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1]
那張傳單……
是葉昭覺為了弄清楚家裏還有多少現金,而翻遍自己所有的外套口袋和包包夾縫時,跟著其他過期的票據一塊兒被掃出來的。
四百八十三塊七毛,有零有整。
毫無疑問,這點錢支撐不了多久,如果找工作的事情再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她恐怕連生存的基礎保障都無法維持下去。
她抓著那一堆可憐兮兮的鈔票,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氣來。
“可能……要活活餓死了。”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止是食不果腹,捉襟見肘,而是,她清晰的意識到自己的腦子越來越不好用了——這就是思維停滯太長時間的典型表現形式。
作為一個社會人,她脫離社會太久了,久到足夠大腦生一層繡。
沒有每天清早準時響起的鬧鈴,不再害怕遲到扣工資而去拚命追公交車,不必與不相識的陌生人在擁擠的車廂裏搶占落腳之地,遠離朝九晚六的固定工作時間,不再需要殫盡竭慮去應付老板和客戶突然拋來的難題,甚至沒有同事在忙碌之餘一起悄悄談論公司八卦。
沒有加班,沒有會議,甚至沒有早出晚歸而衍生出來的疲憊和抱怨。
失業的她被擯棄在一切規章製度之外,天天都是休息日。
所以,她成了一塊廢料。
她的目光瞟向鏡子。
鏡中那個呆滯壓抑緊緊皺著眉頭的自己,臉上早已不複往日的聰敏機靈,那是一張被現代化拋棄的臉,一張引發她自我厭棄的臉。
X!她用罵髒話來表示決心,葉昭覺,你不能再活得像一條喪家之犬了!
所有過期的優惠券,票據,餐廳外賣單,通通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沒有價值的東西全部都扔掉。
做完這件事之後,她起身去倒水喝,可是……一種奇怪的引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垃圾桶裏,最上麵那張皺皺巴巴的彩色銅版紙。
她從垃圾桶裏撿回那張傳單,攤在茶幾上撫平。
“妮妮飯團燒!強勢來襲,誠邀加盟!……萬元起家,最少一人即可操作!成功率100%!超輕鬆!”她把那張傳單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一邊看一邊回想,這張傳單是哪兒來的?
順著最近的生活軌跡捋了一遍,她終於想起來,這應該是那天陪徐晚來去家居市場時無意中收到,又無意中塞進包裏的吧。
往常接到傳單都會扔進垃圾箱,可是機緣巧合之下,這張竟然被帶回了家裏。
難道說——她遲疑著——難道說,這是某種暗示?
就在她即將陷入沉思之時,手機震了一下
那是一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她以為是垃圾信息,正想隨手刪掉,可是點開一看,卻讓她萬分詫異:葉昭覺你好,我是何田田。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如果記得的話,請回複,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麵談。
何田田,光是看到這三個字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葉昭覺有點驚恐:她找我做什麽?我和她之間能有什麽重要的事談?
何田田那個心機女不僅故意給卲清羽設下的圈套,更不可原諒的是,還因此連累自己被汪舸的機車撞傷,丟了工作……
想起這些事,葉昭覺不免一陣膽寒:真是陰魂不散啊。
命運最擅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葉昭覺實在猜不出來何田田的目的,雖然好奇心的確已經被勾起,但一想到對方的品性,她覺得還是不招惹為好。
過了幾分鍾,手機又震了一下。
葉昭覺不耐煩的拿起來一看,這一條,何小姐把話挑明了:“我和蔣毅要結婚了,我想送張請帖給你,當麵。”
葉昭覺慢慢放下手機:“我靠,不去不行了啊。”
她們坐在中學門口的奶茶店裏,正是上課時間,四周都很安靜,隻有不遠處的田徑場上隱隱約約傳來一些正在上體育課的孩子的嬉笑聲。
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的確惹人感傷。
葉昭覺的目光順著這條路一直望過去,望向往昔歲月。
她心中有個聲音在輕輕問:如果再順著這條路走上一千遍,一萬遍,我是不是能夠找回那時的你和我自己?
何田田輕輕咳了一聲,將葉昭覺自往事中拉回:“我還記得,我們讀書的時候,這裏是一間拍大頭貼的店,十塊錢就能拍一大版,對吧?”
“唔……”葉昭覺一時不辨敵友,隻得模糊的回應著:“我也不太記得,過去太久了。”
“是啊,過去太久了。”何田田歎了口氣,她能感覺到葉昭覺對自己的抵觸。
也不能怪她,何田田心想,畢竟……那次她被撞傷,自己總歸是難辭其咎。
既然如此——
何田田決定開誠布公:“那次車禍,我真的非常抱歉。本來一塊兒去醫院看看情況,但是蔣毅阻止了我。他說如果我們也跟著去的話,以卲清羽的脾氣,還要在醫院再大鬧一場。”
至少從表麵上看來,她是誠懇的。
葉昭覺搖搖頭,不以為意,心裏卻冷笑了一聲:虛偽。
眼見葉昭覺並不打算敘舊,何田田隻得微微一笑,不做勉強,她從包裏拿出一張紅色喜帖放在桌上,輕輕推到葉的麵前:“請收下吧。”
一張很普通的折頁大紅色請帖,印有燙金雙喜的圖案。
喜宴時間地點一目了然,手寫的一對新人名字,蔣毅,何田田。
葉昭覺盯著那對娟秀字體出了神,此時此刻,她腦中蹦出一句老話:造化弄人。
當年那些老同學們,誰能預料到,和蔣毅結婚的人竟然不是和卲清羽?
一同度過長久的歲月和時光,到最末身邊竟全是與從前毫不相幹的人,你能說過去的感情都是錯付嗎?葉昭覺有無限傷感,可如果不是錯付,又有誰能為現在這一切做出承擔?
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她從這張與自身並不相關的喜帖,聯想到了自己和簡晨燁之間那已經夭折的未來。
過了好半天,她終於回過神來:“恭喜你們,替我向蔣毅轉達祝福,以前他和清羽在一起的時候,我也麻煩過他不少事情。”
雖然聽起來像是外交辭令,但葉昭覺一字一句都發自肺腑。
前塵往事不可追,現在卲清羽都已經有了新男友。
既然她自己都放得下,旁人又有什麽理由為她放不下。
“謝謝……”何田田欲言又止。
葉昭覺敏銳的察覺到了一絲端倪:“還有別的事情?”
何田田停頓片刻,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從包裏又拿出一張請帖:“這個能不能麻煩你,帶給卲清羽。”
葉昭覺一時反應不過來,錯愕的看著對方。
何田田的笑容十分慚愧:“我知道很難為你,但希望你能看在過去,你和蔣毅朋友一場,勉為其難成全我這個心願。”
過了好半天,葉昭覺才緩過來。
從她聽到第一個字起就不預備攬禍上身,拋卻她們之間現在的尷尬關係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這封喜帖的反應,她就不寒而栗。
這個忙,絕對不能幫。
她心中正在盤算著如何推辭,何田田已經先開口講話了。
“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對卲清羽,我隻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還不夠?你已經把蔣毅從她手裏搶走,那是她喜歡了多少年的人啊,還不夠嗎?”葉昭覺忽然動氣了。卲清羽再不對,畢竟是她多年至交好友:“她那麽要麵子的一個人,你已經讓她蒙受了人生迄今為止最大的羞辱,還不夠?你還要讓我去幫你送結婚喜帖給她,何田田,你為人未免太過霸道。”
講完這一番話,葉昭覺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一分鍾都不想多待下去。
何田田一把摁住她的手,眼神裏有著請求的意味。
“葉昭覺,我跟你講講學生時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評判一下,到底是誰太霸道,到底是誰趕盡殺絕。”
她的語氣十分淒厲,盡管已經過去了那麽久,但想起當初,她仍然麵露憤恨。
葉昭覺遲疑了,她思慮了片刻,最後決定坐下來好好聽一聽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
往事在回憶裏翻湧。
這是下午四點半,正午強烈的陽光到這時已經轉為溫和的淡黃色,何田田的麵孔在這樣的光線裏沉靜如深湖。
那其實已經是十六歲時候的事情了,人的記憶力真是一樣很詭異的東西,過去近十年的時間,她還是能夠一閉上眼睛就清晰的想起所有的細節,以及自己當時的心情。
會被忘記和忽略的,隻能說明並不重要。
對於人生至關重要的那件事情,你隻是不會輕易提起。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被診斷出某種罕見病症,全家上上下下幾乎跑遍了所有醫院,通過各種渠道搜集相關信息,但一直沒有得到一個最佳治療方案。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她媽媽從親戚那裏聽聞一個消息,鄰省某家醫院有位醫生對這個病症頗有研究,親戚還說,聽說好像有同類型的病患已經治好了。
她記得,得到消息的當天,媽媽就開始收拾行李,買車票。
正好是假期,她自然也陪著媽媽一起送爸爸去那裏入院接受治療。
在火車上,她看著父母辛苦疲勞卻一語不發的樣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真正理解了什麽叫做生活給予你的磨難。
醫院那邊安置妥當後,我媽跟我深談了一次。家裏經濟條件本來也不算多寬裕,給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錢,如果再請專人看護,無疑隻會增加更大開銷,在那樣的形式之下,媽媽必須留下來親自照料爸爸。
聽到此處,葉昭覺不免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頓時動了惻隱之心。
同樣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夠體會到在那種情境下,一個十六歲的女生有多麽無助,有多麽害怕,又有多麽無能為力。
何田田記得,那天媽媽哭得很厲害,一半是因為父親的病,一半是因為她。
她永遠不會忘記媽媽捂著臉一邊哭,一邊對她說對不起的樣子,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親人澎湃襲來的巨大悲傷包裹得近乎窒息。
媽媽在情緒稍微平複了一些之後,告訴她,因為要照顧爸爸,媽媽已經和舅舅一家人講好了,拜托他們幫忙照看她一段時間。
媽媽還請她原諒自己擅自做主,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決定幫她辦轉學去離舅舅家最近的學校。
她呆呆的聽著這些,想要反駁卻又啞口無言。
是啊,自己年紀還太小,根本無法為父母分擔痛苦,
在那個關口,乖乖聽從安排,就是她能夠做的全部了。
“我原本想說,我可以照料自己,我也很想告訴媽媽,我特別不願意離開熟悉的環境,離開自己的好朋友,朝夕相處同學和老師。但是當時那種情況,為人子女者,又怎麽能夠反對長輩們的決策,況且你心裏知道,他們真的是為了你好。”
“你們的母校啊,真的很難進……”說起這一段,何田田依然很低落:“我那位老實巴交的舅舅,受了自己姐姐所托,不得不絞盡腦汁找朋友,想辦法,疏通關係,再加上我學習成績確實還算優秀,學校才終於接收了我。”
她輕描淡寫的將這一段草草帶過。
她沒有提起在舅舅為她的事情四處找尋關係時,舅媽的臉色有多難看,也沒有提起寄人籬下的日子有多不好過,連多夾一筷子菜,多添半碗飯這種瑣碎的小事都要反複斟酌。
她隻是說,從入學的那天開始,我告訴自己要盡快適應新的環境,在這裏我要比從前更努力,隻有這樣才能安慰爸爸媽媽,才對得起舅舅為我操那麽多心,費那麽大力。
後來的事情,葉昭覺便知道了。
“清羽和蔣毅因為你起了爭端,打了一架,清羽還摔下了樓梯。其實大家都知道不關你事,隻是你運氣不好。那時候卲清羽確實是蠻橫跋扈,但是……換了我是你,既然進來這麽不容鬼,為了這麽一件小事就走,也太不值當了。”
何田田微微挑起一邊嘴角,冷笑一聲:“你以為,是我不願意忍耐?”
不知怎麽,葉昭覺忽然內心一片澄明:明白了,當年不肯忍讓的,另有其人。
不是何田田負氣要走,而是卲清羽容不下這個害她摔得頭破血流,顏麵掃地的眼中釘。
在何田田的記憶裏,那天原本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正在上她最喜歡地理課。
她埋頭用心做筆記時,班主任忽然把她叫出了課堂。
辦公室裏等著她的人,除了教導主任之外,還有一臉陰沉的舅舅,沒有人告訴她具體是為什麽,究竟她做錯了什麽,冷漠的大人們並沒有將事情的原委講給她聽。
他們隻是說,何田田同學啊,你先跟你舅舅回去兩天,學校會好好研究一下怎麽處理。
“就是這樣,莫名其妙,死無對證,不到放學時間,我就被舅舅領回家去了。在路上的時候我一直哭,一直哭,書包就在地上拖,灰塵不斷的往我的嘴巴鼻子裏鑽,那種感覺簡直比死還要難過。”
何田田講到末尾幾句,聲音裏有輕微的顫抖。
葉昭覺知道,人在年輕的時候所遭受的創痛,會因為年輕,無力反抗,而顯得特別痛。
對於何田田來說,那個夜晚比冬至的晚上還要漫長。
“舅舅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一直歎氣,但是舅媽就在旁邊一直冷嘲熱諷,說什麽……田田,你怎麽這麽不省心呢?為什麽要去招惹那個小姑娘呢?人家家裏可是家財大勢大,稍微給校方施點壓,你爸媽,你舅舅,還有我,我們大家這麽多人的心血就白費了。”
“學校最終的處理是“建議轉學”,我媽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趕回來,見我第一麵劈頭就是兩個耳光。但是自始至終,我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個字。葉昭覺,你知道為什麽?”
是,葉昭覺她知道,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因為我們最擅長的事,就是把別人的過錯歸咎於自己。
我們出身市井,生命卑微寒酸,為人處世更應當謹小慎微,不可越過階層界限,不可惹是生非,尤其是不屬於我們的,不可貪婪覬覦。
如果我們被欺淩,而對方又力量強壯,手握生殺大權,那麽,不要反抗,乖乖低頭認錯。
葉昭覺不自覺的閉上眼睛:這是我們自小便懂得的叢林法則。
基於這份理解,她原諒了何田田所做的一切。
她輕聲問:“後來呢?”
“後來,家裏又想方設法幫我轉回原先的學校。那時已經開學好一陣子了,等我再回到課堂時,課程已經掉了一大截,一些來路不明的風言風語也在同學之間傳播開,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從那之後,我心裏有一股咬牙切齒的恨意,它日日夜夜沒完沒了的折磨我。因為卲清羽這個賤人,我的青春期再沒有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所以你耿耿於懷,即使過了那麽久,你還是把這筆賬算清楚。”到此時,葉昭覺完全不再覺得何田田有任何錯,是卲清羽欺人在先,後來發生的種種,不過是為了與之扯平。
“可是,就因為憎恨卲清羽,你就要賭氣,賠上自己和蔣毅兩個人的人生,這太傻了。”葉昭覺想起他們婚事將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沒想到,何田田莞爾一笑:“你誤會了,我和蔣毅結婚,是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不是為了賭氣,更不是為了報複任何人。”
葉昭覺鬆了一口氣,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她也會真心為蔣毅感到高興。
何田田說:“起初……我隻是想利用蔣毅刺激卲清羽,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會分手。當天你也在場,你親眼目睹了卲清羽的所作所為,換了任何一個有自尊的男生,都不可能原諒她。”
後來我與蔣接觸得越多,越發覺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人,老實性格,凡事先為別人考慮,他有一些很珍貴的品質,但邵清羽從來都不會欣賞,更不用說珍惜。他們分手,其實是蔣毅的幸運。
見何田田說起蔣毅時的語氣和溫柔神情,便知道這場婚姻確實沒有其他目的,沒有算計與陰謀,純粹是情感的結合。
“那我隻能再次說聲恭喜。”葉昭覺心中不再有任何芥蒂,她真心祝福這對新人。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何田田吐盡了心事,卸下了青春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看起來像一個終於刑滿釋放,重獲自由的人:“我送請帖給你,是希望你能賞臉來喝杯喜酒。假如你不願意來,也沒有關係。”
“那卲清羽這張……”葉昭覺其實已經完全明白了,但她希望這句話能夠由何田田自己說出來。
“如果你願意替我帶給她,我會謝謝你,如果你不願意,我也還是謝謝你。我隻是想通過這件事來證明,我已經放下了。”
當她說完這句話,那個受困於仇恨的少女便徹底轉身,消失在時間之中,從此之後,她是一個真正的大人了。
但對於葉昭覺來說,直到若幹年後才得知自己最好朋友的真麵目,一時之間仍然難以相信,她垂著頭,呐呐自語:“我一直以為她隻是刁蠻,品性還是很單純的。”
何田田冷漠地笑了:“單純的是你吧,你也不想想卲清羽是在什麽環境裏長大的。”
“她從那麽小的時候起,就被迫和自己厭惡的繼母一起生活,當著爸爸的麵,要裝乖巧裝聽話,背著爸爸,要算計後媽母女分走了多少本該屬於她的寵愛。成年之後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防她們算計屬於自己那份財產……葉昭覺,你真的認為以卲清羽的家庭背景和生長經曆,她會是個單純的人?”
“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揣測過她,以後也不願意這樣去揣測。”
這一切對於葉昭覺來說——太複雜,也太沉重了。
她起身,告別何田田時,把兩張喜帖一並收入包裏。
為了當這個信差,葉昭覺隻得先把加盟“妮妮飯團燒”的念頭先擱置在一邊。
自從新年夜裏,卲清羽故意當著一眾人麵前說出葉昭覺的私事,讓她難堪得下不來台之後,昔日最要好的閨蜜便沒有再見過麵。
起先卲清羽還主動發過幾次信息向葉昭覺示好,但葉昭覺通通沒有回複。
漸漸的,蠻橫慣了的卲清羽也窩了一肚子火:“什麽意思啊她,這是要絕交啊她?”
時間一久,她也懶得再聯係葉昭覺,兩人之間徹底陷入一個你不動我也不動的死局。
葉昭覺在打電話給卲清羽之前,心情很沉重,這不是一個愉快的差事,但是她也並沒有後悔應承何田田。
說不清楚為什麽,她在聽何田田敘述過去那些事情的時候,自己心裏竟然也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愧疚。因為自己,曾是卲清羽唯一的朋友,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就像是一個惡霸的幫凶。
她又想起了學生時代的那個下午,自己翹課去醫院看望摔破了頭的卲清羽,她站在病房門口看見那個平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一個人躺在**,神情寂寥的發著呆。
每當想起卲清羽當時的樣子,葉昭覺就覺得,很多事情都無須太與她計較,隻當她是個叛逆乖張的小孩,讓著她一點好了。
至於為什麽會這樣想,葉昭覺自己也說不清楚。
正是因為這種毫無來由的悲憫,無論卲清羽怎麽鬧,怎麽任性,怎麽錯,葉昭覺至多也就是不理她,卻永遠無法真正憎恨和厭惡她。
那是一條極不公道的定理:一生之中,總有那麽幾個人,你無法用普世的價值觀去要要求和對待他。
“清羽,我是葉昭覺。”
“……”
“你這幾天哪天有空,來趟我家吧。”
“幹嘛?”邵清羽態度很差:“你叫我去我就去啊!”
“我受人之托,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葉昭覺衝著空氣翻了個白眼。
“受誰之托?不會是齊唐吧,你們倒是蠻親近嘛。”
卲清羽明顯話裏帶刺,但葉昭覺決定暫時忍耐。
依照她多年來對卲清羽的了解,等你知道究竟是什麽事的時候,嗬嗬,看你還有心情挖苦我。
“你來了就知道了,不說了,就這樣。”
卲清羽嘴上那麽不友好,真正來的那天卻沒有空手登門。
她給葉昭覺帶了一個香水和香氛蠟燭的套裝,往桌上隨手一扔:“給你挑的小蒼蘭,本來是新年禮物,哼,誰要你故意躲著我。”
葉昭覺有點窘,這可怎麽好,拿人手短,待會兒要怎麽樣把重磅炸彈拋出來?
好在卲清羽的本性很快暴露出來,將葉昭覺剛剛萌生的仁慈之心打消得丁點不剩。
“哦喲!昭覺,你好雅興哦!”卲清羽自顧自地將葉昭覺家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巡視了一遍:“我還以為你和簡晨燁分手之後過得很糟糕呢,沒想到你心情不錯啊,房間布置得很漂亮很溫馨啊。”
“噢,這些啊,是齊唐的意思。”葉昭覺說得很直白。
原本背對著她的卲清羽,猛然回過頭來,講話毫不客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齊唐有一腿!”
“喂喂喂,你積點口德!”葉昭覺忍不住皺起眉頭:“你也是受過教育的人,講話不要那麽粗俗。”
卲清羽瞪了她一眼,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你是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吧。”
葉昭覺不想再浪費時間跟她討論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直接拿出請帖往桌上一扔,“啪”的一聲響,嚇了卲清羽一跳。
過了幾秒鍾,邵清羽爆發出一聲尖叫,動靜大得恐怕連對麵的喬楚都聽到了。
“搞什麽!!!你們要結婚了!!”
“放屁!”葉昭覺臉色難看極了,這次她真的有點兒生氣了:“你先打開看看再發瘋好吧!”
卲清羽一臉狐疑,又一臉難以置信。
她從桌上拿起請帖,打開,目光直直的落在新郎新娘的名字上,臉色漸漸蒼白,越來越蒼白,猶如全身血液都自腳底流失殆盡。
她就那麽站著,一動不動的站著,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兩個名字,因為極度的震驚混著極度的憤怒,酒紅色的假指甲直接戳破了紙麵。
她的身體不自覺的顫抖著,全身每一個關節都變得僵硬,牙齒互相碰撞在口腔裏發出極其輕微,幾乎不可耳聞的細碎聲響。
好戲開場了。
葉昭覺靜靜的看著卲清羽,也是時候挫挫你的囂張了。
安靜的時間仿佛足足有一百年,久到葉昭覺都開始發慌,她正想輕聲叫卲清羽,卲清羽動了。
她轉過臉來,如同幽靈一般慘白的臉,兩隻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黑井,尖銳的聲音又像是來自另一個次元:“你為什麽會有這個?”
葉昭覺摁住自己,不要慌,她輕聲回答說:“我也收到了一張。”
“你說受人所托……是蔣毅要你帶給我的?”卲清羽扶著椅背,慢慢的坐下,她的語速極慢,如果不拆成一個字一個字說,她就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不,是何田田。”葉昭覺非常平靜。
山雨欲來——她明白。
但她更明白,人生中所有的問題,歸根結底隻有兩個——你能夠解決的和你不能夠解決的。
如果是前者,你要想辦法解決,如果是後者,你要想辦法止損。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哭泣和逃避都於事無補。
在卲清羽的怒罵聲如狂風暴雨一般席卷而來之前,葉昭覺已經做好了承接這一切的準備。
“你為什麽會跟那個賤人攪在一起?”——葉昭覺一邊聽著,一邊隱隱發笑,何田田和卲清羽兩個死對頭對對方的稱呼倒是出奇的一致——“你幫這個賤人拿請帖給我是什麽意思,報複我嗎?就因為那天晚上我讓你難堪了?你至於這麽小心眼這麽記仇嗎?還是說,你其實早就對我不爽、早就想看我笑話了?你這麽做,和那些從小到大嫉妒我,排擠我,孤立我,算計我的人有什麽分別?”
葉昭覺預料到了邵清羽的反應會很劇烈,言辭會很偏激,但當她親耳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還是感覺自己被刺痛了,被侮辱了。
相比漲紅了臉的卲清羽,葉昭覺還有幾分理智:“我和那些人有什麽分別?卲清羽,這麽多年的朋友,今天你問我,我和那些人有什麽分別?”
卲清羽知道自己的話觸及到了葉昭覺的底線,但覆水難收,她隻好緊閉雙唇,不發一語。
葉昭覺站起來,走到她麵前,一字一頓:“如果我真的像你說的那麽陰險,那麽惡毒,那麽呲牙必報,我完全可以把你約在一個公共場所,讓周圍的人,認識或者不認識的,都來看看你現在氣急敗壞的樣子。”
“但是我沒有那麽做,我沒有像你對我那樣對你。”想起那件事,葉昭覺心裏依然覺得很委屈,她的眼睛紅了:“因為,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把你看成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為什麽……”卲清羽仰起臉來,那張臉上有憤恨,也有不甘心。
“我隻是覺得,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相應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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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卲清羽來說,這張請帖是她成年之後最凶險的一場噩夢。
午夜,家裏其他人都已經入睡,隻有她的臥室依然亮著黃色燈光。
她剛剛沐浴過後,披散著的頭發還散發著鼠尾草洗發水的香味,她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望著那張請帖發呆。
她的**鋪著前幾天保姆剛換的埃及棉床品,潔淨素雅。
好幾個一線牌子的包包被隨意地堆在房間一角,這是她最近經常背的幾個,另外還有一大堆在後麵的衣帽間裏。
上個月剛買的灰色的羊絨外套,還有好幾條限量款的大牌圍巾,卷成團放在髒衣簍裏,明天保姆就會來收去洗。
她的房間總是這樣,再昂貴的物件來到這裏也都是尋常,邵清羽最煩就是那種買個包回去當祖宗似的供著的人,那樣有意思嗎?你伺候它還是它伺候你?
以前葉昭覺來她家玩,目睹此番情形,差點慪得吐血——朱門酒肉臭啊邵清羽,你能不能稍微考慮一下我們這些貧民的感受?
可是,卲清羽覺得自己無辜極了,你們眼裏的奢侈、浪費、暴殄天物,真的就是我的日常啊。
她真是得意慣了,驕縱慣了,目中無人慣了,一直以來生活在雲端之中,腳不沾塵,從沒想過人生中還有這樣的陷阱靜候著她。
蔣毅徹底離開我了——這件事,在她收到請帖的這個夜晚變得更鮮活,更尖銳。
她這才發覺,她現在已經很少想起這個人了,猛然一下甚至會記不清楚他的樣子。
但是這不意味著自己沒有愛過他,更不意味著眼看他即將成為別人的丈夫時,自己的內心能夠毫無波瀾。
葉昭覺下午說的那句話又在她的腦海中響起: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相應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