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載湉入皇宮

濃濃的夜幕籠罩著紫禁城,一切景物看上去都是那樣的朦朧。高大肅穆的保和殿在星空的映襯下好像一道山嶺,寒冷的北風掠過它的重簷間發出“嗚嗚”的鳴叫。在這宮殿後西北的一排低矮小屋裏卻燈火通明,軍機大臣們正按西太後的旨意在緊張而又謹慎地忙碌著“國家大事”。

潘祖蔭和翁同和等人再三斟酌:西太後的意思大致是,新君承續為鹹豐帝之子,其皇位又是繼同治帝而來。按此,在西暖閣會議結束約一個小時之後,一道“懿旨”和一道“遺詔”便匆匆擬定。然後,諸臣趕往養心殿。

“亥正(晚10時)請見麵遞旨意,太後哭而應之”。與此同時,“戈什愛班奏迎嗣皇帝禮節大略,‘蟒袍補褂入大清門,從正路入乾清門,至養心殿謁見兩宮,方與後殿成服’。允之。遣禦前大臣及孚郡王等以暖輿往迎”。

在當時留下的文獻中,關於小載活是怎樣被抬入宮中均無詳細記載。但已可以想見,當迎接載活的大隊人馬來到這所“潛龍邸”的大門,孚郡王高聲宣讀兩宮皇太後的“懿旨”時,跪伏在地,悲喜參半的醇王夫婦也許剛剛擦去臉上的淚水。

年方四歲的小載活在睡夢之中被叫醒,穿上“蟒袍補服”,打扮得整整齊齊。雖然此刻他還不明白眼前忙亂而又謙恭的一群陌生人到底想要幹什麽,但人們都在圍著他轉,為他服務。

他哪裏知道,自己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大清國的皇帝、一統天下的“萬歲爺”了。對於他的堂兄、原來的皇帝載淳,小載活雖然沒見過,但卻早就得到過其恩寵。現在,這位皇帝哥哥已“龍馭上賓”,把皇位留給了他。

小載活很不情願,可無論怎樣哭叫,還是被抱上暖轎。一路人馬在寒風中直奔紫禁城而去。

兩宮皇太後也是通宵未睡。當新皇帝接入養心殿後,人們揭開轎簾,小載活“輿中猶酣睡也”。他被弄醒後,“趨詣禦榻(同治帝停屍處),稽顙號慟,瓣踴無算。扈從諸臣遵奉懿旨,請上即正尊位”。

就這樣,載活成了清朝統治全中國的第八代第九位皇帝。同治時代已成過去。

次日,一道新皇帝即位詔書向全國通報了同治帝駕崩的噩耗和新皇帝繼立的喜訊。這時,舉朝親貴權臣,無不忙於為同治帝治辦喪事和為新皇帝登基大典作準備。而西太後則正

在加緊策劃實現第二次“垂簾聽政”。

西太後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目的,她的第二次垂簾聽政又從此開始。但是,這場政治遊戲也隻是剛剛拉開帷幕。

第四天,宣布以明年(1875年)為光緒元年(小載活因此而被稱為“光緒皇帝”)。

第六天,公布潘祖蔭、翁同和等所寫的同治帝“遺詔”,其中說,朕(同治帝)非常欣賞兩宮皇太後所選的這位新皇帝,因為小載活“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托”,“並孝養兩宮皇太後,仰慰慈懷”。

光陰似箭新的一年到來了。小載活除了幾次到觀德殿同治帝靈牌前“行禮”外,也沒有什麽事,一切都在按西太後的時間表順利進行。正月二十日(1875年2月25日),是欽天監擇定的上吉之日,天氣果然“晴朗暄和”。

清宮太和殿前禮儀威嚴,新皇帝登基大典正在舉行。在諸臣一片叩頭和萬歲的高呼聲中,小載活登上了“金鑾殿”的寶座。

但是,在諸王臣子的叩拜隊伍中卻沒發現一個權勢顯赫的人,即皇帝的父親醇親王奕還。

西太後宣布載活為嗣君起的那一刻,這個舉足輕重、經多見廣的親王竟至哭暈在地。對西太後的決定,奕還未置可否,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也掌握在西太後手裏“因攬權之一念,雖犧牲一切而不顧”的無冕女皇。

也許奕謂確實被嚇壞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哪裏會成為什麽皇帝,不過就是西太後手中握著的一個任她揉捏的麵團。且自己從此將再也無法參與中樞政務。這不僅因為兒子當皇帝,自己不能上殿麵君,無法叩拜如儀;主要是出一言、建一策,一不小心便會被視為冒以“皇父”或“太上皇”的威勢。

再說,自己既然是皇帝之父,但這之後,西太後倒成了兒子的新“額娘”。這種關係恐也很難處置,弄不好引起西太後的疑心,甚至會危及身家性命。他太了解這位妻姐了。

兒子被抬走了,他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麽滋味。思來想去,無計可施。在既成事實麵前,他隻好明智地預為地步,趕快於次日上折表態,辭官不做。

九天後,兩宮太後對奕還要求“量為體恤,擬將該王所管各項差使均予開除”,“嗣後恭遇皇帝升殿及皇帝萬壽,均擬請毋庸隨班行禮”。

但是,賞給“親王世襲罔替,用示優異”。奕還上折請太後將所示“優異”收回成命,未獲允準。可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誰在強權之下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呢?光緒帝入宮後就住在養心殿。他逐漸明白,自己已經是“萬歲爺”,還是“皇帝”,又是“天子”什麽的了。出入之時總有一些太監前呼後擁,但行動已不自由。想醇王府,想阿瑪和額娘,可是高牆深院、宮殿重重,他身不由己。

每天小皇帝都由太監領著到兩個新的“皇額娘”住的鍾粹宮(東太後居處)和長春宮(西太後居處)請安叩拜,或是隔幾日到觀德殿在穆宗皇帝的“梓宮”前行三跪九叩禮。

意外的事情還是真的發生了,而且接連不斷。然而,這些事並未使醇親王有什麽太多煩惱,反倒惹得西太後大為不悅。

西太後利用幼君,自己垂簾聽政,獨斷專行,在王公親貴及朝內諸臣中引起了不滿的情緒,不過大家也隻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對此,醇親王的心裏是很清楚的,故立即表態,急流勇退。西太後也心知肚明,她可利用的惟有東太後和自己是剛剛死去的皇帝的親娘這一身份。

在西太後看來,隻能以此對臣下采取說服加強製與引導加威脅,以求穩住局麵。盡管如此,諸臣中私議還是日見明顯。

諸臣深知,西太後這種做法並非首創,隻不過是曆史上野心家的故伎重演。但如公開反對,必遭殺身之禍。於是,他們便利用忠於同治帝的旗號,力圖以維護帝位承繼傳統的名義與西太後一爭高低。

光緒元年正月十五日(1875年2月20日)時為光緒帝登基典禮舉行的前五天,內閣侍讀學士廣安上了一個奏折,對西太後立嗣之事提出了疑議。

不難看出,大臣們對西太後專斷獨裁的不滿和挑戰;盡管擇立懿旨中說載活如將來“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同治帝)為嗣”,但廣安還是要求為同治帝立嗣必立“鐵券”為憑據。表明了對西太後是否能真為同治帝立嗣的懷疑。

這一懷疑的根本之處,還在於即使將來真為同治帝立嗣,此嗣子究竟隻是皇子,還是以嗣皇子身份承繼皇位。此建議旨在保證接承光緒的一脈相傳。此外,這個挑戰信號似乎還有弦外之音。

西太後與同治帝的母子關係一向糟糕,已廣為人知,西太後待同治帝一向嚴厲。因此,導致同治帝與東太後關係相當融洽。

另外,同治帝殺西太後寵信的太監安德海;在同治帝大婚時,西太後一直不滿意同治帝選擇阿魯特氏為皇後;同治帝親政後,西太後仍暗持權柄,多所幹預引起的不快等,母子關係幾乎發展到相仇的程度。在立嗣問題上的含糊其詞,有沒有西太後對同治帝不滿的感情色彩摻入?臣下的疑問是不是正因此而發?無論如何,廣安此奏,確實使西太後大為惱火。兩天後,一道懿旨發下:

前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業經明白宣示,中外鹹知。茲據內閣侍讀學士廣安奏請,飭廷臣會議,頒立鐵券等語,冒昧瀆陳,殊堪詫異。廣安著傳旨申飭。

此事件表麵上來看,算是暫時被西太後壓服下去了。

二月二十日(3月27日),光緒帝帝即位一個月,同治帝皇後,年僅二十一歲的阿魯特氏突然香消玉殞,死於儲秀宮。

皇後阿魯特氏,是蒙古正藍旗人。其父崇綺出狀元,官任翰林院侍講。同治十二年九月(1872年10月),同治帝大婚,他屬意於阿魯特氏。

東太後也因阿魯特氏“淑靜端慧”、“容德甚茂”、“動必以禮”而讚成這一選擇。然而西太後卻看中了侍郎鳳秀的女兒,再三示意同治帝尊重她的看法。結果同治帝按己意選擇了阿魯特氏為後,封鳳秀之女為慧妃。這使西太後心中很不高興,並很快將這一惱恨轉移到剛剛入宮的新皇後身上。她常常告誡同治帝:慧妃“雖屈在妃位,宜加眷遇”,而皇後則“年少,未嫻宮中禮節,宜使時時學習”。

當皇後向這個皇太後婆婆請安時,每每橫遭白眼和冷淡。所以為示抗議,同治帝常獨宿養心殿。

因此,同治帝可算是皇後的唯一希望和安慰。現在皇帝撒手歸西,可以說是對處境本已相當艱難的皇後的致命打擊。

而西太後又不為同治帝立嗣,更將皇後置於難堪的境地。她不過得了一個“嘉順皇後”的封號,這將意味

著隻能以新皇帝寡嫂的身份在深宮冷寂中默默無聞地悒鬱終生。她受不了這種雙重打擊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前途,又不敢有所申言抗辯。思來想去,唯有一死。

據說,阿魯特氏曾“以片紙請命於父崇綺,父批一‘死’,字,殉節之誌遂決”。

又說她“以孝欽(西太後)不為穆宗立後,以寡嫂居宮中,滋不適,乃仰藥殉焉”

又說:“上崩,後即服金屑欲自殺以殉,救之而解,然自大喪後即寢疫,屢聞危殆,竟以弗療從先帝於地下”。

皇後之死,朝野震驚。其為何而死,因宮闈禁嚴無從確知,但從皇後的處境,已可略知大概。因此,時人不免多所猜疑和怨謗。

光緒二年(1876年)五月,禦史潘郭儼還借口歲旱上言,公然聲稱:“後(當時稱孝哲毅皇後)崩在穆宗升遐百日內,道路傳聞,或稱傷悲致疾,或雲絕粒殞生,奇節不彰,何以慰在天之靈;何以副兆民之望”?

請求表彰阿魯特氏的“潛德”,更定諡號,以此發泄對西太後不為同治帝立嗣的不滿。

對此西太後當然毫不客氣,傳出懿旨:“該禦史逞其臆見,率行奏請,已屬糊塗,並敢以傳聞無據之辭登請奏牘,尤為亡謬。潘郭儼交部嚴加議處”。

廣安被申飭,潘郭儼被議處,可餘者之心豈能臣服。五年以後,吏部主事吳可讀竟甘願一死,再議為同治帝立嗣,馬上引起朝野震動。

吳可讀,字柳堂,甘肅皋蘭人,道光三十年(1850年)進士,同治年間任禦史。

吳可讀在左宗棠鎮壓甘肅回民起義時,烏魯木齊提督成祿在肅州殺百姓冒功。左宗棠逮捕了成祿,並上書朝廷,請求處分成祿。經刑部議罪為斬立決,恭候欽定。

吳可讀義憤填膺,馬上上疏曆數成祿十條罪狀,奏請將成祿立正典刑以謝甘肅百姓。

因其耿直激昂、言辭激烈,觸怒了西太後,以“刺聽朝政”為名將其革職。

光緒帝即位後,大赦天下,起用曾被罷斥官員,於是重被召來京師,任為吏部主事。

吳可讀雖官場受挫,可剛直之性不改。當時吳可讀不滿西太後不為同治帝立嗣,更懷疑西太後含混其詞,壓製異議,別有用心。

然而廣安之奏已成廢紙,潘敦儼議處罷官,再諫其後果可想而知。他早在光緒帝登極之前就“擬就一疏,欲由都察院呈進,彼時已以此身置之度外”。可五年來,言者先後獲罪,不言又如骨鯁在喉,思來想去,唯有拚得一死,決然以極端的“屍諫”抨擊西太後。

光緒五年閏三月(1879年4月),同治帝和皇後於惠陵安葬,吳可讀“請隨赴惠陵襄禮。還次薊州馬伸橋三義廟”,懷遺疏服毒自盡。

在這篇長達三千餘字的奏疏中,公然指責西太後,既不為同治帝立嗣;又新皇帝承位是奉“兩宮太後”之命,而非同治帝之意;再“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實屬“一誤再誤”。指出:懿旨內“承繼為嗣”一語,即所謂“大統之仍舊繼子,自不待言”,其實是未必(“罪臣竊以為未然”)!繼統之爭,史有明鑒。

西太後雖惱怒萬分,也不得不小心對待。西太後清楚與其與死人一爭高低,無如示活人以己為事“寬容”,於是將“遺疏”下發廷臣擬議。

經徐桐、翁同和、潘祖蔭、寶廷、黃體芳、張之洞、李瑞菜、禮親王世鐸等一番討論,不敢讓西太後過分難堪。

於是,以自雍正皇帝起,清朝就不再事先公開擇定皇位繼承者為依據,解釋原來隻說光緒帝生子即承繼同治帝為嗣,不說承統,符合祖製家法。

西太後就順水推舟,聲言自己正是這個意思。最後命將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所有有關折奏另錄一份,存毓慶宮。她假惺惺地聲言:“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

西太後依然我行我素。

然而,雖然此後在清廷統治集團中再沒有人敢於公開提出皇位皇統問題,然就清廷最高權力的歸屬而言,鬥爭也隻是暫時的平息而已。一則,朝臣雖有阿附於西太後的權勢而希求榮顯富貴者,然而畢竟不直西太後**威者也大有人在,反對其專擅亂權者未必盡皆俯首聽命;次則西太後重新垂簾聽政,玩弄小皇帝載活於股掌之上,再演同治朝政治格局,以為得計,然隨著小皇帝的長大,勢必再次形成帝、後權力的矛盾對立。

因此,這場持續五年多的帝位歸屬之爭雖告結束,然其餘波仍在暗中推演,為後來在清廷統治集團中逐漸分離出帝、後派係埋下了伏線。

其時皇帝載活對這些與己有關的爭執一無所知,知道他也無法理解。人們並不是對這個小皇帝有所非議。但對西太後的攻擊,卻不能不把醇親王及其家庭的將來會不會轉移皇統當做話柄。這已使奕還嚇了幾身冷汗,不過奕還也隻好更加機警、謹慎罷了。

自從奕還上疏自請辭職被允準後,已處於“顧問”地位。誰知即使如此,潘敦儼上疏請為皇後改諡又把他捎帶上了,請其“開除親王差使”,以為“防微杜漸”之議,被西太後斥為“持論致多失當”。吳可讀在遺疏中也把他折騰一番,說醇親王在新皇帝繼立時所上辭職一奏,“令人奮發之氣,勃然而生,言為心聲,豈容偽為”?意即,按理醇親王將來肯定不會幹出轉移皇統之事。

其實奕還怕的就是人們起這樣的疑心,特別怕西太後做如此猜忌。以潘、吳二人本意,不在醇王而在西太後的變亂祖製,然而卻不能不陷奕還進退維穀的窘境。正因為有此一番折騰,有此一怕,所以心力交瘁的醇親王,此後遇事更是小心翼翼了。

奕還知道,兒子入宮為帝,盡被西太後之掌握已成事實。自己的行為不管怎樣要符合西太後的意願。既不能消極退縮,示之以不知“栽培”的“高厚之恩”,或被疑為有不情願之意;更不能興奮張揚,不知自忌,引起朝臣或恭親王等,特別是西太後的猜疑。否則,難以立足於朝事中,甚或會導致人亡家破的危險。如果說醇親王本已處於清廷混濁流急的政治漩渦之中,由於載活被扶立為皇帝,就使他更處於漩渦的中心,他感到稍有不慎就有被吞噬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