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公主的噩夢

“冰嵐,”一直默默無言的少年,忽然開口道,“你對那瀾娜之事,是不是真的很好奇?”

“是啊!”少女兩眼一亮,心中好奇之火騰騰冒起。

“那我便告訴你吧。”淡淡的湖波聲中,張狂雲輕聲說道,“其實,是有一回,我路過白澤湖北方的白族寨子,恰巧那土司的女兒瀾娜,中了瘴氣之毒,幾乎快要死了。”

“身為玄靈道家之人,我豈能見死不救?便努力用草藥之學,輔以道術,費了好一番勁,才將她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本來此事也就到此為止,我想著最多土司老爺多送我點金銀盤纏,也就罷了;卻沒想到,那瀾娜身子恢複後,一定說要對我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冰嵐”他一臉苦笑地看著少女,“你說,她們這些南疆女子,怎麽動不動就喜歡‘以身相許’?”

“也不一定吧?”白冰嵐笑吟吟道:“可能是她們看到師兄相貌不凡,又有仁心妙術,她們便覺得,相比報答金銀,還是‘以身相許’這樣報恩為好。”

“別!我可吃不消。”張狂雲鬱悶道,“冰嵐啊,怎麽你也來打趣我?唉,你可不知道,被瀾娜姑娘這麽一搞,師兄我每次路過白澤湖北麵都要繞道走,根本不敢打白泉寨的門口過!”

“哈?”白冰嵐忍俊不禁地笑道,“師兄啊,恕師妹直言,我可真沒看出來,你還是這樣拘泥小節之人啊。”

“那是你不懂我了。”張狂雲正色道,“我胸中,自有大義。我可為大義不拘小節,也可為大義拘小節——”

“算了,我們還不是不要多說這個了。要不明天一大早,咱們就趕緊走吧,萬一那土司女兒殺個回馬槍,被她堵在白澤村中就不好了。”

“啊?師兄啊,沒看出來,你這麽怕那個土司女兒呀?難道……那個瀾娜長得很醜?”白冰嵐疑道。

“當然不是!”張狂雲斷然否定道,“瀾娜她模樣很漂亮的,在當地還號稱‘白族之花’呢。”

“那你為什麽畏她如虎呢?”白冰嵐奇怪道。

“實在是大仇未報,國恨猶在,談情說愛,又何從談起?”張狂雲道,“冰嵐,我欲行之事,你也知道,真乃九死一生,一不小心,便斷送了性命。如此情形,我哪還敢真的喜歡別人?”

“那上次小師妹洛琳琅呢?”白冰嵐脫口說道。

這句話,一說出口,天狐公主便後悔了。

果然,她見少年麵露痛苦之色。

她頓時惶恐不安。

她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有這樣的惶恐情緒。

但這時少年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安,便特意地舒緩了麵容,甚至還笑了起來:“嗬,是啊,是我沒控製住自己。我果然道學不精,沒能學得‘以萬物為芻狗’的真義,我終究還是不小心喜歡了洛師妹。”

“但你看,最後是什麽結局?還沒等我跟幽靈客真正對上呢,那時候卻已經連累了她,讓她裏外都不是人。”

“你看,這難道不是老天對我的警告?這是‘天譴’啊!”

“天譴?你說得太嚴重了吧……”白冰嵐的臉色,變得有些勉強。

“算了,不說這個了。”張狂雲笑道,“你看,今晚月色正好,風波細細,說這些掃興的事情幹嘛?我們繼續閑步散心吧。”

“好。”白冰嵐懨懨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雖然沉默,她的心中,卻是如此的難過。

她很少有這樣難過的時候。

連上次在杭州城中,丟了金銀、丟了印信、丟了功力,她都沒這麽難過過。

仿佛老天爺,都在呼應她的心情,雖然天上依舊明月高懸,但幾片烏雲卻在他們頭頂快速地集聚,豆大的雨點轉眼砸了下來,竟是瞬間傾盆大雨。

“怎麽會這樣?”風雨中,白冰嵐目瞪口呆。

“南國大湖一帶的氣象就是這樣……哎,咱別管這些了,快跑吧!”張狂雲也不顧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了,抓住白冰嵐的手就頂著風雨往白澤村跑。

極力奔跑下,倒也沒費得多少工夫,便跑回了村西頭翠姑家的院落。

這時翠姑正拿著兩把油紙傘,準備來找他們;見他們跑回來,便趕忙扔下雨具,將他倆接到堂屋裏,然後便給他們去打熱水了。

紅燭映照中,張狂雲看了白冰嵐兩眼,忍不住脫口道:“師妹,你還真美,美得像仙女,便糾正了我多年來的一個錯誤。”

光聽前半句,白冰嵐還有些羞澀和暗喜,不過聽到最後一句,便有些奇怪道:“你說話,怎麽奇奇怪怪的?我長得好看還糾正了你多年的錯誤?”

“當然,你等我說給你聽,但就是不準笑我。”張狂雲一臉嚴肅地說道。

看見他這認真模樣,白冰嵐就已經想笑了。

但她對答案很好奇,便忍住笑,正色說道:“放心,我就算聽到你說小時候吞了一隻癩蛤蟆,也絕不發笑!”

“那我就放心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無聊時便幻想,如果長大了能娶仙女做老婆,那該多好啊。”

“我還特別設想了一個場景,仙女姐姐為我在雨中輕歌曼舞,那該多麽的飄逸唯美、仙氣飄飄啊……”

“但我剛剛看了你才知道,原來下大雨會打濕衣物,哪怕再飄逸的裙子,也會緊緊貼在身上,哪還飄逸得起來啊?”

“哈,對啊,師兄小時候的念頭啊,還真有趣啊,原來師兄小時候也這麽可愛,居然……啊?!”

笑到一半,白冰嵐忽然如夢初醒,低頭一看,正見到自己衣裙被雨水浸濕,緊緊地貼在自己嬌軀上!

這樣不僅讓柔美的胴體曲線**無遺,那衣裙還被雨水浸成半透明,就算是燭火昏黃,隻要張狂雲稍微認真看看,自己什麽隱秘之處就都被他看光啦!

她的臉頓時紅成一塊大紅布。

她終於知道什麽叫羞怒交加了。

她猛地抬頭朝少年一看,卻見他還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自言自語般感歎道:“唉,你說說,小時候,我多傻,想象仙女舞蹈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讓它下雨呢?現在想想,還真挺傻的。”

“哼!希望你不是在裝傻,”臉色發燙的白冰嵐,一邊往牆角陰影裏躲避,一邊惡狠狠地想道,“要是你真的朝本公主身上亂瞄,說不得本公主大發雌威,要將你這對不老實的眸子給剜出來!”

本來他們兩人,商量著準備第二天一大早離開,但等第二天,張狂雲先起來,都洗漱完畢快吃飯時,又等了好一時,卻見白冰嵐所在的臥房,還是毫無動靜。

他在門外躊躇再三,喊了幾聲還是毫無應答後,他心裏一驚,再也顧不得其他,直接推門而入了。

進門後第一眼,他便看到**被服淩亂,少女在被窩裏縮成一團。

清晨的一縷陽光透窗而入,正照在少女的臉上,張狂雲一看,便頓時暗叫不好:

師妹平時潔如白玉的麵頰,此時卻是一片紅色,顯出一種不正常的潮紅。

“狂、狂雲……”這時那少女,掙紮著微微仰起頭,帶著些歉意和委屈地說道,“我、我好像病了……”

張狂雲一聽,連忙快步上前,伸手在她的額頭一摸,便發現她的額頭真的燙得嚇人。

“有點發燙,不用擔心。我去給你熬一些安神退熱的草藥。我們也不趕路,你安心休息吧。”張狂雲柔聲說道。

“嗯。”白冰嵐輕輕應了一聲,又轉過臉去,昏沉沉地睡著了。

張狂雲轉過身,輕輕帶上了房門。

在出門去尋找所需草藥時,他也囑咐翠姑用涼水浸透布巾,先敷在白冰嵐的額頭上,為她暫時退燒。

其實身為天狐公主,本不該如此輕易生病,但連日來神經的高度緊繃,心緒的大起大落,再加上昨晚淋了這場大雨,便還是讓她病倒了。

大約一個多時辰後,張狂雲找齊了草藥,包括三叉苦、桑枝、狗肝菜、白點秤、草鞋根、土牛膝,以及玉葉金花、路邊青、金銀花藤、紫蘇、生薑。

這兩方,他都用來消毒退熱。

他還找了山茱萸、生龍骨、白術等,這些熬好了,可以治汗出不止。

等退熱的藥湯熬好,他親手扶起少女,一勺一勺細心地喂給她喝下。

這時候,白冰嵐已有些神智不明,勉強喝下藥湯後,便又躺下,繼續昏沉沉地睡去。

昏沉睡夢中,一個經常做的夢,又開始浮現在白冰嵐昏亂的神智裏。

這是一座豪華的宮殿,雕梁畫棟,花苑幽深,連廊曲折,但卻顯得空****的,偌大的宮殿裏隻剩下白冰嵐一個人。

這時候,她已經變成當初的那個小女孩。

她正赤著腳,在空曠的殿堂、悠長的長廊中嬉鬧奔跑。

開始還帶著玩耍、嬉鬧的意味,還有點快活,但在某一刻,她便忽然意識到,這麽大的宮苑裏,卻隻剩下她自己一個人。

空****的大殿和庭苑,一片死寂,連一個鳥叫聲都沒有。

這樣的寂靜,讓她害怕。

冥冥中,又好像有不懷好意的眼睛,在暗中居心叵測地盯視她。

小女孩被嚇得開始尖叫,逃跑,卻始終都跑不出宮苑。

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又夢到了張狂雲。

從小到大,張狂雲隻不過新相識,但這時候夢中的小公主卻覺得,他比自己身邊一直以來的熟人,還要讓她覺得親切。

看到他,她哭了。

她跑上去,拉住他的手。

此刻她的心中,充滿了信賴和依戀。

但沒想到,張狂雲親切、清俊的臉,忽然間變得很憤怒。

他大聲地咒罵,罵她是騙子,罵她是說謊者。

他說,枉費他一片信任,結果她卻是異族的公主!害得他被同門嘲笑、咒罵:

一直看重他的二師兄,痛心不已,割席斷交;

一直不對付的大師兄,冷嘲熱諷,句句如刀;

就連小師妹洛琳琅,也恨聲說被他這樣的人喜歡,簡直是終身難以磨滅的汙點和恥辱!

最後,他還要被掌門真人逐出師門!

在夢中,臉憤怒得都變形了的少年,朝著公主連聲大喊:

“我恨你!”

“我要殺了你!”

“給我滾!”

狂呼怒吼間,一柄燃燒著紅焰的利劍,已如閃電般朝小公主的心窩刺來!

“啊!”小公主一聲慘呼,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卻在這時猛然醒來。

空闊的宮苑消失,憤怒的麵龐和致命的利劍,也瞬間消失。

她看見在自己麵前的,正是張狂雲那張關切的清俊的臉。

“你怎麽了?為什麽忽然大叫?”張狂雲關心地問她。

白冰嵐聞言一驚,抬眼看了看,才發現自己還躺在被窩裏,但已是淚流滿麵。

在少年關心的注視下,白冰嵐驚魂稍定。

她回想夢中,久久無語。

忽然間,一絲明悟浮現心間:

為什麽在夢裏,眼前的少年占據了那麽大的篇幅?那是因為,他比塗山國自己身邊的那些人,更為真實。

是的,即使是溺愛自己的父母,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也幾乎都是為了訓練她成為一個出色的王朝繼承人。

另外那些人敬畏她,恐怕也隻是想從自己這兒得到好處。

他們,都是戴著麵具在跟自己交往啊……

過往的那一幕幕,此刻如閃電般在她心頭浮現,她便忽然發現,就算是那些“情真意切”的交談,那些說話的人,說不定在心裏,還覺得和皇朝的公主小心翼翼地說話,是一種表演,是一個句句驚心的苦事險事。

一次偶然的生病,便讓塗山公主,有了前所未有的明悟。

即使宮苑萬畝、宮廷萬人,又如何?自己還是覺得如此的孤單。

對,她身為塗山公主,七十二妖族諸侯國的共主,便如神靈般俯視眾生,於雲端的頂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她還是覺得孤單。

這種孤寂的感覺,如同雨林的藤蔓,在一場大雨後瘋長,瞬間彌漫了整個心田。

她不受自控地一聲驚叫,然後不管不顧,伸出手去,死死地抓住床前少年的手掌,再也不肯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