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劇場演好戲

宮廷中有個習慣,每逢初一、十五兩日,要唱一次戲。雖然不是明文定的法製,倒也約定俗成。這些戲的腳本有許多就是太後自己編的。演員都是太監。

這班太監也都曾下過一番苦功,能唱善舞,有幾個技藝傑出的人才。他們不比外麵的伶人差,這是慈禧引以為快事的。

慈禧追念同治的傷感情緒,使整個宮廷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下。第二天,恰巧是十五,又該輪到唱戲的日子。對於女侍官們是僥幸的事!往常每當朔望的前一日,太後多半是預先把明天要唱的戲點定了,吩咐下去排的;她所點的戲往往老是那麽幾出,當然就是她老人家最愛聽的。她連續五次、十次地聽下去也不會覺得厭煩,自然這中間有她本人新編的戲,而且占了大多數。宮外的人,包括王公大臣們也從沒有機會聽到太後所編的戲,而宮裏的人卻聽得爛熟,甚至連台詞也背得出來,巴不得太後不要再點這幾出聽厭了的。最愛聽的,終究還是那些原有的老戲,那些老戲不但曆史悠久,而且

無論哪一處的戲班子,腳本相似,隻是演員用的方言不同而已。老戲之所以能流傳得既久且廣,當然自有引人入勝之處!

每當慈禧有什麽不快的時候,宮裏的人便都會連帶地發愁,所以女官們總是要設法使她快活。尤其是在這陰森的盛京舊宮中,倘若再不在精神上調劑,適當找些快活,真要生趣索然了!因此,當人們想到今天是月半,照例應該唱戲的時候,心中覺得高興極了。

“老佛爺!今天又是月半了!不是應該唱一次戲嗎?依奴才的意思,如果讓這裏的老祖宗們也見見那些熱鬧的玩意兒,使他們知道如今的天下,還是跟先前一樣的升平安定,不是一種很好的孝敬嗎?再者,我們在這裏既不再有什麽好去處可以出去玩,那麽光是枯坐著,也太氣悶啦!唱戲倒是再好不過的消遣。"

這一天的早上,雖然看慈禧的臉色尚不十分溫和,但為了要揭去這一重濃厚的愁霧,德齡竟極大膽地向她提議。太後聽了她的話居然露出了一絲笑意,並把頭微微點了一點。

“不錯!你這個主意不錯!就依你吧!”她毫不遲疑地批準了她的建議。冒險的嚐試既已成功,膽子便格外大了,爽快地催她點起戲來: “那麽,請老佛爺吩咐,今天該唱哪幾出戲呢?"

“我沒有什麽意見,就把你愛聽的戲點一兩出演唱吧!”她的笑意漸漸地透露了。

這真是一個特殊的恩典啊!原來每次唱戲,所有的節目十有八九都是慈禧自己指定的,不但她們這些女官從不曾有過這種特權,即便是光緒帝、隆裕皇後以及公主、福晉之類,也很難得到奉太後旨意點戲的機會;這也是表示恩寵的意思,決不是隨便什麽人可以得到的!如果有人輪到了點戲那真和臉上貼了金一樣,大家都會非常豔羨他的。不過有利必有弊,這個差使固然很榮耀,而肩膀上所擔的責任卻也不輕呢!第一,你點的戲必須沒有什麽忌諱,或於當時的情形沒有不適宜的地方;第二,這出戲必須太後愛聽。做到

第一點比較容易,隻需稍微想得周到一些,便沒有什麽問題啦!第二點可就大大的不容易了!萬一你點的戲竟不能引起她的興趣,這便糟了!你所受的羞辱和斥責,將十倍於你所受的虛榮。想來真是很可怕的!尤其是這幾日,太後的脾氣很不好,已使宮內上下的人都覺得度日如年,假使再觸惱了她,大家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誰都希望在離開奉天之前,不要再留下一些不良的印象,於是她就格外地感到困難了。

此刻即使要想辭謝這個點戲的差使也不行了,這真是作繭自縛!她明知懊悔也已來不及,隻得盡量動腦筋,左思右想地考慮,搜索枯腸地想了好久,最後居然想起了一出情節極熱鬧的《四郎探母》。幸而太後也體諒她,沒有為難她。戲碼既定,自然就有人下去準備了。

關於唱戲的一切設備,宮裏頭是購置得非常周全的,並且都有人很小心地管理著,要用時不難。所有的布景、戲裝等等,更是無一不精美。逢到春天,就有適用於春天的行頭;到了夏天、秋天、冬天,亦各有不同。

聽了這些話不管你信不信,然而這是真的!在北京的深宮裏,就供養著十二個縫工高手,她們別的什麽事情都不做,天天、月月、年年,就是在裁製戲裝,或是打好了圖樣,發往蘇州或廣東,叫那些地方的縫工高手去特製。宮廷裏做這些,總是不惜工本的。

這一次,縫工高手雖然不曾隨駕東來,但他們早已把唱戲時要用的各種東西,一件也不落地從車上載來了。光是照料這一些物品,也有一個老太監專門負責;他手下還有一二十個小太監當助手呢。所以,齊備的戲裝,是這宮廷戲能隨時演的一個必要條件。隻要點下去要唱的戲,行頭總可以排得出來;而那些唱戲的太監,不論生旦淨末醜,個個都會唱許多的戲,他們隨時可以湊起角色來,不至於上台見窘。這是宮廷戲能演的最大的因素。

唱戲就少不了戲台,盛京這些宮院的建築雖然已很破舊,幸而在一座大殿前麵的空地上還有一座戲台。它是舊建築,年代很久了,樣式和平常在神廟中所見的差不多;隻有一層樓那樣高,不過前麵的空地比較開闊些。

說到戲台,最富麗的要算是頤和園裏的那一座了!它一共有三層,據說當初設計時,那些樓板可以上下移動,全是活絡的,和現在的升降機一般靈巧。下麵兩層為暗的,看戲的人瞧不見。當最上一層在演戲的時候,下麵兩層已暗暗在準備著下場戲了,待到上層的戲演完,便立即把它吊上

去,第二層便在同時吊上台來。這樣,舞台場子的轉換很快,所有的布景早就擺下,等待出場的戲子也在台上站著了,前後兩出戲可以緊接演出,沒有間隔。在當年,如此巧妙的構造,真可以說是絕無僅有,驚動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而主持這項工程的設計人員,最主要便是慈禧。可惜後來因為這種戲台不安全,就停止使用了。留存的戲樓構造精美、規模宏大,決非其他的戲台可比。

如今來到奉天,一切都感到很陳舊,有那樣精美的戲台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但為了不使慈禧感覺到難看,臨時的張羅修飾是必要的。好在有得是太監!他們人數既多,又能辦事,這些零星繁雜的事情交付他們去辦,真是無所不能!果然,一會兒就有人來報告: “一切全齊備了,戲也扮好了,隻等太後下旨,馬上就好開鑼。”

這時候,德齡就得把所點的戲告訴太後了。真是造化,太後聽了居然立即表示讚成,大家忐忑不安的心頓時安定下來。她在走往演出場所的路上,興致勃勃地把《四郎探母》的情節原原本本地說給人們聽。其實既然知道點這一出戲,怎會不知道故事情節?不過太後總喜歡倚老賣老,無論什麽事情,到她那兒,總是要當作一件新知識,新發明一般,很鄭重其事地告訴人家,而聽的人又懾於她的權威,不能不裝著很有興致地聽,不管心裏願不願意。女官們都已習慣於這一種聽講。平心而論,太後對於講故事的興趣確實是太濃了,她的口才委實也不錯,一個很平凡的故事,經她一講,便比原來的要動聽了許多。她重複的講述,總不至於一點精彩的地方都沒有,所以有時候確也講得很有味道。

不一會兒,那戲台已在麵前了,慈禧在正中的禦座上坐下,女官和宮女們這一撥人照例分立兩邊,在她後麵侍候著。抬頭一看這戲台,都不得不佩服那些太監:他們竟在極短的時間裏,把這一座陳舊不堪的戲台收拾得很像樣了;而且竭力模仿頤和園裏那一座,差不多已模仿到三四分像了。

先來收拾的人也已注意到這一座戲台,台上的幾根柱子重新刷過漆,那些柱上的雕龍飛鳳,也一律加敷了一層金,黃澄澄地光耀奪目;此時此刻,戲台掛上了幾幅繡花的錦幔,頓覺麵目一新。好比一個鄉下老頭兒穿上了時新的袍褂,雖不能完全掩過他原有的寒酸土相,但至少是不再刺目的了!太後也表示滿意,點頭微笑。

一片靜默,大家等慈禧的旨意開鑼。開鑼必須由太後吩咐,誰也不敢擅動。可是此刻的慈禧,好像什麽也不知道,還正在興致高漲地給身邊人講著楊四郎怎樣流落在番邦,怎樣和鐵鏡公主成婚,後來怎樣思親,公主又怎樣給他盜令牌,他怎樣進關等等,她的談興正濃,決不肯半途而廢。大家一直詳細地聽到楊四郎怎樣回去太遲,以致蕭太後險些要把他斬首,幸得公主力救,這一段故事方完。

慈禧的話匣子一停,大家知道戲快要開場了,她也不用說什麽話,隻把手一揮,旁邊的太監就飛一般奔到戲台邊,高聲叫道: “老佛爺有旨,開鑼了!”台上便霎時金鼓齊鳴,一幕一幕地演開了。

在演戲的時候,太後還不肯安靜,喋喋不休地把戲曲的各種逸事說給人們聽。其實她是因為看戲看得太多了,再也無心安坐。她說給人們的大半是從前早就告訴過人們的故事,而大家不得不假裝著聞所未聞的好奇神情來聽她說。

慈禧把伶人生活介紹給人們聽: “唱戲的人可個個都是非常信奉神佛的!尤其對那位人稱伏魔大帝的關公,大家格外恭敬虔誠,無論你怎樣喜歡說笑話,隻要他今天是演關公,他就會去買一尊關公的佛馬,折好高供在桌上,點起香燭;誠誠懇懇地磕了頭後很小心地把佛馬揣在自己的懷裏。戲唱完,他掏出佛馬來,依舊供在桌子上,再磕過頭,把它擱在紙錠上焚化。伶人經過了這樣的一番做作,他們方能安心,否則就會一直提心吊膽地怕大禍臨頭。”

慈禧

慈禧又說: “唱戲的人向來又是最守舊的!他們一舉一動,無論戲文中的唱念做白、行頭上的花紋插戴,都視同金科玉律一般,謹守著永不改變,不但他們自己一生一世是這樣,就是傳到他們的子孫或徒弟,也仍然如此!"

這天的《四郎探母》演完之後,慈禧告訴德齡說,那個演佘太君的身材很瘦小的太監,演得最好,該賞他一賞。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後來,這個太監究竟有沒有得到她的特別賞賜,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