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課 北大精神的源頭
北京大學的名稱,是從民國元年起的;民元以前,名為京師大學堂,包括師範館、仕學館等,而譯學館亦為其一部。
北大校長蔡元培回憶錄
我在民元前六年,曾任譯學館教員,講授國文及西洋史,是為我在北大服務之第一次。
民國元年,我掌教育部,對於大學有特別注意的幾點:一、大學設法、商等科的,必設文科;設醫、農、工等科的,必設理科。二、大學應設大學院(即今研究院),為教授、留校的畢業生與高級學生研究的機關。三、暫定國立大學五所,於北京大學外,再籌辦大學各一所於南京、漢口、四川、廣州等處(爾時想不到後來各省均有辦大學的能力)。四、因各省的高等學堂,本仿日本製,為大學預備科,但程度不齊,於入大學時發生困難。乃廢止高等學堂,於大學中設預科。(此點後來為胡適之先生等所非難,因各省既不設高等學堂,就沒有一個薈萃較高學者的機關,文化不免落後;但自各省競設大學後,就不必顧慮了。)
是年,政府任嚴幼陵君為北京大學校長。兩年後,嚴君辭職,改任馬相伯君。不久,馬君又辭,改任何錫侯君,不久又辭,乃以工科學長胡次珊君代理。民國五年冬,我在法國,接教育部電,促回國任北大校長。我回來,初到上海,友人中勸不必就職的頗多,說北大太腐敗,進去了,若不能整頓,反於自己的聲名有礙。這當然是出於愛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數的人說,既然知道他腐敗,更應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這也是愛人以德的說法。我到底服從後說,進了北京。
我到京後,先訪醫專校長湯爾和君,問北大情形。他說:“文科預科的情形,可問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問夏浮筠君。”湯君又說:“文科學長如未定,可請陳仲甫君。陳君現改名獨秀,主編《新青年》雜誌,確可為青年的指導者。”,因取《新青年》十餘本示我。
我對於陳君,本來有一種不忘的印象,就是我與劉申叔君同在《警鍾日報》服務時,劉君語我:“有一種在蕪湖發行之白話報,發起的若幹人,都因困苦及危險而散去了,陳仲甫一個人又支持了好幾個月。”現在聽湯君的話,又翻閱了《新青年》,決意聘他。從湯君處探知陳君寓在前門外一旅館,我即往訪,與之訂定。於是陳君來北大任文科學長,而夏君原任理科學長,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舊貫。乃相與商定整頓北大的辦法,次第執行。
我們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我在譯學館的時候,就知道北京學生的習慣。他們平日對於學問上並沒有什麽興會,隻要年限滿後,可以得到一張畢業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下課時,把講義帶回去,堆在書架上。
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的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拚命地連夜閱讀講義,隻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要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出題目的範圍;教員為避免學生的懷恨與顧全自身的體麵起見,往往把題目或範圍告知他們了。
於是他們不用功的習慣,得了一種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老爺”,而監督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他們的目的,不但在畢業,而尤注重在畢業以後的出路。所以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在所不惜。
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因為畢業後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根性,是於求學上很有妨礙的。所以我到校後第一次演說,就說明“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然而要打破這些習慣,隻有從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
那時候因《新青年》上文學革命的鼓吹,而我得認識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後,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個人,所以。一方麵與沈尹默兼士兄弟、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麵整理英文係。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
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並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餘地。最明白的,是胡適之君與錢玄同君等絕對的提倡白話文學,而劉中叔、黃季剛諸君仍極端維護文言的文學;那時候就讓他們並存。我信為應用起見,白話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話文,也替白話文鼓吹。然而我也聲明:作美術文,用白話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們寫字,為應用起見,自然要寫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隸寫藥方,當然不可;若是為人寫鬥方或屏聯,作裝飾品,即寫篆隸章草,有何不可?
那時候各科都有幾個外國教員,都是托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介紹的,學問未必都好,而來校既久,看了中國教員的闌珊,也跟了闌珊起來。我們斟酌了一番,辭退幾人,都按著合同上的條件辦的。有一法國教員要控告我,有一英國教習竟要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來同我談判,我不答應。朱爾典出去後,說:“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從前在教育部時,為了各省高等學堂程度不齊,故改為各大學直接的預科。不意北大的預科,因曆年校長的放任與預科學長的誤會,竟演成獨立的狀態。那時候預科中受了教會學校的影響,完全偏重英語及體育兩方麵;其他學科比較的落後,畢業後若直升本科,發生困難。預科中竟自設了一個預科大學的名義,信箋上亦寫此等字樣。於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預科直接受本科學長的管理,不再設預科學長。預科中主要的教課,均由本科教員兼任。
我沒有本校與他校的界線,常常為通盤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學亦有工、法兩科;北京又有一工業專門學校,都是國立的。我以為無此重複的必要,主張以北大的工科並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刻期停辦。得北洋大學校長同意,及教育部核準,把土木工與礦冶工並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來的經費,用在理科上。我本來想把法科與法專並成一科,專授法律,但是沒有成功。我覺得那時候的商科,毫無設備,僅有一種普通商業學教課,於是並入法科,使已有的學生畢業後停止。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生必有若幹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願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並設,有互相關聯的便利。
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費,絕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那時候我又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學,必植根於自然科學;而理科學者最後的假定,亦往往牽涉哲學。從前心理學附入哲學,而現在用的實驗法,應列入理科;教育學與美學,也漸用實驗法,有同一趨勢。地理學的人文方麵,應屬文科,而地質地文等方麵屬理科。曆史學自有史以來,屬文科,而推原於地質學的冰期與宇宙生成論,則屬於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為十四係,廢學長,設係主任。
我素來不讚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於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針時說它不合用了。到北大後,凡是主張文學革命的人,沒有不同時主張思想自由的,因而為外間守舊者所反對。適有趙體孟君以編印明遺老劉應秋先生遺集,貽我一函,屬約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諸君品題。我為分別發函後,林君複函,列舉彼對於北大懷疑諸點;我複一函,與他辯。這兩函頗可窺見那時候兩種不同的見解。
這兩函雖僅為文化一方麵之攻擊與辯護,然北大已成為眾矢之的,是無可疑了。越四十餘日,而有五四運動。我對於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裏麵,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20歲以上,對於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所以民國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遊行,向總統府請願。
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力阻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到八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於巴黎和約與罷免親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遊行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了。他們因憤激的緣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攢毆章宗祥的事。學生被警廳逮捕者數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學生居多數。我與各專門學校的校長向警廳力保,始釋放。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度。都中宣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於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麵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麵秘密出京,時為五月九日。
那時候學生仍每日分隊出去演講,政府逐隊逮捕,因人數太多,就把學生都監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學生受了這樣大的壓迫,於是引起全國學生的罷課,而且引起各大都會工商界的同情與公憤,將以罷工罷市為同樣之要求。政府知勢不可侮,乃釋放被逮諸生,決定不簽和約,罷免曹、陸、章,於是五四運動之目的完全達到了。
五四運動之目的既達,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複。獨北大因校長辭職問題,又起了多少糾紛。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繼任,而為學生所反對,不能到校;各方麵都要我複職。我離校時本預定決不回去,不但為校務的困難,實因校務以外,常常有許多不相幹的纏繞,度一種勞而無功
的生活,所以啟事上有"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汽可小休;我欲小休矣”等語。但是隔了幾個月,校中的糾紛,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決的狀態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回校以前,先發表一文,告北京大學學生及全國學生聯合會,告以學生救國,重在專研學術,不可常為救國運動而犧牲。
到校後,在全體學生歡迎會演說,說明德國大學學長、校長均每年一換,由教授會公舉;校長且由神學、醫學、法學、哲學四科之教授輪值,從未生過糾紛,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績。北大此後亦當組成健全的教授會,使學校決不因校長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
那時候蔣夢麟君已允來北大共事,請他通盤計劃,設立教務、總務兩處,及聘任財務等委員會,均以教授為委員。請蔣君任總務長,而顧孟餘君任教務長。
北大關於文學、哲學等學係,本來有若幹基本教員;自從胡適之君到校後,聲應氣求,又引進了多數的同誌,所以興會較高一點。預定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學、國學四種研究所,隻有國學研究所先辦起來了。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方麵,比較的困難一點。
自民國九年起,自然科學諸係,請到了丁巽甫、顏任光、李潤章諸君主持物理係;李仲揆君主持地質係;在化學係本有王撫五、陳聘丞、丁庶為諸君,而這時候又增聘程寰西、石蘅青諸君;在生物學係本已有鍾憲邕君在東南、西南各省搜羅動植物標本,有李石曾君講授學理,而這時候又增聘譚仲逵君。於是整理各係的實驗室與圖書室,使學生在教員指導之下,切實用功;改造第二院禮堂與庭園,使合於講演之用。
在社會科學方麵,請到王雪艇、周鯁生、皮皓白諸君;一麵誠意指導提起學生好學的精神,一麵廣購圖書雜誌,給學生以自由考索的工具。丁巽甫君以物理學教授兼預科主任,提高預科程度。於是北大始達到各係平均發展的境界。
我是素來主張男女平等的。九年,有女學生要求進校,以考期已過,姑錄為旁聽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問我:“兼收女生是新法,為什麽不先請教育部核準?”我說:“教育部的大學令,並沒有專收男生的規定;從前女生不來要求,所以沒有女生;現在女生來要求,而程度又夠得上,大學就沒有拒絕的理。”這是男女同校的開始,後來各大學都兼收女生了。
我是佩服章實齋先生的。那時候國史館附設在北大,我定了一個計劃,分征集、纂輯兩股;纂輯股又分通史、民國史兩類;均從長編入手,並編曆史辭典。聘屠敬山、張蔚西、薛閬仙、童亦韓、徐貽孫諸君分任征集編纂等務。
後來政府忽又有國史館獨立一案,別行組織。於是張君所編的民國史,薛、童、徐諸君所編的辭典,均因篇帙無多,視同廢紙;隻有屠君在館中仍編他的蒙兀兒史,躬自保存,沒有散失。
我本來很注意於美育的。北大有美學及美術史教課,除中國美術史由葉浩吾君講授外,沒有人肯講美學。十年,我講了十餘次,因足疾進醫院停止。至於美育的設備,曾設書法研究會,請沈尹默、馬叔平諸君主持。設畫法研究會,請賀履之、湯定之諸君教授國畫;比國楷次君教授油畫。設音樂研究會,請蕭友梅君主持。均聽學生自由選習。
我在“愛國學社”時,曾斷發而習兵操。對於北大學生之願受軍事訓練的,常特別助成。曾集這些學生,編成學生軍,聘白雄遠君任教練之責,亦請蔣百裏、黃膺白諸君到場演講。白君勤懇而有恒,曆十年如一日,實為難得的軍人。
我在九年的冬季,曾往歐美考察高等教育狀況,曆一年回來。這期間的校長任務,是由總務長蔣君代理的。回國以後,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壞一日;我處在與政府常有接觸的地位,日想脫離。
十一年冬,財政總長羅鈞任君忽以金佛朗問題被逮,釋放後,又因教育總長彭允彝君提議,重複收禁。我對於彭君此舉,在公議上,認為是**人權獻媚軍閥的勾當;在私情上,羅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於考察教育時為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為我所深信。我不免大抱不平,與湯爾和、邵飄萍、蔣夢麟諸君會商,均認有表示的必要。我於是一麵遞辭呈,一麵離京。
隔了幾個月,賄選總統的布置,漸漸地實現;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還是不絕。我遂於十二年七月間重往歐洲,表示決心;至十五年,始回國。那時候,京津間適有戰爭,不能回校一看。十六年,國民政府成立,我在大學院,試行大學區製,以北大劃入北平大學區範圍,於是我的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始得取消。
綜計我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一經回憶,不勝慚悚。
北大校長胡適給畢業班大學生的演講
這一兩個星期裏,各地的大學都有畢業的班次,都有很多的畢業生離開學校去開始他們的成人事業。學生的生活是一種享有特殊優待的生活,不妨幼稚一點,不妨吵吵鬧鬧,社會都能縱容他們,不肯嚴格的要他們負行為的責任。現在他們要撐起自己的肩膀來挑他們自己的擔子了。在這個困難最緊急的年頭,他們的擔子真不輕!我們祝他們的成功,同時也不忍不依據我們自己的經驗,贈予他們幾句送行的贈言,——雖未必是救命毫毛,也許做個防身的錦囊罷!兩個典故都出自通俗小說《西遊記》和《三國演義》。
你們畢業之後,可走的路不出這幾條:極少數的人還可以在國內或國外的研究院繼續做學術研究;少數的人可以尋著相當的職業;此外還有做官,辦黨,革命三條路;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者失業閑居了。第一條繼續求學之路,我們可以不討論。走其餘幾條路的人,都不能沒有墮落的危險。人生的道路上滿是陷阱,墮落的方式很多,總括起來,約有這兩大
類:第一是容易拋棄學生時代的求知識的欲望。你們到了實際社會裏,往往所用非所學,往往所學全無用處,往往可以完全用不著學問,而一樣可以胡亂混飯吃,混官做。在這種環境裏,即使向來抱有求知識學問的決心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懶,把求知的欲望漸漸冷淡下去。況且學問是要有相當的設備的;書籍,試驗室,師友的切磋指導,閑暇的工夫,都不是一個平常要糊口養家的人所能容易辦到的。沒有做學問的環境,又誰能怪我們拋棄學問呢?
第二是容易拋棄學生時代的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與冷酷的社會接觸,容易感覺理想與事實相去太遠,容易發生悲觀和失望。多年懷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熱誠,奮鬥的勇氣,到此時候,好像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渺小的個人在那強烈的社會爐火裏,往往經不起長時期的烤煉就熔化了,一點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滅了。抱著改造社會的夢想而來,往往是棄甲曳兵而走,或者做了惡勢力的俘虜。你在那俘虜牢獄裏,回想那少年氣壯時代的種種理想主義,好像都成了自誤誤人的迷夢!從此以後,你就甘心放棄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現成社會的順民了。
要防禦這兩方麵的墮落,一麵要保持我們求知識的欲望,一麵要保持我們對於理想人生的追求。有什麽好法子呢?依我個人的觀察和經驗,有三種防身的藥方是值得一試的。
第一個方子隻有一句話:“總得時時尋一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問題是知識學問的老祖宗;古今來一切知識的產生與積聚,都是因為要解答問題,——要解答實用上的困難或理論上的疑難。所以梁漱溟先生自認是“問題中人”而非“學術中人”,所謂“為知識而求知識”,其實也隻是一種好奇心追求某種問題的解答,不過因為那種問題的性質不必是直接應用的,人們就覺得這是“無所謂”的求知識了。
我們出學校之後,離開了做學問的環境,如果沒有一個兩個值得解答的疑難問題在腦子裏盤旋,就很難繼續保持追求學問的熱心。可惜當時青年人最大的問題是養家糊口,生存都是難題,遑論其他?
可是,如果你有了一個真有趣的問題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誘你去解決他,天天對你挑釁笑你無可奈何他,這時候,你就會同戀愛一個女子發了瘋一樣,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沒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沒錢也得搏衣節食去巴結她。沒有書,你自會變賣家私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典押衣服去置辦儀器;沒有師友,你自會不遠千裏去尋師訪友。
你隻要能時時有疑難問題來逼你用腦子,你自然會保持發展你對學問的興趣,即使在最貧乏的智識環境中,你也會慢慢地聚起一個小圖書館來,或者設置起一所小試驗室來。所以我說:第一要尋問題。腦子裏沒有問題之日,就是你的智識生活壽終正寢之時!古人說,“待文王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試想伽利略(Galileo)和牛頓(Newton)有多少藏書?有多少儀器?他們不過是有問題而已。有了問題而後,他們自會造出儀器來解答他們的問題。沒有問題的人們,關在圖書館裏也不會用書,鎖在試驗室裏也不會有什麽發現。
第二個方子也隻有一句話:“總得多發展一點非職業的興趣。”離開學校之後,大家總得尋個吃飯的職業。可是你尋得的職業未必就是你所學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學而實在和你的性情不相近的。在這種狀況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覺興趣了。為糊口而作那種“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難保持求知的興趣和生活的思想主義。
最好的救濟方法隻有多多發展職業以外的正當興趣與活動。一個人應該有他的職業,又應該有他的非職業的玩意兒,可以叫作業餘活動。凡一個人用他的閑暇來做的事業,都是他的業餘活動。往往他的業餘活動比他的職業還更重要,因為一個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怎樣用他的閑暇時間。他用他的閑暇來打麻將,他就成個賭徒;你用你的閑暇來做社會服務,你也許成個社會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閑暇去研究曆史,你也許成個史學家。你的閑暇往往定你的終身。英國19世紀的兩個哲人,彌兒(J.S.Miu)終身做東印度公司的秘書,然而他的業餘工作使他在哲學上、經濟學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個很高的位置;斯賓塞(spencer)是一個測量工程師,然而他的業餘工作使他成為前世紀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個重鎮。
古來成大學問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善用他的閑暇時間的。特別在這個組織不健全的中國社會,職業不容易適合我們性情,我們要想生活不苦痛或不墮落,隻有多方發展業餘的興趣,使我們的精神有所寄托,使我們的剩餘精力有所施展。有了這種心愛的玩意兒,你就做六個鍾頭的抹桌子工夫也不會感覺煩悶了,因為你知道,抹了六點鍾的桌子之後,你可以回家去做你的化學研究,或畫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寫你的小說戲曲,或繼續你的曆史考據,或做你的社會改革事業。你有了這種稱心如意的活動,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會煩悶了。
第三個方子也隻有一句話:“你總得有一點信心。”我們生在這個不幸的時代,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無非是叫我們悲觀失望的。特別是在這個年頭畢業的你們,眼見自己的國家民族沉淪到這步田地,眼看世界隻是強權的世界,望極天邊好像看不見一線的光明,在這個年頭不發狂自殺,已算是萬幸了,怎麽還能夠希望保持一點內心的鎮定和理想的信任呢?我要對你們說:這時候正是我們要培養我們的信心的時候!隻要我們有信心,我們還有救。
古人說:“信心(Faith)可以移山。”又說:“隻要功夫深,生鐵磨成繡花針。”你不信嗎?當拿破侖的軍隊征服普魯士占據柏林的時候,有一位窮教授叫作菲希特(Fichte)(今通譯費希特)的,天天在講堂上勸他的國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們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複興的。菲希特死的時候(1814),誰也不能預料德意誌統一帝國何時可以實現。然而不滿五十年,新的統一的德意誌帝國居然實現了。
一個國家的強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鐵律的。我們今日所受的苦痛和恥辱,都隻是過去種種惡因種下的惡果。我們要收將來的善果,必須努力種現在的新因。
一粒一粒的種,必有滿倉滿屋的收,這是我們今日應該有的信心。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是初涉人世的青年都有的想法,但現實往往是勞而無獲,因此理想也就喪失,心靈也就麻木了。
我們要深信:今日的失敗,都由於過去的不努力。
我們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將來的大收成。
佛典裏有一句話:“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地丟了。我們也應該說:“功不唐捐!”沒有一點努力是會白白地丟了的。在我們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在我們看不見想不到的方向,你瞧!你下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葉開花結果了!
你不信嗎?法國被普魯士打敗之後,割了兩省地,賠了50億法郎的賠款。這時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學家巴斯德(Pasteur)終日埋頭在他的試驗室裏做他的化學試驗和微茵學研究。他是一個最愛國的人,然而他深信隻有科學可以救國。他用一生的精力證明了三個科學問題:
(一)、每一種發酵作用都是由於一種微菌的發展;
(二)、每一種傳染病都是由於一種微茵在生物體中的發展;
(三)、傳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養之下,可以減輕毒力,使它從病菌變成防病的藥苗。
這三個問題,在表麵上似乎都和救國大事業沒有多大的關係。然而從
第一個問題的證明,巴斯德定出做醋釀酒的新法,使全國的酒醋業每年減除極大的損失。
從第二個問題的證明,巴斯德教全國的蠶絲業怎樣選種防病,教全國的畜牧農家怎樣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世界的醫學界怎樣注重消毒以減除外科手術的死亡率。
從第三個問題的證明。巴斯德發明了牲畜的脾熱瘟的治療藥苗,每年替法國農家減除了二千萬法郎的大損失;又發明了瘋狗咬毒的治療法,救濟了無數的生命。所以英國的科學家赫胥黎(Huxley)在皇家學會裏稱頌巴斯德的功績道:“法國給了德國50億佛郎的賠款,巴斯德先生一個人研究科學的成績足夠還清這一筆賠款了。”
巴斯德對於科學有絕大的信心,所以他在國家蒙奇辱大難的時候,終不肯拋棄他的顯微鏡與試驗室。他絕不想他的顯微鏡底下能償還五十萬萬佛郎的賠款,然而在他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他已收獲了科學救國的奇跡了。
朋友們,在你最悲觀最失望的時候,那正是你必須鼓起堅強的信心的時候。你要深信:天下沒有白費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能夠永遠有這樣的信心,自然也是好的。
(選自《胡適文集》第四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北京大學小百科
北京大學校園又稱燕園,位於北京市西郊海澱區東北部,與圓明園、頤和園毗鄰。由於這裏自然地理條件優越,外有西山可借,內有泉水可引,早在金代就成了京郊著名的風景區,同時又是明清兩代封建帝王的“賜園”。1952年全國院係進行調整,北京大學從沙灘遷到燕園,逐漸成為一所側重於基礎科學教學和研究的文理科綜合大學。校園的用地中包括了八個古園遺址,即“勺園”“淑春園”“鳴鶴園”“鏡春園”“朗潤園”“蔚秀園”“承澤園”及“治貝子園”等。其中勺園為明朝末年著名書畫家米萬鍾創建,至今已有380餘年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