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很長的句子,這些資料就像是儲存在她大腦的文件,可以信手捏來。

然而,簡晨燁卻流露出了些許尷尬的神情,他撓了撓頭,十分不好意思的向她求助,請她帶他去LV的店。

這個請求讓簡晨燁覺得自己俗不可耐——尤其是在辜伽羅提出那個建議之後。

靜了片刻,辜伽羅點了點頭。

出國的人,幫忙替朋友帶包帶鞋帶各種奢侈品,如今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可是簡晨燁的反應讓辜伽羅覺得,這裏麵有些文章。

並且,當她問他,有指定款式嗎?

簡晨燁垂下眼瞼,輕聲說,neverfull,他的聲音裏有一段人生。

辜伽羅當即就明白了,那個包的主人對簡晨燁來說,應該很重要吧。

她強迫自己不要露出失望來,於是又微笑著建議:“都來巴黎了,要不要多看幾個牌子,Chanel或者Dior?”

“不用了。”簡晨燁十分幹脆:“不用麻煩。”

次日,他們還是一起去了上馬萊區。

穿行於縱橫交錯的狹窄街道,也沒有免俗的去了最具盛名的咖啡館,但整個行程中,辜伽羅明顯興致不夠高——至少,沒有前一天那麽高。

在孚日廣場,一對來歐洲度蜜月的新人拜托他們幫忙拍幾張合影。

熱情過頭的新娘將他們誤認為成一對情侶,非要給他們也拍一張,一直籠罩在辜伽羅臉上的那層薄薄冰霜才得以消解。

為了表示感謝,新娘將那張寶麗來相片送給了他們。

這就有一點尷尬了,一張照片,兩個人怎麽分?

簡晨燁開口之前,辜伽羅搶先說:“留給你吧。”

簡晨燁笑了笑,順著她的意思說:“我也是這麽想的。”

辜伽羅心裏微微一動,轉過身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們之間,也就知道這裏了——此刻她站在等候出租車的隊伍裏,想到那天的陽光,心裏竟然有些酸楚。

隊伍迅速前進著,很快就輪到她。

簡晨燁替她把箱子放進後備箱,又為她拉開車門。

分離迫在眉睫,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你會聯絡我嗎?”她的眼神比語氣更誠懇,一切已經昭然若揭。

問出這句話,相當於是在向對方坦白心跡,換做平時的她是萬萬不可能這樣做的。

不知道是分離這件事本身擾亂了她的心緒,還是人類本能的脆弱在黑夜的催化下加重了她的傷感,她在這一刻突然感覺驚慌。

而這驚慌的根源是——她擔心他們就此失聯。

“會的,放心吧。”簡晨燁拍了拍她的頭。

“你不主動找我,我是絕對不會主動找你的哦。”前麵車的尾燈燈光照在她臉上,格外認真的表情和語氣都在向簡晨燁傳達——你講話要算數。

她有時候就像個兒童。

簡晨燁在回去的路上,閉上眼睛,辜伽羅那張嚴肅的麵孔又浮現在他眼前。

他沒意識到自己在笑。

電飯煲“哢”的響了一聲,趴在餐桌上險些睡著的葉昭覺也隨之彈了起來。

可以吃了可以吃了,真是漫長的一刻鍾啊……

她趕緊盛飯,揭開鍋蓋,舀了一勺芳香濃鬱的咖喱澆在米飯周圍,深咖色的咖喱懷抱著潔白無辜的飯團。

肚子餓的時候,麵前擺著食物,簡直連人生觀都要改寫。

她拿起勺子,又放下,接著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用手機拍下這盤咖哩飯,將照片發給了齊唐。

然後她才坐下來,心無旁騖的開始享用食物。

“真好吃啊……剩下的咖喱可以凍在冰箱裏放好幾天,餓了的時候拿出來熱一熱配米飯吃。”她心滿意足的摸著自己的胃部。

食物溫暖了她的身體,也溫暖了這個微寒的夜晚。

齊唐收到這張照片時,正在加班開會。

當他打開圖片的那一瞬間,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立刻,他就意識到了失誤。

會議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投影幕轉移到他臉上,眾目睽睽之下,齊唐有點發窘。

“老板,您專心一點可以嗎?”臨時推掉了男朋友約會的蘇沁,代表全體參加會議的同事表達了不滿。

“不好意思,請繼續。”齊唐有點慚愧。

負責講解PPT的同事重新回到講解狀態:接下來,我們是這樣計劃的……

大家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過去,沒人注意到,齊唐把手機藏在會議桌下麵,悄悄的在編輯信息。

他打了一句:難吃嗎?

想了想又刪掉重新打:好吃嗎?

又想了想,還是清除掉了。

詞不達意,好像怎麽說都差點意思。

“齊唐!你在認真聽嗎?”蘇沁眯起眼睛,眼神中充滿了懷疑和鄙視。

“咳咳……當然,不信的話我可以重複一遍。”齊唐絲毫不感覺心虛,可是誰不知道他從小就有過目不忘,一心二用的好本領。

蘇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嚇得齊唐的手抖了一下。

接下來,他專心多了。

會議結束後,他劃開屏幕鎖,看到了手抖了那一下的後果。

為什麽那麽多表情裏,他偏偏不小心點到了“一坨屎”。

翌日上午,葉昭覺被敲門聲吵醒。

從貓眼裏,她看到兩個大姐一前一後站著,地上放著一堆清潔用具,其中一個笑容堆滿臉:“請問是葉小姐吧?”

葉小姐懵懂的點了點頭,那位笑臉的大姐趕緊表明身份:“我們是保潔員。”

“可是我沒有聯係任何家政公司呀。”葉昭覺很警覺,現在的騙術花樣百出,一個獨居的單身女青年,她可不能隨便開門。

“是一位叫齊唐的先生讓我們來的。”

“既然齊唐有心,你領情就是了啊!”對門的喬楚打開自己家門,看到葉昭覺遲疑的樣子,生怕她將這個免費福利拒之門外:“喂,大姐,打掃完她家麻煩移步到我這邊來,費用都算在齊唐先生賬上就好了。”

“喬楚,幹什麽啊你!”葉昭覺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這會兒她可算是徹底清醒了。

“你少廢話,Valentino你都收下了,做個清潔你又不肯了?大姐,你們別管她,進去進去。”

葉昭覺被噎得半天沒開口。

想起那天裙子上身的那天,喬楚就講過——穿不起就不要穿,穿上身了就不要怕。

也罷,領了他的情就是了。

兩位保潔員分工協作,一人打掃臥室,一人整理廚衛。

窗簾揚起,頃刻之間房間裏灰塵撲鼻嗆人,大姐踩在凳子上一邊取窗簾一邊講:“姑娘啊,房間裏灰這麽厚,對呼吸道不好的,窗簾也可以換一個顏色,你年紀輕輕的,用這個太老氣了……”

髒衣簍裏那些堆積如山的,說不上到底髒不髒的衣物,通通被倒進洗衣機,許久沒有使用的機器裏傳來灌水的聲音,接著便開始歡快的運作起來,一時間噪音充滿了整個房間。

葉昭覺站在被摘去了窗簾的玻璃窗前,小區裏綠化盡收眼底,仲春的陽光照在周身,暖意洋洋,宇宙如斯慷慨,她在這一刻感激至極。

以及——齊唐,還要謝謝你。

保潔員轉去喬楚那邊之後,葉昭覺重新審視了一遍整間公寓:

桌椅案台全部被擦得一塵不染,衛生間裏鏡子上原本星星點點的水漬也不見蹤影,盥洗池和馬桶刷得幹幹淨淨,洗過的衣服一件件整整齊齊晾在陽台上,散發出淡淡的洗衣液的氣味,很好聞,所有的垃圾都被打包放在門口,垃圾桶裏換上了新的垃圾袋,就連喝水的玻璃杯都被裏裏外外清洗了一遍。

她坐下來,有些發蒙。

沉浸在哀感裏時,她並沒有意識到清潔對於生活的重要性,而當一切汙穢被擦拭和洗滌過後,生活才還原成本來的麵目。

她輕聲說,是的,生活本來應當是這個樣子。

又有人來敲門,門一開,葉昭覺就被馥鬱芳香衝了個激靈。

送花的年輕姑娘,一張圓圓蘋果臉滿滿都是膠原蛋白,聲音清脆動聽:“葉小姐,我來給你送花和綠植,請讓一讓。”

這次不需要對方自我介紹葉昭覺也清楚來頭。

在蘋果臉小妹的指導下,花店的兩個男生輪番往屋子裏搬各種鮮花和綠植,細心周到得連花瓶都一並奉上。

葉昭覺嗔目結舌的看著這一切,公寓頃刻間成了一座小小的植物園,剛剛還稍顯單調的房間,頓時變得生機勃勃。

蘋果臉姑娘臨走時留下一張名片:“這是我們店的地址和電話,葉小姐是我們的VIP客戶,有任何需要都請隨時聯絡我們。”

還不算完。

剛坐下來不到半小時,敲門聲再次響起,葉昭覺深深的震撼了——還有什麽花樣沒玩夠?這次難道是他本人親自來了?

她猜錯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拎著幾袋菜,還沒來得及說話——葉昭覺先問了:“齊唐先生?”

阿姨點點頭,順勢將葉昭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語氣有些埋怨:“你也太瘦了,氣色這麽差,平時要多喝一點滋補的湯湯水水,年紀輕輕的不要光想著減肥減肥的。”

葉昭覺已經無話可說,扶著額頭指了指廚房的方向:“阿姨,您請。”

阿姨煲了一盅紅棗枸杞乳鴿湯,這湯需要先要用大火燉半個小時,再轉為小火燉一個小時。

這一個半小時裏,葉昭覺又陸陸續續迎來了幾個派送員,派送的貨物分別有有機農場的蔬果,用來熬粥的粗糧,進口穀物麥片、巧克力和牛奶,各種果醬麵包蛋糕零食……

如果現在舉辦那個冰箱比賽,她的冰箱大概能拿小區冠軍了吧。

這陣仗,連一向養尊處優的喬楚都深感佩服:“看樣子,齊唐對你是來真的。”

事實上,整個上午迎來送往的葉昭覺自己心裏也發毛,但麵子掛不住,隻得強詞奪理:“這些花不了什麽大錢,再說啊,反正他有錢啊,劫富濟貧咯。”

喬楚白了她一眼:“混帳邏輯,人家欠你嗎?”

“這是個什麽社會?無利不起早,知道吧?當然咯,對於齊唐他們那種人來說,撒點錢很容易,可你也要看錢是撒在什麽地方——”喬楚邊說邊環視了一周:“他要是給你買包買鞋買香水兒,那也就是獻獻殷勤,但是你看——”她在一秒鍾之內變換了一百種表情:“衣食住行,樣樣落在實處,這隻是錢的事嗎?”

喬楚講得頭頭是道,葉昭覺卻越聽越想翻白眼:“以前我給他做助理的時候,也都是這樣服侍他女朋友的呀,就那個Vivian,你記得吧?比這架勢隆重多了,根本不是一個規格。”

“可是——”喬楚把臉湊過來,尖著嗓子,忽閃的眼睛裏有種做作的純情:“人家是齊唐的女朋友,你呢?”

……

阿姨給兩個姑娘一人乘了一碗湯,光是聞著香味兒就叫人垂涎三尺。

喬楚一邊對著湯勺吹氣,一邊嘖嘖,托你的福呀昭覺,以後阿姨每次過來燉湯,你都要記得叫上我,讓我也占點兒便宜。

桌子另一邊的葉昭覺望著湯碗,遲遲沒有動作,她有點害怕。

這是鴿子湯啊!是鴿子啊!

從小到大她和鴿子最近的關係就是仰頭看天時,一群鴿子掠翅飛過,怎麽都沒想到有一日,鴿子會成為自己的盤中餐。

阿姨臨走時千叮萬囑:“小葉啊,這個湯補身體,還養顏美容,你要多喝一點。下個禮拜我再來給你燉山藥棒骨湯。”

小葉剛喝進去的這一口湯差一點兒就噴出來:還有下周?

“預定了兩個月呢。”阿姨關上門,飄然而去。

飽食過後,喬楚回家午睡,臨走時意味深長的講:“昭覺,給齊唐打一個電話吧。”

葉昭覺仰臥在客廳沙發上,很久沒有這樣進食過了,血液湧向胃部,大腦昏昏沉沉,她感覺瞌睡正在慢慢侵蝕自己的神智。

“好啊,我待會兒就打。”她嘟嘟囔囔的說。

喬楚頓了頓:“不要拖,拖下去,你就不會打了。”

房子裏徹底安靜了下來,上午的喧鬧一點點從門縫裏流失幹淨。

葉昭覺一動不動的躺著,風吹進屋內,綠寶樹的葉子就在頭頂微微晃悠。

有一點暈眩。

她拿起手機,趁著這點暈眩的感覺還在腦中回**,理智還沒有跟上來,趕緊給齊唐打通電話道句謝謝吧。

電話剛接通,葉昭覺一個手滑,“啪嗒”一聲,手機重重的跌在臉上——於是,齊唐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哎喲,我靠”。

再撿起,齊唐的話已經說了一半:“……以身相許就行啦。”

“你給我滾!”人吃飽了,中氣也足:“你做這些事,不過也就是替你前女友還我一個人情,我可不欠你什麽。”

“你怎麽判定Vivian是我前女友,而不是前前女友或前前前女友?”齊唐的語氣和她一樣懶洋洋的。

思緒忽然回到初次見麵的時候,他坐在辦公室裏麵試她,那時候她覺得,齊唐這個人真是刁蠻呐。

直到現在,陸陸續續發生了多少事情,穿插著多少路人甲乙丙丁,已經算不清楚了。

她的生活猶如被鐵蹄踏平了城池,過去視如生命般珍貴的東西被命運一樣一樣拿走,可是他卻被留了下來。

齊唐又講:“需要幫忙的地方,不要跟我客氣。”

葉昭覺很感動,但支吾了半天,最後也隻擠出一句:“等我找到工作,請你吃飯啊。”

“好啊。”

不好的事情總比好的事情提前一步到達。

還沒有等到任何關於工作進展的回郵,葉昭覺就先收到了來自簡晨燁的信息:我回來了,有空見一麵嗎?

她緊握住手機從電腦桌前站起來,走向陽台,一,二,三……九,十,十一,這段距離她走了十一步。

天邊的夕陽呈現出火燒般的壯麗紅色,所有建築在這樣的紅色中隻剩下剪影,連成一條黑色的天際線。

一種被延緩了許久,現在才浮出水麵的痛,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痛。

她慢慢的蹲下來,在對話框裏打出一句話:好啊,你定時間地點。

[3]

“簡晨燁回來了,你應該知道吧?”在去家居市場的路上,徐晚來問葉昭覺。

“嗯,知道啊……”葉昭覺的臉對著窗外,模模糊糊的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約了明天見麵。”

徐晚來拍了拍她的手臂,好生相勸:“見了麵,好好談一談,都這麽多年了,沒有什麽是不能當麵講清楚的。說真的,昭覺,我心裏還是很希望你們能複合。”

葉昭覺轉過頭來看著她,片刻失語。

那個瞬間,她差一點就要問出口——那你呢,這麽多年,你和閔朗又有什麽是不能攤開來,擺在桌麵上講清楚的呢?

她們四目相對,雖然一語不發,但都從對方的眼神裏明晰了所有疑問。

小小的車廂裏,彌漫著一種悲傷的醚,讓人昏昏欲醉。

青春舊且遠,名字還是從前那幾個名字,人也還是從前那幾個人,沒有戰亂流離卻硬生生各分東西。

溯洄從之,不知究竟是在哪一個路口,你選擇了往左而我選擇了右,再往後,風塵仆仆又各自翻越多少山川河流。

當我們的人生再度重合交集,卻已然對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訴求。

我越來越認清自己,與此同時——卻也越來越看不清你。

“你和那個喬楚,是好朋友吧。”徐晚來終於把這個自己一直回避的名字雲淡風輕地講出來了,她暗暗覺得鬆了一口氣,不就是一個姿色不錯的姑娘嗎,有什麽好忌諱的。

“嗯,是啊。”見徐晚來如此坦**,葉昭覺也覺得不必遮遮掩掩:“是很好的朋友。”

“比和我要更好一點吧?”徐晚來微微一笑。

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狡猾。

的確不太好回答,但葉昭覺決定說實話。

“準確的講,是不一樣的好法。你見證,並且參與了我人生裏很年輕的那個階段,青澀啊,純真啊,這些東西無可取代。不過,喬楚呢,她看過我最狼狽最難堪的一麵,陪著我一起流過眼淚喝過酒,說起來,算是我最孤單的時候,上天給我的一點安慰吧。”

徐晚來沒有做聲。

葉昭覺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認為,對於閔朗來說,也是同樣的道理。”

徐晚來從包裏拿出眼鏡盒,取出墨鏡戴上,她換了另外一種語氣:“不說這個,昭覺,我們不說這個了……師傅,前麵路口停車,我們到了。”

談妥了那棟小樓的租金後,近段時間裏,徐晚來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來規劃裝修工作室。

她白天東奔西跑四處搜羅理想的素材,晚上就通宵達旦的查閱各種資料,核算成本。

真正進入流程之後,不過短短十來天,她便感覺自己已經隻剩下半條命。

如果不是閔朗不顧她的阻攔,非要鞍前馬後陪著她一起操辦各項事宜,恐怕連這半條命都完了。

這天,原本閔朗還是要陪著她一起。

但另外一邊,喬楚在背地裏跟葉昭覺合謀:“你去纏住徐晚來,把閔朗讓給我一天嘛!”

為了成全喬楚這個微小又卑微的願望,葉昭覺隻好放棄個人原則。

就當跟著徐晚來一塊兒長長見識吧,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無意識的將順手接過的一張傳單塞進了包裏。

喬楚在家裏等著閔朗,好不容易啊,終於有機會單獨相處了,太他媽不容易了!

自從——徐晚來回來之後,現在,任何人想約閔朗見個麵都難得要命!

他的電話老是不接,信息也總要延遲很久才回,即便回了也總是說“下次”……想到這裏,喬楚不免有些心酸,風水輪流轉,她得意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了。

換做從前,她想要見一個人,哪裏需要使出調虎離山這種低等手段。

“你不是說你病了嗎?”閔朗來到喬楚家,一見她就知道自己上當了:“你明明好得很啊,為什麽要撒謊?”

喬楚也不打算和他硬碰硬:“就是病了嘛!”

她一邊講話一邊用食指卷著發燒,十足的小女生模樣。

“那你說是什麽病?”閔朗記掛著徐晚來,擔心她被那些奸商坑,雖說葉昭覺和她在一起……等等,為什麽葉昭覺會自告奮勇要陪徐晚來一起去選家具?

她們倆明明沒那麽要好……想到這一層,再看著眼前喬楚惺惺作態的樣子……閔朗心裏已經明白了八九分。

“心病。”喬楚站起來,可憐兮兮地拉著他的手:“好長時間見不著你,想你了,行不行?”

她說這種話的時候不如往常自然,可是閔朗聽得懂,她說的都是實打實的大實話。

她幾乎從沒有過這一麵。

從最初相識到後來達成一種默契的曖昧,她一直憋著一股勁——你不就是擔心我不懂規則嗎,放心,我懂。

新年夜裏她在79號撞見了徐晚來,因為委屈而第一次在他麵前流下眼淚,離開時她踉踉蹌蹌的走在巷子裏,影子投射在牆壁上晃晃****,可即便是那樣難堪,她也仍然是堅不可摧的。

在這個時候,閔朗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某個穴位,心裏有一點點難受,和一點點的疼。

他意識到自己對待喬楚的方式,太過殘忍,現在連他都覺得自己太不是個東西了。

“那你現在想做什麽?”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語氣緩和了很多。

“不做什麽。”喬楚笑嘻嘻的,故意加重了“做”字。

“別鬧,好好講話。”閔朗也笑了一下:“我沒你以為的那麽色情。”

“那你陪我看個動畫片吧。”喬楚像樹懶抱樹一樣抱住閔朗,把頭埋在他的脖子裏,她深深的呼吸,心底裏漸漸暈開一片潮濕。

我呼進肺裏的,都是你的氣味,你的氣味,非常非常好聞。

淩晨四點四十二分,葉昭覺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跟你說了多少次,睡覺時把手機放遠一點”——簡晨燁的聲音在她腦中回響。

但是這個壞習慣就是沒法改掉啊,唉。

她歎了口氣,摸到台燈的開關,“哢”的一聲,房間裏亮了,她起身去廚房裏倒了一大杯水喝。

再躺下的時候,才過去十分鍾。

她翻了個身,房間再度歸於黑暗的寂靜。

要麽,就馬上天亮,否則,就永遠都別天亮吧。

簡晨燁坐在咖啡館裏,心情忐忑又複雜。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坐立不安,每當咖啡館那扇小木門被推開,“嘎吱”一聲——他的心就會被高高的吊起——直到看清來人並非葉昭覺——才慢慢落回原位。

這太折磨人了,他差一點就想打電話給葉昭覺說改期再約。

想了半天,他終於還是決定不要幹這麽沒出息的事。

挑選見麵時間之前,他也很猶豫,到底是約在白天還是晚上?

白天是最佳工作時間,光線充足,精神充沛,可是如果約在晚上的話……

世人都知道,夜晚的迷離會催發出潛在的另一重人格,容易流於脆弱,傷感,以及細碎的情情愛愛。

他認真思考了很久,最終決定定在白天。

他想,用理性的麵目去麵對對方,也許對彼此都比較好。

曾在青草地裏被蛇咬過的人,在傷痛愈合之後,也許還能夠有勇氣再接近那塊草地。但一個僅僅隻是旁觀了這一切的人,卻將終生繞著那一處走,因為他弄不清楚,危險的疆界在哪裏。

葉昭覺和簡晨燁,他們因為太過靠近的目睹了對方所承受的傷害,從而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將任何風吹草動的都提前掐滅。

他們或許沒有意識到,又或許都意識但卻極力回避著,一個很悲哀的事實。

他們都無法再走進那片草地了。

又是一聲“嘎吱”,這次推開門的,確實是葉昭覺。

仿佛已經十載春秋,簡晨燁一動不動的看著眼前的人。

她沒有驚人的變化,穿著打扮五官發型,都還是原先的樣子。

但她在你眼前坐下,就在這一刻,你知道——她已不是你熟悉她就像熟悉你自己一樣的那個人。

“你好歹隨便說點什麽。”咖啡已經涼透了,葉昭覺終於開口打破了僵局:“我們倆總不至於這麽找不到話題吧。”

“哎,我一向都不太會講話,你又不是不知道。”簡晨燁麵露愧色。

很多時候,沉默並非是無話可說,而是一言難盡。

從看見她的那一分鍾開始,簡晨燁心裏便止不住的翻湧著傷感,盡管葉昭覺沒有訴苦也沒有抱怨,但他看得出來她分明過得不太好。

她瘦了太多,寬鬆的藏青色上衣罩在她嶙峋的身體上,稍微動一動,肩膀和鎖骨就全露出來了。

他對這件衣服有印象,是某個大牌的仿版。

當初她買回來的時候穿在身上剛剛好,為此,她還興高采烈的說過“好合身,不用浪費退換的快遞費啦”。

他想起她當時的表情,那種天真還曆曆在目。

那條毒蛇又開始啃噬他的心,有生之年,他都不會忘記這種尖銳的疼痛。

“你不說話,那就我說吧。”葉昭覺沉吟片刻,終於說:“你去法國的消息,是清羽告訴我的。我沒想到,我們之間竟然會走到這一步。”

“起初我完全無法接受,在那段時間裏,我甚至連吃飯睡覺這種基礎的事情都做不到。除了分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講到此處,她停頓了一下。

眼淚順著她微笑的臉一直往下落,看上去,她下一秒就會破碎。

“你走了之後,我無數次的想,為什麽?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的事業方麵一直沒有突破,而你一離開我,馬上就有了起色,這是為什麽……你讓我說完,這件事差一點把我弄瘋了,你讓我好好說完。”

“那陣子我好像變成了兩個人,我一時會想,也許是我阻礙了你,是我身上的不知道哪一種特質,妨礙了你。我認為一定是我的問題才會招致這樣的結果,然而當我稍微清醒一點點的時候,我又要安撫那個偏激的自己,說這一切與她無關,隻是我們的緣分已經完結,我沒有運氣去分享你的成績和榮耀。”

“我不敢和任何人說我的真實想法,無法啟齒,太荒唐太難堪了。所以我隻能自己慢慢的,消化那種不好的情緒。我用盡所有力氣去抵禦它對我的精神,身體和生活的侵略,到現在,我已經不能夠回想自己究竟是怎樣度過的。”

深埋於內心的秘密終於被自己親手揭示,她如釋重負,卻也因為陡然卸載這個包袱而感到極端空虛。

她滔滔不絕的把自己給掏空了。

簡晨燁的腦中有巨大的轟鳴聲,像是飛機即將起飛,巨輪在海麵鳴笛,像是一萬列火車的輪子同時摩擦鐵軌,不計其數的金屬劇烈撞擊,碎片飛向空中。

他的一生,從未有過,將來也不會再有,如此沉重至不可饒恕的罪孽感。

他突然頓悟了——他和葉昭覺之間那座橋梁已經被命運徹底摧毀,他與她被萬丈深淵分絕開來,再無回頭路。

他手心裏的這顆小小甘甜果實,使她更加充分的品味到了經久不散的苦。

他的進步,沒有帶給她一絲一毫慰藉,而是為她製造了更深更重的災難。

屬於他的那一點點榮耀,不僅沒能照亮她艱辛的人生,反而致她於比晦暗還更晦暗。

已經沒有立場可以去揣測,我們還能不能夠再在一起。

如果曾因你自身的原因而使你摯愛的人陷入這樣暗黑的深淵,那麽你沒有資格說——我原本隻想希望你幸福。

就在這時——葉昭覺止住了哭泣——“幸好……”

就在這時——簡晨燁剛剛想要問她——“現在呢?”

“齊唐鼓勵了我。”

葉昭覺用這六個字,在簡晨燁的胸膛上砸出了六個窟窿。

他原本前傾的身體慢慢的靠回了椅背,激動的心情一點,一點冷卻下來,理性再次占據了頭腦。

他知道,最後這句話,她是故意的。

“那就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笑有多虛偽。

“你呢,畫展做得怎麽樣?”

“其實是個意外的機會啦,那家畫廊想獲得幾位前輩的作品代理權,老師又想提攜一下晚輩,所以是我運氣好而已。”他故意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

“不管機會是怎麽來的,終歸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嗯,我給你帶了禮物。”簡晨燁把紙袋推到她的麵前。

刹那之間,葉昭覺的臉變得慘白。

她眼睛裏原本的那一點點亮光,微微的顫了顫,然後,熄滅了。

齊唐在當天晚上比較晚的時候,接到葉昭覺的電話。

手機響起的時候他很詫異,這不是葉昭覺一貫的風格,她是那種打電話之前非要先發一條信息確定對方是否方便講話的家夥,好像天生就給自己戴著一副鐐銬,生怕一個不當心就給別人製造了麻煩。

“你今晚約了人嗎?”她有點兒急切,聲音有點兒抖。

“到目前還沒有。”

“那,請來這裏找我。”葉昭覺說了一個地址,那是一家酒店,她說完房號之後就把電話掛了。

齊唐有點愕然,更多的是氣惱,他連多問一句的時間都沒有。

搞什麽名堂,葉昭覺是不是瘋了?

她是有點瘋了。

時間倒轉回幾個小時之前,她和簡晨燁在咖啡館裏為了那個包僵持了很久。

最後,簡晨燁明顯是惱怒了:“以我們這麽多年的感情,你收下它有什麽問題?”

“沒有問題,問題不是在包……”她覺得自己和簡晨燁根本講不清楚。

“為什麽別人送你的裙子就可以收?所以不在包,而在於人是嗎?”

既然簡晨燁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那麽,她隻好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邊走一邊掉眼淚,幸好天已經黑了,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誰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在意這個奇怪的女生。

她個人的悲喜啊,對於這個世界真是一點也不重要。

她不知道回到家中多久之後,自己才有勇氣去拆禮物。

簡晨燁說得很明白,這些年來他一直都知道她想要這個包,在卲清羽幾乎集齊了所有一線品牌的包包之後,葉昭覺心心念念的還是一個LV的入門款。

這件事無關虛榮,而是一個進入社會之後的女生,對於生存基礎以上的向往,一種隻有到了這個人生階段才能夠明白的對待物質的態度。

我想要擁有那麽一兩件有質感的單品,就像我想要過上一種有品質的生活。

就在她把包拿出來的時候,從紙袋裏帶出了一張紙片。

她原本以為是小票或者收據單之類,可從地上撿起,翻過來一看——那一刻,五雷轟頂。

那是簡晨燁和一個女生的合影,兩人的肢體並沒有多親密,可是神情……

葉昭覺癱坐在地上,她的第六感,她的直覺,她對簡晨燁的了解程度通通直指一個結果。

照片的底端有黑色的筆跡,時間,地點。

那不是簡晨燁的字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她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一個荒誕的念頭冒了出來。

她把那個念頭往下按了按,沒有用,它好像更堅定了。

那麽,她對自己說,就這麽辦吧。

齊唐在房間門口站了很久之後才敲門,門馬上就開了。

剛剛洗過澡的葉昭覺,裹著酒店的浴袍,頭發還沒有完全吹幹,晶瑩的小水珠順著發尾一滴一滴,無聲的跌落在厚厚地毯裏。

齊唐背過身去把門關上,深呼吸,在心裏罵了一句髒話。

這是自他唐突的表白之後,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他想過要找個機會和她認真的談一談,關於那件事,他覺得是自己太過冒昧了。

空調效果很好,房間裏的溫度一直在升高,他隱隱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在出汗,但卻不肯脫掉外套。

在這個場景之中,任何一個細節不留神,都有可能導致不可挽救的嚴重後果。

齊唐看得出來,此刻的葉昭覺是非理性狀態,正因為如此,他必須保持高度警覺。

“你想怎麽樣?”

葉昭覺坐在床邊,一聲不吭。

齊唐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我想幹什麽你看不出來啊?”葉昭覺突然火了。

其實在她看見齊唐的第一時間她就後悔了,明明是她和簡晨燁的陳年舊賬,就算現在加上一個不知名的陌生姑娘,可是不管怎麽樣,齊唐是局外人。

無緣無故把齊唐拖入這個窘況,她也知道自己這次實在是太失禮,太越界了。

但是事已至此,她隻好硬著頭皮強撐下去。

“你受了什麽刺激?”齊唐刻意離她遠遠的,靠著牆仔細,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眼見她垂著頭,悶不做聲,他敏感的察覺到了一點方向:“感情問題?”

“你煩不煩啊齊唐,是不是男人?”她不耐煩極了,想起自己曾經不小心撞破他和Vivian在辦公室裏那件事,開始口不擇言:“裝什麽正人君子。”

齊唐的臉冷了下來,他不想和她做無謂的爭論。

“我不需要用睡你來證明我是男人。葉昭覺,如果你不預備向我解釋清楚來龍去脈,那我也就不必要浪費時間了。”

他邊說著,邊向門口走去。

在這個時候,葉昭覺站起來追上去,一把拉住了齊唐的手。

“等等。”她的聲音很低,已幾乎是在哀求了。

齊唐餘怒未消,仍然鐵青著麵孔,不發一語,但終歸還是停下了腳步。

不知道究竟是誰退讓了一點,誰又邁進了一點,等葉昭覺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齊唐的懷裏。

這是他們第二次擁抱,兩次擁抱之間仿佛隔著前世今生。

仍然是這樣潔淨清白的肢體接觸,沒有絲毫情欲的氣息,盡管發生在這樣曖昧的環境裏,齊唐的手輕輕的拍打著她的背,一下接一下,與她的心跳保持統一頻率。

她心中的愛與恨,錯亂和掙紮,不肯承認的挫敗感和抵死維持的尊嚴,都在這個擁抱中毫無保留的告訴了他。

雨水落入江湖,河流匯入大海,森林被陽光普照,植物舒展了第一片綠葉,她對他的信任,他對她的包容就像這些事情一樣自然。

這是他們之間渾然天成的密碼。

他低下頭看著她的臉,幾個小時之前哭過的臉仍然有一點浮腫,眼睛像是被大水衝洗過後的玻璃,清亮見底。

他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兒時養過的那條小狗。

然後,他輕輕的吻了她的額頭。

今夜她的放縱和越界,都因此被赦免。

“我或許確實不算君子,但也絕對不願意在這樣的情形中得到你,更何況‘得到’這件事,並非要和肉體扯上關係。”齊唐輕聲的說。

葉昭覺羞愧得不敢看他。

她的確應該感到羞愧——在齊唐的坦**麵前,當她看到那張照片上簡晨燁和那個女生的笑臉之時,理智已經**然無存。

在那個時刻,她的精神世界徹底崩塌,正因為如此,軀體才格外渴望得到常規之外的安慰。

如若靈魂倉皇無依,便隻有寄望於肉身登峰造極。

她想通過和齊唐的肌膚之親,去洗刷那張照片帶來的心靈恥感。

她想要攫取另一個人的溫度,來抵擋內心最深處散發出來的,凜冽的寒。

“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是會做這件事,要你情我願的做,這件事才美好。而不是像今晚這樣,你因為生別人的氣,為了想要報複別人,用這件事來泄憤。”

“要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但不是今晚。”

葉昭覺始終沒有說話。

不久前,他請人為她打掃了住所,給了她一個幹淨舒適的居住環境。

而這個晚上,他用自己的操守,清除了她內心的暴戾。

他們並肩躺在酒店的大**,窗外明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