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員工

太後有一個永不改變的習慣,就是每當聖上駕臨任何房屋建築時,第一個走進去的必須是她;如果裏麵已經有人,這個人就得退出,讓太後走進去後,其他的人才能趨步上前。所以,在太後上車之前,便有隨從上去把車上所有的工役一起趕下車來,叫他們整整齊齊地跪在暗處,低著頭,靜候太後上車。

在這段時間裏,這列禦用火車照樣升著火,車頭煙囪裏照樣在冒著濃煙,汽鍋裏也照樣蓄滿著蒸汽。大家都為此捏把汗,因為沒有一個工役在車上照料這一切。

太後在自己的車廂裏坐定後,火車的司職人員們才爬起身來,趕忙回到他們自己的崗位上去。

在準備出行的二十多天裏,慶善是最焦頭爛額的,這過程中不知道有多少的事情在發生,他心力交瘁地在處理。

他碰到的第一個難題是,慈禧在宮中用慣了太監,堅持著要叫那些太監們去擔任駕火車的任務,她恪守著不用男人來服侍的古訓。那些太監們大半在宮裏奴役多年,滿可以勝任一般的男管家或奴婢的事務,但他們從沒學過駕駛火車,連有關鐵道的起碼常識也沒有,他們如何行車呢?還有,原來車上的那班工役怎麽安排?慶善費了許多口舌,才打消了太後的成見。最後,太後還是反複地叮囑,不準那些鐵路工役走進她的視線裏來。

這個問題這樣就算解決了。緊接著,又冒出一些其他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其中有一件最為發笑的是:太後堅持命令慶善要他把這列火車上的全體工役,不管是司機還是普通的清潔工,一律穿上朝靴,戴起朝帽,打扮成太監。

讀者可以試想想,一個個膚色黧黑、整天和煙、煤打交道的火車司爐工、司機等,戴起這樣一頂小洋傘似的朝帽,可不是活像一隻地下冒出的磨菇嗎?慈禧的命令就是法律,於是,他們頭上戴起了“小洋傘”,足上穿起了黑緞的長靴,身上套著顏色鮮豔如彩虹的錦袍。他們站在煤堆旁,樣子不倫不類,分不清他們是幹什麽的。

工役都打扮得和太監一樣,倒也顯得熱鬧。當然,在車上時,他們的地位已和朝廷中的大臣一樣重要了。機頭車裏擠了三個司機,在平時是沒有這麽多的;而平時在那裏駕車的,隻有司機甲(事實上機頭車的空間也容納不了兩個人)。他們也在皇太後出行這不平常的活動時,要求盡可能地多派幾個助手。司機甲原是有一個座位的,駕駛火車時可以安安穩穩地坐著。但在慈禧的這列禦用火車上,除了慈禧外什麽人都不允許坐著,隻能筆直地站著,這是慈禧最注意的禮節,司機也不能例外。司機甲負責開車駕駛,司機乙較省力,他隻需看著前麵的軌道,如果發現軌道上有什麽牛羊在穿過,或其他緊急的事情,他就馬上報告給司機甲。這個司機乙的職能,在平常的列車上是沒有的,就是偶爾需要,也可以隨便地拉張凳子,坐在司機甲的旁邊。這一次他不能再坐了,一路上隻能有站、蹲和跪幾個動作,互相輪替。那個司機丙,任務是輪換司機甲、乙兩人的工作。他們之中有人想休息的話便由他替補;而他的替補,隻能替代司機乙的工作,假如需要休息的是司機甲,那麽駕車的事隻能是由司機乙去接替。

回過頭來再講講司爐工的情形:他們一共是四個,也始終是戴著朝帽,套著朝靴,穿著太監的服裝。司爐工甲是負責照管爐火的人。司爐工乙卻無所事事地閑著,一直到司爐工甲需要休息的時候,才由他頂替上去。司爐工丙的工作,是把後麵煤水車上的煤鏟到前麵來,使司爐工甲可以方便地取來加到爐子裏去。司爐工丁站在煤水車煤堆的上麵,協助司爐工丙的工作,他用一柄短短的小鏟,把高高堆著的煤鏟到下麵來,使司爐工丙不費什麽力氣,就可以把煤輸送給司爐工甲。司爐工丁所處的地位是最尷尬的:他既不能站著,又不能坐著;如果站著,因煤堆太高,車子一顛簸,就有跌下去的危險。而坐著是違反太後命令的。他隻有用半坐半站的蹲式,所以他感到很難受,他的動作很慢,做事效率不高,還要時刻注意著自己的安全,防備掉下車去。

車上一切的規範都依著宮中的儀式,這裏似乎是流動的朝廷。實際上,在起程前,這些人肯定是受過幾天特別訓練的。但是那些工役都是愁眉苦臉的,很不習慣這種約束,因為在平時,他們也算是高常人一等,駕駛火車的時候是沒有種種約束的。他們最感到別扭的,就是頭上的朝帽和身上的錦袍;無論怎樣辛苦都不準坐;還有無論碰到何種情況,絕對禁止鳴汽笛或者敲鍾,怕會驚擾慈禧。所有這一切,後來也沒有奏明給太後知道。

那些司閘工的工作也亂了套,他們是不準到這些黃色的車輛上來的,更不許如往常般在這些車頂上跑過。如果有這類事發生,至少就得掉腦袋。那末,當這列車到了一個車站,要停下的時候,這些人是怎麽上到末一節黃色車上去使用手閘呢?這個難題事實上倒並不難了。因為這列禦用火車,速度自始至終隻準保持在每小時十五至二十英裏,而常速是每小時十六英裏,所以在要停車之前,司機先派一個人從機頭車跳下去,奔到煤水車後麵的半截車上去。這半截車並沒有漆成黃色,是專供車上的工役休息的。見司閘工預備閘車了,司機便把車速漸漸降低。車漸漸要停了,司閘工便跳下車,奔到後麵裝著那座手閘機的車上去,或是站在地上,等後麵的車廂到了眼前才跳上去,用手閘穩穩地把車閘住。

可這一挖空心思的程序,實際上也犯了忌。司閘工畢竟也跨上了黃色的車廂,也就是已經違犯了慈禧的命令;不過他們跳上跳下動作很快,慈禧也就沒注意到。

在機頭車的前麵,交叉插著兩麵大旗,便是滿清帝國的國旗。全部是杏黃色的,中間畫著兩條龍,龍的嘴都張得很大。在兩麵大旗的中間,又畫了一顆大珠子,位於旗的左上角。這一幅圖畫顯示,代表皇帝或皇太後的兩條龍是永遠有能力控製代表全世界的那顆珠子的。

平時,火車每經過一個車站,站上總有一個人用紅色或綠色的旗在揮舞著,以示前方路途的安全與否。現在太後這一列禦用火車經過時,在站上揮旗的都是地方官員,至少是一個縣官。至於他們揮的旗是什麽顏色,紅旗或是綠旗,那是可以不管的,他們揮得對不對,也是沒有人計較的。

從北京一直到奉天,在這條鐵路線上,除了這列黃色的火車和一列兵車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車在行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