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治病

慈禧一行人在湖上盡情地遊玩,樂此不疲,一直逗留到黃昏。這期間,女侍官找到一個機會向太後詢問關於“災星”的問題。她笑著告訴了她。

“這是一種古怪的小信仰。”她說, “一個人不能太快樂,否則就會有一種看不見的小精靈來到你身邊,力圖使你不快樂。這就是小精靈來到世上的任務,使人們知道世界上還有悲哀和痛苦。如果你感覺非常好,這災星就盡一切力量使你感覺不好。如果你感到很得意,他就讓你情緒低落。如果一切事情都順利和協調,那麽他就要製造障礙,使事情變得矛盾重重。”

由於在奉天狐仙塔的教訓,人們嚇得不敢再問她是否真的相信有“災星”這樣的東西存在。但是她猜到了別人的心思,主動地做了進一步的解釋。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小精靈,但是很可能是有的。有很多東西我們看不見,但是我們不能懷疑它們的存在。常有這種情況,我們正高興的時候,突然令人吃驚地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把一切都搞亂了。顯然,這是災星在作怪!"

由此可見她對小精靈的存在也是半信半疑,這種精靈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壞的。也許不去嘲笑或懷疑小精靈的存在是對的。老佛爺說了,今天的快樂會帶來什麽事情,可能就在明天。

在湖上整整一天太後的情緒都非常高。太陽下山的時候,天氣有一點冷,這時候太後下令回宮。大概這小小的涼意可能就是“災星”在準備做壞事。但是,那天夜裏卻沒有發生什麽事。

可是第二天早晨,大家都記起了太後的話了。這天早晨下起了傾盆大雨,雨點打碎了皇宮屋頂上的琉璃瓦,西山頂上雷聲轟鳴。閃電在陰暗的天空中畫出一道道亮光。朝廷上下驚恐萬分。女侍官的住所與慈禧的住所隻隔著昆寧湖的一個角,雖然這天不是德齡值班,但是也被慈禧緊急召見。她意識到一定要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因為頤和園的昨天還是陽光燦爛、花香迷人像仙境一樣美,今天卻變得一片陰暗。雨從萬壽山邊的一個高大建築物上衝刷下來,形成一個銀色的瀑布。許多屋簷下麵,太監們像影子一樣來回移動,整個朝廷因恐懼而顫抖著。

老佛爺夜裏受涼了,有些咳嗽。她一有病,脾氣就很壞,而人們誰也不會忘記,他們的生命,他們的一呼一吸,都決定於她的最輕微的意願。可以說,這裏所有人都把她看成是威脅自己安全的可怕的老惡魔。這是從其他女侍官,住在她附近的太監、光緒皇帝、少皇後以及其他和她非常接近的人那裏獲得這種印象的。但是,隻有德齡有足夠的自信能掌握她的心思。太後對她很有好感,並且常常給她一些別人享受不到的特權。太後喜歡和她說話,有時候還能安慰她,使她忘掉不愉快的事情。由於這樣,現在她被召去,急匆匆趕到慈禧的住處,進屋後照例先叩頭。她命她起來,並且發出了一條超乎尋常的命令: “把你的手掌放在我的額頭上,看我是不是發燒。”

她的樣子有些可怕,德齡用右手掌去觸摸她的皮膚,這是一件多麽不尋常的事。德齡的手在顫抖,她認定了她有一點發燒。

“是的,太後,”她說, “是有一點燒。”

不用提咳嗽的事,因為她一直在咳嗽,這使她很煩惱。李蓮英假笑著侍候在一旁,他顯然非常關心太後的健康。慈禧看著他尖聲地說:“傳太醫。”

李蓮英當然早已派人去請太醫了。太醫一共有四人,他們的官階極高,都是一品。他們是專門培養來為朝廷服務的。因為是一品官,他們帽子上都有珊瑚頂子和孔雀毛,當然還有非常鮮豔的朝服。

太醫不一會兒就來了。慈禧坐在一個較矮的禦座上,輕輕地咳嗽。雖然醫生看病需要對病人各方麵仔細觀察,但太醫不敢對她看!他們是這樣看病的:在慈禧的左右兩邊各放一張小桌子,每張桌上都有一個軟墊。慈禧坐在禦座上,每條前臂擱在兩張小桌上。四位太醫叩完頭後分別跪在慈禧的兩側。女侍官幫慈禧把手腕露出來。兩個手腕上各蓋一條極薄的手帕,因為任何男人的手都不準直接觸到慈禧的玉體的。兩位太醫左右各一,用指尖觸那蓋著手帕的手腕。另外兩位太醫跪在剛才那兩位太醫的旁邊。他們的任務是複核前兩位太醫的診斷。後麵兩位太醫也沒有摸脈,他們怎麽能複核前兩位太醫的診斷呢?難道他們之間有別人不知道的心靈感應嗎?別人一點也不明白,於是這四位太醫來回搖晃著身子考慮,不敢看慈禧一眼。按理看病還要看看舌頭,但是要看慈禧的舌頭,他們連想都不敢想。他們一直竭力地把頭偏到一邊,以免不小心看到她。

他們可能要在這裏待上幾個小時,他們檢測病人的脈搏隻要很短的時間,而這四位簡直要在慈禧的手腕上睡著了。慈禧也不耐煩地皺著眉頭,而且不停地咳嗽。這四位太醫不時偷偷地彼此窺望。這是一個很奇特的場麵:在一間布置豪華的房間裏,年老的太後端坐在黃色的禦座上,後麵是那不可缺少的鮮豔的屏風,四位穿戴豪華的太醫跪在太後腳下通過薄絲手帕給太後摸脈。女侍官們表現出吃驚的樣子,可她在微笑。她知道這些人從來沒看見過這種場麵。

最後四位太醫一起叩完頭站起來了,從太後麵前退去。慈禧嚴肅地對德齡說: “跟他們去看看!"

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不太信任他們,他們進到隔壁一間屋子裏。那裏有四張桌子,每人在一個小桌子前坐下,開他們各自的藥方。

後來慈禧告訴她們為什麽如此小心,就是怕出現哪怕是極小一點的錯誤。如果太醫為皇室成員治病,特別是為皇帝治病而沒有治好,太醫們都要受處分。很久以前,就有這樣的製度,他們必須被殺頭,或被命令自殺,盡管皇帝的死根本不是他們的錯誤。病人死,太醫受處分的製度依然流行,不過後來變成了一種形式,除非病人的死真是由於太醫的錯誤。

處罰的進程是這樣:太醫先摘下勳章,摘下帽子上的珊瑚頂子和孔雀毛,然後他們就被當成流放犯。他們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新皇帝登基。新皇帝登基後就恢複他們的官階和特權,撤銷他們的流放令,於是他們又恢複太醫的職位。

所以這就不奇怪了,那四位太醫為什麽如此小心翼翼。

現在四位太醫都把藥方交給李蓮英。他們並不親自把藥方送給慈禧。他們根據診斷,開出各自的藥方,工作就算結束了。李蓮英帶著四張藥方去見慈禧。這時候,慈禧已經把那位通曉中草藥的太監找來了,又找來了一位朝廷筆錄員,還有一位侍從給她搬來很多的醫藥書。慈禧拿起四張藥方,在手裏轉來轉去地看,她一會兒皺著眉頭,一會兒對著藥方沉思。

“我不喜歡這一張!”她厲聲說, “這張藥方沒有什麽價值,我知道它刺激心髒。這味藥是幹什麽用的?"

那位熟悉中草藥的太監看了一個慈禧所指的藥名,立刻從書中找到了答案。

“這是清血的,太後。”他報告。“好!”她說。

“把這味藥記下來!還有,這種藥是什麽作用?”她指著另一個藥名問太監。太監又看了一下,答道: “這是清腦的,太後。”

慈禧對筆錄員點頭示意,筆錄員又把這味藥記下。四位太醫每人都開了十二味藥,但沒有兩張藥方是相同的。慈禧讀著每張藥方,她選滿了十二種藥,筆錄員一一給她記下,這就形成了第五張藥方。這張藥方完全是從其他四張藥方中每張取幾樣拚湊而成。但是太醫們要對這第五張藥方負責,令人感到驚奇。

“現在,”慈禧說, “去看看那些愚蠢的太醫配藥。”

於是,德齡就跟著四位太醫到藥房去。藥房是一間很大的屋子,裏麵有許多架子,每個架子上都放著白底藍花的瓷壇,上麵都有蓋子。每個壇上都貼有紅紙條寫著藥名。每一隻壇子裏大約放十二種藥。現在太醫們讀著第五張藥方在一起商量,至於原來的四張藥方早被銷毀了。他們雖然與這些藥壇子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但還是非常仔細地選草藥,一個小天平秤稱準了分量,每選好一樣就用軟紅紙包好。全部選好後,太醫們加上這個奉命監視他們的人一起回到慈禧住的庭院,那裏已經架好了一個熬藥的爐子。點上了火,爐子頂有一個銀製的藥罐,是用來熬藥的。不遠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個玉杯,底下墊一個金碟,都是從慈禧那裏拿來的。這杯子就是準備盛藥的。在同一張桌子上,離玉杯遠一些,還有四隻白底藍花的小瓷杯。

太醫嚴肅地把藥一包包倒入銀罐裏,然後加上涼水。於是,四個人一起站在旁邊等候水開。水開後就把藥罐拿下,稍稍冷卻後再放回火上,燒開後再拿開,稍冷後再放回去,如此三次。

藥煎好後,用一個銀的過濾器將藥液過濾到慈禧的杯子裏,雖然過濾器的網眼很細,但仍不免漏過去一些渣滓,所以要反複多次過濾,直到藥液完全清澈。太醫把四隻瓷杯都注滿了藥。

一切都準備好後,慈禧就令四位太醫進去。捧著玉杯金碟的走在前麵,後麵跟著四位太醫,太醫叩過頭,跪在太後腳下,嚴肅地端著各自的瓷杯,然後像士兵執行命令一樣整齊,身子挺得直直的,一起把各自杯裏的藥喝了。都知道藥很苦,但是太醫們控製得很好,沒有表露出苦的表情。

太醫必須在太後之前先喝藥,以表明藥是無害的。這是幾世紀以前可能就有這樣的習俗,醫生要先喝藥以證明藥無毒。現在倒不怕藥有毒,因為現在太後用的藥就是以前用的老藥。

太醫喝藥的時候,慈禧幾乎是在對人微笑。

“他們喝的時候好像這藥一點不苦,”她說, “但是我知道這藥非常苦。"

慈禧開始喝她杯中的藥。她不喜歡這藥,但是因為是她召來太醫給她看病,並且把藥替她熬好了,她必須喝。太醫們一直跪著,直到慈禧把藥喝完,然後他們就退下了。可以肯定他們一定非常願意離開這嚴肅的朝廷。

由於德齡缺乏關於朝廷禮儀的知識,幹了一件蠢事情。類似今天這件事以前也發生過,不過那次是她單獨和慈禧在一起,而那件事沒有引起她的注意。那一次的事情是有人給慈禧送來一些粉紅色的花卉,那花盆是交給她,由她呈給慈禧的。

當慈禧看到那盆花的時候,便說:“放在那裏吧。”她指著屋裏一角的一張桌子。

按她所指的地方放好了花,她也就不再注意這件事了。可是她發現,在花的後麵有一塊嵌板顏色與花不協調,於是她對慈禧說: “太後,我把花放在別的地方行嗎?"

她有些吃驚,這是德齡後來回憶起的。

“為什麽?”她問。

德齡請她注意顏色不協調的問題,可是沒有注意到她一點兒也沒有笑。“你願意放在哪裏就放在哪裏吧。”

她把花挪了一個位置。太後承認現在和房間的色彩比較協調了,於是那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她已經忘掉那件事了,顯然慈禧也忘掉了。直到後來她才知道自己這樣做等於犯了罪。在這次犯了一個類似的錯誤後才發現這個問題的,這件事發生在四位太醫用四隻瓷杯喝藥的那天。

就在這天的黃昏,天還下著雨,慈禧在屋裏悶得發慌,咳嗽也使她煩惱,每件事她都不稱心。

“我想沿著長廊散散步,快準備,並通知其他人。”

因為以前太後曾讓她摸她的額頭試試是不是發燒,所以這次她想雖然她沒有說,但主動摸摸大概也沒有關係。她發現以後有些發燒,非常關心她,也為她擔心。

“太後,”她說, “您還有些發燒,您最好不要去散步了,那樣會使您又受涼的。”

她顯然很吃驚,她遲疑了一下,對她皺了一下眉頭。最後她靠到椅子上說: “很好,那我們就玩紙牌吧。”

這一次其他女侍官都聽到了這件事,當她們下班回到女侍官房裏的時候,有一位在宮裏待了好幾年的女侍官對德齡說: “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很大的罪嗎?"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罪行?”

“太後要出去散步,你要她留在屋裏,這就是故意違反聖旨。你知道這該當何種處分嗎?”

她緊張起來了,雖然太後沒有提犯罪的問題,但她會認為她有罪,說不定在什麽時候她就給她處分了。

“我不知道,”她說, “是什麽處分?”“殺頭!”

這下她真的害怕了。雖然老佛爺沒有說什麽,但她可能已經下令明晨將她斬首。

“我隻是為她擔心,”德齡告訴那位女侍官, “我不是想違旨。”“是啊,小心吧。現在你正得寵,可是哪一天你失寵了,她又記得這件事,那麽你就要腦袋落地了。”

她對她們都很生氣,她想立即知道什麽厄運將會落到自己頭上。紅著臉走到慈禧跟前。慈禧看到她進去很吃驚,因為她沒有召喚她,她應該不敢在沒有召喚的情況下擅自去侍候她,雙膝跪下。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她問德齡。

“我來向太後請罪。”她說,並開始哭起來, “我不知道我勸太後不要出去散步是犯了大罪,而且將要被斬首。”

“站起來!”她說, “是誰告訴你的?哪個女侍官?”“有一個人告訴我,”她回答, “其餘的人都同意她的說法。”

她立刻把女侍官們都召進來,說道: “不準再困擾德齡了。隻要她是關心我的安康,就不該受到批評。如果誰再提斬首的事,我就要治她的罪!現在你們都走吧!"

“那麽,我會不會被斬首?”她問。

“當然不會!”慈禧回答, “人有智慧就應當應用它。不過根據傳統習慣,你確實是犯了罪,它的處分就是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