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知己相逢方一笑1

第二天一早,李越霆和葉顏就從蘇州出發,為了盡快抵達長春,葉顏在訂車票機票的時候,千挑萬選,精打細算,幸好一路順利,他們按計劃抵達。

航班廣播裏傳來順利著陸的消息,葉顏把頭扭向窗外,看著依稀暗下來的天空底下,一片漫天遍野的蒼白與銀灰,忍不住低聲感慨:“啊!好大的雪!”

她雖然也曾經在北方生活過,但是北京畢竟不比東北,這樣浩瀚的雪景,隻有在山海關外才有幸一見。李越霆靠過來看,也跟著小小地震驚了一下,他和葉顏一樣,都是第一次來長春,隻是因為彼此陪伴,所以完全沒有感覺到初次到達一個城市的陌生與不安。

雖然金冉已經提醒過他們要注意保暖,但是實際上,李越霆和葉顏對這裏的溫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他們已經穿上了自認為比較厚實的衣服,葉顏甚至連厚圍巾都戴上了,然而剛下飛機,還是毫無懸念地被迎麵而來的冷風掃了個通透。

深秋時節,在蘇州隻需要穿一件薄大衣或者外套就不會冷,可在一個國慶節就會下雪的城市,傍晚時分降到零下四五度都算是比較正常的。葉顏被凍得差點就往李越霆的懷裏縮,隻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又要麵子,最後還是硬生生忍住了,改為拉緊了圍巾,試圖擋住風往領子裏鑽,讓自己暖和一點。

李越霆把雙手搓在一起嗬了口氣,麵前立刻就起了一片白霧,可見這天真是冷得可以。他不動聲色地跟在葉顏身邊,兩人一起往前走,邊走邊把外套脫了下來披在她肩頭。

葉顏隻覺得身上一暖,抬起頭就迎上李越霆笑嘻嘻的模樣,感覺到被李越霆身上略帶煙草和紅酒味道的氣息包圍,她頓時一個激靈,伸手就要往外推。

李越霆歪著頭把外套又往上拽了一下,把葉顏整個人包裹住,順勢紳士地按住了她的手:“你穿著,我不冷。”

他的語調格外溫柔,葉顏當即覺得臉頰發熱,隻能默默低下頭不做聲,不過心裏還是覺得甜滋滋的。

外套給了葉顏,李越霆身上就隻剩下了一件黑色連帽衫。他其實凍得要命,但還是要在女士麵前裝出一副輕鬆自如的樣子來,忍著不敢發抖。葉顏注意到他把帽子拉起來,不經意縮了脖子,看得出來是在咬牙硬撐,忍不住有些心疼,幹脆停下腳步,把圍巾解下來,溫柔地繞在李越霆的脖子上。

李越霆難得見到葉顏如此文靜婉約的模樣,心中十分高興,就算再冷這會兒也覺得值了。他趁機想要更近一步,於是悄悄把手伸過去,想要挽住葉顏的肩膀,把她攬到自己懷裏來。然而李先生這頭把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手剛伸過去一半,葉顏卻忽然低下頭,在口袋裏翻騰著找起東西來,不一會兒摸出一個正在拚命震動的手機。

李越霆計劃失敗,默默把手收回來,很尷尬地在衣襟上拍了拍。

“對啊,已經到了”,葉顏很從容地邊走邊跟人說話,李越霆把臉一沉,悻悻地跟著,一邊不往在心裏腹誹,哪個不識相的,竟然這時候給葉顏打電話。

葉顏跟對方說了兩句,突然手一橫,把電話送到李越霆麵前:“你妹打來的,找你。”

一聽到“你妹”兩個字,李越霆的五官頓時就好像全都亮了,瞬間換上笑容:“婷婷啊……”

“大哥啊!你是不是下飛機忘了開手機了?”

李樂婷嬌滴滴地拖長了語調抱怨,“幸好大姐不像你這麽不靠譜。”

李越霆笑出一臉褶子,完全不把妹妹的吐槽當一回事兒:“啊好像是的,我錯了我錯了,哥下次不敢了。婷婷你找我什麽事兒呀?”

李樂婷嘿嘿一樂:“速速報上你的信用卡密碼!”

李越霆完全沒猶豫沒停頓,語速流利地答了六個數字,之後才反應過來:“不對啊?我的信用卡密碼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

李樂婷習慣性望天裝傻:“是嗎?你告訴過我嗎?沒有吧?我怎麽不記得這事兒了?”

李越霆是個標準的妹控,李樂婷說什麽就是什麽,立刻順著她往下說話:“沒事兒沒事兒,那就是我沒告訴過你,總之是哥的錯哈!”

李樂婷把密碼告訴金冉,後者順利地在鍵盤上輸入然後點擊“確定”按鈕:“好了!”

葉顏在旁邊都聽不下去了,開口吐槽:“遲早有一天,婷婷能把你給賣了!”

李越霆笑意燦爛:“隻要她高興,賣就賣唄!”

她的聲音被李樂婷聽見了,於是興致勃勃地接話:“格格你就放心吧,就算我哥真的被賣了,那也絕對不是他吃虧,而是買他的那個人倒了八輩子黴好嗎?”

葉顏聽了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確實是這樣的。”

李越霆無奈地聽著兩個女人熱烈討論把自己賣來賣去的問題,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比起成為這個話題的主人公,他更願意赤手空拳去對付一群盜墓賊。

金冉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了葉顏和李樂婷的對話,女人的八卦有時候實在是太沒有營養了:“婷婷,你把別墅地址和聯絡人的電話發給他們吧!”

金冉發話,李樂婷這才肯說正事:“有個好消息,我們可能找到小蘇哥哥的準確位置了!”

李越霆心中一喜,李樂婷已經開始語調清脆地回顧起整個過程來:“我們發現這個別墅區其實有一大半都是旅遊別墅,可以對外出租。金冉搜索出租信息的時候發現,其中有一棟別墅已經被租出去兩個多月了。”

“從時間上看,是吻合的,不過實際情況,還是要等我和格格進去之後,再做二次確認。”

李越霆似乎猜到李樂婷用他的信用卡幹什麽了,於是問:“金冉幫我們預訂的是哪一棟?”

“我預訂的是A區35號和B區12號,我們猜測小蘇在A區33號,在35號的位置適合瞭望,至於12號,那就是備用基地,位置安全,隱蔽性好,可以留著以防萬一。”

答話的是金冉,他的思路周全,安排也非常的當,李越霆滿意地點頭,眼珠一轉,語氣意味深長:“12號會很有用的……嗯,我忽然有個不錯的主意。”

葉顏隱約猜到這隻狐狸又有了什麽狡猾的鬼主意,心裏默默為那群帶走了小蘇的人點了一根蠟。

兩個人肩並肩走到行李傳送帶旁邊等行李,葉顏閑來無事,就往到達出口的方向瞥了一眼,機場本來就不大,再加上她眼神好,遠遠地就看到有人拉開一副紅底白字的大橫幅,上書一行大字:熱烈歡迎李董事長蒞臨考察。

順著條幅,兩邊各站了四五個人,手裏有的捧著鮮花,有的拎著羽絨服,還有的拿著圍巾帽子什麽的,總之那畫麵要多喜感就有多喜感。她當即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隨手戳了戳李越霆,指了那個方向給他看。

李越霆順著她的手看過去,當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肩膀垮下來,長長歎了一口氣。眼前這個場景,機智如他,也確實不知道是出去好,還是躲起來不見人好。

葉顏拍拍他的肩膀:“老李,你公司的員工真心不是一般有才啊!古代皇帝出巡,也不過鑼鼓喧天,鮮花鋪地,百姓夾道歡迎而已,你這兒雖然沒有鑼鼓,但這鮮花也有了,夾道歡迎也有了,級別正經不低啊!”

李越霆勉強把葉顏這句帶著“皇帝”“百姓”的話的意思給弄明白,頓時就跟生吞了瓶醬油一樣,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此刻的裝扮,低頭摸著鼻子,心裏不知道在盤算什麽。

不一會兒行李到了,李越霆紳士地幫葉顏把箱子拎下來,立刻拎起自己的背包,笑嘻嘻地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等我一下哈!”

葉顏見這隻狐狸眼角眉梢都是沒說出來的戲,也懶得去問他,幹脆說:“正好,我也去補個妝。”

今天起得有點早,她隻來得及匆忙上個了淡妝,一會兒還要見這麽多人,不能丟了麵子。葉顏心裏這麽想著,還是精細地給自己補了個端莊大方的妝容,一出來就看到李越霆正一手撐著行李箱,努力擺出一個帥氣逼人的造型。

他從頭到腳的穿著全都換了,此刻是銀灰色襯衫加黑色西褲,一雙皮鞋閃閃發亮,頭發也梳得整齊筆挺,不過脖子上還圍著葉顏的那條圍巾。

“帥嗎?”

李越霆朝著葉顏歪了歪頭,明明是機場,他卻硬是站出了巴黎時裝周走秀的範兒。

這人果然還是去換了套衣服,就覺得他不能穿成個黑色粽子出去見人,葉顏頗為讚許地點點頭:“造型不錯。”

李越霆被順毛之後心情愉悅,驕傲地把下巴揚起一個弧度,葉顏拎起行李箱,在經過他麵前時,幹淨利落地插上一刀:“很有社會主義和諧小康社會村鎮企業家的氣質。”

奈何李越霆對這些名詞完全不感冒,頓時化身好奇少年,追在葉顏身後問了一路:“什麽意思?村鎮企業家是什麽啊?小康社會又是什麽?”

然而葉顏徹底把他給無視了,走在前麵刷刷刷腳步飛快,李越霆終於在走出到達口之前收斂了臉上的多餘表情,擺出一副嚴肅沉穩的董事長範兒去見徐經理和他的員工們。

他之前雖然沒有來過長春,但是徐經理作為地區主管,曾經參加過總公司的會議,偶爾李越霆也會出席,所以見過這位年輕有為的董事長大人。再加上李越霆遠遠走來,身邊自帶正壓氣場,隻要不眼瞎,立刻就能看出來他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

徐經理戰戰兢兢迎上來,身後跟了兩個手捧鮮花的年輕女員工,李越霆讓他準備的羽絨服是男女各一件,所以他猜想著董事長可能帶了隨行的秘書,因此接待標準都是按照兩人份來備的。

李越霆和葉顏被硬塞了滿懷的鮮花,葉顏對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向來不感興趣,隻是不好當場拒絕,皺了皺眉還是自己抱著了。李越霆嘴角一抽,正迎上徐經理的目光,他身形高挑,徐經理雖然也有一米七五,但是站在他麵前立刻就落了下風。

而且徐經理一緊張就口吃:“董、董、董……”

李越霆大手一揮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首長慰問小兵的架勢:“你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

說著笑容溫柔地把自己懷中的鮮花塞進了徐經理的手裏:“匆忙來打擾你,真是抱歉,我借花……”

葉顏見他馬上有要卡殼的趨勢,立刻湊過去在他耳邊風飛快地提詞:“借花獻佛。”

李越霆跟著沒事人一樣地往下接著說:“我借花獻佛,對您,對大家表示感謝。希望您不要嫌棄。”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徐經理哪還敢推辭,李越霆於是把葉顏手中的花也接了過來,抽出來分給旁邊的人,全程笑容和藹可親,跟個老幹部一樣。

葉顏默默在心中為他的機智點了個讚。

兩人走出機場的時候,身上已經披上了厚實的羽絨服。李越霆提前已經拒絕了長春分公司要給他接風洗塵的請求,表示自己這次來其實是私人旅遊的,所以要求大家盡量保持低調。

“看來徐經理把你的指示貫徹執行的很好啊!那麽多員工,還真的一個拍照的都沒有。”

葉顏靠在舒適的真皮沙發後座上,享受著車裏的暖風,一邊擺弄手機,發自心底地認可了李越霆的領導能力。

李越霆笑得露出一排白牙齒,言語間得意的很:“那是!”

說著拍了拍身上的羽絨服,忽然又有點憂傷:“就是款式土了點。”

葉顏嘀咕了一句“要求真多”,把手機遞給他,她剛收到李樂婷發來的別墅區平麵圖。李越霆隻掃了一眼就沒了興趣,目光在車裏掃了一圈,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份當天的報紙,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火車轉飛機坐得葉顏有點疲倦,反正從機場進入市區還要很久,她也就不管李越霆,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睡了。

李越霆把報紙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娛樂版麵的一條消息上:“國民男神領銜全明星陣容,電影《1932》昨日在我市正式開機”。

他抿了抿唇,看著報紙上那張帥氣逼人的男明星照片,慢慢露出一個狡詐的笑容,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到:“嗯,就是你了!”

葉顏一覺醒來,身邊的李越霆正在興致勃勃地跟人發微信,車子已經拐進市區,古老與現代交錯的城市,依舊完好的保存著偽滿洲國時期的建築風情,道路寬闊,沿路有高聳的成熟大樹沿街佇立,不過此刻樹葉掉光了,看起來十分蕭索。

“長春,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啊!”

葉顏一手托腮,打著嗬欠看著窗外的光景,“曾經的偽滿洲國首都……”

李越霆半懂半不懂地捧著手機抬頭,他對近現代史基本上就是小白級別:“什麽?”

“1932年,日本占領東北三省之後,在這裏建立了傀儡政權,因為不被當時的國民政府和國際社會承認,所以被叫做‘偽滿洲國’。清代的廢帝溥儀在這裏重新登基,成為被世人唾罵的傀儡皇帝。”

葉顏百科全書一樣的大腦運轉地飛快,她從小就鍾愛曆史,記住這些對她來說就如同家常便飯。

李越霆也忍不住往窗外看去,他在唐人街時,也曾經聽老一輩說起一些往事,戰爭年代的動**、分離、殘破與無助,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他們永遠無法想象的。

不過時光流轉,昔日見證了戰火硝煙,民族屈辱曆史的城市,如今歲月靜好,和平安定,人們生活寧靜、富足。

“你知道嗎?宣統皇帝溥儀在位時,將大量的珍貴文物和古籍字畫以賞賜大臣的名義私運出紫禁城,後來他逃亡至東北,無數寶物因此遺失,有的丟失在了他逃亡的路上,有的被侵略者掠奪,有的被無知的士兵焚毀,還有的落入了貪婪的富商和文物販子手中……”

一想到文物,葉顏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爺爺:“爺爺說,國弱,則民弱,才會受到外敵欺壓。隻有國家繁榮富強,我們才能有資格守護好祖先留下的珍貴遺產。我記得這句話,是去年還是前年,我跟爺爺參加了海晏堂十二獸首當中兔首和鼠首的回歸交接儀式時,他對我說的。哦,你知道十二獸首嗎?英法聯軍入侵北京時,放火焚毀了圓明園,把獸首割下來帶走。現在十二獸首還有好幾個流落在海外……”

李越霆笑眯眯地看著她,葉顏的話讓他回憶起了很多事情,他於是接著她的話說了下去:“海晏堂裏有一處景觀噴水池,是意大利籍宮廷畫家郎世寧根據中國十二生肖設計的,銅像每天會依次輪流噴水,正好對應著一天的十二個時辰。正午十二點時,十二個銅像會一起噴水,據說場麵非常壯觀,可惜,我們再也看不到了。”

葉顏一愣:“你知道?等等,這件事你不會也……”

她似乎懂了點什麽,但是又不太確信,於是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李越霆,如果仔細想想,這種事情確實是文物獵人們能做出來的事情。六年前,鼠首和兔首在法國被公開拍賣,神秘買家拍下又拒絕付款,後來曆經數年交涉,法國方麵終於同意把兩個獸首無償歸還中國,這在文物界確實是一件非常轟動的事情。

李越霆笑容燦爛地攤開手,做出一個“不關我事”的表情:“我當時就是順路經過幫個忙,大部分事兒都是小蘇幹的。”

葉顏頓時明白他並不想多說什麽,李越霆從來都不是個喜歡表功勞的人,事情過去了也就算了,她於是笑著嘟囔一句:“反正小蘇又不在,你想怎麽往他身上推都隨便你。反正你也就隻敢背著他說這些。”

李越霆裂開嘴巴露出牙齒,像隻狡猾又可愛的大白鯊:“當著他的麵我也敢。”

葉顏扔給他一個“信你才有鬼”的白眼,李越霆於是一臉不甘示弱地又加了一句:“明天,到了明天,我們就能見到小蘇了。到時候你親自問他啊!”

葉顏知道此時李越霆已經有了全盤打算,她對於他那些層出不窮又不按照常理出牌的計劃已經非常期待,心中有底,配合地點了點頭:“好,問就問。”

李越霆陰陰一笑,終於不再八卦而是進入了正題,說著朝她舉了舉手機:“我剛訂了很多煙花,今晚請你看煙火表演!”

葉顏滿心不解,搞不清楚他的用意,隻是礙於車上還有司機,沒辦法問得那麽明白,所以一直忍著,隻是簡單答應:“好啊!”

李越霆此刻就像一個普通的遊客一樣,對未來的旅行表現出了無比期待,他用不太標準但是音調頗有些韻味的東北話和司機閑聊,打聽好玩的景點和當地特色美食,葉顏發現他搭訕的功力一流,跟李樂婷一樣,自帶自來熟功能,這點可是她望塵莫及的。

比起這對活寶兄妹,葉顏覺得自己更像蘇雲時一些,多數時間平和內斂,然而一旦被觸及底線,那絕對是深水炸彈,爆炸威力驚人。

就在他們的車子緩緩駛入別墅區時,葉顏心中的另一顆“深水炸彈”,此刻正安靜地站在客廳的窗前。他是個非常年輕的男人,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褐色的頭發柔軟而微卷,顯得他的膚色非常白,在暗下來卻還沒有點燈的房間裏竟然白的發亮。

銀灰色窗簾遮住了整個窗戶,天色昏暗,又一個冬日漫長的黑夜即將降臨。

蘇雲時剛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掀開窗簾,立刻就有人上前阻攔:“蘇先生……”

他默默收回手,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隻是走到旁邊,在躺椅上坐下,隨手拿過放在小桌上的一本書。

他已經在這裏住了整整十四天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夥伴們會在什麽時候出現,但是他一直相信,他們一定會來,會找到他。

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始終籠罩著他,他在期待一線光的降臨。於是當窗外第一發煙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開時,蘇雲時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被照亮了。

因為窗簾擋得很嚴實,他其實看不見窗外的煙火華麗絢爛,但是他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情緒,隻是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鍾。

18點32分。

那一聲接著一聲的爆炸聲幾乎震得窗戶都在瑟瑟發抖,蘇雲時不耐煩地揉了揉耳朵,不淺不淡地丟下一句話:“看看誰在外麵放煙花,吵死了,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負責監視他行動的兩個男人麵麵相覷,他們不好惹事,又不知道怎麽回話,有個男人還算比較機靈,趕忙轉移話題:“蘇先生,晚飯已經準備好了,雙皮奶您想要芒果味的還是燕麥味的?”

蘇雲時瞪他一眼,像隻慵懶的貓那樣打了個嗬欠,站起身來往餐廳走去:“芒果的太甜了,還是燕麥的吧!”

十分鍾之後,煙花散盡,

蘇雲時吃完第二碗雙皮奶,十分滿足地要了一杯熱牛奶,到客廳的躺椅上繼續看書。

搖椅旁邊擺著一張小茶幾,他抿了兩口牛奶,隨手放在一邊。

他看的是泰戈爾的《飛鳥集》,全英文版,閱讀速度很快,幾乎幾秒鍾就能翻過一頁,監視他的人正在交接換班,蘇雲時聽到身後竊竊私語,一手捏著鼻梁提神,另一隻手五指張開攏住杯子正要端起來,忽然感覺到一股涼意,於是淡淡開口吩咐:“請幫我把牛奶熱一下,謝謝。”

身後沒有回應,可能是在忙別的所以沒能聽到他的話。他的五指攏在杯子上,沉默的瞬間垂下眼眸,睫毛長而濃密,仿佛是墨色的蝴蝶拍動了一下翅膀,再睜開眼睛時,瞳孔裏已經泛起犀利而邪魅的光。

他忽然將手一揮,杯子從指間跌落,重重砸在麵前的地板上,碎成一地殘破的玻璃碎渣,牛奶飛濺在床邊的銀灰色窗簾上,看起來汙濁一片。

異常的響動驚動了所有人,大家一窩蜂地衝過來,隻看到蘇雲時抖開蓋在膝上的毯子,慢慢站了起來,他沒有轉身,隻留給他們一個清瘦的背影,聲音淡薄卻有力量:“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次。”

一群人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青,想發火但是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麵前這位爺,可算是徹頭徹尾的祖宗大爺,雖然多數時候都安安靜靜不鬧事不折騰沒半點存在感,可一旦鬧起脾氣來,那就是海嘯地震也擋不住他。

最重要的是,這人脆弱的跟花瓶一樣,打不得罵不得,稍稍不遂他的心意就上不來氣,說是心髒不好,身上又沒帶藥,所以絕對不能生氣。

當然心髒特效藥他們也買了不少送過來,可是對他好像都完全沒有效果。他是老板再三要求必須活著的人,不能有半點閃失,於是,形勢立刻就從他們軟禁了他,完全變成了他隨意使喚他們,除了不能出門和跟人聯絡,他在這個別墅裏,基本上還是說了算的。

其中一個男人立刻賠笑臉:“對不起蘇先生,我這就去給您再倒一杯熱牛奶來。”

蘇雲時漫不經心地抬起一隻手揮了揮,緊跟著往腳下指了一下:“不用了。叫人收拾一下,還有,窗簾髒了,也要換一下。”

他說著慢悠悠地站到了一邊,不溫不火地瞪了他們一眼。

一群人正猶豫著不想換窗簾,大家彼此對望,誰也拿不了主意,

蘇雲時單手按在胸口上,輕輕咳嗽了一聲,緊接著又說:“這麽髒,讓我還怎麽坐這兒看書?趕緊給我撤了!”

他這時候的語氣傲然冰冷,眾人注意到他看起來有點生氣了,一想又是晚上,反正外麵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著,窗簾撤了就撤了吧。

於是一堆人忙著掃地擦地摘窗簾,蘇雲時就站在旁邊看他們不時偷偷看向自己,然後繼續低下頭戰戰兢兢忙碌的樣子,心裏默默地想,自己剛剛的態度明明很好啊?為什麽他們會這麽害怕呢?

當然,這個時間顯然是不會有人去洗窗簾的,又沒有新的換上,於是客廳的落地窗上隻剩一層乳白色的薄紗簾子,隱約能看到窗外無邊無際的漆黑夜空。

不一會兒蘇雲時又能繼續躺在躺椅上看書了,他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窗外再度傳來轟鳴巨響,火樹銀花不夜天,璀璨繽紛。

竟然還有第二波煙花!

兩個男人警覺地往窗邊移動,做出戒備的姿勢,然而蘇雲時連動都懶得動,頭也不抬,隻是認真看著他的書,隨口問了句:“怎麽還放?幾點了?”

男人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於是看了看表,回答到:“8點32。”

蘇雲時散漫地“哦”了一聲,頗為不滿地罵了一句:“這種沒品位的土豪,真討厭。”

他合上手裏的書,懶洋洋站了起來。大家都已經熟悉了他的生活習慣,九點之前一定會睡覺,所以連忙目送他踱步往臥室走去。

蘇雲時關了臥室的燈,但是並沒有像平常一樣躺到**去,而是把一張椅子拖到窗邊,默默地坐了下來。

房間裏漆黑一片,然而蘇雲時並不懼怕這樣的黑暗,他曾經是生活在黑暗裏的人,正如同他曾經對李越霆說過的話那樣,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假如他連回憶和過去都能夠勇敢割舍,還有什麽是會讓他覺得恐懼的呢?

對他而言,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值得他等待,那麽,他的生命就是有意義的。

而現在,他在等待那個機會,一個與同伴取得聯絡的機會。

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坐了將近兩個小時,蘇雲時在時鍾到達10點32分那個位置前,突然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

他的腳步很輕,走路時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似不緊不慢,然而卻在瞬間就穿過客廳,走進了廚房。

別墅的廚房是半開放的,與客廳相連,中間隻隔著一張餐桌。

保溫櫃裏有事先準備好的牛奶,這也是蘇雲時的生活習慣之一,晚上有時候會睡到半夜下樓找牛奶喝。

蘇雲時睡眼朦朧地揀出一盒牛奶,撕開盒子,靠在一旁小口抿著。

目光卻望向客廳的落地窗,窗外明明一片漆黑,但卻在某一刻驟然一亮。那光亮仿若瞬間自星空滑落的流星,一路灼燒,最後隻剩虛無的光暈與星痕。

蘇雲時麵無表情地喝了一口牛奶,看著光亮在視線裏忽明忽暗,排列出一組他非常熟悉的摩斯密碼。他和李越霆都曾經是摩斯密碼的愛好者,有一陣子極度迷戀暗碼,於是幹脆攜手做出一本屬於自己密碼本。

他默默記下所有的密碼,然後揚起頭一口氣喝光整盒牛奶,悄無聲息的回了房間。

留在客廳裏監視蘇雲時的人對他的這個舉動已經習以為常,並沒有覺察到有什麽異樣,隻是打了個嗬欠,翻了個身,窩在沙發裏重新又睡了過去。

蘇雲時掀開被子躺在**,卻抑製不住嘴角要上揚的衝動。

這一夜,他睡得前所未有的安慰。

也許是因為知道夥伴們已經到了附近,心裏有了底,入睡前,蘇雲時的心裏隻重複回**著同一句話,那是李越霆對他說的,他說,四點,明天見。

他雖然不知道李越霆要幹什麽,但是放煙花傳訊,又用手電筒明暗打出摩斯密碼,顯然意味著明天要有所行動,他們合作多年,這樣的默契無需提前交流,看現場發揮也能演出個八九不離十。

因為心情愉悅的關係,蘇雲時第二天早上的起床氣都比平時少了大半,牛奶也多喝了一盒,臉上還有了一點淡淡的笑容。隻是看在旁人眼中,總以為他心裏又琢磨了不安好心的主意,於是眾人心中十分忐忑,態度殷勤,差點沒把蘇雲時當神仙供著。

客廳的窗簾洗幹淨了,早就有人趕在天亮之前就給換上,蘇雲時對此一點兒也不關心,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看書的時候看書,隻不過目光有事兒沒事兒總往牆上的時鍾那裏飄。

他能感覺的到,今天的天氣非常不錯,窗簾底下,投射出擋不住的窄窄一條光亮,是溫暖和煦的陽光。

下午三點半多的時候,原本冷清的院子裏,忽然熱鬧起來。

人聲喧嘩,似乎是在激烈地爭吵。

蘇雲時看著身邊監視他的人接二連三地跑出去控製場麵,終於找準機會,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動作迅速地掀開窗簾往外看去。

門外不知道什麽時候聚集了一大群人,看起來至少有三、四十人的樣子,其中有男有女,大部分都很年輕,有幾個看起來還是高中生的樣子,穿著校服,都是年輕女孩,在爭吵中聲音尖尖的,聽起來格外刺耳。

“你們這群騙子!”

“明明地址上寫的就是這裏!”

“把你們這裏負責的人叫出來!”

蘇雲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他非常確定,這事兒一定是李越霆的手筆,這時候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我們報警吧!讓警察來處理這群騙子!”

蘇雲時差點笑出聲來,雖然聲音刻意做了些掩飾,然而這語調,這聲線,除了葉顏還能是誰?

這時候有腳步聲響起,有人來了,蘇雲時收了手,快走了幾步躲到廚房去,拿過杯子,裝出在喝水的樣子。

兩個男人顯然是回來找蘇雲時的,外頭忽然來了一群人,大部分都是學生,說是什麽男神出演的電影《1932》劇組招聘臨時演員,地址上寫的就是這裏,然而他們當然不可能幹這種事,必須堅決否認。

於是所有來應聘的人都認為他們是騙子,不由分說地要找負責人理論。現在外麵場麵有點混亂,他們控製不住,還有人趁亂報了警,所以他們趕緊打電話請示了老板,得到了指示:一定要看好蘇雲時,不能讓警察見到他。

蘇雲時正在不緊不慢地喝水,突然男人一左一右地圍了上來,態度有點粗暴:“蘇先生,麻煩您先上樓!”

門外的爭吵聲越來越高,蘇雲時不動,男人也跟著暴躁起來,直接上手就要拽他。

蘇雲時把胳膊一揮,把對方的手打開,提高了語調吼了一句:“放肆!”

他後退兩步站定,冷笑道:“馮先生的人,可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男人們有些不耐煩:“麻煩蘇先生還是識相一點兒,不要逼我們動手。”

蘇雲時不以為然地笑笑:“話不要說的太早。”

他忽然揚手把手中的玻璃杯往對方麵前一摔,趁著那人嚇了一跳的機會,忽然身形閃動,直接躍到那人身後,抬手照著他的後頸就是一記手刀!

在場的沒有人見過蘇雲時出手,在他們印象中,這就是一個文文弱弱,戰鬥力幾乎沒有的男人。

然而蘇雲時的身手讓他們無比驚訝,他閃身躲開一記拳頭,反手將男人揮來重拳接在掌心裏,用力收緊五指與對方對峙。

那人感覺整個內心都是崩潰的,詫異道:“你……你怎麽……”

蘇雲時冷哼一聲:“如果我不是自願跟你們來,留在這兒,你們以為,就憑你們幾個,真能製得住我嗎?”

他手上再加了一分力道,直接將男人的胳膊扭出一個詭異的弧度,然後抬腳往對方的膝關節重重一踹!

男人發出一聲慘叫,蘇雲時原本想要再補上一腳,然而忽然覺得呼吸一滯,胸腔裏,心髒跳動的節奏驟然混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