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統一大業 征戰隗囂1

西平隴、蜀,可以說是光武帝劉秀統一天下的最後一段爭戰。隴,是指當時割據天水、隴西的隗囂政權;蜀,係指割據四川(當時的益州)的公孫述政權。

對於光武帝平定隗囂的時間,如果從建武六年(公元30)五月光武帝諸將與隗囂軍的隴坻之戰算起,到最後建武十年(公元34)十月光武帝大將來歙率諸將攻破落門,俘獲隗囂子隗囂止,前後總共曆時四年半左右。囂字季孟,天水成紀(今甘肅通渭西)人,少仕州郡,頗得新莽國師劉歆的賞識,被引置為元士。當劉歆死後,他即回歸鄉裏。隗囂的叔父隗崔,“素豪俠,能得眾”。當聞知更始政權建立而新莽兵連遭失敗的消息後,便同其兄隗義及上邵人楊廣、冀人周宗聚在一起密謀謀劃起兵響應。

隗囂知道這個情況後阻止說:“夫兵,凶事也;宗族何辜?”意謂起兵打仗是一件非常凶險的事,宗族父老兄弟有什麽罪,一定要讓他們遭此禍殃呢?隗崔並不聽從勸阻,遂聚眾數千人,進攻平襄(今甘肅通渭東),殺新莽鎮戎大尹(天水郡守)李育。隗崔、楊廣等認為,“舉事宜立主,以一眾心”;於是大家一致推舉“素有名,好經書”的隗囂為主,號“上將軍”。隗囂開始並不同意,無奈眾人心意已決,隻好應允。但他提出自己的條件說:“諸父眾賢不量小子,必能用囂言者,乃敢從命。”眾人齊聲回答:“諾。”就這樣,隗囂成為隴右一帶反莽起義軍的領袖。

隗囂上台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使者前往聘請了一個名叫方望的人“以為軍師”。這位方望,是平陵(今陝西鹹陽西北)人,在兩漢之際的曆史舞台上甚為活躍。他夥同安陵人弓林,在臨涇(今甘肅鎮原東南)共立原安定公劉嬰為天子,聚黨數千人,旋被更始丞根李鬆擊殺之事。當然,這些都是方望的最終結局。

而這個時候的方望,正值事業的開端。方望到來以後就向隗囂建議“宜急立高廟,稱臣奉詞,所謂‘神道設教’,求助人神者也”。其意是讓趕快建立漢高祖的宗廟,借助於人神的力量,來號召民眾。隗囂聽了以後完全照辦,立高廟於邑東,皆稱臣執事,祠祀漢高祖、文帝、武帝,“殺馬同盟,以興輔劉宗”。做了這些事以後就向各個郡國發布檄文,曆數王莽的罪惡。並且在檄文所用年號為“漢複元年’,這是想以恢複漢室為增加其號召力;而幾位首領的名號則作“上將軍隗囂,白虎將軍隗崔,左將軍隗義,右將軍楊廣,明威將軍王遵,雲騎將軍周宗”。在王莽末年,人心思漢的形勢下,這一套做法,當然非常有效果。

這樣,隗囂很快便擁兵十萬,擊殺雍州牧陳慶,可謂旗開得勝。接著又向安定(郡治高平,今寧夏固原)進攻。該郡的大尹(太守)王向,是王莽從第平阿侯王譚之子,在郡內還是有一定的威信,所屬之縣沒有一個叛

變的。開始,隗囂對王向經過多次勸喻爭取皆無成效,於是“進兵虜之,以徇百姓,然後行戮,安定悉降”。

這時綠林軍入長安,誅滅王莽,隗囂乘這個時機派兵占有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等地,從此成為割據西北的一大軍事集團。公元24年,更始帝派遣使臣征召隗囂、隗崔、隗義等。隗囂應征準備前往,軍師方望認為更始朝廷勝敗尚難預測,因此堅決勸阻。隗囂沒有聽從方望的建議,方望便以書辭謝而去。

隗囂等到長安後,更始任命隗囂為右將軍,“崔、義皆即舊號”,也就是沒有重新封官,讓他們仍舊用過去的將軍名號。因為沒有重新封官令崔、義大為失望。這年冬天,隗崔、隗義密謀準備叛逃回天水,隗囂得知以後害怕受到牽連,於是告密,結果“崔、義誅死,更始感囂忠,以為禦史大夫”。

這樣,隗囂靠出賣親人和朋友,不僅保全了自己,而且獲得忠誠的美名,並因此而升了官。當赤眉入關之際,隗囂聽說劉秀在河北稱帝,便勸更始歸政於劉秀的叔父國三老劉良,遭到拒絕。在赤眉逼近長安,形勢吃緊的情況下,更始政權內發生了“諸將欲劫更始東歸”事件,隗囂也參與其謀。事情被更始發覺,更始派使者召隗囂入宮,隗囂稱病不入。這時隗囂的賓客王遵、周宗等勒兵自守,更始遂命執金吾鄧曄率兵圍隗囂,“囂閉門拒守”。

雙方一直相持到黃昏時,隗囂終於找到機會衝破包圍圈,與數十騎夜斬長安平城門關,逃歸天水,“複召聚其眾,據故地,自稱西州上將軍”。及更始失敗,三輔地區許多耆老士大夫都逃奔到隗囂那裏。這是因為隗囂素有謙恭愛士的特點,凡遇士則“傾身引接為布衣交”。因為這個原因,在隗囂的四周很快便聚集了一大批士人,這裏麵既有新莽的官吏,也不乏學者,還有一些能率兵打仗的人。

隗囂對於這些人都人盡其才,針對每個人的情況予以任用,如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長安穀恭為掌野大夫,平陵範逡為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為祭酒,申屠剛、杜林為持書,楊廣、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陽人王捷、長陵人王元為大將軍,杜陵、金丹之屬為賓客,等等。隗“由此名震關西,聞於山東”。

建武初,劉秀手下的鄧禹率軍西進關中,屯駐雲陽一帶。鄧禹的裨將馮愔這個時候引兵叛變,曾謀求西向發展,結果卻遭到隗囂的迎頭痛擊,“破之於高平,盡獲輜重”。這樣,鄧禹便按照劉秀授予的權力,“遣使持節命囂為西州大將軍,得專製涼州、朔方事”。赤眉第一次離開長安,打算西進隴地,隗囂“遣將軍楊廣迎擊,破之,又追敗之於烏氏、涇陽間”。

隗囂的這些行為,在客觀上講,對劉秀顯然是有利的,舊史稱“有功於漢”;加上隗囂又接受了鄧禹的爵署,所以從表麵上看來,隗囂歸附似乎已成定局。但劉秀心裏明白,這個問題不可能這麽簡單就得到解決。所以有一次,他單獨和太中大夫來歙交談,談到這件事時感歎地說道:“今西州(指隗囂)未附,子陽(公孫述)稱帝,道裏阻遠,諸將方務關東,思西州方略,未知所在,其謀若何?”意謂現今隗囂沒有真正歸附,公孫述又自立稱帝,他們所據隴蜀之地,離中原道路既遙遠又艱險,各位將軍正全力經略東方,我思考對西州的方略,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來歙因自請道:“臣嚐與隗囂相遇長安。其人始起,以漢為名。今陛下盛德隆興,臣願得奉威命,開以丹青之信,囂必束手自歸,則述自亡之勢不足圖也。”其大意講,臣子(來歙)與隗囂以前曾有過交往;這個人在最開始起兵的時候,以複漢為名相號召;如今陛下功德盛隆於天下,臣願奉皇帝的威命,到隗囂那裏向他宣達朝廷的丹青之信,讓他束手投降,這樣公孫述即成目亡之勢,這一切就不用擔憂了。

劉秀對於這個看法表示非常讚同,於建武三年(公元27)令來歙出使隴右。當時隗囂周圍的一些謀士議者很大一部分也都勸說隗囂與劉秀通好,如此“囂乃上書詣闕”,即表示臣服的意思。劉秀素聞隗囂的風采,也誠心想籠絡他,於是“報以殊禮,言稱字,用敵國之儀,所以慰藉之良厚”。後來,陳倉人呂鮪擁眾數萬,與公孫述連通,進犯三輔,隗囂又派兵幫助征西大將軍馮異迎擊,使呂敗走。

當馮異把這些情況上報給劉秀後,劉即以手書回報隗囂道:“慕樂德義,思相結納。昔文王三分,猶服事殷。但駑馬鉛刀,不可強扶。數蒙伯樂一顧之價,而蒼蠅之飛,不過數步,即托驥尾,得以絕群。隔於盜賊,聲問不數。將軍操執款款,扶傾救危,南拒公孫之兵,北禦羌胡之亂,是以馮異西征,得以數千百人躑躅三輔。微將軍之助,則鹹陽已為他人禽矣。今關東寇賊,往往屯聚,誌務廣遠,多所不暇,未能觀兵成都,與子陽角力。如令於陽到漢中、三輔,願因將軍兵馬,鼓旗相當。儻肯如言,蒙天之福,即智士計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鮑子。’自今以後,手書相聞,勿用傍人解構之言。"這顯然是劉秀致隗囂的一封感謝信。

在這封信裏,劉秀首先表白了自己傾慕愛好德義,希望與隗囂深相結納的心情。其次,劉秀對隗囂的多次幫助也給予極高的評價,稱之為“扶傾救危”,並強調如果沒有這種幫助,鹹陽(喻關中地區)早就被呂鮪、公孫述占有了。劉秀一連使用了幾個典故來稱讚隗囂和自喻。“文王三分,猶服事殷”,是濃縮孔子的話“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用於讚揚隗囂。

“蒙伯樂一顧之價”典出《戰國策》,是將隗囂比作伯樂,“駑馬鉛刀”“蒼蠅之飛”都是劉秀的自喻,為自謙之辭。在信中,劉秀表達了自己的意圖,即他本人忙於關東戰事,無暇西顧,如公孫述乘機進軍漢中、三輔,願借隗囂的兵馬,以阻止之。所謂“旗鼓相當”,就是使漢、蜀雙方的軍力相當的意思。

在信中,劉秀還委婉地表示,這是隗囂立功建業的大好機會。最後,劉秀借用管仲的一句話,希望隗囂做鮑叔牙式的人物,成就漢廷的事業;同時告訴隗囂今後將用“手書”的形式與他直接聯係,這些都表達出劉對隗囂的重視和信任。史稱“自是恩禮愈篤”。其後,公孫述多次出兵漢中,派遣使臣以大司空扶安王印級授隗囂,以高位對隗囂進行拉攏。“囂自以與述敵國,恥為所臣,乃斬其使,出兵擊之,連破述軍,以故蜀兵不複北出”。應該說,這是劉秀與隗囂關係最為親密的一段時期。

在建武四年(公元28)年底,隗囂遣馬援為使來往公孫述與洛陽探聽虛實。馬援,字文淵,扶風茂陵(今陝西鹹陽西)人。馬援為趙國鼎鼎有名的將軍趙奢的後代,趙奢因號馬服君,所以子孫以馬為氏。在漢武帝時,以吏二千五自邯鄲遷至茂陵。其曾祖父馬通,因兄馬何羅反叛罪的牽連,被誅殺,所以馬援的祖父及父輩不得為顯任。馬援的三個哥哥馬況、馬餘、馬員,都很有才能,王莽時都是二千石級的官。

馬援十二歲時雙親亡故,但他少年時期就胸懷大誌,諸兄奇之。曾跟從潁川人滿昌學習《齊詩》,卻不墨守章句。他向任職河南太守的兄長馬況辭行,表示要去邊郡從事畜牧業。馬況覺得弟弟將來一定是大器晚成,便答應了他的要求。剛巧就在這時,馬況一命歸西。馬援為哥哥服喪整整一年,不離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廬舍。

後來他擔任郡督郵,押送一名重罪囚徒到司命府;在押送途中他見囚徒實在可憐,便釋放了此人,自己也隻好亡命北地(郡治馬領,今甘肅慶陽西北)。不久遇赦,結束了亡命生活,於是便留在當地牧畜,許多賓客慕其名都歸附到他這裏,很快就役屬數百家。繼而他轉遊隴漢間,常常對賓客說“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他因地理條件的不同,或農或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糧穀數萬斛。

這樣馬援的錢財就漸漸多了起來,他說“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意謂有了錢財之後,可貴的是能施賑窮人,否則就是守財奴。於是,馬援又散盡財產給同宗的兄弟及故舊,而自己僅身穿“羊裘皮絝”。新莽末,四方兵起,王莽從弟衛將軍王林廣招英雄俊傑,辟署馬援及同縣原涉為掾屬,同推薦給王莽。莽任用原涉為鎮戎大尹(天水太守),馬援為新城大尹(漢中太守)。及王莽失敗,馬援和他擔任增山連率(上郡太守)的哥哥馬員,為了躲避戰亂都離職來到涼州。

劉秀即位後,馬員先到洛陽歸附,劉命他仍回原郡,後來則死於任上。馬援則繼續留在西州,為隗囂所敬重,委以綏德將軍,參與策籌劃。當公孫述稱帝後,隗囂為了更加了解公孫述的動向,及其屬地情況,特派馬援赴蜀探聽虛實。說起馬援與公孫述,還真有點特殊關係。原來這兩人是同裏閭的老鄉,而且相互很要好。馬援滿以為“既至當握手歡如平生”,誰知沒有想到這位老鄉不念舊情,反而對馬援擺起皇帝的譜,但見公孫述盛陳衛士、侍從,傳喚馬援入見,雙方交拜禮剛完畢,便把他送到驛館;也許是嫌馬援衣著寒酸,更為製都布單衣、交讓冠,然後會百官於宗廟中,還特設了一個所謂的“舊交之位”;當一切安排就緒,公孫皇帝才鸞旗旄騎,警蹕就車,磐折而入;在以盛宴禮饗官屬之餘,公孫述表示“欲授援以封侯大將軍位”。

隨馬援同業的賓客差不多都讚成留下來接受封爵,馬援則說道:“天下雄雌未定,公孫不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反修飾邊幅,如偶人形。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大意是說,現今天下大勢還沒有確定,公孫述不虛心迎請有才幹的人,共圖關乎成敗的大事,反而處處講排場耍花架子,如同木偶人一樣中看不中用,這種人怎能長久稽留天下的賢士呢?

馬援辭歸,對隗囂說,“子陽(公孫述的字)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專意東方”。意謂公孫述是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不如專心結好東邊的皇帝(指劉秀)。隗囂於是就使馬援奉送書信去洛陽,借機想再了解一下劉秀那邊的情形。馬援剛到劉秀那裏,劉秀即在宣德殿南廡下引見。劉秀頭戴幘巾,一身的打扮非常樸素,迎笑對馬援說:“卿遨遊二帝間;今見卿,使人大慚”。這裏的“二帝”,指公孫述和劉秀。馬援前曾去公孫述那裏,現在又來到劉秀這裏,故謂“遨遊二帝間”。

馬援連忙頓首辭謝,並說道:“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臣與公孫述同縣,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後進臣。臣今遠來,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簡易若是?”意謂現今不僅是國君選擇臣子,而且臣子同時也在選擇國君;我和公孫述是老鄉,自小相好;前不久我去蜀地,公孫述戒備森嚴才與我相見;如今我從遠道而來,您怎麽知道我不是奸人刺客,竟然這樣簡易隨便,毫不設防呢?

劉秀聽罷又笑道,“卿非刺客,顧說客耳”。意思是說,你不是刺客,但是說客。馬援萬分感慨地講:“天下反複,盜名字者不可勝數。今見陛下,恢宏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意謂目前天下動**不定,僭竊位號稱帝稱王的數也數不清;今日見到陛下,如此恢宏大度,和高祖劉邦完全相同,我現在才知道,帝王自當有真的呀!

劉秀聽了這話心裏自然很高興,“甚壯之”。其後,馬援跟從劉秀南巡黎丘(今湖北襄樊東南),轉至東海(郡治郯公,今山東郯城)。到了馬援要回去的時候,劉秀任命他為待詔(一種備谘詢顧問的官),並派太中大夫來歙持節送他西歸隴右。

隗囂素有謙恭愛士的特點,對於遠道歸來的馬援更是待以殊禮,讓他與自己同榻共臥,這樣自然也便於深入交談。兩人共臥起,問以東方流言及京師得失,馬援就對隗囂說道:“前到朝廷,上引見數十,每接宴語,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敵也。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略與高帝同。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其大意說,劉秀智勇雙全,待人誠懇,心胸坦**,不拘小節,和漢高祖劉邦相比也差不多。但劉秀同時具有很高的經學造詣,無論處理政事的能力還是文辯方麵的才幹,都是前世無人可比擬的。

隗囂本人也相當自負,聽了馬援的這一番話,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於是問:“卿謂何如高帝?”意思是說,你認為劉秀比劉邦怎樣?馬援答道:“不如也。高帝無可無不可;今上好吏事,動如節度,又不喜飲酒。”這個回答很巧妙,既從總體上說明了劉秀不如劉邦,又具體指出了劉秀勝過劉邦的地方。隗囂聽到這裏心裏更加不快,立即搶白說:“如卿言,反複勝邪?"意謂照你這麽說,豈不是劉秀又勝過了劉邦嗎?盡管隗囂心裏極不痛快,但他雅信馬援,所以對馬援的那些話,還是能聽進去一些。

隗囂帶著種種疑問,又向手下頗有學問的賓客班彪征詢意見。班彪是著名史學家班固之父,字叔皮,扶風安陵(今陝西鹹陽)人,出身於官吏家庭,性沉重好古,對於曆史的研究有極大的興趣,二十多歲時,適逢更始失敗,三輔大亂,遂避難於天水隗囂那裏。

隗囂問:“往者周亡,戰國並起,天下分列,數世然後定。意者從橫之事複起於今乎?將承運迭興,在於一人也?願生試論之。”班彪答道:“周之廢興,與漢殊異。昔周爵五等,諸侯從政,本根既微,枝葉強大,故其末流有從橫之事,勢、數然也。漢承秦製,改立郡縣,主有專己之威,臣無百年之柄。至於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國嗣三絕,故王氏擅朝,因竊號位。危自上起,傷不及下,是以即真之後,天下莫不引領而歎。十餘年間,中外搔擾,遠近俱發,假號雲合,鹹稱劉氏,不謀同辭。方今雄傑帶州域者,皆無七國世業之資,而百姓謳吟,思仰漢德,已可知矣。”

隗囂所問的意思是,今天戰國時代的曆史又重演,承奉天命應運而興起的,難道隻有一個人嗎?其弦外之音,無非說我隗囂也是可以承運而起的。

班彪的回答,論述了周、漢廢興具體形勢的不同;說明王莽專權,是成帝以後特殊情況所造成的;在這裏闡釋了反莽鬥爭中“鹹稱劉氏,不謀同辭”這種人心思漢現象的實質,即漢德複興,勢不可當。

應該說,班彪的回答就像是對隗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對於這個回答,隗囂自然極不滿意,所以又問道:“生言周、漢之勢可也,至於但見愚人習識劉氏姓號之故,而謂漢家複興,疏矣;昔秦失其鹿,劉季逐而羈之,時人複知漢乎?”意思是說,你講的周、漢僅形勢不同是對的,至於從一般愚人習慣、熟悉劉氏姓號,進而引申出所謂的漢家複興,那就差得太遠了;過去秦失其鹿(喻丟掉政權),劉邦角逐而捉住它(意謂取得政權),當時的人又有誰知道漢嗎?

班彪既厭惡隗囂的看法,又傷感時事之方艱,在這種情況下於是撰成洋洋千餘言的《王命論》,“以為漢德承堯,有靈命之符,王者興祚,非詐力所致”,試圖以此感悟隗囂,這當然是對牛彈琴了。以上考察、谘詢所反饋的信息,並沒有讓隗囂改變原來的想法。他認為天命無常,既然你劉秀能做天子,我隗器又為何不能?所以他每每自比西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演出伐紂的好戲來。

有一次,他與諸將商議,打算稱王。當鄭興聽聞了這件事,遂進言道:“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服事殷;武王八百諸侯不謀同會,猶還兵待時;高祖征伐累年,猶以沛公行師。今令德雖明,世無宗周之祚;威略雖振,未有高祖之功;而欲舉末可之事,昭速禍患,無乃不可乎!”大意是說,過去周文王、武王及漢高祖,在條件相當成熟的情況下,仍然謙恭行事,雖然現在你有了一定的明德和威略,但客觀條件並不成熟,卻打算做未可之事,隻會加速招來禍患。

隗囂聽了鄭興此言,立即停止了籌劃稱王之事。鄭興何許人也,隗囂對他的話竟言聽計從!鄭興,字少贛,河南開封(今河南開封西南)人。少學《公羊春秋》,後喜歡《左傳》,這樣積精深思,通達其旨,就連同窗學友

都把他看作老師。新莽時,國師劉歆很賞識他的才華,使撰《左傳》條例、章句、傳詁,及校《三位統》。

更始朝,他先任丞相長史,在勸劉玄遷都長安時,劉玄看他才華出眾而擢官諫議大夫,並奉使安集關西及朔方州、涼州、益州三州,還拜涼州刺史。適逢天水郡出現了反叛,攻殺郡守,鄭因此免官。當時赤眉入關,東道不通,鄭興被因此滯留在西州。隗囂素聞其名,虛心禮請,而他以屈從為恥,因此稱病不起。這次他主動進言,隗囂為了此事高興還來不及,焉有不聽之理。後來,隗囂又按照朝廷的建製,廣置各類官員的職位,以此來尊高自己。鄭興再次勸阻道:“夫中郎將、太中大夫、使持節官,皆王者之器,非人臣所當製也;無益於實,有損於名,非尊上之意也。”意謂像中郎將、太中大夫一類王者的官號,不是做人臣的所應該設置的;做這種一點兒實際好處也沒有反而損害名義的事,並不符合尊上的本意。

隗囂覺得挺為難,所以也就不做這件事了。當時劉秀的駐關中將帥,多次上書陳述可以進軍蜀地的原因,劉秀就把這些書信送給隗囂看,並乘這個機會想讓隗囂出兵討蜀,以效其信。隗派遣長史上書,“盛言三輔單弱,劉文伯(盧芳)在邊,未宜伐蜀”。劉秀通過這件事知道隗囂“欲持兩端,不願天下統一”,於是改變過去那種禮敬有加的態度,“稍黜其禮,正君臣之儀”。

盡管事情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但劉秀仍不願意放棄爭取隗囂的機會。他覺得隗囂與馬援、來歙相善,所以便“數使歙、援奉使往來,勸令入朝,許以重爵”。其實就隗囂而言,是不想向任何人稱臣的,他自己也想當皇帝,然而在當時的情勢下,他也不想和劉秀關係太過惡化,從某種意義上看,與劉秀維持一定的關係顯然還是很有必要的。這樣,隗便采取了敷衍戰術:接二連三地派遣使臣,“深持謙辭,言無功德,須四萬平定,退伏閭裏”。

建武五年(公元29)年末,劉秀再次派來歙去西州,說隗囂“遣子入侍”。這時,劉秀已平定了劉永、彭寵等,形勢對劉秀非常有利。在此情況下,隗囂隻好讓長子換恂隨來歙赴洛陽,雖然名為入侍皇帝,實是作為人質。劉秀為了表達其籠絡之意,拜恂為胡騎校尉,封鐫羌侯。表麵上看,劉秀與隗囂的關係,此時似乎又回複到最佳狀態,但實際上,這正是雙方兵戎相見的前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隗恂入侍,給鄭興、馬援兩人的東歸提供了一個好機會。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當隗恂準備動身時,鄭興要求同行回家鄉歸葬父母;隗囂沒有同意,便給鄭換了一套豪華的住宅,增加了俸祿。

鄭興這個時候對隗囂說道:“今為父母本葬,請乞骸骨,若以增秩徙舍,中更停留,是以親為餌,無禮甚矣,將軍焉用之!”意謂現今因為父母沒有安葬,所以乞骸骨回家鄉,如果由於增加薪俸更換宅第,因為這些而改變主意,那實在是以雙親做釣餌,無禮之極,將軍您怎能采用這種做法呢?隗囂反詰道:“囂將不足留故邪?”意謂隗囂我將要不足以留住故人了嗎?鄭興答道:“興業為父母請,不可以已,願留妻子獨歸葬,將軍又何猜焉?”意思是說,我已經為父母安葬之事提出請求,怎麽可以半途而廢;現在我留下妻子獨自一人回家鄉歸葬,將軍你又有什麽可懷疑的呢?這一回答,反使隗囂無言以對,隻好點頭說了聲“幸甚”。可能是礙於麵子,也許是鄭興真的說通了隗囂,總之,隗囂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反而“促為辦裝”“令與妻子俱東”。

馬援的情況和鄭興相比似乎簡單一些,史書隻寫了“援因將家屬隨恂歸洛陽”十個字。馬援在洛陽居數月而無職事,遂上書求得劉秀批準,率領賓客屯田上林苑中。這個時候,還有一個杜林,也在此前後東歸。

杜林,字伯山,扶風茂陵(今陝西興平東北)人,出身官吏家庭,少好學況深,家中豐富的藏書,給他提供了良好的學習環境,而親戚張竦父子喜文彩,對他的發展更有直接的影響。林從竦受學,博洽多聞,時稱通儒。初為郡吏,王莽敗亡後,他和弟弟杜成及同郡的一些人客居河西。隗囂因為早就聽說杜林的誌節,深相敬待,任為待書平。後來杜因病告退,辭還俸祿。隗囂再次請其任職,他都以病重為由推辭。隗心裏雖然對他不接受任職有些怨恨,但表麵上卻裝出一副優容的姿態,下令說“杜伯山天子所不能臣,諸侯所不能友,蓋伯夷、叔齊恥食周粟;今且從師友之位,須道開通,使順所誌”。杜林雖受到隗囂的監控,卻始終沒有向隗囂屈服。後來杜林的弟弟杜成去世,隗囂同意杜林持喪東歸。

當杜林走後,隗囂又為同意杜林東歸而感到後悔,於是派刺客楊賢,讓其務必將杜遮殺於隴抵(今甘肅莊浪西六盤山山區)。楊賢很快就追上了杜林,楊賢因為看見杜林身推鹿車,載致弟喪,誠摯認真的精神令楊賢感動敬佩,乃歎道:“當今之世,誰能行義?我雖小人,何忍殺義士!”於是不僅沒有殺杜林,自己也不願意再為隗囂賣命,逃亡而去。這個時候走的這些人,應該說都是隗囂的反對派,他們離去使隗囂的耳根子顯得清淨了許多。這樣,那些擁護隗獨立的議論自然因此占了上風。

反對言論最為激烈的則是將軍王元、王捷,常以為天下成敗未可知,反對隗囂內事劉秀。王元就曾勸說隗囂道:“昔更始西都,四方響應,天下喁喁,謂之太平。一旦敗壞,大王見無所厝。今南有子陽,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數,而欲牽儒生之說,棄千乘之基,羈旅危國,以求萬全,此循覆車之軌,計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馬最強,北收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案秦舊跡,表裏河山。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穀關,此萬世一時也。若計不及此,且畜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木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脫於淵,神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

王元首先回顧了更始遷都長安後,天下響應,皆稱太平,還有更始失敗以後,隗囂本人也險些遇難的曆史;接著又針對目前的形勢,認為不可聽信馬援等儒生的話,自己放棄千乘的基業,而應該充分利用天水的條件,像當年秦那樣,求得發展,屆時王元自請用一丸小小的泥團替大王東封函穀關(丸泥封關),以成萬世的帝業;如果不能實現這個願望的話,也應該據守等待四方的變化,這樣至少還可以稱霸天下。

最後王元把自己的見解總結為一句話:魚是不可以離開深水的,神龍一旦失勢,和蚯蚓也沒什麽不一樣了。王元的這番話,可以說深得隗囂的心。所以他雖然遣子入侍,但與此同時卻加強防守險厄,圖謀專製方麵。隗囂的持書禦史申屠剛是一個質性方直的人。王莽當政時,他在賢良對策中竟敢直言批評朝政,因此被罷歸鄉裏。及新朝建立,他避地河西、巴蜀一帶,後被隗囂所用。

當他發現隗囂打算背離劉秀時,便進諫道:“愚聞人所歸者天所與,人所畔者天所去也。本朝誠天之所福,非人力也。今璽書數到,委國歸信,欲與將軍共同吉凶。布衣相遇,尚有沒身不負然若之信,況於萬乘者哉!今何畏何利,而久疑若是?卒有非常之變,上負忠孝,下愧當世。夫未至豫言,固常為虛;及其已至,又無所及;是以忠言至諫,希得為用,誠願反複愚老之言!”其大意是說,劉秀的朝廷實是上天所福佑的,並不是人為的力量所能造就;現在皇帝的璽書多次下達,委以國家重任,返回朝廷的信用,表明願與將軍您共榮辱同吉凶;就算普通平民百姓相交往,還有不惜犧牲生命以不負承諾的信義,何況有萬乘之尊的皇帝呢;看到這種情況我忠言進諫,希望得到采用,也誠懇願您認真考慮我的這些話。申屠剛的一番心血算是白費力了,一心想做周文王的隗囂,對這類諫言自然聽不進去了。

建武六年(公元30)年初,劉秀基本平定了南方和東方的廣大地區,而隗囂遣子內侍,公孫述又遠據邊陲,劉秀見到這種情況便對諸將說“且當置此兩子於度外耳”。於是多次傳書給隴右和巴蜀,“告示禍福”。隗囂的賓客、掾史多文學生,喜歡舞文弄墨,“每所上事,當世士大夫皆諷誦之”,故劉秀“有所辭答,尤加意焉”,唯恐有失大雅。這或可算是給刀光劍影中增添了一點兒文化氣息吧!

此間還發生了兩件頗耐人尋味的事:其一,隗囂派遣使者周遊去洛陽朝見劉秀,周先至馮異軍營,不料被仇家所殺。其二,劉秀遣尉衛銠期持珍寶繒帛賜予隗囂,挑行至鄭(今陝西華縣)結果被盜,丟失了財物。劉秀常稱隗囂是長者,一心一意打算招撫他,當得知這兩件事後,心中破有感慨道:“吾與隗囂事欲不諧,使來見殺,得賜道亡”。意思是說,我與隗囂要做的事怎麽一點兒也不和諧,使者來遭到殺害,得賜予半路丟失。這似乎也是冥冥中的一種預感:劉秀與隗囂二人注定要經過一番廝殺才能決出雄雌,而絲毫沒有和諧的緣法。

同年三月,公孫述派遣田戎與將軍任滿出江關(今四川奉節東北),下臨沮(今湖北遠安西北)、夷陵(今湖北宜昌)間,招其故眾,打算攻取荊州諸郡。劉秀聞聽這種情況下詔讓隗囂從天水出兵討伐公孫述,以潰其心腹。隗囂上言稱:“白水險阻,棧閣敗絕;述性嚴酷,上下相患,須其罪惡孰著而攻之,此大呼響應之勢也。"意謂白水關一帶地理險阻,原有的棧道已敗壞不可行走;公孫述生性嚴酷,弄得上上下下都很害怕,我們必須等他的罪惡昭顯的時候再進攻,以造成大呼響應的形勢。

劉秀這時明白隗囂終不肯為己所用,乃謀劃采用武力解決問題,命建威大將軍耿算、虎牙大將軍蓋延、征虜將軍祭遵、漢忠將軍王常、捕虜將軍馬武、驍騎將軍劉歆、武威將軍劉尚等“師次長安”。同年四月,劉秀也來到長安,一則拜謁祖先的園陵,但更重要的還是親自部署對隗囂以及公孫述的軍事行動。劉秀為了這件事多次召諸將議,絕大多數將領都認為“可且延囂日月之期,益封其將帥,以消散之”;唯祭遵對這個建議不讚成,說道:“囂挾奸久矣,今若按甲引時,則使其詐謀益深,而蜀警增備,固不如遂進。”意謂隗囂圖謀反叛之心由來已久,現今如果按兵不動延長時間,隻會使他的陰謀更完善,而公孫述也會有所警覺而增強防備,所以不如立刻進兵為好。

對於祭遵的看法劉秀相當讚同,不過劉秀並不想主動攻擊隗囂,所以便打出“從隴道伐蜀”的旗號,“先使中郎將來歙奉璽書賜囂喻旨”,希望對隗囂再做最後的爭取工作。當然,這裏劉秀明顯有試探隗囂的意思。如果隗囂接受旨意,同意從隴道伐蜀,那麽最後的爭取工作便告成功,這當然也是最佳的選擇;如果隗囂抗旨不遵,那麽責任在彼,而伐蜀的大軍便先行伐隴。

來歙一路上舟車勞頓終於抵天水向隗囂宣達旨意後,隗用王元之計,“多設疑故”,對代蜀一事遲遲不做答複。來歙其人素剛毅,看不慣隗囂的所作所為,於是憤怒質責道:“國家以君知臧否,曉廢興,故以手書暢意。足下推忠誠,遣伯春委質,是臣主之交信也。今反欲用佞惑之言,為族滅之計,叛主負子,違背忠信乎?吉凶之決在於今日。”意思是說,國家認為您知道好壞善惡,了解興廢的道理,所以才用手書盡情表達聖意;您也以忠誠相見,遣送隗恂(字伯春)入侍,君臣間建立了互信的關係;現在難道打算聽信奸佞迷惑之言,幹招致滅族罪的事,既叛國君又負兒子,違背忠信嗎?吉和凶的選擇決定,就在於今天了。

來歙越說氣越大,於是衝上前去要刺死隗囂;隗起身進入內室,呼來衛士,準備殺掉來歙。來歙以蔑視的眼光掃了一下四周,從容地登車而去。隗囂見狀愈加惱怒,王元力勸隗殺歙,派將軍牛邯帶兵包圍了來歙一行。

這個時候,將軍王遵進諫道:“君叔雖單車遠使,而陛下之外兄也,殺之無損於漢,而隨以族滅。昔宋執楚使,遂有析骸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況於萬乘之主,重以伯春之命哉!”意謂來歙是皇帝的外兄,殺了他對漢來說並沒有什麽大的損失,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滅族之罪;過去宋國殺了楚國的使臣,於是有了析骸而爨易子而食的禍患;小國尚且不可侮辱,何況對於萬乘之主,另外,還需要以隗恂的性命為重啊!來歙為人有信義,言行不違,西州士大夫都很信重他,多為其進言說情,因此最後得免而東歸。

到了五月,劉秀自長安返回洛陽。也就是在這個月,隗囂終於下定決心發兵反劉,“使王元據隴坻,伐木塞道”。劉秀諸將引兵上隴,祭遵為前行。隗囂將軍王元迎戰。“遵進擊,破之,追至新關”。及其他漢軍到,因與囂軍戰,可能是不熟悉地理的緣故,漢軍大敗,“各引兵下隴”。囂軍追之急迫,在這個非常緊要的關頭,多虧捕虜將軍馬武當機立斷:“選精騎還為後拒,身被甲持戟奔襲”,結果“殺數千人,囂兵乃退”,這樣漢各路大軍才得以返還長安。劉秀軍首戰的失利,表明對隗囂的戰爭,並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