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師兄的懲戒

有了孟驚鴻幫忙,白鹿崖終於恢複了往日的寧靜;甚至過了十來天後,連孟驚鴻自己都來得少了。

這樣的結果,倒不是孟驚鴻失去了對白冰嵐的興趣,而是以他的驕傲,來了三四次後,發現白冰嵐對自己也隻是虛以委蛇,每次說到重點之時就推三阻四,便讓孟驚鴻原本火熱的一腔心思,也變得有些涼了。

麵對這樣的結果,張狂雲很是高興,甚至背地裏還誇了白冰嵐幾次;這時他根本想不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這一日清晨,張狂雲正在從白鹿泉邊取水,衝洗仙路堂前的石坪,便看見兩名凡宗堂的清規弟子,聯袂上得崖來。

見是負責清規的弟子一大早過來,張狂雲便是一愣。

他連忙放下手中的木桶,迎過去施禮問道:“兩位師兄早。不知兩位師兄一大早前來,有何見教?”

見他殷勤相問,清規弟子卻不太客氣;高個子的那位直截了當說道:“張狂雲,大約一個月前,你是不是去杭州捉妖了?”

“杭州?是啊。”張狂雲有些詫異地答道。

“那妖你捉回玄靈宗沒有?”清規弟子繼續問道。

“沒有。”張狂雲雖然直覺不妙,也隻能老老實實地答道,“不瞞兩位師兄說,那妖頗為狡猾,雖然小弟一心守候,終究沒能捉到。”

“哼!”矮個子那個清規弟子鼻子裏哼了一聲,神色嚴厲地質問道,“究竟是妖物狡猾、還是你有心放縱啊?”

“張狂雲,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以你過往的捉妖履曆來看,雖然功力不高,但精得跟個什麽似的,區區一隻迷惑人的兔精,你怎麽可能捉不著?分明是你有意袒護放縱!”

張狂雲聞言,眼角一跳,忙叫屈道:“冤枉!我以前捉過妖不假,但也不等於說我逢妖必能捉啊!再說了,既然你們好像對杭州那兔精了如指掌,後來也沒見遣人捉回啊。”

“被你打草驚兔,當然捉不回了!”高個弟子厲聲道,“切莫白費力氣狡辯了,不管怎麽說你縱妖而去是事實,今日我二人便奉命而來,將你捉去禁閉於後山紫霞洞,罰你四天四夜不得進食,讓你先清己胃、再思己過!”

一聽此言,張狂雲吃了一驚,不知已經過去一個多月的事情,怎麽會有人刻意重提。

想了想,他忙一臉賠笑問道:“兩位師兄,小弟知錯了,也認罰。隻是不知,究竟是哪位堂主或是長老,降下這罰令啊?”

“這……”高矮兩個清規弟子,相視一眼,稍一猶豫,那矮個弟子便道,“張狂雲,告訴你也無妨。不是本堂的堂主、長老降罰,而是玄宗堂副堂主、咱們的孟驚鴻大師兄,查出此事,降此責罰。怎麽?你覺得玄宗堂乃玄靈五堂之尊,它的副堂主沒權力責罰你嗎?”

“不敢,不敢!”張狂雲賠笑道,“小弟隻是好奇問一下,並無他意,並無他意。兩位師兄,咱們走吧?”

說著話他一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見他如此配合,兩個清規弟子相視一眼,不以為意,都覺得作為一個邊緣弟子,張狂雲這麽順從,也是理所當然。

“那就走吧!”兩人盛氣淩人,喝了一聲,便押著張狂雲,往那後山紫霞岩而行。

臨下白鹿崖前,張狂雲還扭頭喊了一嗓子:“白師妹,記得這四天看守好門戶,把我教你修習的水火法術,好好演練。”

“誒!”倚門觀望的少女,脆生生應了一聲。

相處了這麽多天,即使白冰嵐自己沒感覺,其實暗地裏,也與少年感情日深。

因此看著張狂雲被押下崖去,那狼狽落寞的身影,天狐公主忍不住麵色森冷。

以她的見識,什麽想不通?於是對那個挾私報複的大師兄,她心裏已是十分鄙夷。

“真沒想到,孟驚鴻在玄靈宗中為尊,竟能為了女人,幹出這種事來。”倚在崖口的山石邊,她一邊默默地思忖,一邊看著張狂雲寥落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嵐雲霧之間……

無論張狂雲,還是白冰嵐,都沒有完全弄清楚孟驚鴻的心理。

和其他上白鹿崖來搭訕的同門弟子不同,孟驚鴻在玄靈宗中熾手可熱,無論做事做人,從來順風順水。

放在往日,隻有他不屑一顧拒絕師姐師妹的份,怎麽可能獻了這麽長時間的殷勤,卻毫無效果的?

於是他便心生惱恨了。

心生惱恨,他便開始尋找原因。

“這事情很明顯,”他心中想,“絕對不是自己魅力不夠,或是那白冰嵐無心。一定是有人背後作梗。這人還能是其他什麽人?定是張狂雲無疑。”

在孟驚鴻的想象中,那張狂雲一定對自己又嫉又恨,在背後跟白冰嵐瘋狂地說自己的壞話,而且這些壞話一定說得很過分。

否則以他的身份地位、才華魅力,怎麽沒讓白冰嵐在見第二次麵時,就拜倒在他孟驚鴻道袍之下呢?

於是他決定懲戒一下張狂雲。

把他關入後山紫霞洞,便是一個再明白不過的警告。

九嶷山的紫霞洞,又稱重華岩。其洞口有一座岩石,高達數丈,聳立如塔。

也不知何故,這塔石終年雲氣繚繞,被日光斜照之時,光彩變幻,便好似從洞中不斷飄出縹緲的紫雲,“紫霞洞”便因此得名。

紫霞洞中,洞室無數,道路曲折,鍾乳林立,仿佛在浩大的九嶷山場之中,別有一番天地。

如此奇洞,素來被人稱為“瀟湘十二名洞”之首;九嶷山能名列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列,這紫霞洞重華岩,其實出了大力。

當然,對於玄靈宗那些犯了過錯的弟子來說,後山紫霞洞就絕不是什麽好地方了。

千百年來,玄靈宗在紫霞洞中,專門挑選那些狹小逼仄的洞室,用於禁閉教中犯錯之人。

對他們而言,紫霞洞的洞室可和縹緲浪漫扯不上半點關係,而更像是一座座陰冷壓抑的獄室囚牢。

玄靈宗的弟子,大多自律,平時很少有人被關入後山緊閉。於是張狂雲“幸運的”,被關入一間靠近紫霞洞口的洞室。

“你好好呆著吧,四天之後再來接你!”這兩個凡宗堂清規弟子,飽含嘲諷地扔下這句話後,便轉身快步離去。

這還是張狂雲第一次遭受這樣的待遇。

他以前從來沒想過,縱使自己在門派中才華不突出,做事不出眾,也不至於被押入後山關禁閉。

看著陰冷潮濕、頭頂岩壁還在滴水的狹小洞穴,一股悲憤屈辱的感覺,開始在張狂雲的心間蔓延……

在少女麵前表現得灑脫寬容的張狂雲,這時望著洞外的一絲光亮,卻是一臉的神色冷峻。

“士可殺,不可辱。”

高高在上的孟驚鴻還沒意識到,自己心目中“小小”的懲戒,已經在不起眼的後進弟子心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唉,還是不夠強大,便任人揉捏。”張狂雲苦笑一聲,落寞地想道。

不僅如此。

當他想到追求天道正義、清淨無為的天下第三道門之中,也有以勢壓人、公報私仇的齷齪事,他的臉上便現出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

困於方寸之洞,無事可做,張狂雲隻有看著洞外青苔石地上寸縷的日光,觀察著它慢慢移動,以此打發時間。

不知不覺,那縷日光,漸漸黯淡,在披上一縷霞紅之後,便仿佛回光返照,沒多久之後,徹底消逝。

黃昏降臨。

這時有上了年紀的看守弟子,在盤曲的洞中之路,一路蹣跚,次第點起洞壁小龕中的蠟燭。

昏暗的燭火,不足以照亮曲折、複雜、幽遠的古洞。

張狂雲有一種錯覺,本來沒有飄搖的燭火,自己還能努力看清洞中的景物;現在昏昏的燭火餘光映來,反而讓囚洞之外的景物,變得昏黑模糊,再也看不清麵目。

隨著光線黯淡,開始傳來夜梟和猿猴的啼鳴,悠長,淒厲。

傳入紫霞洞中後,和洞壁幾經碰撞轉折,待傳到張狂雲的耳中時,已變得縹緲、詭異……

依大師兄之命,張狂雲自然是沒有晚飯吃的。

以張狂雲這個年紀,縱然功法在身,也是很容易餓的。

於是當第一縷月光,斜照到他洞室前時,他聽到自己饑腸轆轆的聲音。

“乾坤容我靜,名利任人忙。”

當靜處一室,別無他顧,還保持著饑餓感時,便讓張狂雲覺得,自己的思緒,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清醒、冷靜。

他並沒有像孟驚鴻宣稱的那樣,“靜思己過”,夜闌人靜之時,他想到的,卻是自己死去的恩師。

玄靈宗仙路堂慧明道人,雖然根骨平庸,功法不高,但在他的身上,張狂雲卻學到很多做人的道理。

在諸多教誨之中,師父有一句話,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一個人,也要像千軍萬馬。”

慈祥的師父,用和藹的語氣說出的這句話,在夜深人靜張狂雲重新想起來時,卻隻覺得滿是錚錚鐵骨、金戈鐵馬之音!

也正是這一句話,便讓幾乎沒什麽證據的少年,在得知恩師死在九嶷山無名峽穀時,認定他的死,絕不尋常。

雖然,自己的恩師功力平庸,對經義的理解經常偏差,做事也經常丟三落四,但自小被他撫養的張狂雲深深地知道,就是這麽一個遠不及孟驚鴻的“庸人”,其一腔熱血俠義,甚至超過了教中任何人!

“雖千萬人,吾往矣。”

師父的死,絕不簡單。

為他報仇,不僅是報恩,還是匡扶正義。

在心中再次確認了信念,張狂雲便開始利用這特別的孤寂清淨,開始閉目冥神,將這幾年來自己暗中調查的一切,開始在腦海中梳理、演繹……

到了深夜,他肚子越來越餓。

當最後一抹月光從眼前消失時,他感覺自己的胃開始絞纏起來,一陣一陣地生痛。

這時候,他好像連思考都沒了力氣,便隻好施展玄靈宗的清心安神之法,強迫自己在那團幹草堆上入睡。

他想用睡眠,來將饑餓暫時隔離……

到了第二天,當第一抹陽光在眼前閃現,他醒了過來,又開始一天清醒而痛苦的饑餓發呆生活。

這一天,顯得格外漫長。

寂寞的時光,如此難捱,他開始自己觀察地上的幾隻螞蟻,把它們想象成戲文裏的王侯將相、癡男怨女,以此來讓自己,不至於無聊到發狂。

日落月升,又到了晚上。

本來他以為,隻要餓過了勁兒,就不會那麽難受,但他錯了。

有氣無力地看著守衛點燃了燭火,他發現自己已經產生了幻覺,居然把眼前那幾抹跳動的燭火,看成了幾塊紅燒肉。

一想到紅燒肉,他的胃就更疼了……

他開始蜷縮在石洞一角的幹草上,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食物,但卻發現,仿佛諸天神佛在跟他開玩笑,越是不去想,越是無數的珍饈美味,在眼前走馬燈一樣地飄過。

真的,他覺得,作為一個還算慷慨寬容的人,他真的開始仇恨大師兄了。

正饑餓難忍、百念叢生之時,他好像聽到“啪”地一聲輕響,然後便聞到一陣香味。

他本能地轉臉一看,便看見昏暗的燭影中,竟有一個輪廓很像雞腿之物,靜靜地躺在自己的麵前。

“完了!真出現幻覺了。”張狂雲悲哀地想,“我竟然因為太餓,竟幻視出一隻油膩膩的雞腿,還假裝聞到它的香味。難不成,我伸手摸摸它,還能拿到不成?”

心裏想著,他漫不經心地伸出手去,朝那隻雞腿的幻影抓去。

“哎呀!怎麽回事?我怎麽抓到它了?唔唔……我不僅抓到它,還吃到它了!真香啊,我吃,我吃!”

張狂雲就開始吭哧吭哧地猛啃香雞腿。

剛開始啃時,他還告訴自己,這不僅是幻覺,還是自己做夢了;要不自己怎麽拿起幻覺中的烤雞腿,還能使勁啃,還覺得特別焦香美味呢?

不過當啃到一半,腹中饑餓稍減,重新恢複了幾分清醒和理智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夢,他在真真切切地啃一隻油膩焦香的烤雞腿!

“是誰?!”他吃了一驚,這才想起往石洞柵欄外看去——

卻見得洞外飄搖的燭光中,正有一張如花似玉的笑臉,正朝他溫柔地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