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事後,果果是這樣向喬楚描述的:

“昭覺姐一直對著手機吼,問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問題,然後那便不知道說了什麽,昭覺姐徹底瘋了,她一直大聲喊著說,我的損失怎麽辦?誰來賠償我?申請破產就可以不用賠償嗎?法律?我不管!是你來找我談的合作,你要賠償我所有的損失!”

“店裏好幾個客人都嚇跑了,我也不敢多嘴……昭覺姐罵著就開始哭,可是還沒哭幾秒鍾又開始罵……後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就去扶她,靠近的時候,我聽到手機那頭根本就沒有人講話,對方好像早就掛掉了。”

喬楚聽明白了。

她從自己的錢包裏拿出幾張鈔票,點了一下,拿給果果:“乖,沒事了。明天起你不用過來了,”她壓低聲音,生怕刺激到葉昭覺:“謝謝你這段時間在這兒幫忙,辛苦了。”

果果接過錢,對喬楚道了謝,又擔心的看了看坐在裏麵的葉昭覺,問喬楚:“昭覺姐不會有事吧?”

換做以前,喬楚一定會笑眯眯的講“她呀,她什麽事兒都扛得住”,可是這一次……

喬楚也沒什麽把握說這句話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喬楚走進櫃台裏麵,俯視著著葉昭覺——

她坐在地上,嘴裏叼著根煙,一直沒點,雙手抱膝,頭發被自己抓得一團糟,眼睛不知道盯著哪裏出神,那個樣子又狼狽,又讓人心疼。

“昭覺,我們先回家吧。”喬楚的聲音很小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一隻蝴蝶或是飛鳥。

過了好長時間,葉昭覺把那根煙吐出來,眼睛也開始慢慢聚光。

她像是剛剛才聽到喬楚說的話,抬起頭來,她嚅動著嘴唇,聲音輕不可聞。

“哎,喬楚,我好像走到絕路了。”

“會有辦法的。”喬楚也知道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其實沒多大含義,但她還是覺得必須說點這種沒用的空話才行。

葉昭覺慘然一笑:“真是對不起啊喬楚,我本來想多賺點再還你錢的,現在……”她又低下頭:“現在真是傻X了。”

“先不要說那些了,到底是怎麽回事?”事情顯然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喬楚覺得倒不如索性問個清楚。

“那個業務員說公司申請了破產保護,不用賠償損失。她自己也失業了,沒在那兒幹了,現在忙著找工作呢沒時間跟我吵架……”

“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漏嗎?”喬楚皺著眉頭問。

“小職員能摸到什麽門路?說是融資出了問題,現金流斷了還是他媽的什麽理由,我不知道,她說她也不清楚,然後就掛電話了。”

喬楚不知道還能再問什麽,但安慰的話她也說不出口。

她坐下來,攬住葉昭覺的肩膀,這個時候,她唯一能做的也就隻有安安靜靜陪在她身邊。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靜,門外依然是聲色犬馬,萬丈紅塵,而葉昭覺的心卻猶如戰後疆場般哀鴻遍野。

有那麽一刻,她意誌堅定的認為,眼前這一切隻是一場幻想。

日出之時,幻想便會破滅,她會洗幹淨臉,背起她的環保袋,像過去小半年裏的每一天一樣,走到公交車站台去等公車,然後打開店門,開始做第一個飯團。

她的耳邊像是有人奏起哀樂,窗外一片漆黑,那哀樂聲綿綿不絕,從這個屋子裏飄出去,飄得很遠,很遠,遠到她一生也走不到的那些地方。

她無意識的輕叩著地板,噔,噔,噔,一聲又一聲,像某種奇怪的暗號,又像是契合著哀樂的節拍。

她一頭跌進這巨大的,空洞的敲擊聲裏,再也不想醒來。

喬楚躡手躡腳的走到門外,給閔朗打了一通電話,草草的講了一下情況,隨後兩人各自沉默了半天。

“你怎麽想?”閔朗問。

喬楚歎了口氣:“我現在是真的有心無力,況且,她肯定不會再讓我幫忙。”

閔朗也跟著歎了口氣:“不是我故意推辭,以我這麽多年對她的了解,別的也不敢說,但你我肯定都不是幫她一把的理想對象。”

“嗯……”喬楚心裏一動:“那我們再分頭想想辦法。”

掛掉這通電話之後,喬楚和閔朗幾乎同時又各自打了一個電話。

閔朗打給了簡晨燁,而喬楚,她打給了齊唐。

兵敗如山倒,葉昭覺終於徹骨的理解了“萬念俱灰”是什麽意思。

幾天之後,她給張哥打了一個電話,言簡意賅的說——我接受賠償。

如果不是為讓損失減少到最小,葉昭覺說什麽都不想再見到張哥這個人,但眼下她身陷困境,進退維穀,這個時候談“骨氣”是一件太不合時宜的事情。

以前滿滿當當的店裏,現在空落落的隻剩下幾張塑料凳子,客人們貼在牆上的心願便簽條也七零八落,看上去既破敗又哀傷。

各種設備工具、冰箱、桌椅都已經被二手市場的人開車拖走,當初花了那麽多錢買進來,最後她好話說盡,也不過隻能以不到三分之一的價格折現。

那天下午,葉昭覺站在店門口,站在灼目的陽光裏,眼睜睜的看著那幾個搬運工把東西一樣一樣從店裏搬上貨車,前前後後不到半個小時,她曾苦心經營的一切,風卷殘雲一般,什麽都沒了。

有一把鐵錘在捶打著她五髒六腑,她痛得出不了聲。

然而,再過那麽幾分鍾,她就麻木了。

構築一樣事物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錢財。維護它,則需要更持久的專注和耐心,但要摧毀它,顯然就簡單多了。

看著這間小小的店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葉昭覺眼中塵煙四起。

她目睹的不是一個店結業,而是自己人生中一場盛大的死亡。

最後交接時,她和張哥雙方都冷著臉,簽完該簽的文件,算清賬目,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說,各自走人。

葉昭覺拿著張哥退還的店鋪押金和因為違約而賠償的三個月租金,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頭,她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在生活遭遇了這樣突然的激流動**之後,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對於人群的恐懼和急切想要逃避現實的心情,又回來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對街那個店麵——那個空空的店麵,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像是一片一片鋒利的刀片從她眼前疾速劃過。

這一刻,葉昭覺忽然有種全新的領悟:根本就沒有什麽“重新開始”,對於她來說,人生隻有一個指向,無論她做再多的努力,改造生活的願望再怎麽強烈,等待她的仍將是終極的,全麵的,滅頂的,失敗。

她站在街頭,一動不動,支離破碎,碎在陽光和空氣中,碎在每一片樹葉的縫隙裏。

環保袋裏響起了手機鈴聲,她靜靜的把手伸進去,摁下靜音鍵。

幾分鍾之後,手機上收到了一條微信,來自齊唐——

“我後天回來,你等我。”

[3]

大半夜聽到敲門聲還是有一點驚悚,葉昭覺從貓眼看出去,外麵一片漆黑。

她硬著頭皮,大聲的衝著外麵喊了一句:“誰啊!”

“是我。”

她聽出來了,同時腦中忽然閃過一個詞語——福至心靈。

“這麽晚你怎麽來了?”葉昭覺很意外。

齊唐也很意外,她的狀態比他原以為的要好很多,他的意思是——比她失戀那次要好,至少沒有爛醉如泥。

“倒時差,順便過來看看你。”他輕描淡寫的打消她的擔憂:“看看你需不需要開導。”

“我需要的不是開導,是錢。”葉昭覺一臉的自暴自棄,指了指冰箱:“裏麵有吃的,你自己拿。”

齊唐拉開冰箱門,心裏一驚,冷藏櫃裏的飯團燒堆得像一座山,他背後傳來葉昭覺的聲音:“我這輩子的飯團燒都做完了。”

他半天沒有做聲。

看到這一大堆飯團時,他就已經明白了,她的“好”隻是一種表象,或許是為了自尊,或許是已經麻木,所以她沒有表現得像從前那樣聲嘶力竭,但是,她心底裏有些至為寶貴的東西,或許已經無聲無息的潰爛了。

他拿出兩個飯團燒,放進微波爐裏加熱,洗幹淨手,輕車熟路的從櫥櫃裏拿出盤子。

“我餓了,吃完東西再跟你談。”齊唐回過頭,微笑著對葉昭覺說。

淩晨,他們對坐在餐桌兩頭,一個埋頭吃東西,一個冷眼望著對方,沒人說話,隻有時間在靜靜流逝。

這個畫麵有點詭異。

終於,齊唐吃完了,葉昭覺勉強自己笑了一下:“放了好幾天了,吃壞肚子不要怪我。”

“你放心,你做錯什麽我都不跟你計較。”齊唐也對她笑了笑。

“我最近比較忙,你遇到事情的時候我不在,很抱歉。”他講得很官方但又似乎很真誠,倒是讓葉昭覺有點不好意思。

“關你什麽事啊,別往自己身上攬。”

“我承諾過會盡我所能照顧你,不管你有沒有當真,我都會盡力而為。”

葉昭覺沒料到齊唐一開口就這麽鄭重其事,她有點猝不及防。

過了片刻,她嬉皮笑臉的說:“這次時間不湊巧,等下次我再遇上什麽倒黴事,你及時出現就行了,你放心,機會多得是。”

齊唐在不開玩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總是像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沉澱,眼神深不見底,持重,老成,聰明,看透,看似放空卻又飽含內容。

他沒有接葉昭覺的玩笑,從這一刻開始,他要認真說話了。

“你清算過虧損了吧,現在是什麽狀況?”

“慘不忍睹。”葉昭覺又恢複成了那個自暴自棄的樣子:“我自己的錢就不說了,房東賠償的那點,還不夠還喬楚的。”

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之外的人說出這些話。

連日來,無論喬楚他們如何追問,她總是緘默不言,他們以為她隻是太傷心。

隻有她自己知道,其實這是自欺欺人,不說,好像就等於事實未定。

一旦說出口,她的失敗就成了鐵板釘釘,太難堪了。

“我會拿一筆錢給你,你先還給喬楚。”齊唐用手勢製止了她差一點脫口而出的拒絕:“先不要急著反對,聽我說。”

“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我的錢,其實呢,任何一個有尊嚴的人都不願意無緣無故欠別人錢,大家都有困難,都有苦衷。既然不得不欠債,那就欠得識時務一點。”

“我和喬楚相比,你覺得誰更需要錢?”齊唐淡漠的看著她,他無意炫耀什麽,隻是事實如此,沒法把話說得太委婉。

“你有自己的原則,我都理解,也很尊重。不過,葉昭覺……”齊唐抿了抿嘴唇,接下來的話不太好聽,可又不得不說:“如果這些東西要建立在損害朋友的利益之上,你未免太不成熟,也稍微自私了一點。”

葉昭覺瞪著他,忠言逆耳,但卻不容辯駁。

“喬楚借錢給你,初衷絕對不希望你虧損。要是你能適量的增加一點回報,她會更開心,這也才更符合常理。但現在事與願違,怎麽辦,讓她陪著一起承受損失嗎?對她公平嗎?她盡了她作為朋友的道義,你有什麽打算呢?”

“我會想辦法盡快弄到錢還給她。”麵對齊唐這樣不留顏麵的剖析,葉昭覺隻能硬撐著說一兩句不痛不癢的話。

“想什麽辦法?你沒有任何資產可以套現,又損失了一大筆存款,回家找父母要嗎?還是盡快隨便找一個工作,從月薪裏攢錢?這倒是個辦法,但時間成本呢?除去你的正常開銷,每個月你能攢下多少錢,以這樣的速度,你要攢多久才夠還她?”

齊唐毫不留情,一瓢接一瓢的冷水兜頭潑下,葉昭覺已經完全無力反駁這一連串的問句。

他太有條理並且邏輯縝密無懈可擊,事實確如他所說,她根本就沒有可能在短時間之內籌到錢還給喬楚。

葉昭覺轉過臉去,不願意看齊唐,但是她的心裏已經放棄了抵抗。

齊唐又歎了一口氣:“我這一麵很討人厭,我知道。”葉昭覺心想“嗬嗬,你自己也知道”——“但無論如何,我是希望你好。”

萬語千言都堵在她的喉嚨裏。

一生之中,錦上添花太容易得到,雪中送炭也不難,難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雪中送炭。

“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白給你錢。”齊唐看出她的心理防線已然鬆動:“你要寫借據給我,俗歸俗,大家心裏都好過一點。”

葉昭覺幾乎是充滿感激的點了點頭。

事到如今,他竟然還顧全著她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比我預計的時間要短。”齊唐看了看手表:“我本來以為要跟你較勁較一夜呢,你還算有點資質,沒我想象中那麽冥頑不靈。”

正當葉昭覺以為他要走了,預備起身送他時,齊唐脫掉了外套:“我懶得動了,今晚睡你家。”

“什麽?!”葉昭覺以為自己聽錯了。

“睡,你,家,不是睡你。”他沒有跟她囉嗦,徑直走進了浴室,過了一會兒,葉昭覺清晰的聽見了水聲。

與此同時,她還聽見了一句讓她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的話——“又不是沒睡過。”

是夜,葉昭覺躺在**,麵紅耳赤心跳加速,齊唐就躺在床邊的地鋪上,她稍微側側頭就能聞到他身上沐浴後的清爽氣味。

房間裏很安靜,隻有彼此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她試探性的問:“睡著了嗎?”

沒有聽到回答。

她安下心來,看樣子他是確實是累了。

正當她預備醞釀睡意時,齊唐說話了:“想動手就直接點,問什麽問。”

“去你媽的。”她隨手掄起**一個抱枕就往他的身上砸過去:“你怎麽那麽賤啊。”

“我隻是一個正常的成年男性。”齊唐的語氣很平穩:“你非要投懷送抱,我也不會拒絕。”

“投懷送抱個屁啊,我可是個正經人。”她好像已經完全忘記那一次在酒店裏發生的事情。

又過了一會兒,葉昭覺輕聲問:“齊唐——”

“嗯?”

“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她問出這句話時,有點兒哭腔,哎,這種自我否定的感受真是太糟糕了。

過了幾秒鍾,他的手從黑暗中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經曆了這麽多磨難,你的生命力會不斷變得強韌,從來就沒有不用付出代價的成長。你一次次跌落深淵,也會一次次從深淵裏爬起來。我認識的葉昭覺,從來都不會認輸,更不會放棄。”

在濃墨一樣黑的夜裏,她聽到這番話,就像是在暴風眼裏看見了希望之光。

她抓住他的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他掌心裏那種溫暖而堅定的力量,足以讓一個迷途的人找到故鄉。

還錢給喬楚時,葉昭覺沒有過多解釋,錢的事簡單明了,人情卻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

喬楚有點意外,但憑她的聰明,稍微分析了一下就得出了結論——“齊唐?”

葉昭覺沒有否認,除了他,的確也不會有其他人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手機網銀提示她,某個許久沒碰賬戶裏突然匯入了一大筆錢,奇怪的是,這個賬戶是她從前專門用來存錢買房子的,並不是她告訴齊唐的那個。

仔細一想——她忽然寒毛直立——除了她自己和銀行之外,全世界就隻有一個人知道這個賬戶的存在。

這是分手之後,她第一次來簡晨燁的工作室。

簡晨燁打開門,毫無防備,看到是葉昭覺,他顯然有些手忙腳亂:“啊,你怎麽來了,這麽突然?”

葉昭覺一聲冷笑:“我來當麵謝謝你,順便把錢還給你。”

簡晨燁擋在門口沒有動,一點請她進去的意思都沒有——這太反常了——可一時之間葉昭覺沒有反應過來,現在,她滿心都是憤怒和羞恥。

簡晨燁,既然你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何必要多管我的閑事?

“是閔朗告訴我的,怎麽了!”簡晨燁被她的態度弄得很惱火:“再怎麽樣,我們也曾經在一起那麽久,我沒資格為你做點事嗎?”

“對,你沒資格。”葉昭覺的態度不像是來還錢的,更像是來討債的:“你是我什麽人?我出了天大的事,闖了天大的禍,都輪不到你幫忙。”

“你為什麽還是這麽野蠻,一點進步都沒有?”眼看自己一番好心被葉昭覺如此糟踐,簡晨燁麵上實在掛不住,他的口氣也漸漸硬了起來。

不就是吵架嗎,以前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吵,誰怕誰呢?

“對啊,我沒有進步,還跟以前一樣市儈,是個徹頭徹尾的loser。你進步了,你有錢了你了不起,所以在我落魄的時候羞辱我你很爽是嗎?”

“葉昭覺!”簡晨燁忍無可忍了,要不是看她是個女生,他就要動身揍她了:“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是瘋了吧?”

“我是瘋了還是戳到你痛處了,你心裏清楚得很!”

她逼近他的麵孔,彼此的眼睛裏都有一把怒火在燃燒。

這就是最悲哀的事情——相識多年,他們太過了解對方,一句話,一個眼神代表著什麽目的,隱藏著什麽動機,彼此都太清楚了。

她當然知道——簡晨燁做這件事,善意成分居多,即便確實存在著那麽一丁點兒賭氣,一丁點兒炫耀,一丁點兒的心機,那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然而,她卻選擇了放大這個不好的部分,故意忽略掉他想要幫助她的心意。

或許,在潛意識裏,她在意的不是分手之後他的前途甚她光明,而是——他竟然可以!那麽快!喜歡上別人!

那麽快和別人在一起!

簡晨燁心裏也直發毛,其實,葉昭覺,多少還是說對了。

盡管他的本意是想幫她,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其中的確隱藏著些許不便道明的私心,他更不承認,當他聽聞她的潦倒之時,甚至有那麽一刻,他的內心有種卑鄙的竊喜。

多年後,他終於能夠再次以拯救者的姿態出現在她的生活裏,哪怕就這麽一次,也好。

人性中的劣根性,愛恨糾纏揭示出來的私欲,她的自尊,他的新歡,前塵往事——那句被濫用的名言——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用你幫。”葉昭覺的聲音像冰一樣寒冷。

“是我自作多情,你當然不用我幫——”簡晨燁怒極反笑:“有了齊唐,你哪兒還需要別人。”

他說出了事情的真相,齊唐的存在是她如今能夠挺直脊梁的唯一支撐,但正因為這是真相,才深深的刺痛了她。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的,連一秒鍾的思索都沒有,就給了他一耳光。

那一聲耳光太響亮了,終究是驚動了裏麵的人。

辜伽羅靜靜的從走出來,站在簡晨燁的身後,她的目光直直的落在葉昭覺臉上,像正午時分的陽光——直接,粗暴,一種劈頭蓋臉的力量。

她沒有說話,卻令簡晨燁和葉昭覺都失了聰。

遽然間,葉昭覺的怒氣全然消散,餘下的隻有無盡悲涼。

她往後退了一步,臉上出現了一種決絕的笑容:“你怎麽不早說有客人在呢,嗬嗬……”她又轉向辜伽羅:“抱歉,失態了。”

“簡晨燁,你匯給我的錢全都在這張卡裏,一分都沒有少。我原來存的那些我已經轉走,卡留給你,密碼你知道的。打擾你們了,不好意思,我走了。”

她匆匆說完這些話,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裏。

簡晨燁在門口站了很久很久,他手裏捏著那張薄薄的卡片,整個人都在輕微的顫抖。

很奇怪,雖然分手已經這麽久,但這一次,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徹底失去她了——這個念頭一旦起來,便很難再消除。

簡晨燁不能回頭,因為他的眼中微有淚光,同時還因為這淚光與他身後這個人無關。

辜伽羅單刀直入的問:“你還愛著她嗎?”

“怎麽可能。”簡晨燁笑了一下,假裝很不屑的樣子,但他並沒有回頭看她:“閔朗告訴我,她開店虧了,我就想幫幫她。”

“所以那天你打電話給畫廊,請他們盡快把賣畫的款項打給你,就是因為這件事吧。”辜伽羅並沒有用疑問句的口吻,而是在陳述她所認定的事實。

這時,簡晨燁的情緒已經緩和過來,臉上挨的那一耳光也已經不疼了。

盡管如此,他依然不想再繼續談論這件事:“不說了好嗎?”

“如果你還愛著她……”辜伽羅又說,但這次她沒有說完,便被簡晨燁打斷了。

“我說了,沒有。”他竭盡全力在維持平穩的語氣:“但我和她畢竟……換了徐晚來遇到這樣的事情,閔朗也一樣會像我這麽做。”

他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進去,沒有看辜伽羅,他的心情糟透了,暫時顧不上安撫她的情緒。

辜伽羅被晾在原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比難過還要難過,比傷心還要傷心。

他忘了,他曾親口說過,閔朗對徐晚來的感情是——將她看得比世上任何一個人,甚至比他自己都更重要。

她沒有把這個證據再拿出來與簡晨燁對質——毫無意義了。

她隻是在心裏問自己:簡晨燁有可能把我看得比其他人——包括葉昭覺都更重要嗎?

過了一會兒,她心頭清清楚楚的浮現了答案:不會。

跟簡晨燁吵完架之後,葉昭覺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休息幾天,以睡眠來犒勞疲乏的肉身。

至於未來的打算,嗬嗬,還是等睡醒之後再說吧。

她躺在**,手機放在床頭櫃上充電,端著筆記本剛想找個電影看一看——已經完全不記得上一次這麽放鬆是什麽時候了——然後,手機響了。

一個完全沒有想到的名字。

一個脫離她日常生活軌道很久了的人。

“你在家嗎?我在樓下。”

盡管葉昭覺心裏滿是疑問,但她還是很快的回答說,我在家,你上來吧。

“嗚嗚嗚……昭覺,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裏。”

卲清羽從進門見到葉昭覺就開始哭,哭得鼻涕泡一個接一個的冒,沒法停下來,也沒法好好說句話。

葉昭覺倒了杯水給她,然後一聲不吭的把筆記本拿過來,繼續對著視頻網站找電影。

她就是要晾卲清羽一會兒,看她這次又想搞什麽名堂。

“你怎麽這麽冷漠哦?”卲清羽嗚咽著,斷斷續續的質問葉昭覺:“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我這個死窮鬼要怎麽關心你這位大小姐才對呢?”葉昭覺看都沒看邵清羽,繼續維持冷漠的態度。

但其實,從她打開門看到邵清羽哭成那個蠢樣的時候,她就已經不生她的氣了。

“你好記仇哦……”卲清羽哭得差不多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現在她有力氣跟葉昭覺對抗了。

“行了,說重點吧,這次又是男朋友劈腿嗎?”以葉昭覺對於她的了解,來來去去就是那點事,不是吵架了就是要分手,玩不出什麽新意。

卻沒想到這次卲清羽一反常規,開口就把葉昭覺震住了——“我被我爸我趕出來了。”

葉昭覺驚得差點沒抱住電腦,什麽?

卲清羽點了點頭,又可憐巴巴的重複了一遍:“我被我爸趕出來了……”

還嫌效果不夠震撼,再添上一句:“車啊,包啊,卡啊,全被沒收了。”

葉昭覺用了幾分鍾的時間才消化了這件事。

和卲清羽認識這麽多年,也目睹和參與過她樁樁件件大大小小的錯事和蠢事——就她做的那些事——換做是別人家,早就應該大義滅親了。

但卲清羽年幼喪母,她父親一直心懷愧疚,加之家境優越,所以這些年來她一直沒受到過特別嚴厲的教訓。

這次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我瞞著家裏跟汪舸領了證,被我爸知道了。”卲清羽哭完之後,開始向葉昭覺傾訴自己的悲慘遭遇:“都是姚姨那個賤人搞的鬼,她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著想,怕我單純被人利用被人騙,去他媽的,最陰險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

但葉昭覺聽到的重點卻是——你領了證,這麽重要的事情,竟然沒有讓我知道!

你他媽的還當我是好朋友?

“我不好意思告訴你啊,”卲清羽看起來理直氣壯:“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我也要麵子的好不好。”

解釋完之後,也不管葉昭覺是否接受,繼續說她自己的:“不過我也不是這麽好欺負的,她找人查我,查汪舸,我也找人查了她,她瞞著我爸給邵曉曦買房子的事我也沒客氣的給她抖出來了,要死就一起死。”

“嗬嗬,”葉昭覺無法忍住內心嘲笑的聲音:“那你爸怎麽處理她呢?”

說到這裏,卲清羽又垂頭喪氣了。

當著父親、妹妹和繼母撕破臉,互相揭底的場麵確實是太難看了,雖然各自手裏都握著對方的把柄,但是,顯然,她手裏這張牌跟姚姨手裏的那張,不是一個重量級。

盡管邵凱對於妻子擅自購置房產一事也很生氣,但相比起來,女兒未經自己允許,私自與人結婚……這才是令他雷霆震怒的“家醜”。

回想起姚姨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臉,卲清羽就恨得咬牙切齒。

“我調查過那個男孩家裏的情況,怎麽說呢……算不上多困難,但也絕對不闊綽,就普普通通吧。清羽,你從小到大沒吃什麽苦,你是受不了那種日子的。”姚姨的話裏其實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真心,可惜卲清羽早被憤怒衝昏頭腦,完全聽不進去。

“關你屁事!不是每個女人都像你這麽不要臉,為了錢不擇手段,硬是挺著大肚子嫁給一個比自己老這麽多的男人。”

就是這句話——為她招致了人生迄今為止的最大危機——有生以來第一次,父親動手打了她。

那一耳光把她打懵了,也把她打醒了。

“這裏早就容不下我了,我知道。”她望著父親,笑了笑:“我一直都是這個家裏多餘的成員。”

說罷,她轉身就要走,被邵凱一句話拉住了——“你必須離婚。”

卲清羽回過頭,難以置信的看著邵凱,像是頭一次認識自己的父親——如此專製,如此霸道,如此武斷。

“我是成年人,你沒有權力要求我做任何違背我個人意願的事情。”卲清羽一字一頓的說。

她很慶幸這個長句子說得簡潔順暢,不拖泥帶水。

然而,邵凱比她更簡潔:“那你就從這裏離開,不能帶錢,不能開車,我會停掉的信用卡,直到你離婚為止。”

在這場跟父權的較量中,卲清羽輸得一敗塗地,但最重要的東西,她保住了。

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她錢包裏隻有幾百塊現金。

當她坐在出租車裏,車子開往葉昭覺家的方向,她覺得,或許,自己一生到現在為止,才算真正的有了人格。

但葉昭覺還是很不爽:“既然你都結婚了,那你去汪舸家啊,跑我這兒來幹什麽。”

卲清羽一副我知錯的表情:“現在去他家不合適嘛……昭覺,你不要生我的氣了,過去都是我不對,你看我現在這麽慘,你就原諒我唄。”

“我當然會原諒你”——但是葉昭覺沒有說出來,她依然板著臉,惡狠狠的說,你現在斷了經濟來源,我也窮,你賴在這兒我們就隻有一塊兒餓死。

“怎麽會呢,你以為我傻呀,”卲清羽笑得賊兮兮的,一看就知道心裏攢著壞主意:“我當然會想辦法呀。”

半個小時之後,敲門聲響了。

葉昭覺走到門口,狐疑的看著卲清羽,後者露出了那種得意洋洋的笑容:“你開門就是啦”。

門開了,與葉昭覺的猜想有一點出入。

她原以為會是汪舸,正準備要大罵卲清羽一頓,可是麵前站著的,是齊唐。

“我來給邵小姐送點錢。”齊唐笑著對葉昭覺說。

看到他的笑,葉昭覺的心情也變得好了一些,她低下頭,也輕輕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