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1]

齊唐一直在看手機,對麵位子上的Frances則一直在看他。

這次單獨會麵,齊唐原本仍是想要拒絕。

Frances在電話裏幽幽長歎:“隻是敘敘舊而已。齊唐,你我之間真的連這點情分都沒有了嗎……”末了,話鋒一轉:“還是說,你怕見我?”

正是最後這句話挑起了齊唐的好勝心:“有什麽好怕的。”

“是呀,那就見個麵嘛。”Frances滿意的笑了,齊唐啊,這一套對你還是管用。

他們約在了那間不對外營業的私人咖啡館,也是在這裏,齊唐曾鄭重的向葉昭覺表明心跡。

老板是齊唐和Frances共同的朋友,見到齊唐時,老板臉上露了意味深長的笑。

齊唐懶得解釋,隨便吧。

這裏原本就隻有五張桌子,現在又增加了一些大型綠植,三百多平的麵積被分割成幾個隱秘的空間,每一片小區域都猶如一個獨立的小叢林。

齊唐看了一下手表,現在是晚上11點。

這個時間,大概也不會有其他客人來。

Frances慵懶的倚在靠枕上,斜著眼望齊唐。

“上次那個女孩子,真是你的女朋友嗎?”

齊唐麵無表情:“有問題?”

“沒~有~啦~”Frances拉長了話音:“隻是有點意外,以前不知道你會喜歡那種類型。”

齊唐冷眼看著她,沒有再接話。

氣氛有點冷。

Frances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我們之間不用弄得這麽敵對吧?”她往前探了探,眼神很溫柔,語氣比眼神更加溫柔:“齊唐,你變化好大……”她試圖用這種曖昧的語氣,把兩人帶回了往昔。”

她邊說著,邊伸出手,從桌麵上一路緩緩的滑過去,

最後,握住了齊唐的手。

這個動作,讓齊唐有些猝不及防。

那一瞬間,他腦中所有的塵封的記憶都隨著Frances溫熱的手心兒開啟。

那些長久以來,他緘默以對的往事,蘇醒了。

這些年來,他在任何場合都絕口不提Frances。

他自己不提,別人也不敢提,於是這個名字這個人就成了某種禁忌。

“你一直都不肯原諒我。” Frances的話還沒有說完,眼眶裏已經蓄滿了淚水。

“怎麽可能,都是些陳年往事。”齊唐微笑著,一種充滿了距離感的微笑,他不動聲色的將自己的手抽回。

“我一直都希望能夠有一個機會和你冰釋前嫌。”就像是劇本上規定的動作,Frances在說完這句話後——一,二,三,眼淚穩穩當當的落下:“可是我沒有想到,等這個機會,竟然要等這麽久。”

Frances的姿態,語氣,還有她說的話都充滿了濃重的表演痕跡。

齊唐有點兒不耐煩了,無論Frances是想要懺悔也好,或者如她自己所說——“敘舊”也好,他都沒有太多興趣。

她沒什麽改變,還是把別人都當傻X,篤定的認為隻要自己說幾句示弱的話,掉幾滴眼淚,對方就會心軟,服輸。

她也還是不明白,再傻的傻X,經曆過那樣的愚弄,挫敗,總會吸取點教訓。

撞過電線杆的人,都會記得那根電線杆。

“曉彤,一切早就過去了。”

聽到齊唐叫自己的小名,Frances顯然呆住了。

除了長輩,幾乎已經沒有人會這樣叫她,這一聲“曉彤”,瓦解了她裝腔作勢的傷感。

那個靦腆,內斂,慌張,愛她愛得不顧一切,任她差遣的年輕男生,已經在塵世的曆練之中,長成了一個清醒,漠然,警覺的成年男性。

這些年,他一定有過不少年輕貌美的女伴,他的人生一定增添了豐富的情感經曆,情愛這回事,他大概早已經免疫了。

Frances心裏一顫:眼前的這個齊唐,對於自己來說,是一個陌生人。

齊唐又看了一下表,四十分鍾的時間就這麽乏味地過去了。

他絕不容許自己的時間被這種事情所浪費,就在他拿起桌上的車鑰匙,預備起身告辭時——

Frances說:“我離婚了。”

她的聲音很輕,話語的分量卻很重——重到像是有一雙手把齊唐生生的摁回到座位上,他不由自主的問了一句:“為什麽?”

“他出軌。不奇怪呀,男人不是都這樣嗎?” Frances聳了聳肩膀,很無謂的樣子,像是談論天氣,超級市場的貨架,或是一頓不夠美味的晚餐。

齊唐沉默了,他有點摸不透Frances的心思。

“你不是早就說過,我的婚姻不會幸福。” Frances歎了一口氣,語氣裏的遺憾並不是裝的:“倒是讓你說中了。”

齊唐的臉色即刻陰沉下來,他記得自己說過這句話。

Frances的婚禮前夕,他們倆在酒店的房間裏,關了手機,與世隔絕,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幾天時光,懷著告別的心情,悲傷的溫存和纏綿。

他甚至記得,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刻,是在Frances和她當時的未婚夫打完電話之後,他出於嫉妒,也出於賭氣,故意嗆她:“嫁給自己完全不愛的人,你不會幸福的。”

而Frances裹著被單,披散著長發,輕描淡寫的說:“我不是完全不愛他。”

“……”

“齊唐,沒得商量。這件事情,我沒有辦法。”

“當年是我太軟弱,沒有勇氣反抗長輩的安排。”回想起往事, Frances臉上滿是自嘲:“過去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當初自己能夠勇敢一些,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她用懺悔的神情望著齊唐——

他必須承認,即便是今時今日,他也不太受得了Frances這樣的凝視——“不管別人怎麽看,你知道我是愛過你的。我們之間……別人不清楚,但你是清楚的。”

Frances一邊說,一邊步步逼近:“齊唐,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我們能不能重新……”

她身後,那棵散尾葵的葉子微微顫動。

“曉彤,”齊唐往後退了一步:“都過去了。”

他說得幹脆簡潔又直接,就像麵對一個喋喋不休的推銷員,短短一句話就拒絕了對方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Frances原本要說的最後兩個字,卡在喉嚨裏,硬是被生生的咽了下去。

她擠出一個違心的笑:“是因為那個女孩?”

“和她無關。”

“你愛她嗎?” Frances又問。

“和你無關。”齊唐有些慍怒。

“這不像你的風格呀……” Frances笑了起來,可是她的眼睛裏卻一點笑意也沒有:“當年小愛當著那麽多人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你可是斬釘截鐵的承認了。”

齊唐沒有反駁,也沒有動怒,他隻是有些恍惚。

眼前這是真實的嗎——

自己曾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和她在一起,幾乎眾叛親離。

小愛傷心,父母失望,朋友們痛心疾首。

得知她和別人訂婚的消息,自己傷心欲絕,甚至喪心病狂到想要破壞她的婚禮。

多年後,還是同一個人,站在他的麵前,嘴唇一張一翕,往事重提卻字字句句都滿懷惡意。

齊唐從來不怯於承認,自己辜負過一些人,傷害或是虧欠過一些人,可是唯獨對Frances,他問心無愧。

她曾他青春歲月中分量最重,色彩最豔麗的一筆。

可是眼前這一幕,令他覺得這段感情自始至終都充滿了黑色幽默。

齊唐別過頭去,不願讓Frances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他生平第一次因為“重逢”而感到如此強烈的悲哀。

片刻,他恢複了理智,那分分秒秒的錯亂和失落已經過去了,永遠的過去了。

他轉回麵孔,靜靜的看著Frances,那目光裏一絲感情都無。

“Frances……”他換成了和其他人一樣對她的稱呼:“你保重。”

有種東西在他的心裏徹底碎掉了——就像一隻保存了很多年的瓷器,從高處跌落在水泥地麵上,稀裏嘩啦,一地粉碎。

隨著清脆的碎裂聲響起,他感覺自己從長久以來的桎梏之中解脫了。

“我曾經一直認為,自己人生中稱得上遺憾的事情不多,你算是一個。”他沒有回頭:“但是現在,不是了。”

現在,他很想去見葉昭覺,迫不及待的的想去。

Frances被齊唐說的話給深深的刺痛了。

那晚葉昭覺挽著他的手臂,挑釁般的語氣說“我是他女朋友”,他的眼神,是溫柔的,是寵溺的,像成年人看著一個未成年的小孩。

對比之下,Frances深感屈辱。

“你等等。”

齊唐回過身,懷著一絲警惕和一絲不安,他不知道她又想要幹什麽。

Frances走近一步,她的笑容沾滿了毒液,唇齒之間又有鬼魅:“你跟我可以了斷,可是,你跟孩子呢?”

齊唐整個人都呆住了。

藏匿在茂密植物群中的單薄身體,因為負荷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震撼,而微微的顫抖起來。

桌上的咖啡已經涼了,似乎一口都沒有動過,殘存的最後一絲香氣揮發在空氣當中,沒有人知道。

就像,沒有人知道,命運兜兜轉轉——某些事情——仿佛又回到了起點。

老街本來像世界上千萬條道路一樣,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可是這裏的居民都選擇性的忽略了它的本名。

久而久之,“老街”成了它約定俗成的名字。

而喬楚,就在這條街上長大。

她記憶中的老街和現在幾乎沒有分別,一排門麵數過去還是那些小美容店,小診所,家菜館,理發店,彩票店,水果店,還新開了一間巴掌大的進口食品鋪子,門可羅雀,老板整天趴在櫃台後麵玩Ipad.

時間在這裏好像過得比別處要慢。

順著街頭一直走到街尾,不出意料,喬楚看到那家早餐店。

她還記得,小時候冬天的清早,她拿著早餐錢,走到店裏,指著摞得比自己還高的蒸籠,叫老板——“我要買包子”。

蒸籠蓋揭開的時候,會有大團大團的白色蒸汽噴薄而出,彌漫在空中。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那一瞬間就是仙境。

多年後,小女孩穿過白色的蒸汽,離開老街,頭也不回的闖入萬丈紅塵之中,她懂得了生之可憂,死之可怖,也一並懂得了成人世界裏那些算計,周旋,和欲望。

她變了許多,而老街沒變過。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那端的人嗓門很大:“你在哪兒呢?”

“拐個彎就到了,催什麽催啊,顯得你們多忙似的。”喬楚笑嘻嘻的說著聽起來很不客氣的話。

外婆去世之後,她與這條老街的緣分其實也就終結了,是因為這群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發小還住在這裏,她才會偶爾回來看看。

掛掉電話,早餐店老板娘正巧看見了她:“呀,是小楚,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你越來越漂亮啦。”

喬楚笑了笑,心裏有種暖融融的東西,這種東西讓她有點想哭。

拐了個彎,就看見一家台球室,三個叼著煙的年輕人坐在門口打鬥地主,剩下幾個在旁邊圍觀,一看就知道這群人整天沒什麽正事兒。

喬楚遠遠的衝著他們“喂”了一聲,聽到她的聲音,那群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望了過來,不約而同的咧開嘴笑了。

中午在飯館裏,喬楚笑著囑咐眾人:“都不要講客氣啊。”

大家說說笑笑的,小飯館裏熱鬧得不行。嘻嘻鬧鬧的一群人之中,唯獨坐在喬楚右邊的男生沉默不語。

他眯起眼睛看她,看了一會兒,壓低聲音問:“你不開心啊?”

喬楚一愣,有這麽明顯?

對方笑了一下,那意思是——我還不知道你?

這個男生是這一群人裏帶頭的,大家都叫他“阿超”。

全世界好像有無數個“阿超”,但喬楚隻跟這一個阿超有交情。

阿超小時候,父母老打架,動起手來整條街的人都拉不住。

架一打完,他爸就出去打牌,他媽就收拾東西回娘家,雙方好像都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兒子。

好多次,阿超被遺忘在家裏,沒錢,沒飯吃,餓得發昏。喬楚的外婆實在看不過去,就讓喬楚去把他叫到家裏來,給他一雙筷子一個碗。

外婆從來也不多問他父母的是非,隻說自己家飯菜做得太多了,自己和喬楚吃不完,叫他來幫忙。

男孩子自尊心強,阿超從很少會說謝謝,外婆叫他吃飯……他就真的隻悶頭吃飯。

雖然麵上不說什麽,可是他心裏記得,一頓飯就是一點恩情。

他吃了這家多少頓飯,就欠了這家多少恩情。

阿超點了根煙,聲音不大,語速很慢,但確保在座的每個人都能聽清楚:“小楚,你跟我們就不要見外了,有事就直說。”

其他人聽到這話,也紛紛停下動作,跟著表態——

“是啊,小楚,你跟我們客氣什麽。”

“誰惹你了,誰他媽欺負你了,你一句話的事!”

……

喬楚半天沒吭聲。

那種暖融融的東西在她的心裏越來越重,弄得她越來越想掉淚。

長久以來隱忍不發的委屈和憋屈,終於到一個可以攤出來大大方方曬曬太陽的時候。

這些男生和她後來認識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他們一身匪氣,舉止粗魯,沒受過太多教育,眼界有限,掙過大錢也沒什麽見識,平時和她來往得也不多。

他們混得不怎麽樣,但都挺有骨氣,從來沒找她幫過什麽忙——即便是在她最風光的那個時候,錢多得都不知道要怎麽花的時候,他們也沒想著要占她一丁點便宜。

他們是她的發小——也僅僅隻是發小,她成年後的生活,和他們幾乎沒有交集。

他們隻會在她偶爾心血**回來看看大家,坐在宵夜攤上,就著燒烤喝著啤酒的時候,拍著胸口跟她講,誰要是欺負你,回來告訴我們幾個,管他是誰,男的女的,一定替你出頭!

他們可不知道“男女平等”“女權主義”這些先鋒的名詞。

他們隻知道——小楚是和我們一條街上長大的姑娘——她混出去了,有出息了,她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容貌,每次回來都穿得光鮮亮麗,聽其他女孩子說,她一雙高跟鞋要好幾千,一個包要好幾萬,誰也不知道她的錢是怎麽來的,可那又怎麽樣——

對於他們來說,小楚還是小楚。

在他們淺薄的世界裏,隻有一些簡單粗暴的原則。

反映到喬楚身上,那就是“你有任何需要幫忙的事,我們一定義不容辭。”

“那我就不繞圈子了。”喬楚深呼吸一口氣,盯著自己麵前的空盤子,緩緩的說:“我想教訓個女孩。”

誰都沒接話,都在等她自己把話說完。

“她搶我……男朋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采取這個說法。

阿超把煙蒂丟在地上,很為難的樣子:“女的啊……不好吧,我們還是沒那麽壞啊。”

喬楚翻了個白眼:“你想什麽呢,我沒那麽喪心病狂。”頓了頓,她接著說:“我不想傷害她的人身安全,隻是想稍微教訓她一下。”

阿超有點疑惑:“又不傷害她,又要教訓她,那怎麽弄?”

喬楚神色凝重了些,環視了周圍一圈,懷著某種堅定的決心,說:“那女孩有個工作室,稍微弄點小破壞就行了。”

“這樣就行了?”阿超歪著頭笑,拍了拍喬楚的肩膀:“這樣你就出了氣了?”

“嗯。”她點了點頭。

時間回到下暴雨的那天夜裏,閔朗的意外出現,對她來說,就像是生活在悲慘世界中的人忽然撿到一顆糖。

遺憾的是,是這顆糖未免也太小了,甚至不夠甜到天亮。

當閔朗從她懷裏抽出自己的手臂——盡管他的動作是那樣小心翼翼——可她還是敏感地立刻驚醒,見閔朗起身躡手躡腳的穿衣服,忍不住問:“你要去哪裏?”

她掙紮著坐起來,擰開台燈,看到牆上的掛鍾,淩晨四點。

閔朗一時啞口無言,他不能說實話,可也不想撒謊。

也許是那一刹那,他的表情,眼神或是氣息,泄漏了秘密,喬楚望著他,心裏一片雪亮。

她難以置信——那個讓她難以置信的推斷已經到了嘴邊,但她不願意說出來,仿佛隻要不說出來,這個推斷就不會被證明。

“閔朗,我不是非要你和我在一起,”她忍著心裏的劇痛,平靜的說:“但是你不可能同時既選擇我,又選擇她,你明白嗎?”

閔朗靠著牆壁,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他很想告訴喬楚“我已經想明白一切,隻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或者是說服她“我和她之間已經不同於以前”。

可是“最後一次”這種話,聽起來實在太虛了。

這一切,很像那個著名的“狼來了”的故事,連他自己都覺得毫無說服力。

“你走吧。”喬楚笑了笑,關上了燈,房間裏又重新歸於黑暗,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累了,累得一個字都不想再多說。

閔朗依然站在牆邊,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喬楚感覺到閔朗又重新躺下,從背後緊緊的抱住她,吻她的頭發。

她掙紮了一會兒:“你走吧,不用你管我。”她知道這個時候逞強毫無意義,可是她忍不住非要這樣講。

“我不會走的。”閔朗今晚脾氣出奇的好,他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將喬楚抱得更緊了一點:“以後也不會走了。”

可是,晚一點的時候,他還是走了。

在他重新躺下之後不久,徐晚來連續發來三條信息。

第一條是:我的貓不見了,兩天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第二條是:我現在在79號,你在哪裏?

第三條是:你和喬楚在一起對嗎?我過去找你。

看到第二條時,閔朗已經意識到,徐晚來已經失常了。

他無法想象,如果她真的來了——那,怎,麽,辦!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必須阻止這件事情發生。

閔朗走時,喬楚默然站在窗口,有一把無形的刀在她的心窩上反複捅著。

她望著路燈下,閔朗匆匆而過的背影——他還是走了,無論他自以為自己的選擇如何堅定,隻要徐晚來鬧一鬧,他就不可能袖手旁觀。

徐晚來一天不肯放手,閔朗就一天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徐晚來並不是掌握了閔朗的弱點,而是成為了他的弱點。

對於閔朗來說,他和徐晚來之間畸形的情感關係,就像是某種毒品,他想戒,可是未必戒得了。

這一點,喬楚已經明白了,可是閔朗還不明白。

深秋的淩晨,暴雨過後,空氣裏充滿了冷冽的味道。

喬楚在那一刻,心裏生出一股狠勁——這個念頭早已具有雛形,她以失望、怨恨和憤怒喂養它,日複一日,它越來越強壯。

她終於不能夠再繼續壓抑自己:徐晚來,總該有個時刻,有些事情狠狠的教訓你,讓你知道你是誰。

這其中的是非曲折,喬楚自然沒有向阿超他們講清楚,她隻是給了他們Nightfall的地址。

阿超又點了根煙,他隻說了一句,你放心吧。

此刻的喬楚,並沒有意識到,命運已經漸漸露出猙獰的麵孔。

她的一生,將就此改變。

[2]

齊唐打開郵箱就看到葉昭覺的辭職信,他有點發蒙。

雖然從她回到公司開始,彼此就都心照不宣的知道,終將有一天,她是要離開的。

可齊唐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

他把葉昭覺叫進自己辦公室,拿出訓導下屬的架勢來責問她:“你有什麽計劃,為什麽不先和我商量?”

葉昭覺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抬頭瞟了齊唐一眼:“這不是最近老見不著你嘛。”

最近全公司的人都發現了,齊唐有些反常。

他很少來公司,即便來了,也是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裏,吩咐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他。

蘇沁和齊唐持股的另外幾個公司的管理層有些來往,據她探聽來的消息,一切都很太平,並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他苦惱。

大家沒有明說,心裏卻將目標卻一致指向了葉昭覺。

怪就怪在——齊唐這麽反常,葉昭覺卻一切如常。

該做的事情她都照做,不該她做的,你開口求助她,她也樂意幫忙,總之就是一副對全世界都友好得不行的樣子。

可是,大家稍微一討論,就發現了端倪。

她的友好——像是打定主意明天就要離家出走,所以今晚的晚餐做得特別好吃的那種友好——“因相處的時間不多啦,那就給大家留一個好印象吧”——這句話,仿佛就刻在葉昭覺的腦門上。

公司八卦小團體一致裁定:一定和上次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有關係。

而八卦,往往就是真相。

那天晚上,當Frances說出“孩子”這個詞語時,齊唐確實認為她瘋了。

Frances一眼就看懂了齊唐的眼神,她上前一步:“你應該還記得,我在結婚那年就生了寶寶”現在,她幾乎已經貼著齊唐的身體:“寶寶的出生日期是……。”

隱沒在她唇齒之間的意味,齊唐完全接收到了。

他當然記得,曾經那些溫柔繾綣和抵死纏綿。

某種程度上,是Frances真正開啟了他,讓他懂得了肉體的極致歡愉。

可是她說的這件事,齊唐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不可能和我有關。”齊唐冷笑著:“我們當年……是有措施的。”

“是嗎?”Frances也冷笑:“你確定每一次都有嗎?”

在記憶的縫隙裏,齊唐舉目皆是茫然。

他確實,不能,肯定。

Frances如此咄咄逼人,齊唐卻越來越迷惑:“即便偶爾沒有,難道,你就沒有補救嗎?”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

當他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已經完全陷入了被動。

陳年舊事,已經無從追究。

現在,黑白是非都由Frances說了算。

“你知道——” Frances逼視著齊唐:“我討厭吃藥。”

齊唐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他簡直不敢相信,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還在想“我當年那麽愛她,情有可原”。

“即便真的沒有防護,即便孩子的出生時間也確實湊巧,”齊唐笑了笑,他不預備再對Frances客氣:“也意味著和我有什麽關係。當年你有多少個曖昧對象,你我心知肚明。”

他終於說出來了,從前根本無法直麵的這個事實。

“齊唐!”Frances提高了分貝,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你我心知肚明的應該是——我訂婚之後,隻有你一直糾纏著我不肯放手!”

Frances的麵孔漲得通紅,憤怒到了極點的樣子。

盛怒之下的Frances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那種美具有極強的侵略性,會讓對方在短時間之內無法與之對峙。

萬分之一種可能性在齊唐的腦中閃過,微乎其微,卻又無法置若罔聞。

萬一,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些年,為什麽你從來沒有提過?”齊唐心裏發慌,這件事超出了他的智慧和經驗,是他從來未曾料想的情形:“你不是這種甘願自己承擔一切的人。”

“我確實沒那麽無私。” Frances絲毫不否認:“我要考慮我的婚姻,我的孩子,和我的名譽……況且,你有給過我接觸你的機會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曾直接告訴我,你希望沒有認識過我。”

過了很久很久,齊唐慢吞吞的問:“你的訴求是什麽?”

“嗬嗬,”Frances轉過身拿起自己的包,冷笑著與齊唐擦肩而過:“我知道,你現在是很成熟的商人,但是別把每個人都想得你一樣。”

Frances成功的,再次,攪渾了齊唐的生活。

她隻是稍稍發力,他便亂了方寸。

她什麽都沒要求——可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她便可以予取予求。

一直到離開咖啡館,齊唐都沒有察覺到其他的異常。

淩晨兩點。

服務員走到最後一個客人麵前,輕聲細語的說:“不好意思,小姐,我們要打烊了。”

失神的葉昭覺,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沒有人知道,這天晚上,葉昭覺獨自在街上漫無目的晃**了很久。

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見任何人,既不想買醉,也不願保持清醒。

很多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沒有人知道,這個姑娘的心裏下著一場大雪。

許多與今晚毫不相幹的回憶,像雪花紛紛從她眼前掠過。

她想起從前和簡晨燁在一起,生活雖然比現在清貧,可也比現在簡單,沒有這麽多複雜的瓜葛和糾纏,也沒有這麽沉重的挫敗感。

可如果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可以選擇回到過去——她竟然真的好好的思考了一番——思考的結果是,她並不願意回去。

那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窮。

因為窮,所以能選擇的東西就貼別少,是區別於現在的,另外一種苦楚和無望。

“可是,為什麽我的人生總是浸泡在苦楚和無望之中呢?”

她有點累了,在一個公車站台坐下,身體像是一具破舊的皮囊。

身後的廣告燈箱在夜裏亮得刺眼,那種渺小無力的感覺又回來了,是因為齊唐和Frances嗎?

她覺得,也並不全是。

她沒有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臉上有種微妙的神情。

困頓,疑惑,迷茫,但絕對不是痛苦。

她經受的失敗太多了,對於痛苦的感知已經比別人要遲鈍許多。

這一站離她從前開店的地方很近,她忽然想要去那裏看一看。

那裏現在是一家連鎖水果超市。

隔著一條馬路,葉昭覺怔怔的望著對麵,像是一縷孤魂凝望著自己的前世今生。

盡管已經過了這麽長時間,可是她心裏還是有一點疼。

緊接著像是有一雙手,順著這一點點疼撕開了一個更大的口子。

一種悶痛,從身體深處洶湧而出——像驚濤駭浪將她拍倒,她剛掙紮著爬起來——又被拍倒。

下午Frances打電話約她見麵,原話是“有些事你必須知道,如果你真是齊唐的女朋友的話。”

就是這句話,讓她鐵了心去赴約。

說起來,Frances隻是組織了一次會麵,然後按照計劃,將每個人安排在她設定的位子上,然後,她的目的,輕輕鬆鬆的就達成了。

後半夜,整條街上隻剩下葉昭覺一個人,她終於無法再支撐疲倦的軀體,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在車上,她閉著眼睛,腦子裏隻有這句話——我絕對不能再任由別人操縱我的悲喜。

第二天,齊唐沒有出現在公司。

午休時間,葉昭覺去天台給陳汀打了個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陳汀的聲音聽起來很精神很清醒,不像是剛從被窩裏爬起來的樣子,葉昭覺有點意外:“你在幹嘛呢?”

“看店麵呀,我都看了好幾天了,要麽地段不太好,要麽是麵積不夠大,”陳汀有點興奮:“我估計今天這個算找對了,我想把中間那堵牆打掉,房東說可以商量。”

“對了,你到底考慮得怎麽樣了啊?是不是不好跟齊唐說辭職啊?”

“反正這事,我怎麽著都是要做的,你要是沒興趣,我就再找找其他人。”

“陳汀,”葉昭覺說得很慢,樓梯間很安靜,隻有她自己的聲音:“我考慮好了。”

幾分鍾後,葉昭覺回到自己的電腦前,開始寫辭職報告。

“你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麽了嗎?”齊唐壓著自己的脾氣,軟語哄勸:“我不是要操控你,隻是有點擔心……”

他的語氣,像是一個家長,苦口婆心的勸阻沒有才華的小孩非要去追求不切實際的夢想。

葉昭覺臉上訕訕的,她不怪齊唐不看好她。

“我不可能一直依賴你。”葉昭覺笑笑:“其實我很有自知之明啦,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計劃和想要做的事情……所以,還是讓蘇沁盡快招人接手我的工作吧。”

她雖然臉上掛著笑,可是眼神裏卻充滿了堅毅,那是決心已定的人才有的眼神。

齊唐怔了好半天。

從工作立場來說,他從來都懶得跟任何要辭職的普通員工多費口舌,從葉昭覺一進來,他就看出來了,她是真的去意已決。

按照他一貫的性格,別人要走就唄,有什麽好挽留。

可是,麵對葉昭覺,他還有另一個立場。

過了很長的時間,齊唐像是想通了什麽,淡淡一笑:“好,我會讓蘇沁安排的。”

葉昭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辭職這件事……竟然這麽輕而易舉就通過了?齊唐他竟然這麽幹脆?

因為他的果決,葉昭覺反而有了一點失落。

齊唐的眼睛裏,有一種很平靜的東西。

她是成年人,她有決定自己去留的自由,而他要尊重這份自由。

小情小愛……就暫時放置一邊吧,齊唐心想,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亟待處理。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關照。”葉昭覺站起來,眼神飄向遠方:“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她久久沒有收回目光,生怕在對視之間情難自控。

表麵上,她是在辭職,實質上,她是打算淡出他的生活。

到這時,齊唐才意識到很不對勁——她心裏藏著很多事,但她好像並不預備說出來。

他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你沒有告訴我?”

葉昭覺抬起頭來,眉頭緊鎖,眼淚充滿了眼眶,喉頭發緊,她知道隻要再過片刻,自己便會情緒決堤。

短短片刻,人生中所有和齊唐有關的經曆,都在她的腦海中翻騰

她沒有禮服裙去參加party,是他買來送給她。

她為了工作把自己弄生病,是他就送她去醫院吊水,還一直陪著她。

因為簡晨燁和辜伽羅的一張合照,她喪失理智,可是在酒店裏,他連碰都沒有碰她。

她開店,他支持她,她結業,他收留她,還替她把欠的債還了。

還有,他說的那句話,再等久一點也沒關係,隻要真的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