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1]

齊唐在接到卲清羽求助的信息的第一時間,什麽都沒問,直接過來葉昭覺家給她送錢,但搞清狀況之後,他還是把邵清羽狠狠地罵了一頓。

“你爸隻是斷了你的經濟來源,算很客氣了。你要是我親妹妹,我都要揍你。”

此刻卲清羽雖然寄人籬下,拿人手短,可是麵對齊唐的斥責卻分毫不肯退讓。

她聲音比齊唐更大:“你也是受過西方教育的人,講出這種話來你丟不丟人?”

她眼珠一轉,想起一樁陳年舊事作為還擊:“你年輕時候幹出來的事比我可過分多了,我至少沒有醉醺醺的去搶別人未婚妻吧。”

她此話一出,頓時,齊唐的臉色鐵青,他一語不發,隻是指著卲清羽。

卲清羽嚇得立刻噤聲。

這是齊唐最不願意提起的往事,算得上是他的大忌。

卲清羽膽大包天,竟敢踩他雷區,尤其可惡是——偏偏還在葉昭覺麵前。

一晚上闖了兩次禍,卲清羽實在蹦躂不起來了。她不敢再繼續跟齊唐頂嘴,於是也沒和葉昭覺打招呼,自顧自的走進了臥室,“砰”的一聲,甩手關了門。

他們倆爭執的時候,葉昭覺一直沒有插嘴,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電腦屏幕。

她沒有看他,但她也知道他在看她。

氣氛僵持了片刻,葉昭覺假裝才回過神來:“咦,你們吵完了?”

這種把戲太過拙劣,齊唐一眼便看穿她的矯飾——卲清羽那句話,她分明是聽到了,不僅聽到了,而且還往心裏去了。

謹慎小心,步步克製的兩個人,好不容易各自往前邁了一點,因為這個小小的意外,距離一下子又被拉開了。

齊唐心裏恨不得殺了邵清羽。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他不想解釋,也不想過多辯白,他隻是平靜的陳述著這樣一個事實:我也有過少年輕狂,但是都過去了。

葉昭覺笑了笑,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但心裏又確實是很不舒服:“不關我的事。”

齊唐被她的態度弄得很惱火,女生就是這麽麻煩,明明心裏在意得要死,偏偏硬是要裝出一副I don’t care的樣子。

接下來很久,兩人都沒說話,一種鋪天蓋地的尷尬——

“你是不是吃醋了?”齊唐忽然說。

葉昭覺正在喝水,聽到這句話差點沒連杯子都砸了,她轉頭憤恨的瞪著齊唐,一種虛張聲勢的憤恨,一種被人猜中了心思的憤恨:“胡說八道!”

果然是。

齊唐心裏一陣暗爽,葉昭覺勉強算是個聰明姑娘,但要跟他比,還差得遠呢。

確定了這件事,齊唐反而不著急了,他拿起車鑰匙,愉快的準備告辭。

但葉昭覺卻不依不饒的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你不要血口噴人啊齊唐,我隻是欠你錢,我會還你的……”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因為感情而如此手足無措:“你走什麽走,我們把話說清楚你再走。”

齊唐打開門,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個忍俊不禁而又餘韻悠長的眼神,令葉昭覺瞬間啞然。

“不用送了,改天再來看你。”齊唐的聲音回響在樓道間。

“看個屁!”葉昭覺不甘示弱的對著電梯的方向喊了一句——她知道這很乏力,可是為了麵子,非得這麽喊一句不行。

齊唐走了之後,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卲清羽換上了葉昭覺的睡衣,打開了臥室門,她怪聲怪氣的說:“聽你們倆打情罵俏真是夠了,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葉昭覺又被氣死了——你們都給我滾!

卲清羽沒有在葉昭覺家寄居太久,現在,她已經是汪舸的妻子,邵家沒有她的立足之地,汪家有。

她離開自己家時沒有帶任何行李,離開葉昭覺家時,卻憑空多出一隻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裏麵塞滿了她向葉昭覺“借”的衣物。

“你還有點人性嗎?”葉昭覺拉開旅行袋的拉鏈,被卲清羽的自作主張給深深的震驚了——自己衣櫃裏為數不多的幾件稍微像樣的,能穿得上台麵的衣服,幾乎全都被卲清羽據為己有。

“算我借你的行不行?我現在沒法回去拿,又沒錢買新的。”卲清羽哭喪著臉,拽著旅行袋不肯撒手:“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你他媽才是狗呢!”葉昭覺也不肯放手:“你把我的衣服都帶走,我穿什麽!”

“齊唐會給你買新的啊!”卲清羽幾乎是在哀嚎了:“你叫齊唐給你買新的啊!”

“你有病吧!你給我放手!”

……

拉鋸戰以葉昭覺失敗而告終。

當汪舸打電話來告訴卲清羽,他已經在葉昭覺家樓下等她時,卲清羽使出前所未有過的蠻牛之力,一把將葉昭覺推到到了**,然後飛快的拉上旅行袋的拉鏈,接著飛快的穿上鞋,像逃命似的跑掉了。

屋內恢複了安靜,葉昭覺在**懶洋洋的趴了一會兒。

其實她並沒有很生氣。

很奇怪,經曆了前幾次有意無意的互相刺激互和相傷害之後,她和卲清羽誰也沒有向誰道歉,誰也沒有向對方低頭,雙方都沒有鄭重其事的說過對不起,但是——她們和好了。

她們心照不宣的繞過了原本存在於彼此之間的芥蒂,隔閡——關於新年夜,關於何田田和蔣毅——她們隻字不提。

像兩個成年人應有的樣子:讓過去真的成為過去。

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很多時候,是非對錯的界限並不分明,判定是非對錯的標準也並不一定來自於客觀事實,而是來自於自身所處的立場。

卲清羽最無助的時候,選擇了來找葉昭覺——這個行為足以說明很多事情。

認識到這一點之後,葉昭覺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經曆的所有都沒有白費,那些苦痛和挫折讓你變得慈悲,而慈悲之心,讓你更懂得體諒他人的艱難,以及原宥的可貴。

回到無業遊民的行業,葉昭覺閑散了幾天,又開始瘋狂的焦慮。

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意外的,又重新回到了齊唐創意。

然而,來找她的人不是齊唐,而是蘇沁。

“你就當回來幫幫我咯,你走了之後,我給他招了三個助理,全被開了,他太難搞了你知道嗎?”蘇沁一說起這件事就氣得牙癢:“也不知道是該說齊唐太挑剔,還是現在笨蛋太多,其中有一個還被騙子騙了幾萬塊錢,自己又賠不起,最後還是由公司來賠償。”

葉昭覺回想起自己初入公司那一陣子,大錯是沒有,但小錯零零碎碎也犯過不少。她從來沒有問過齊唐對於她的工作表現有什麽看法,因為,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個傻X啊。

“昭覺,就當我求求你咯。”蘇沁撅起嘴,一副“麽麽噠”的樣子:“招不到合適的人,那份活兒就得我來幹,你忍心看我累死嗎?”

“可是……”葉昭覺為難極了,一方麵蘇沁實在太過誠懇,可另一方麵,她又不便將自己和齊唐的關係告知蘇沁,心一橫,把齊唐推出來擋槍:“齊唐不見得會同意啊。”

“他當然會同意啊!”蘇沁眼睛瞪得老大:“他求之不得好不好,等等……”她忽然意識到什麽:“你不會,以為,我傻到,沒察覺,你們的,奸情吧?”

葉昭覺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滿臉通紅之餘,辯駁也顯得那麽蒼白無力:“你,你,不,不要亂講,我們沒,沒什麽好吧。”

“滾滾滾。”蘇沁倒沒有結巴:“齊唐每天都讓我去買幾十個飯團,我再蠢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好不好!”

鐵證如山,葉昭覺隻能低頭認罪。

蘇沁看她認罪態度還不錯,便沒有繼續在這件事上糾纏,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兩人終於達成共識。

“那我們說好了,你回來幫忙。”

“我隻是先替你頂著,你招到合適的人我馬上就走。”

“OK。”

搞定這件事,蘇沁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人一放鬆就容易放肆。

既然已經把話說開,那不妨深入的八卦一下老板的感情進展:“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的啊?誰主動的?應該是齊唐吧,我分析了一下哦……”

“你給我閉嘴!!”

先是卲清羽,接著是齊唐,現在又加一個蘇沁——葉昭覺實在招架不住了。

蘇沁回到公司,徑直向齊唐報告:“我說服她了,不過她並沒有意向長期待在這裏,我也許諾了她會一直物色更適合的人選。”

齊唐微微一笑,我也並沒有想要她長期待在這裏,緩兵之計而已。

“平心而論,昭覺確實是個靠譜的人,她肯回來幫忙,我也輕鬆多了。”這番話是蘇沁的肺腑之言。

從前葉昭覺在的時候還沒覺出些什麽,直到招來那幾個不省心的家夥,她幾乎每天都要被他們連累,每天都要被齊唐罵一頓,想想都窩火。

相比之下,蘇沁覺得自己其實比齊唐更盼著葉昭覺回來。

“任務完成得不錯,有什麽想要的禮物,盡管說。”齊唐心情大好,願意任由蘇沁勒索。

“真的嗎!”蘇沁差點沒控製住自己音量——看到齊唐點頭之後——她幾乎笑成了一朵花:“那我要個包,謝謝老板!”

錦繡大廈B座23樓,出電梯之後便是那四個熟悉的黑體字。

葉昭覺站在門口,凝視著這四個字,齊唐創意。

前塵往事並不如雲煙:她和簡晨燁分了手,他有了新女友,她開了店賣飯團,然後店又倒閉了,她先是欠了喬楚一筆錢,然後又欠了齊唐一筆錢……

她有點兒不確定,這些事情,究竟是臆想還是真實發生過?

她一出現在公司,立刻被同事們團團圍住,她有點感動。

就像一個先前轉學走了的人現在又轉學了回來,班級還是從前的班級,同學還是從前的同學,你不需要硬著頭皮自我介紹,我叫XXX,來自XXX。

熱鬧過後,各歸其位。葉昭覺也坐回到位子上,電腦已經換了新的,以前的小擺件小貼紙也都不見蹤影。

一切確實真實發生過。

拉開抽屜,她怔了怔,抽屜裏有一個紙質筆記本,還有一支昂貴的凱莉簽字筆。

本子封麵貼著一枚小小的便簽條,那上麵的字跡她再熟悉不過了——“歡迎回來,即便隻是暫時。”

齊唐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盡管如此,她還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的表情。

他每次笑起來之前,都會先垂一下眼,像是故意要掩飾笑意——因為老是笑的人,總顯得不夠高冷不夠酷,但如果沒忍住的話,左邊嘴角會挑得稍微高一點,眼睛旁邊有幾條細小的紋路,隨著笑意而加深。

葉昭覺靜靜的坐在再次屬於她的位子上,靜靜的感應著咫尺之外那扇門背後的那個人的氣息,她現在不會承認,但她知道——

自己一直以來在拚命抵抗的那件事,已經不可逆轉的發生了。

Nightfall的名氣與日俱增,美女設計師徐晚來依然單身的消息在某些特定的圈子裏不脛而走,即便是先前不認識她的人,在聽到那些認識她的人談論她時,也會產生濃厚的興趣。

“那個徐晚來,很美嗎?”

“五官隻能算中上,但氣質太好,又有能力,綜合素質超過那些花瓶女太多。”

“嘖嘖,條件這麽好,怎麽會單身?”

“就是因為條件太好,所以不急著胡亂找個人把自己打發了呀,總得和個足夠相配的人在一起才好吧。”

“道理也對。那追她的人多嗎?”

“多啊,當然多啊,你要是對自己有信心,也可以追追看啊。”

……

坊間這些傳言與真實情況基本吻合,徐晚來的確已經成為城中不少青年才俊追求的對象。

她家世清白,受過高等教育,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亦取得不俗的成績。她有目標,盡最大努力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獨立精神叫人不能不尊敬。

而為人處世方麵……

據她店裏的常客們講,她知書達理,對待任何人都周到客氣,即便從來沒有買過衣服,隻是偶爾來喝杯咖啡的那些客人,她也一樣笑臉相迎。

難道還會有人不喜歡這樣的一個女生?

當然有——

她心底裏的那個自己。

那些賓客都散場,而她也沒有約會的夜晚。

在離開Nightfall之前,她凝望著工作室裏的陳列著的一件件時裝,凝望著巨大的穿衣鏡前自己的麵孔,會有那麽一些時刻,排山倒海的窒息感——緊緊扼住她的喉嚨。

她不太認識眼前這個自己了,過去那個清高,孤傲,喜惡形於色的徐晚來,被描上了黑色的一字眉,塗上了血一樣紅的唇膏,戴著Tiffany的耳釘,塞進了2號套裝裏。

她不敢多吃一口碳水化合物,日常飲食都以蔬菜水果為主,雖然每天都有新鮮出爐的餅幹、甜點、蛋糕被送來工作室,可是她連碰都不會碰一下。

她身處這個江湖,就嚴格遵守這個江湖的規矩:一個不能忠貞於“美”和“瘦”的女人,如何能在時尚界立足。

是的,她一貫都有事情之前先製定計劃的習慣,從小就擅長自我管理:今天記多少個單詞,做多少張模擬試卷,看多少頁書。計劃完成之前,無論有多疲倦,她都不允許自己休息。

在少女時期,過度的自律和嚴苛,讓她顯得比同齡人要老成很多,有些時候,也讓她顯得不那麽可愛。

可是成年之後,她所具備的這些特質的優勢,開始漸漸顯山露水。

社會是一個遵循著邏輯而運作的巨大機器,它不像心靈雞湯裏那樣溫情脈脈,也不像勵誌故事裏那樣總有逆襲的情節發生,它不見得一分耕耘便有一分收獲,但你如若連這一分都不耕耘,必然沒有任何獲得。

它有製度,亦有規則,不近人情卻也獎懲分明,它比童話殘酷卻比命運仁慈。

要想滿足生存之上的種種需求,感性是無力的,非得依靠強大的理性才行。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和閔朗聯絡,這在過去十幾年中,是前所未有的。

是啊,過去,即便她再忙再累再相隔兩地疏於維係,閔朗總是會隔一小段時間便主動問候和關心她。

可自從那個早晨,他們在咖啡館分別之後,他對她的態度就發生了空前的轉變。

她知道自己做得過了火,可當時情勢危急,隻能用非常手段,她擔心自己再不出手,閔朗就會被那個叫喬楚的女生徹底搶走。

我有什麽辦法!

徐晚來氣急攻心——我不過是想確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害而已。

“利益”,她一直自欺欺人的用這個詞定義閔朗在她生命中的意義,雖然她明明知道,這不是事實全部。

承認自己愛他,承認自己的內心需要他——這太不符合徐晚來一以貫之的行事作風,她自作聰明的認為——用一個最世俗的詞語去定義他對她的意義,便能夠使自己所有過分的行為變得合理。

那些欣賞她,仰慕她的人,誰也看不出她隻是一個來自工薪階層,平民家庭的小孩。人人都當她是天生白富美,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走了一段很遠,很遠的路。

走到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她絕不能感情用事,毀掉自己的心血。

但是,精密的機器,偶爾也會出現故障。

她終究也有自我懷疑的時候:如果說我得到的一切都已經足夠,為何夜深人寂之時,心口仍有澎湃的疼痛。

她有多想念閔朗,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想打電話給他,如果有可能的話,她甚至想見見他,不一定非要做點什麽,就是見一見,像以前那樣,麵對麵的坐著,喝杯東西說說話,也很好。

當她這樣想的時候,便已經這樣做了。

電話響了很久,語音提示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她不甘心,又打了兩次,仍然還是一樣的結果。

可是,如果直接去白灰裏……她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不可以,那也太卑微了。

她坐在沙發上——就是那張沙發,抱著貓咪玩了一會兒,心裏七上八下各種情緒、猜想攪合在一起,這種感覺很不好受,她從前完全不知道,心亂如麻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幸好,在她的理智崩盤之前,閔朗回電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沒有一點兒喜悅或是意外,像打給一個送餐員或是快遞員:“手機靜音了,剛剛才看到未接來電,有什麽要緊事嗎?”

像有一枚果核卡在喉嚨裏,徐晚來好半天沒接話——要緊事?並沒有什麽要緊事,但從前有關她的一切都是他的要緊事。

“很久沒見你了,”她還是很擅長舉重若輕這一套:“忽然想起來,給你打個電話,忙嗎?”

“還好吧,你呢?”

她沉吟著:“我,今天不忙,要是你有空的話,碰個麵,去吃點東西?”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她以為是信號不好,預備重複一遍——這時,閔朗講話了。

他的聲音不大,聽得出猶疑,但最終還是堅決的拒絕了:“改天吧。”

正在這個時候,像是背景音一般傳來一個女聲:“幫我倒杯熱水,肚子疼死啦!”

一瞬間,徐晚來握著手機,什麽都聽不見了。

這頭的閔朗也沒料到喬楚會突然大聲講話,他回頭看向臥室裏的喬楚——她臉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在宣告,我是故意的。

他瞪了她一眼,卻又被她瞪了回來。

“不好意思,是我太欠考慮了。”徐晚來輕輕的笑起來,隻有十秒鍾的時間,她的軟弱和傷感便煙消雲散,又恢複了張弛有度的節奏——對,這才是我的常態。

“那,下次再約。”

一種非常糟糕的預感迫使閔朗開口追問:“下次是什麽時候?”

徐晚來怔了怔,是,她也不知道下次是什麽時候,反正不會是明天,也不會是後天,可能是兩個月後,或者小半年?

她也不知道。

“閔朗…….”她頓了頓,想說的話都已經被喬楚打亂,如此,那便不說了吧:“我掛了。”

閔朗沒有馬上回到喬楚身邊,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腦海中有萬馬奔騰。

他有種近乎想死的怨怒——對他自己——即便已經無比清楚的了解了徐晚來的自私和無情,但他的第一反應,竟然還是想要盡快去她身邊。

“是她吧。”喬楚冷冷的說,並不是發問:“你想去見她吧。”

閔朗閉上眼睛,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你剛剛說什麽?肚子又疼了?”

喬楚靜靜了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一把奪過他的手機,打開App store下載了一個專門記錄女孩生理周期的APP.

“你幹嘛在我手機上下這個啊?”閔朗伸手去搶手機,卻沒搶到。

喬楚忍著痛,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其他時間你愛跟誰在一起我管不著,但是我生理痛的這幾天你一定要陪著我。”

“那你也不用在我手機上下這種東西吧,神經病啊。”閔朗終於把手機奪了回來:“我這就刪掉。”

喬楚看著他的背影,沒再說話。

從Nightfall走出來的時候,徐晚來已經換成了平底鞋,她有點茫然,想要忘記之前自己幹的那件蠢事,可是內心的恥感卻無法在短時間之內清除幹淨。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夜幕,不知怎麽回事,今晚的月亮仿佛離地球特別近,一隻又大又圓的黃色瓷盤懸掛在前方,似乎再走幾步就會正麵撞上。

但她的目光收回來時——

閔朗就站在她麵前,不超過五米,比月亮還要近。

“你來了?”她是真的震驚,同時,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勝利者的快感。

但很快,這種快感就被打破了。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閔朗一動不動的盯著她,眼神裏充滿的警惕,那是一個人看待自己不喜歡的,反感的,敵對的事物的眼光。

這種眼光讓徐晚來感到憤怒,她不甘示弱的回敬:“我求你來了嗎?”

“那你以後都不要再找我。”

“好啊,那你也別找我。”

“我要是再找你,我就是王八蛋。”

“你給我滾。”

對罵過之後,兩人好半天都沒再吭聲。

在這過程中,他們各自往前走了兩步,這下,他們之間的距離連五米都不到了。

這麽近,閔朗很清晰的看到了徐晚來臉上的眼淚,他呆住了。

眼前這個卸了妝,麵目素淨的她,跟當年那個哭著說“反正以後你活成什麽樣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的女高中生重疊在一起,他幾乎就快要分不清楚了。

這種恍惚令他的怒氣慢慢消散,幾乎沒有任何過度的演變為了一種巨大的愧疚和黯然,他伸出手去,卻被徐晚來一把推開。

“我到底有什麽錯?”她慢慢的蹲下,像她養的那隻貓咪,發出細碎的嗚咽聲:“從小到大不肯努力的那個人是你,放任自流的那個人也是你,我做錯了什麽?”

“我多少次跟在你後麵叫你不要翹課,叫你好好念書,你從來都不肯聽。你從來都沒有衡量過,如果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背負多大的壓力。”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針在刺著他。

“我們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從來就不是。你當然,值得,跟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在一起。”

這個令人絕望的事實,在壓抑了這麽多年之後,終究還是由閔朗自己親口說了出來。

“你以為我不想!”徐晚來的聲音在夜裏聽起來簡直有幾分淒厲。

“那你就這麽做好了,你聯係我幹嘛?”

徐晚來聽到這句話,忽然不哭了,她站起來,步步逼近閔朗,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巨大的矛盾感,落差感——極度的克製混著極度的失控。

她的臉貼近他的臉,她的嘴唇貼近他的嘴唇——千分之一秒,閔朗聽見她說——“因為我賤,因為我一直愛著你這個王八蛋。”

她手腕上的鐲子在月光底下散發著寒冷的光。

那一刻閔朗忽然覺得,在失望和絕望的經驗裏,他,喬楚,徐晚來,並沒有什麽不同。

[2]

回到公司之後,葉昭覺也恢複了忙碌,隻是在一些工作的間隙裏,比如在茶水間的時候,或是在洗手間對著鏡子補妝的時候,她會想起,確定飯團燒店完蛋了的那天,她對喬楚說的那句話:我走到絕路了。

當時看起來,真的就是那麽回事。

可是,此路已絕的時候,往往也意味著一個全新的開端。

她必須承認,重新回到齊唐創意,即便隻是一個過渡期,都讓她的身心好過了許多。

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遇上重大項目,一群同事集體群策群力加班加到淩晨,工作結束之後,老板請吃宵夜,她也嘻嘻哈哈的跟著大家一起。

沒有男朋友在家等著,即使晚歸,也不會有任何心理壓力。

月薪比從前高了一些,午餐吃個賽百味也不用再掂量是否有點過分。偶爾休假的時候逛逛街,看到喜歡的衣服鞋子包,內心盤算一下,如果不是太過昂貴,也會買來送給自己。

這是大多數白領未婚女青年的生活常態,葉昭覺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除了依然高懸在她頭頂上的那筆,齊唐從來不提,她卻從來不敢忘記的債務。

要怎麽定義她和齊唐現在的關係呢,有時候,就連葉昭覺自己也覺得模棱兩可,誰也沒有把話說破,可是又好像已經無需再把話說破。

兩人在工作時間都表現得很專業,上司下屬界限分明,一個曖昧的眼神都沒有出現過。

相比起其他人和齊唐之間尊卑不分的輕鬆,隨意,葉昭覺小心謹慎的姿態,很像個膽戰心驚的職場新人。

可是除了工作時間之外的任何時刻,他們之間那根界限都很模糊,並且,越來越模糊。

她已經不再扭扭捏捏,同事們私下裏拿他們開玩笑,她也不再急著否認——那樣做的話,顯得她多小氣啊。

有時,加班到太晚,齊唐開車載順路的員工一程,繞來繞去,她總是最後一個。

她坐在副駕駛時,等交通燈的間隙,他順勢握一握她的手,她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立刻抽回或是全身僵硬。

這好像已經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有幾個下雨的晚上,等雨停了,兩人坐在他家的陽台上,一邊看星星一邊聊些漫無邊際的話題,沒有意義,但令人愉快。

他們是兩個過分有耐心,過分節製的家夥,一切已經昭然若揭——

可他們都不急著揭,心照不宣的默契讓這件事變得越來越有意思。

葉昭覺並不了解,對於齊唐來說,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生命體驗。

他確實有過不少女伴,回想過去,他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吵,太吵了。

要錢要包要陪伴要寵愛要名分,個個都是索取的高手,這些東西他都有,也願意付出,隻要她們覺得開心就行,可是時日一久,他難免不覺得枯燥。

葉昭覺不同,她什麽都不要,你想給她,她還要拒絕——以“窮人的自尊”這麽奇怪的理由拒絕。

可她越是這樣,他偏偏就越想要多給她一點,關心,幫助,感情,什麽都好。

齊唐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

葉昭覺身上最難得的,是一種接近極致的安靜,一種仿佛讓可以將整個世界的嘈雜都收納其中的安靜。

一種立地成佛的安靜。

她不說話的時候,她低下頭或是眺望遠方的時候,她凝神思索的時候,看起來跟一座雕像沒有什麽區別。

但這種安靜並不意味著沒有內容,相反,它是靜水深流,是被命運反複錘煉過後的大音希聲。

齊唐為這種靜所著迷。

因為心底裏的這份偏愛,在越來越多的場合,齊唐會攜葉昭覺一同出現,有時是出於工作需求,但更多的時候,他就是單純的覺得帶上她,自己高興。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葉昭覺真的隻是齊唐的助理,到後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兩人的關係絕不僅此而已。

一旦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這件事,便自然而然的會引起更多人對她感到好奇,可是,每當這些目光從四麵八方聚焦在葉昭覺身上時,她都有一種被狙擊手包圍了的感覺。

她從來都不擅長活在眾目睽睽之中,也許很難有人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從小到大都不曾做過明星夢的女孩子,可是,葉昭覺就是。

她從來都沒有過想要出風頭,讓所有人都注意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分一秒都沒有。

有時,相熟的人跟齊唐開玩笑,半真半假的問——“到底是助理還是女朋友,你可不要假公濟私”又或是——“換新女朋友了啊,怎麽也不給大家好好介紹一下”

類似的情形之中,齊唐往往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可是那一個“換”字,總令葉昭覺感到有一些些,說不清楚的屈辱。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之後,葉昭覺終於按捺不住,直接向齊唐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以後這種外派的工作,您還是交給其他人吧。”

但齊唐卻持另外一種看法:“這些人說的話,你根本不必聽進去。”

不止如此,最讓葉昭覺感到不適的,不是生意場上這些應酬,而是齊唐和他的朋友們聚會,他們談論的那些話題,開的玩笑,她既聽不懂,也不感興趣。

他們提起的那些人,她不認識,他們說起的那些事,她也不曾參與。

什麽叫“局外人”,她就是了。

偶爾,有些齊唐留學時的好朋友來中國,又或者是老同學回國,他們在一起大部分時間都用英文交流,語速飛快,就像是沒有字幕的美劇。

對於葉昭覺來講,這場麵就像一場噩夢。

離開校園之後,她沒有太多機會需要用到英語,她原有的水準僅僅隻夠日常交流,要想在齊唐他們的聚會上從善如流,這對她實在是太過勉強。

每當她身處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環境,都隻能盡量裝聾作啞,擺出一副很愛玩手機的樣子,把頭深深的埋下,臉幾乎貼著手機屏幕——

出於禮貌,她不便擅自提前離開,隻能把自己摁在位子上,枯坐在其中。

每次聚會結束,她也隻能尷尬的站在一旁,作為齊唐的附屬,她即便是想說一句“再見”都找不到合適的人。

再也沒有比這更浪費生命的事情,葉昭覺深深的覺得。

深思熟慮之後,她決定不再忍讓,必須把自己真實的感受告訴齊唐。

她用了一種近乎文藝腔的語調:“每次我在旁邊看著你,你談笑風生,從容自得的樣子,你們談論的一切,所有的細節,都在提醒我,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

她說的完全是事實,他們的確不是。

不同的家世,不同的生長環境,不同的受教育背景和經曆所造成的文化差異,甚至是懸殊的財務能力所衍生而來的消費方式……

這些都是不容辯駁的事實,齊唐也承認這一切。

可是——這和我喜歡你,有他媽的什麽狗屁關係?

齊唐一旦動氣,便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安撫得了的事情。

“你不想做的事,以後可以不做。不想去的場合,也可以不去,但是——”他壓了壓自己的火:“但是不要往不相幹的事情上扯。”

末了,他忍無可忍的加上一句:“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又不能我能夠選擇的,我家有錢又不是我的錯。”

以他的敏銳,他當然看出來了,問題的核心不是葉昭覺是否願意陪同他聚會,而是在他們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實質性的進展之後,她又因為這些雞零狗碎的小事,猶猶豫豫的想要往後退。

麵對齊唐的牢騷,葉昭覺啞然失笑,一種很酸楚的,懶得講明白的笑。

他們曾經達成一致,認為溝通和交流真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而現在,他們用自身證明了這一點。

葉昭覺沉默了,既然說不通,那就不說了吧。

通常情況都是他把她當小孩兒看,因為她虛弱,她無助,她遇到的挫折總是很多。

其實他幼稚起來,發起橫來,倒是很像個未經自己允許,家人就把自己喜歡的玩具送給別人的小孩兒。

他不明白,也很難真正相信,關於生命本質的悲哀——她的理解畢竟比他要深刻得多。

從這時起,葉昭覺開始認真的考慮離開齊唐創意這件事。

這個念頭其實從她回公司的第一天就存在於她的腦袋裏,隻是這一係列不愉快的體驗,又加速了它的生長。

不同於第一次從這裏辭職時的心情,那一次,她的生活發生巨變,一切都太糟糕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短時間之內很難調整好,所以不願屍位素餐。

而這一次,她的動機非常明確:不能夠仰仗和依賴著齊唐對自己的感情,漸漸的習慣這種溫吞的生活。

如果要顧全生存大計,她的確不應該意氣用事。

可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一天不離開這裏,她和齊唐之間,就一天不可能真正的平等。

然而,開店的慘敗,讓她不敢再輕舉妄動。

人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吃多了苦頭,自然就長了記性——想到這裏,不是不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