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香雞腿的悲歡

“冰嵐!”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將少女喊得如此親切;這一刻張牧雲簡直想流下淚來,誇張地想把少女跟三清祖師爺媲美。

“你怎麽來了?”張狂雲一邊繼續啃,一邊含糊不清地問少女道。

“我怎麽來了?因為‘人’太壞了啊。”白冰嵐半真半假地回答。

“人太壞了?”張狂雲一愣,看向她的臉。

“是啊。”白冰嵐粉麵含威地說道,“你那個什麽大師兄,來白鹿崖,別說跟我笑語晏晏,就算跟你至少表麵上也很客氣,一口一個會關照;卻沒想到,他竟能突然翻臉,把你捉到濕冷石洞關牢!”

“最可惡的是,他竟然不給你飯吃,這也太欺負人了!”

“你說,這‘人’,是不是很壞啊?”

“嗯,還真是,”沒聽出少女一語雙關,張狂雲點了點頭道,“聽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很壞。”

“嘻,你也認同啊?”昏暗光影中,少女得意地一笑。

她沒等來張狂雲的回答,因為他正急著把雞腿上的最後一絲肉嘬進嘴裏。

然後他戀戀不舍地扔掉那根光溜溜的雞腿骨。

“還想吃嗎?”白冰嵐貼心地問道。

“想!”張狂雲猛地看向白冰嵐,眼神狂熱。

“給你——”白冰嵐又輕輕地拋來一隻烤雞腿。

如此問答,周而複始了五遍,張狂雲終於吃飽。

“怎麽樣?滋味如何?”做了好事,白冰嵐心情也很愉快,便小聲地問張狂雲。

“還行,鹹淡得當,就是太葷了,小心變胖,等大後天出洞,讓大師兄的人察覺出不對就不好了。”張狂雲嘬著牙花子,老神在在地對著白冰嵐說道,“下次來,記得帶點素包子,別太鹹,也別太油……咦?師妹,你怎麽了?怎麽嘴往旁邊撇,就好像被什麽人氣得嘴都歪了似的?”

“哼!”白冰嵐根本不搭茬,一轉身,躡足潛蹤,悄無聲息地潛出紫霞洞去了。

“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經說;難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嗎?我當年跟我的恩師,可不敢這個態度;雖然咱倆不是師徒,也算師兄妹,你對師哥也該忍讓客氣點嘛……哈哈哈!我也真是。”想到最後,連張狂雲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唉,你啊,人家姑娘一片好心,你跟人家打什麽趣啊。這不把人氣跑了?不知道明天還給不給我帶飯呢。張狂雲啊張狂雲,你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啊?”

剛想到這裏,他卻忽然聽到,洞外有人在輕輕喚他:“狂雲,狂雲。”

張狂雲一愣,一抬頭,正看見二師兄楚靈風那張熟悉的臉。

“二師兄?”張狂雲既欣喜,又驚訝。

“小師弟,我來看看你。”楚靈風溫潤地笑笑,霎時間好像這狹小逼仄、陰濕寒涼的囚洞中,有春風拂過。

“我沒事。”張狂雲一挺胸膛道。

“怎麽會沒事?”楚靈風笑道,“我還會不知道禁閉的滋味?小時候我可沒少被掌門師尊押在這裏。別的好捱,就是這餓忍不過。”

“哈,原來師兄您以前也頑皮……啊?我真不餓!”張狂雲無比真誠地說道。

“跟我還客氣啥?”楚師兄嗔怪地一笑,然後手一揚,便有一物帶著撲鼻的焦香,劃空而過,“啪”的一聲輕響,落在張狂雲身旁的幹草堆上。

張狂雲轉臉一看,差點沒哭出來:幹草堆上那物,分明就是一隻烤雞腿啊!

“吃吧。我特地從清宗堂廚房中拿來,很好吃的。”楚靈風貼心地說道。

“好……謝謝師兄。”張狂雲苦笑著說道。

於是接下來,張狂雲便在二師兄慈愛的目光中,開始吃起雞腿來……

勉強把這隻飽含關愛的雞腿,吃掉一半,剩下一半張狂雲實在吃不下了。

“師兄,我飽了。”張狂雲眼巴巴地看向楚靈風。

“哪裏話!這就飽了?小師弟,”楚靈風藹聲說道,“我是過來人,什麽不知道?你現在覺得飽了,其實是餓過頭的假象;你一定要理智,不要為‘外物幻象’所迷!”

聽得此言,張狂雲有苦難言。

他不能說,剛有人來看過他,還送上了大雞腿;畢竟二師兄也是清宗堂堂主,這等事情說給他聽,還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於是,就算實在吃不下,他還是目光呆滯地,把手頭這隻雞腿啃完。

啃到最後時,他已在心中發誓,發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吃雞腿啦!

毒誓剛發完,卻見洞外那二師兄,忽然又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翻出一隻雞腿來!看尺寸,簡直比剛才那隻還要大!

一邊拿出雞腿時,一邊二師兄還有些歉意地說道:“早料到小師弟後生家食量大,特地多備一隻,可惜還是拿少了,真是失算失算!”

“……”這時候,便看出張狂雲的機變之能來——見狀不妙,他趕緊往旁邊一歪,在幹草堆上鼾聲大作!

二師兄見狀,有些詫異。

他看看手中雞腿,想要把少年喚醒,但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一甩袖,手中大雞腿脫手而出。

就在他極為精妙的法術清風承托下,這隻飽含著師兄深情的燒雞腿,無翼而飛,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張狂雲的臉龐邊。

“熟睡”中的少年,聞到了香味,卻差點沒嘔吐出來!

但他毅力終究驚人,瞬息間已強自忍住,避免了一場“大劫”。

留下雞腿,二師兄便轉身離去。

不過在離開前,他對著石洞中,輕輕地說道:

“小師弟,‘萬象混沌,獨守天真’,你好自為之。”

說罷他便轉身悄然而去。

裝睡的少年,聽得這句話,不禁若有所思……

從紫霞洞放出來後,張狂雲本想在白鹿崖上緊守門戶,清淨一段日子,也好暗自偷練那《伏羲經》。

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大概從紫霞洞出來後五六天的樣子,他便從羅浮山上清宮來訪的一個道友口裏,聽到了疑似“幽靈客”異動的消息。

那位上清宮道友說,大約在皖地江南一帶,有幾家隱居田園的富商,被人趁夜殺害;本來亂世之中,發生這樣的事,也不算太奇怪,但奇就奇在,這些凶徒作案手法狠辣,行蹤飄忽,難以追蹤。

尤其最奇怪的一點,便是這些暗夜遭難的富商家中,並沒有見到財貨有什麽損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一直對親人和恩師的死耿耿於懷的少年道人,一聽這話,立即就聯想到近來肆虐各地的妖族殺手“幽靈客”。

他不動聲色,又問清了這些慘劇發生的大致地點,便回到白鹿崖跟白冰嵐說,他要下山遠行一趟。

“怎麽又要遠行?”白冰嵐第一反應,便是這位玄靈宗的小道士,業務也太繁忙了吧。

“不瞞你說,我發現似有妖族殺手異動。”張狂雲說道。

“妖族殺手?很可怕嗎?”白冰嵐一臉天真地問道。

“可怕,而且可惡,所以他們被人稱作,‘幽靈客’。”提到幽靈客三個字,張狂雲星目之中,不自覺便射出兩道銳利的光芒。

“那我也去。”白冰嵐說道。

“你去幹什麽?”張狂雲奇怪地看著她,“我不是剛說,那些妖族殺手很可怕嗎?”

“那又怎麽樣?”白冰嵐道,“這些天你跟我講先哲道理不是說,‘不因禍福趨避之’嗎?身為仙路堂的弟子,師妹怎麽能麵對凶險,又置身事外呢?”

說到這裏,她見張狂雲又想說話,便接著說道:“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天好多人來白鹿崖,大多沒事找事,師妹心裏也有些害怕呢……”

“好!”聽到這句話,張狂雲當機立斷,一揮手道,“那你也隨我一起下山吧!”

兩人下山之時,在山腳下的路口,碰到了一個意想不到之人。

這人正是孟驚鴻。

而他見到兩人時的態度,也讓人意想不到。

溫和地看了一眼白冰嵐,他專門看著張狂雲,誠懇地說道:“張師弟,你休要怪我將你後山禁閉。我經曆過你這個年紀,知道疏於管教,會有什麽問題。你雖然在派中聲名不顯,我卻覺得你很有潛力。希望你在紫霞洞靜心四天,對你的修行大有裨益。”

麵對他這樣的說辭,張狂雲能說什麽呢?隻能深深一躬,行禮謝道:“多謝大師兄看重,師弟銘感五內。師弟以往愚魯,今後定加倍努力,不負師兄之望。”

“如此甚好。怎麽?你二人今日下山,所為何事?又聞妖蹤麽?”孟驚鴻問道。

“正是。”張狂雲道,“從上清道友處,聽聞皖地似有妖蹤,小弟正欲前往,為仙路堂增添功績。”

“皖地妖蹤啊……”孟驚鴻沉吟片刻,便熱情鼓勵道,“師弟如此勤懇,我心甚慰。也不多耽擱你,你二人這便去吧。隻是臨別我有一言相贈:此去降妖,不論成敗,要保住性命啊。”

“是!多謝師兄關切!”見孟驚鴻發自內心的關心,張狂雲也十分感動。

告別了孟大師兄,走出去兩三裏後,一直沉默的少女,忽然說道:“狂雲師兄,你真覺得,那孟驚鴻真心為你好嗎?”

“當然。”張狂雲篤定說道,“不管他之前對我如何,至少這次我看他語出至誠,應該出於真心。”

“哦。可是——”白冰嵐還想再辯,卻被張狂雲打斷她道:“白師妹啊,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之前他來白鹿崖,分明對你頗有情意;怎麽剛才卻淡然相看,好像從來沒有這回事?莫不是你之前已經斷言拒絕?”

“沒有啊,”白冰嵐眨眨眼道,“為了你這仙路堂,我哪敢得罪大師兄啊。上回還沒怎麽著呢,他就把你捉去小石洞,關了好些天,我哪敢對他再說什麽重話?”

“咳咳,被關沒有好些天,也就三四天吧。”張狂雲神色尷尬地糾正道。

“好吧,也就三四天。師兄,你也別多想了,也許是師妹姿色減退,入不了大師兄的法眼呢。”白冰嵐笑道。

“哈!對啊,”張狂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我怎麽沒想到呢,很有可能啊!還是師妹你聰明。”

“哼!”白冰嵐粉麵含嗔,說道,“不理你了!以後師兄再被關後山,別想再吃烤雞腿了!”

兩人便這樣一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在碧水長天中,一路往皖地江南而去。

到了徽州一帶,張狂雲細細打聽富商被殺之事。

查探本身,並不是目的,通過對蛛絲馬跡的探尋,他想找到那群妖族凶徒的蹤跡。

在超乎常人的抽絲剝繭之下,還讓他發現,有一群行蹤神秘的行商,形跡十分可疑。

他立即和白冰嵐一起,在後追蹤。

他們先在皖地周折,轉而又入了越地,便徹底失去了對方的行跡。

幾經輾轉,依舊求之不得。

這時候白冰嵐便第一次看出,原來這個被自己當成潛伏護身符的少年,還有如此執著的一麵。

即使丟失目標,他也輾轉於所以可能的城鎮、村莊、荒野,甚至幾天幾夜都在渺無人煙的大山中尋覓。

這樣的執著,並沒有讓他們找到目標,反而在進入一座大山後,跋涉攀援了一陣後,不辨東西,竟是迷路了。

進入這座大山前,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座山叫什麽名字,隻依稀看見山中有東西二峰,在雲天中左右對峙,甚是不凡。

看著大山不凡,走進來之後,才發現如此荒僻淒涼。

雖然林木茂密,但山路曲折難辨,根本不像經常有人走動登山。

剛開始張狂雲還挺有信心,不過走了大半日之後,卻依然還在大山中打轉,甚至在遮天蔽日的林木之下,都看不清自己到底現在在大山的什麽位置。

見得如此,張狂雲開始有些慌了。

“不是說‘寧欺山,莫欺水’的嗎?怎麽我們陷在這座大山中,走不出來了呢?”

越是這麽心急,便越是在山中打轉,更加摸不清方向。

開始時白冰嵐用一副置身事外的心態,隨便跟著張狂雲轉,一路還有心情看看山間的風景;不過當發現他們真的走不出來時,她也開始有些害怕。

越是心浮氣躁,越沒有進展;時間也好像過得越來越快,從遮天林葉中泄露下來的日光,越來越少。

最後,當他們勉強鑽出一片密林,看清林外的山場時,卻見已是明月初升,蒼穹幽暗,星光點點。

“竟在山中走了大半日!”見已到了晚上,張狂雲倒吸了一口冷氣。

正想緩緩神,仔細辨別方向時,他卻聽得白冰嵐叫道:“師兄,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