫於利明,在省財政廳當副廳長,手裏還有點權,科技廳的那幫人也要巴結他,到時我找找他,看能不能搞來一個課題。

曹小慧髙興地問一聲是嗎,又覺得不能再麻煩人家。她知道申請課題有多難。這些年她每年都申請,沒有一次成功。門亮也要評教授,評教授更需要科研,他現在也沒科研,可見他申請也不是那麽容易。曹小慧說,借錢已經夠麻煩你了,科研的事你就別再管了,我自己慢慢找機會吧。

門亮說,沒什麽,我和於利明的關係特別好,上大學時我們住一個宿舍,那時他家裏困難,我沒少幫他,我們家裏的舊衣服,他能穿的都給了他,他不能穿的也給他帶回了老家。現在他發達了,幾次主動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我都沒說什麽,如果張口,他一定會全力以赴。

這麽些年他沒張口求人家,並不是不需要幫忙,而是他不願輕易求人,求人對他來說很難。自己的事不求人,為了她卻不顧一切,可見他是多麽愛她。曹小慧動情了說,你真的不要去求他,不管過去怎麽樣,現在去要課題,就是去求人家,我不想讓你低三下四。

多麽善解人意的女子。這些年他之所以沒去求於利明,就是不想低三下四,就是不想麻煩別人,當然也有點抹不開麵子放不下架子。自己的事,能過去就過去了,不求人不巴結人,倒也活得輕鬆自在。但曹小慧的事他不能不管,而且他也特別想管,特別想辦成。如果辦成了,如果她明年就能評為副教授,她也是高級知識分子了,她心裏的一件大事也算了卻了。她高興,他當然也高興。但他不想再說。過幾天悄悄去找於利明,設法辦成,給她一個驚喜。門亮興奮地轉移了話題,說,你認為這場金融危機該怎麽應對。

曹小慧手握茶杯看著他說,金融危機雖然是生產過剩,但我覺得還得用貨幣這個杠杆來調節,調節生產,調節消費,調節各方麵的平衡。

門亮一下笑了,說,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有時想,什麽是貨幣?按現在的說法,貨幣是一般等價物的商品,而且有五大職能。我覺得都不夠全麵,都不夠準確。我覺得貨幣最大的職能,就是調節經濟的關係,調節社會的關係,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調節人與人的地位。總之,在一個經濟社會,它什麽都可以調節。

她倆所在的財經學院雖然沒什麽名氣,但有七八個教授,對有些教授的水平,曹小慧向來不屑一顧。也不知他們是怎麽當的教授,也許當了教授就船到碼頭車到站,不看書不看報,不調查也不思考,有空不是打牌就是閑轉,要談論的,不是電視裏的故事,就是張家長李家短,和家庭婦女沒什麽兩樣。至於講課,也隻知照本宣科。門亮確實有點水平。曹小慧說,你為什麽不寫一本書,如果寫一本書,即使不能走紅,也可以確立你的學術地位。

門亮笑了謙虛說,我哪裏就有那個水平,再說我目前的地位目前的才能,許多觀點未必有人認可,當然我也沒達到成名成家的水平。再說有時我也不想再教書,想到外麵換個行當幹幹。我還有個同學是一家大貿易公司的老總,他曾經請我去他那裏,我猶豫再三還是沒去。

曹小慧說,如果是我,我倒想去。我目前急需要的是錢,能掙錢,我還能有什麽選擇,如果你覺得可以,你能不能幫我推薦一下。

他那年沒去貿易公司,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不想和他們為伍,覺得那裏烏七八糟爾虞我詐,他還是更願意活得單純一點,活得簡單一點,活得輕鬆一點。他都不願意去,曹小慧就更不能去了。女人一旦進人金錢世界,就沒有幾個能夠潔身自好。更何況這位同學就是個花花公子,女情人女秘書女辦公室主任一大堆。漂亮高雅的曹小慧去了,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正中狗嘴。這絕對是不可以的事情,他不能把一個清純的女學者糟蹋成一個交際花。隻怪剛才急於顯擺沒仔細考慮。門亮不再說這件事,他轉了話題提出真的合作寫一本書。曹小慧高興了一口答應,她真的願意做他的助手。曹小慧突然一下覺得眼前一片光明,道路一片平坦。今天最大的收獲,並不是借到了錢,而是結交了門亮。門亮是有辦法的,門亮能夠把她帶到一個新的境地,讓她站到一個廣闊的髙點。憑門亮的才能,憑門亮的社會關係,跟著他,前途肯定一片光明,機會肯定還會很多。就在昨天,她還一片悲觀,以為自己這輩子隻能默默地教書,默默地當房奴,掙一輩子,吃一輩子,一輩子默默無聞,最後平平常常地老死。曹小慧默默地剝一個蝦放到門亮的碗裏。再剝一個再放到門亮的碗裏。

門亮繼續轉移話題說,我有一套光盤,都是全世界頂級經濟學家的講座,哪天你也看看,看能不能從中受點啟發,吸收一點營養,豐富一下咱們要寫的著作。

吃飽了,時間還早,門亮不想這麽早就分開。今天能這樣相聚真的很不容易。但曹小慧又不想喝酒,這樣幹坐下去沒有道理。門亮開始想接下來再幹什麽。到歌舞廳去唱歌跳舞?他覺得不好,也許曹小慧喜歡,但唱歌跳舞他都不太擅長,再說這些場合也不是知識分子最應該去的地方。還是一起去看光盤最好。門亮說,既然決定寫書,咱們就早點動手,現在咱們就到辦公室去看光盤,然後我們討論一下,爭取早點定下一個提綱。

回到學校時,雖然沒到夜深人靜,但整個辦公褸不見一個人影,靜得如同深夜曠野。辦公室在七褸,下班後電梯就停運,門亮和曹小慧隻能爬褸梯。爬到二褸,就感到一片漆黑。兩人知道,雖然有聲控照明燈,但大多都壞了。當然兩人也都願意就這麽黑著,如果燈亮了,亮光光的讓人看到誤會。在黑暗中爬樓梯兩人都感到很好。很快,門亮就很不經意地攬住了曹小慧的腰,有攙扶她上樓的意思。雖然看不清曹小慧的表情,但感覺她並沒有掙脫的意思,也好像沒有不情願的意思。這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意外的收獲讓門亮興奮不已。他慢慢將她摟緊,然後幹脆摟了她往上走。走一陣,門亮就有點氣喘籲籲,而且感覺曹小慧比他還喘得厲害,幾乎全身都在起伏。如此劇烈的喘息,他不知她是真的累了還是有點緊張。上到一個平台,他決定休息一下。兩人站定,他仍然不想鬆開她的腰,仍然那麽摟著。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一個更大膽的想法衝擊著他的大腦,他想麵對麵把她摟入懷裏,然後進行一次熱烈的親吻。但摟人懷裏時,她開始本能地抵抗。高跟鞋不經意地一下碰地,聲控燈一下亮了起來。他即刻看到了她緊張害怕的麵孔,同時也看到已經到了七樓。他隻好放開她,然後低了頭摸索鑰匙開門。

雖然一直在學英語,但外國專家用英語講還是不能完全聽懂。換成港台專家的,聽一陣也覺得沒什麽新鮮,基本都是些常識的東西,有些還有點囉嗦。其實兩人並肩坐在一起,門亮就止不住心慌意亂,講座根本就無法進人大腦。他幾次想再摟住她的肩,但感覺沒有一點理由,也覺得剛借錢給人家,就一心想著占人家的便宜,也有點下作。如果讓她誤解了,倒以為他借錢就是為了占有她。七上八下坐了看一陣,發現曹小慧也有點心不在焉,而且幾次下意識地看表。門亮看眼計算機顯示的時間,已經是零點十分了。他還是不想就這麽分手,也怕她提出回去。突然想起那部外國風俗片。這部片子是一個在國外的同學給他發過來的,他下載後已經看過兩遍,基本是和性有關的一些風俗,可以了解一下國外的性開放程度和隨意自由程度,這對她也是一個啟蒙。她確實太保守了,確實需要啟蒙一下。但要征求她意見時,又覺得愚蠢可笑,意圖也太過明顯,而且有點下流。曹小慧這樣聰明的女子,什麽意圖識不破。如果她也能愛他,那應該是一個自然而然的互相愛慕、一個發自內心的兩情相悅的過程。門亮一下覺得自己太幼稚,水平根本不像個知識分子。門亮說,你累不累,時間不早了,再想看不看?

曹小慧看眼表,說,確實太晚了,要不今天就看到這裏吧。

今天就看到這裏,說明以後還可以看。門亮高興了起身關機,說,我開車把你送到家,明天如果去交房款,我還可以開車送你去。

把曹小慧送到褸門口,門亮從車座椅下拿出那包錢遞給曹小慧。將錢緊緊地抱在懷裏,曹小慧高興了伸手和門亮握手告別。手握在一起時,他一下感覺將要分別。此次分別,不知再有沒有這樣的機會。手鬆開後,曹小慧慢慢轉身,搖搖手,輕輕說聲再見,便像小鳥一樣愉快地飛進了褸道。

感覺褸道內很黑。門亮快步也跟了進去。也許聽到了門亮的腳步聲,曹小慧站了下來。門亮趕上來,然後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幾乎貼在她的耳邊說,我想擁抱一下你。

曹小慧什麽也沒說,但她無聲地張開了雙臂。門亮一下將她緊緊地摟進了懷裏。

短暫的擁抱,門亮一下得到了滿足。他迅速放開了她。這回她什麽也沒說,轉身低了頭快步跑到了門口,迅速打開門,然後無聲地進了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