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下班之後,她去商場轉了一圈,家裏的護膚品都已經見底,得趕緊買新的。

但是專櫃價和代購的差價這也太大了,她有點猶豫——貴這麽多,怎麽辦,到底買不買?

正為難著,忽然背後有個女聲,帶著一點兒試探的語氣:“葉小姐?”

隻有工作關係的人才會這樣稱呼她,她一回頭,一個原本就隻有過一麵之緣,而又久未謀麵的麵孔——

“真的是你呀,”陳汀笑得很驚喜:“我還擔心看錯了,好久不見,你好嗎?”

葉昭覺也有點驚喜,她的朋友們最近都悲慘兮兮,陡然見到陳汀這樣渾身不帶一絲清苦氣息的人,簡直如沐春風。

“我啊,就那樣吧……”想想自己一言難盡的際遇,葉昭覺沒法昧著良心說“我很好呀”,又問對方:“你好嗎?”

陳汀一直笑著:“老樣子。你有約嗎?沒有的話,一起吃個飯。”

葉昭覺剛搖了搖頭,陳汀便立即打電話給相熟的餐廳訂了位子,接著,又吩咐專櫃的BA:“請把這位小姐要的東西包起來。”

她轉過頭,對一直擺手拒絕的葉昭覺說:“小心意,就不要推辭了。”

這次之後,葉昭覺和陳汀的聯係便多了起來。

吃過幾次飯,喝過幾次東西,閑聊之中,陳汀得知了葉昭覺分手,辭職,開店,開店失敗,重回公司的全部過程。

雖然在說起這些的時候,葉昭覺都是平鋪直敘,語氣也是雲淡風輕,但陳汀設身處地的想想當時的境況,大致也能推測出其中有幾多艱難。

雖然隻打過一次交道,但葉昭覺的行事果決,周到細致,都給陳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陳汀之所以將自己非常喜歡的胸針送給葉昭覺,卻不僅是因為她的敬業,而是因為葉昭覺尊重她。

不是合作方之間的尊重,而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一個個體對另一個個體,最基礎的尊重。

“既然現在你回到齊唐這裏了,也算是柳暗花明。”

沒想到葉昭覺聽到這句話,麵上露出微微難色。

“怎麽?”陳汀敏感的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環境?”

葉昭覺抬起眼來,深深的看了陳汀一眼。

她們在一家歐式咖啡館,厚重的木頭桌子上擺著一盞蒂芙尼式彩色玻璃台燈,燈光折射在葉昭覺的臉上,她的遲疑落在深深淺淺的光影裏。

陳汀看出她的顧忌,身體往前傾了傾:“昭覺,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久,但你幫過我,我也是真的想和你交個朋友。你要是有什麽苦惱,可以對我吐一吐,即便我幫不上忙,你說出來,自己也好過一點。”

陳汀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葉昭覺也就不好意思再藏掖。

她輕聲歎了口氣,將自己心裏那些溝溝壑壑,曲曲折折,挑揀了些能說的都說了。

“……我不知道要怎麽向齊唐解釋那種心態,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候並沒有明顯的感覺,但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天生比人矮三分……”葉昭覺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說清楚:“所以我得出一個結論,隻要我不和他在一起,我就不會那麽自卑,不參與到他的生活裏,我就不用那麽小心翼翼,那麽敏感。”

“可是,你愛齊唐吧?”

這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陳汀這種絲毫不做鋪墊的提問方式,讓葉昭覺瞬間傻掉了,她連表情都來不及轉換,一臉的欲蓋彌彰:“什麽啊,啊哈哈哈,亂講什麽啊你。”

陳汀從她的手包裏拿出一盒女士煙,煙身細長,點燃之後,她輕輕吐出一口煙霧,臉上浮起一個得逞的笑:“果然是這樣。”

葉昭覺靜了靜,忽然意識到,其實,沒有掩飾的必要。

不肯主動向他求助,不肯接受他的感情,故意拉開和他的距離卻又一次次在他麵前**自己的痛苦和挫敗,重回公司是為了多一些和他相處的時間,想要離開他的庇護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

種種不得章法的錯亂行徑,都說明了一件事——

是,她愛齊唐,雖然嘴上沒對任何人承認過,但自己心裏早已經清楚這個事實。

陳汀笑了一下:“你這種女孩子吧,很奇怪的。我喜歡一個男人就會很直接的表現出來,讓對方知道我很依賴他,很需要他。而你們喜歡一個男人,卻會繞一個大圈圈,”她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就像你啊,你要用不需要他,不依賴的他的方式去證明你其實是喜歡他的,多別扭啊。”

葉昭覺沒吭聲,她記得陳汀的生活環境,也記得她那個不太光明的身份,但陳汀對此似乎並不在意。

“大概在你看來,我對感情的這種態度,不夠高級……”陳汀笑得很溫柔,這種溫柔化解了話題中隱含的禁忌:“不過,我是很佩服你們這種女孩子的,真的。”

葉昭覺慚愧得要命,有什麽好佩服的,說到底就是不識時務:一條捷徑擺在眼前,她卻偏偏要選擇翻山越嶺。

分別時,陳汀對葉昭覺說:“有合適的機會,我會幫你留意的。”

在當時,葉昭覺對陳汀說的那句話並沒有抱什麽指望。

生活已經如此的艱難,大大小小的失敗都教會了她,不要再輕信別人——不是他們的人品和操守,而是熱情與能力。

陳汀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少資源和人脈,葉昭覺並不了解,至於陳汀有多大的興趣為了她葉昭覺去張羅這些事,她更加無從判斷。

一個長期活在逆境中的人,很難再去相信“好運”這件事。

葉昭覺覺得自己又長大了一些。

然後,命運心血**,決定給她一個小小的獎賞。

“我在XX路,這裏在做婚紗展,你快來。”

葉昭覺接到陳汀這個電話,有點傻眼,搞什麽?婚紗展關我什麽事,再說我還沒下班呢。

陳汀在電話裏也沒說清楚:“那你下了班再來,”然後,又強調了一句:“來了就知道了。”

她語氣裏有種很明白的“我是為你好”的意味,葉昭覺躊躇了片刻,決定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婚紗展聲勢浩大,最近這些天,許多適婚年齡的女生都前去觀摩了一番,拍了無數張照片發在社交網站上。

女孩子們的心思都被層層疊疊的蕾絲,雪白的輕紗撩得癢癢的,突然刮起一陣恨嫁的風潮,一時之間,她們的男朋友感覺壓力巨大。

男朋友們很難弄明白:她們說想結婚,其實,哼——隻是想穿那些雲朵般美麗的婚紗罷了。

就連葉昭覺,明明眼下完全沒有一丁點兒想嫁人的意願,也被這種氣氛感染,站在一條魚尾款的婚紗前挪不動腳步。

模特兒妝容濃豔,發型高雅端莊,臉上有一點淺笑,下頷,頸部到背部的線條讓人隱隱聯想到光滑的瓷器之美。

“這兒像不像專門為女性造夢的工廠。”陳汀的聲音從側邊傳來。

葉昭覺回過神。

陳汀今天穿了一套Maxmara新款秋裝,看到她這一身,葉昭覺才猛然意識到,啊,秋天已經來了,而過去的這大半年時間裏,自己簡直一事無成。

“是啊,夢工坊,”葉昭覺輕聲的附和了一句:“雌性動物天生愛美,為了美,不惜付出所有啊。”

陳汀哈哈一笑,沒錯沒錯,白富美們人人手腕挽一隻包,均價一萬起,不過就是用來裝點雜物而已。

寒暄過後,陳汀開始說正事:“我有個交情還不錯的朋友,造型師,在業界挺出名的,這次婚紗展化妝的合作方就是她的工作室。前幾天我們喝下午茶,她無意中說起,現在業務量增大,人手不夠,想再帶幾個學生,我就想到你了,你有沒有興趣?”

“我?”葉昭覺一愣:“我就會一點兒皮毛,也就隻夠我自己用,都是平時跟著時尚雜誌學的,離專業化妝造型差得十萬八千裏呢。”

“就是因為不專業,所以才要學啊。再說,你基礎好。很多女生眼線化得像蚯蚓,睫毛膏也不刷勻,蒼蠅腿似的就出來門了。還有,臉頰上的腮紅,撲得像小丸子一樣,你比她們還是強多了。”

葉昭覺愧不敢當,沒好意思接話。

說起來,這要歸功於她兩位閨蜜。

卲清羽和喬楚,都是一生致力於追求皮囊之美的狠角色,待在她們身邊,常年耳濡目染,再粗糙的人也會被感化。

陳汀說:“能夠讓別人變漂亮,同時自己還能掙錢,兩全其美呀。”

葉昭覺心中惕惕不安,遲疑了片刻,她索性有話明說:“你有什麽打算?”

“還隻是個念頭,不成形,但我確實有個想法。”

雖然陳汀停頓了下來,但是,很顯然,她的話還沒有說完。

果然,過了片刻,陳汀接上之前的話頭:“我們一起做個新娘造型的工作室,我投資,你來運營和管理,怎麽樣?”

這句話拆開來,每一個字,葉昭覺都聽清楚了,可是它們組合在一起,她卻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

“你啊,”陳汀輕輕的吐出一口氣:“你身上有種特質,我說不好究竟是什麽,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獨立,或者自重吧……”

遠處的天花板上的聚光燈次第熄滅,氣氛變得有點緊張,也有點神秘,葉昭覺因此有點兒目眩神迷。

“那種特質,讓人忍不住就想要幫助你啊。”陳汀終於全說完了。

要等到很久之後,葉昭覺回想起來,才會“呀”的一聲發現,原來都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啊。

非要等到那個時候,她回想起自己與陳汀的相識,想起那次不算順利的合作,想起自己為了讓項目順利進行而付出的心力和耐心,以及事後陳汀托齊唐轉交給她的禮物。

當所有散落的珍珠被串成一串項鏈的時候,她才會了解,每一顆珍珠都包含著命運安排的深意。

在已知的範疇裏,一扇門被打開,街口一個紅燈亮起,便利店售出今晚最後一盒快餐便當,在更遙遠的地方,有一隻蝴蝶輕輕扇動翅膀,一群大象悠哉的踏過草原,無名的河流改變了原本的方向。

到那個時候,葉昭覺仍然記得這幾分鍾裏所有的細節,甚至包括陳汀的微小的動作和神情。

僅僅隻是一種直覺,一種本能,讓她的記憶在浩瀚的一生中攫取了這個片段。

而這個片段究竟意味著什麽,則需要用更長,更長的時間才能夠獲得解答。

然後,Frances出現了。

那晚齊唐要去參加一個小型聚會,據主辦人說隻有幾個老友參加,地點定在郊區的別墅。

車開到一半,油量過低。

拐進一個加油站,齊唐這才發現,錢包和駕照都遺留在公司,隻得打電話叫葉昭覺過來救命。

二十多分鍾後,葉昭覺拉開了車門,把東西扔給齊唐。

加完油,齊唐也不著急了,嬉皮笑臉的逗葉昭覺:“陪我去一下吧,就露個麵,然後我們一起溜好不好?”

“不好,”葉昭覺很不合作:“我還沒吃飯呢,你自己去。”

“我也沒吃啊,那邊肯定有吃的。”

“那我也不去,不自在。”

“這樣,你先陪我去,我打個招呼就走,也算到場了,然後咱們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

“別這麽傲慢嘛,最近我們都這麽忙,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僵持了半天,最終,葉昭覺沒強得過齊唐。

他們的聚會過程,就如葉昭覺預料的一樣無聊。

和從前一樣,他們永遠圍繞著“前幾天見了個創業團隊,有幾個項目有點意思”展開,以“過幾天找個時間,我牽個頭,大家一起聊聊”作為結束。

沒人注意的角落裏,葉昭覺背過身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她看了看手機,剩餘電量不到20%,電池圖標已經變成了危險的紅色,她悶得快要發瘋了。

齊唐悄悄瞥了葉昭覺一眼,他當然察覺到了她的無聊和不滿,可是——他又瞥了一眼正在講話的人——大家一直在興頭上,他找不到開溜的機會。

說是老友聚會,性質卻更像是個風投項目會,早知道是這麽個情況他就不來了。

主辦人看出了齊唐坐立難安,忽然一笑:“人還沒到齊。”

還有人要來?

齊唐有點茫然,哥們幾個不都在嘛,還有哪位缺席?

不多時,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進來:“遲到太久,真是不好意思,這地方也真不好找。”

明麵上是致歉,實際上卻是撒嬌。

大家紛紛起身:“Frances終於來了。”

這下才算是人到齊了。

可是Frances一出現,齊唐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

葉昭覺原本困意沉沉,陡然看見齊唐這副反應,一下子就精神了,她好奇的看著這位姍姍來遲的貴客——

一身小香風的套裝,拎FENDI包,長卷發,手腕戴一隻著名的螺絲手環——葉昭覺認識這個手鐲,邵清羽也有個一樣的。

Frances轉過身來,不經意的把頭發撩至耳後,露出整張麵孔。

極漂亮的一張臉,恰到好處的笑容,明豔照人。

熱熱鬧鬧的打了一圈招呼,她最後才走到齊唐麵前,輕聲的說“好久不見。”

齊唐整個人都是僵硬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語焉不詳的回應了一聲“嗯”。

Frances往前邁了一小步,微微側著頭,凝視著齊唐,聲音比先前問候任何人都要溫柔:“你好嗎?”

葉昭覺從微妙的氛圍中感受到了——很不對勁。

在她的想象中,此刻,自己大概就像一隻全身的毛都豎起來的貓,雙眼含著陰冷的光,警覺的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3]

接下來的好幾天,葉昭覺和齊唐之間……有點詭異。

那晚在別墅裏目睹的一切,就像是卡在葉昭覺喉頭的一根魚刺。

她用力咽了,卻沒咽下去。

那次句話,齊唐實在不該拉著她一起去,既然去了,便不應該在Frances來了之後,又匆匆忙忙拉著她走。

回去的路上,齊唐一語不發,神色凝重,全然忘記了之前自己曾承諾過葉昭覺“請你吃飯”。

葉昭覺忍著胃裏空洞的疼,一直沉默著。

車從近郊開進城市,一路上的燈光越來越多越來越亮,視線範圍中的一切越來越清晰,可是車內的氣氛卻越來越凝重。

顯然,Frances的意外出現完全打亂了齊唐的節奏。

他平時動輒就愛教導別人“保持冷靜”,可是Frances一句輕柔的問候,他的“冷靜”就遁於無形。

“你,早點休息。”停車之後,齊唐這樣囑咐葉昭覺。

但除此之外,他沒有多說什麽。

葉昭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打開車門,下車,往家裏走。

她剛走出幾步,邊聽見身後的引擎聲——這是頭一次,齊唐沒有等她回到家再離開。

越是沉默的謎,越是吸引著人的好奇。

周末下午茶。

葉昭覺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完整的對邵清羽講了一遍,她確信自己沒有漏掉任何細節。

“Frances?”邵清羽的反應有點誇張:“你確定是叫Frances嗎?”

葉昭覺不太喜歡她這個反應,但為了麵子,還是得硬撐:“我不確定呀,你知道我英語一般般,聽錯了也有可能。”

邵清羽沉思著:“按照你描述的,應該是她沒錯。”

“噢……”葉昭覺的尾音拖得很長,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扼住邵清羽的脖子,那你快說啊,說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邵清羽喝了口咖啡,半天沒出聲,思量著該如何措辭。

她是有些顧忌齊唐,可是離家出走時,是葉昭覺收留了自己。

邵清羽在落難之後,領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這種時候,一定要端正態度,選對立場:不管是誰的錯,局外人一定要站在女生那一隊!

因為,隻有女生才會記仇。

“你還記得我那次在你家,齊唐對我發脾氣嗎?Frances就是那個‘未婚妻’。”

葉昭覺原本前傾的身體往椅背上一靠,她猜對了。

穿小香風套裝的Frances,眼角眉梢都是風情,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卻仍然散發出連同性都無法忽視的性感。

那晚離開別墅時,她們打了個照麵。

那個瞬間,葉昭覺從Frances的臉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樣的詫異。

見葉昭覺麵露憂思,邵清羽連忙安慰她:“其實你不用擔心,也別胡思亂想,Frances早就結婚了。而且這些年來,齊唐和她根本沒有來往,要不是你提起她,我都忘了這個人了。”

“清羽,無關緊要的話就不說了。”葉昭覺輕輕笑了笑,微微有點兒苦澀湧上心頭:“你不如幹脆給我講講,當年是怎麽回事。”

到這時,邵清羽才明白,躲不過去了。

既然躲不過去,那就隻好對不住齊唐了!

邵清羽理了理思路,便將自己所知道的,關於Frances和齊唐的那些陳年舊事,大概的講了一遍。

“其實我知道的那些,都是聽小愛講的。”

“小愛是齊唐高中的女朋友,聰明,漂亮,還很乖巧。這麽說吧,就是我們以前念書時最煩的那種女同學,懂了吧?但她和我的關係還不錯,因為齊唐以前老帶著我跟他們一塊兒玩。”

“小愛真的很喜歡齊唐,但我感覺齊唐對小愛沒有那麽喜歡,怎麽講呢……就像是那種,人人都覺得他應該和她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唄,所以後來他們一起去留學,主要是因為小愛不想和齊唐分開。”

“我小時候覺得他們以後應該會結婚,齊唐他父母很喜歡小愛,我也覺得她挺好的,然後還想著他們結婚我可以做伴娘什麽的……好啦,這不是要先交代人物關係嘛!”邵清羽一番東拉西扯,眼看葉昭覺的耐性快要耗光了,連忙拐回正題。

“有一年小愛獨自回來,特別消沉。齊唐他父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挺擔心的,就派我去找小愛探探情況。”

“我見到小愛——嚇了一大跳!”邵清羽吞了一下口水,挑著眉毛,麵部表情充滿了喜劇色彩:“她整個人啊……憔悴得不行,像是吃了很多苦似的。但是她風度很好,平心靜氣的跟我講‘齊唐和我分手了,他愛上了別人’。我現在還能想起她說那句話的樣子,特別平靜,又特別絕望。”

“我當時很難相信這件事,可能是因為幼稚吧。然後我又很較真,也不管小愛有多難過,非要問個清清楚楚。小愛沒和我計較,但我猜她也確實需要一個宣泄委屈的機會,就把他們分手的始末告訴我了。”

終於到了關鍵部分——葉昭覺就是為了聽這個,才忍受了邵清羽毫無章法,邏輯混亂,想到哪兒說哪兒的敘述風格:“求求你別他媽廢話了,快說重點!!”

邵清羽翻了個白眼,接著說:“小愛給我看Frances的照片,說她認識齊唐那麽久,從來沒見過齊唐那樣喜歡過一個女生,喜歡到了神魂顛倒的程度。我印象中Frances很漂亮,身材也很棒,要胸有胸要腿有腿。實話實說啊,對於齊唐當時那個年紀的大多數男生來說,Frances肯定比小愛有吸引力得多。”

“齊唐是在一次留學生聚會上認識Frances的,那天小愛也在場,她說自己一看到齊唐和Frances說話的樣子,心裏就有不詳的預感了。昭覺,你別看齊唐現在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他以前也蠻青澀蠻靦腆的,尤其不善於人際交往。小愛說,齊唐和Frances講話會臉紅,Frances看到他臉紅就一直浪笑,根本不把一旁的小愛放在眼裏。”

“那豈不是,擺明了要勾引齊唐?”葉昭覺皺了皺眉,想起那晚在別墅裏,Frances匆匆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雖然隻是一個錯身,但自己應該沒有看錯——Frances的眼神裏,不是沒有一點兒輕蔑的。

“就是啊,當著小愛的麵勾引齊唐,你說Frances賤不賤?但還不是最賤的——”邵清羽眯起眼睛:“她的手段並不隻用在齊唐一個人身上,小愛後來打聽過,像齊唐這樣的傻X還不少,在他們那個社交圈裏,Frances幾乎可以說是女生公敵,大家都嚴禁自己的男朋友和她來往。”

“可是小愛說的這些,難道齊唐不知道嗎?”葉昭覺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她有點難以置信,齊唐當年竟然那麽愚蠢?

“他知道啊。”邵清羽又翻了個白眼:“哎呀!我不是說了嗎,你不要拿現在的齊唐去代入這件事!!他那時候還小啊,屁都不懂,很蠢的!他知道Frances是什麽樣的人,可是他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對Frances的好感,結果三天兩頭和小愛吵架,小愛就哭啊,鬧啊……你知道,女生走到這一步,男生就隻會想躲,而男生一躲,女生就鬧得更凶……”

光是想象一下那種場景,也知道齊唐和小愛分手是必然的事情。

葉昭覺半天沒做聲,除了震驚之外,她心裏還有些微妙的情緒。

她認識的齊唐,是一個穩妥、持重、克製、很多方麵趨近於完美的人,她不敢輕率的接受他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而她從來沒有想到——一絲一毫都不曾想到——在他成長為現在的他之前,竟然有過那麽愚蠢的歲月,那麽輕浮,草率,輕薄的經曆。

以及,也曾不被人珍視、隨意踐踏的一顆真心。

在葉昭覺過往的人生中,無論是自己的戀愛,還是朋友們的戀愛,從沒有一個人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報著“隨便玩玩好了”的心態去和對方交往。

所以,即便最後弄砸了,失敗了,但共同經曆的時間,流過的淚,甚至是不得已而造成的傷痛,也仍都是幹淨的,值得的。

“那,後來呢?”葉昭覺有些於心不忍,她又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齊唐和小愛分手後,就開始明目張膽的追Frances,但Frances態度很不明確,加上情敵又多,有幾次齊唐就想說要不還是算了。可是他稍微一鬆懈,Frances立刻就給他一些鼓勵,一些錯覺,反正折磨得齊唐挺辛苦。他從小到大異性緣都很好,說起來,也就在Frances手上栽過跟鬥。”

“再後來Frances家裏就安排她訂婚了,好像有些什麽利益關係在其中。齊唐也知道沒可能了,但傷心還是很傷心的嘛,就去一個人去北歐旅行散心,誰也沒想到——Frances竟然跑去找他……”

“反正那一兩年,齊唐真是被這個女人整得好慘。他父母本來因為他和小愛分手的事就很生氣,後來知道了原因就更生氣,一度對他實行了經濟封鎖。不過你也知道,他跟我又不太一樣,自己能掙錢嘛,但是總的來說,代價還是挺慘重的。”

“再往後我就不清楚了,隻知道Frances的婚禮是在英國,齊唐也去了,婚禮頭一天晚上喝得爛醉,叫囂著要去搶人。幸虧他幾個好朋友當時都在場,大家合力阻止了他,但也夠丟人的……”

“對於齊唐來說,這件事是他人生中的奇恥大辱,所以拜托你,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是我告訴你的!”邵清羽雙手合十,一臉恐懼的樣子。

“我覺得,齊唐一直以來都很清楚Frances的品性,隻是感情這種事,當局者迷吧。”

她講完了。

可是,葉昭覺並沒有因為弄清來龍去脈而覺得暢快,相反,她感覺到有一團惡氣憋在胸腔裏,整個軀體仿佛都在不斷的往下沉,下沉,沉入另一個空間。

暮色四合,夕陽瑰麗壯觀。

晚風拂過,葉昭覺忽然想起整個故事裏最無辜那個人:“後來小愛呢?”

邵清羽皺了皺眉:“我也不清楚,她和我要好是因為齊唐,後來斷了來往,也是因為齊唐。我覺得,她那時候應該也很恨齊唐吧……她本身也很優秀啊,卻受到那樣的打擊,而且還在異國他鄉,那段日子一定很難熬。”

“是啊,一定很難熬。”葉昭覺不自知的重複著邵清羽的話,喃喃自語一般。

她的目光望向更遙遠的天空,想起“小愛第一次見到Frances時就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己何嚐不是一樣。

葉昭覺有點嫉妒Frances,但更多的是憎惡——這個Bitch曾經竟然那樣對待齊唐。

當天晚一點的時間,齊唐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對方隻說了兩個字——“是我”。

電流自耳畔無聲的流竄,他並不驚慌,也不覺得意外。從那天晚上意外的重逢開始,他就預料到會發生這一幕,不奇怪,Frances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她常用的招數。

他早就料到了。

過去的這些年裏,他喜歡的,交往過的女孩子,多多少少有些Frances的影子。

那次,蘇沁在概括他曆屆女友的特質時,他的確有那麽一點點心虛。

在他最年輕,荷爾蒙最旺盛的年紀,周圍的女生皆是一派清湯寡水的模樣,乍然之下見到她,美豔,豐腴,野性,甚至——**。

所有關於成熟女性的幻想,都在Frances的身上得到了驗證,甚至,比他幻想中還要更加美妙。

在和她的糾纏中,他獲得的痛苦遠遠多過快樂,但無可奈何的是她出現的時機——太早了也太巧了,所以一切都無可逆轉。

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更確信葉昭覺對於自己,是與眾不同的。

這是一通沉默占據了大部分時間的通話,直到最後,Frances才輕聲問:“見個麵好嗎?”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齊唐的聲音也很輕,但態度十分堅決。

他並不是擔心往事會重演。

今非昔比了,那個熱血,衝動,為了愛情幹出一大堆荒唐事的懵懂少年,早已消失在歲月盡頭。

她曾經的確很重要,但也隻是曾經。

齊唐避而不見,卻擋不住Frances主動現身。

一個全體加班的晚上,會議結束之後,眾人魚貫而出,眼尖的葉昭覺看見前台待客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

雖然隻是一個背影,但那一頭栗色的長卷發,葉昭覺不會認錯。

聽見身後嘈雜的腳步聲,Frances緩緩起身,她的輪廓從黑暗中慢慢顯露出來。

即便是站在慘白的燈光下,她的美麗也幾乎無損。

齊唐從人群中走出來,看見是Frances,首先的反應便是將葉昭覺拉到自己身後。

誰也沒說話,一時間,場麵有點尷尬。

Frances微笑著看著齊唐,那不是一個人看朋友的眼神,而是帶著一點兒挑逗,一點兒勾引,和一點兒楚楚可憐。

“各位……”她環視了一周:“不介意的話,把齊唐借給我一會兒,可以嗎?”

其他人不約而同的看向葉昭覺,這些目光匯集到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葉昭覺的背上。

有生以來,葉昭覺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主角”這個詞語的含義和分量。

坦白說,她有點怯場。

想想看,一個老是不走運的自己,一個做什麽都做不好的自己,一個早就習慣了活在其他人更耀眼的光環之下的自己,忽然被命運拎到了現在這個位子上——你不能不說這是一場惡作劇。

葉昭覺心裏歎了口氣,既然如此,硬著頭皮也得上了。

“他們介不介意不重要,反正我介意。如果你非要堅持借走齊唐,就連我一塊兒帶上吧。”

如此莊重,嚴肅,鏗鏘有力的語氣——葉昭覺上一次這樣說話,大概還是在中學入團宣誓的時候。

她話音剛落,其他人就開始“哇喔”亂叫——他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就連齊唐,也有點兒感動有點兒蒙。

“噢?你是?” Frances明知故問。

她當然知道葉昭覺是誰,就憑齊唐剛剛那個動作,他們親密已然昭彰——可是,再親密,你們還不是宣稱她是“助理”?

Frances敏銳的抓住了這個漏洞。

葉昭覺心裏的火被點著了,如果這事發生在她見邵清羽之前,或許她的態度還不會如此強硬,但現在,她光是看見Frances這個人就想作嘔了。

“我是他女朋友啊。”她一邊說,一邊伸手挽住了齊唐的手臂,動作嫻熟自然,滴水不漏。

Frances的笑僵在臉上,她將信將疑看向齊唐:“是嗎?”

眾目睽睽之下,齊唐沒有一點兒遲疑,他點點頭:“是啊。”

喬楚知道這事之後,興奮得一直誇葉昭覺,你做得很好啊!

然而葉昭覺自己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卻並不覺得有多麽值得高興:當眾搶男人——這並沒有多榮耀。

事後,她也有些懊惱。

自己和齊唐和關係,竟然會是在那樣尷尬的局麵下被挑明,以往有多少更私密,更溫馨,更適合表達心跡的機會,都硬生生被錯過了。

那晚的情勢,就像是兵臨城下,自己不得不出麵捍衛主權。

都是Frances害的!

之後一個多禮拜的時間,他們的戀情成為公司上上下下茶餘飯後的談資,當天在場的傳給不在場的,不在場的又去找另外一些在場的探聽細節,確定真假……

葉昭覺走到哪裏,大家的竊竊私語就跟到哪裏。

她不得不麵對這個事實:那一時意氣之爭,已經影響到了她的日常工作,和其他人看待她的眼光。

不曾有過職場經曆,不諳辦公室政治的喬楚,對此很不以為然:“工作重要還是愛情重要?”

葉昭覺老老實實回答:“工作。”

換來喬楚嗤笑了一聲:“傻X。”

夜裏忽然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狂風呼嘯,樹杈的影子在牆上猶如群魔亂舞。

房間裏冷颼颼的,原來是窗戶沒關,地上已經被雨水濺濕一大片。

喬楚原本就因為生理痛而在**折騰了許久,誰料想,才稍微有點睡意就被一個炸雷給炸清醒了。

她晃晃悠悠下了床,走到窗前,還沒來得及關上窗戶,雨水已經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真倒黴。”

關上窗之後,臥室裏立刻暖和了,也安靜了。

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拖出醫藥箱,發現止痛藥也沒了,氣得她又低聲罵了一句“真他媽的倒黴”。

肚子痛得厲害,又沒力氣去買藥,可憐的喬楚隻能裹緊被子蜷縮成一團回到**打滾,滾來滾去滾得渾身是汗,被單和枕套都已經濕透。

雨水擊打在玻璃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激烈而沉悶。

她的孤獨,在這一刻尤為昭彰。

有那麽一瞬間,喬楚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設想。

如果我就這麽死了,誰會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

當她想到這個問題時,也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外婆。

小時候痛經,外婆都總會給她衝紅糖水,熱熱的,甜絲絲的,喝完抱著熱水袋睡一覺,醒來也就不疼了。

外婆去世之後,她找到了一個更簡便的方法來對抗疼痛,那就是吃止痛藥。

這個雨夜,藥丸欠奉,她懷念那碗熱氣騰騰的紅糖水。

傷感和脆弱同時襲來,她是真有點兒想哭了。

忽然之間,臥室外傳來一點聲響,像是開門聲——她整個人如同跌進了冰窖。

一時間,她忽略了疼痛,手腳麻利地將床頭櫃上的手機藏進被子裏,又敏捷地反手在抽屜裏摸到了防狼噴霧。

外麵的動靜更明顯了——她已經清清楚楚的聽到腳步聲——她心中暗叫不好,平時都記得反鎖,怎麽偏偏今晚如此大意。

那腳步聲離臥室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幾乎已經看到雨水從那人的衣物上滴在地板上,一滴,兩滴。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幾秒鍾的時間,腦袋裏閃過了千萬個念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聽見——“喬楚,你醒著嗎?”

是閔朗,隻有他有她家的鑰匙。

“靠,嚇死我了!!”喬楚差點昏了過去:“怎麽來了?”

閔朗衝她晃了晃手機:“那個APP提示我,你親戚來了,我打你電話打不通,就直接來了。”

閔朗沉默著,他沒好意思說“還不是因為擔心你”。

借著燈光,喬楚看見他半邊身體都被雨淋濕了,脫下來的外套隨意的扔在地毯上,身上的白色T恤印著史努比的圖案。

喬楚盯著史努比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笑了。

她不願意對閔朗說謝謝,一說這句話就生分了,於是,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地方,示意他靠近一些。

“你擔心我啊?”她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眼睛特別亮。

“你覺得是,就是吧。”閔朗沒有否認,替她掖了掖被子:“躺下睡覺,明天醒來就好了。”

“怎麽,”喬楚一愣:“你要走?”

閔朗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要走也等你睡著了再走。”

有好半天沒有動靜。

也許是疼痛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夜裏這場滂沱大雨,喬楚說什麽也不願意讓閔朗離開。

她握住閔朗一根手指頭,可憐巴巴的望著他——“留下來吧”,她沒有說,可是他聽見了。

閔朗抽回手,低下頭笑了一聲,又揉了揉她的頭發:“好,我不走。”

看到喬楚那個表情,他的心裏很酸很酸。

他不曾對任何人說起,有時候他也希望沒有徐晚來這個人,或者是,自己已經完全不再在乎徐晚來這個人。

要是那樣的話,他和喬楚就能好好在一起了,其他的姑娘們,沒了就沒了,不要緊。

可是徐晚來啊,還是像一根刺一樣紮在他心裏。

那根刺沒有動靜時,你甚至會忘記它的存在,可是它稍微一有點兒動靜,就能讓你痛得死去活來。

到了後半夜,那根刺動了。

已經睡著了的閔朗,被震動的手機吵醒。

醒來的那一瞬間,他看向身邊的喬楚——她緊緊的、牢牢的抱著他一條手臂,像溺水的人抱著一塊枕木,睡得非常安穩。

她的臉在月色中恬靜清麗,宛如孩童。

閔朗小心翼翼的接通電話,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問:“怎麽了?”

電話那頭的徐晚來,輕聲啜泣著,說出來的話也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你在哪兒……”

沒有等她說完,閔朗掛了斷電話。

理智告訴他,不要再去管徐晚來的任何事情。

可是,就在下一秒鍾,她的麵孔浮現在黑暗中,還有她咬牙切齒的說的那句話——“因為我一直都愛著你這個王八蛋”。

閔朗靜靜的躺在這無邊無際無聲的黑暗世界裏。

他覺得,自己已經被撕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