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1]

在葉昭覺的記憶中,這是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個春天。

天總是灰的,連雲仿佛也比往年來得厚,來的重。

好像就在一夕之間,她失去了自己看重的一切。生活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全盤推翻,碾成齏粉。

多年來充斥在胸腔裏的鋼鐵意誌消失殆盡,從前活得那樣堅硬頑強,目標清晰明確,不外是為了同貧窮鬥爭,為了超越自己出生的階層,完成進化,得到一份體麵的,有尊嚴的生活。

如今她悶在小小公寓裏,昏天暗地,與世隔絕,如同把自己囚禁在一座孤島。

命運拉起大幕,各路人馬紛紛露出另一張麵目,葉昭覺的人生從那個雪夜劃分涇渭。

從此,2106門裏的葉昭覺是一個世界,門外,是另一個世界。

她是掉了隊的候鳥,同伴們都已經飛往了溫暖的南方,隻有她被獨自遺留在冰天雪地裏,她追不上他們了,也不想追了。

她曾無比向往自由,如今,她便獲得了自由——盡管她也認為這種自由等同於失敗,絕望,一事無成,但自由畢竟是自由。

齊唐發來信息,像是批評:葉昭覺,別拿墮落當自由。

搞什麽啊?葉昭覺嗤之以鼻,你現在已經不是我老板了,憑什麽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跟我講話。

但她連跟齊唐的嗆幾句的興趣都沒有。

這條信息,連同其他人發來的無數條信息一同被黑洞吞噬了,葉昭覺用無懈可擊的沉默回絕了這些在她看來通通是打擾的關心和慰問。

在這間公寓裏,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意義。

有那麽幾個瞬間,葉昭覺覺得自己的肉身已然衰老,可是起身一照鏡子,還是那張麵孔,連皺紋都沒多出一條來。

鏡中的自己,消瘦了不少。

正因為如此,五官反而比從前突出,眉眼分明,而不規律的飲食和作息結果直接反映到了她的臉上,現在,她的確是太過憔悴了一點。

盡管如此憔悴,但她麵部的線條卻比從前要利落,簡潔,眼神也更有力量。

葉昭覺有點難以置信,這很滑稽,也很荒唐,在經曆了那一連串的顛覆和打擊之後,她竟然比過去更好看了一點?

過了幾分鍾,她在心裏做出判斷:一定是錯覺。

在葉昭覺沉淪於自我消耗的這一段日子,其他人的生命進程卻並未有過一刻停滯。

住在對麵2107的喬楚,不得不強迫自己接受一個極其罕見的現實:她竟然——被另一個女生——給比下去了!

如果說對方真是國色天香,傾城絕色,她倒也無話可說

可是,一想起徐晚來那副裝模作樣,居高臨下的勁頭,喬楚就氣得心口疼,我有哪一點不如你?

我方方麵麵都不遜色於你,我甚至比你更漂亮,誰會不選我選你?

很顯然——閔朗。

嫉妒,使聰明的喬楚變得盲目而愚蠢。

她時時故意當著閔朗講徐晚來的壞話:“她啊,看著就很裝X。”

閔朗解釋說,她隻是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從小就這個性格,混熟了就好了。

見閔朗為徐晚來講話,喬楚更生氣了,誰要和那個裝X犯混熟啊:“你喜歡她什麽啊,就她那個萬年禁欲的氣質,我看也不像是你的菜啊。”

這樣簡單直接的人身攻擊,換來的就是閔朗針鋒相對的尖刻:“你有多了解我,你知道誰是我的菜?”

閔朗沒有說一句髒話,沒有一個惡毒的字眼,可是喬楚感覺到自己被深深傷害了。

不僅是因為他立場分明,全心全意地捍衛徐晚來。

更是因為在這樣的胡攪蠻纏裏,喬楚看到了自己的蒼白。

對於閔朗來說——她的感受是不重要的,她的自尊心是無須顧忌的,她對他的感情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她與那些成日死乞白賴待在79號能多和他說幾句話就眉開眼笑的姑娘們是沒有區別的。

簡潔一點,就是,閔朗是不在意她的。

推出這個結論時,喬楚覺得胸口悶悶的,想叫卻又叫不出來。

她拎起包,摔門而去,剛邁出前腳,悲哀感就更重了,因為她知道要不了幾天,她還是會再來到這裏。

一次一次,周而複始。

最初聽到徐晚來這個名字時,喬楚隻是略微吃驚,但並未意識到這是一個強勁的敵人。

直到新年夜裏,她與徐晚來在白灰裏劈麵相對,從那時起,她便開始心存芥蒂。

首先是不服氣,然後腦中冒出十萬個為什麽,再加十萬個憑什麽。

接著她知道了,這些問題,一一無解。

自此之後,喬楚和閔朗之間便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循環:她數次想撇清他,理性和感性日日夜夜撕扯著她,但最終,她又隻能一次次屈服於內心最真實的欲念。

自從愛上閔朗,她便發掘出了自己的軟弱。

那個像冰一樣的女孩子消失了。

某天夜裏她再一次假裝若無其事的去到白灰裏,也想做個了斷,於是開門見山地問:“你會不會和她徐晚來在一起,如果會,你告訴我,我退出。”

閔朗也不含糊:“不會。”

喬楚有點兒詫異,她看著閔朗,緊緊地攥住拳頭:“為什麽?”

閔朗背對著她,語調很平靜:“我們如果要在一起,不用等到今天。”

拳頭一下就鬆開了,喬楚又坐了下來,她心裏暗自盤算著——既然他們不會在一起,那麽我和他,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她完全忘記了自己來時的的目的,也忘記了那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那天夜裏,她又留在了79號。

次次都是這樣,進一步退一步,退一步又進兩三步。

閔朗被徐晚來挾持,喬楚又被閔朗綁架,而徐晚來和閔朗之間又若即若離——這個奇怪的局裏,人人都沒有自由。

喬楚日日都像是在跳樓機上,忽上忽下極速運作,失重,暈眩,膽戰心驚。

這是一個讓人倍感煎熬的春天,煎熬得讓你麻木得感覺不到煎熬,因為都他媽煎糊了。

這是葉昭覺發在朋友圈裏的一句話,喬楚看了好半天,不確定有沒有語法錯誤,但跟自己錯亂的心情還是非常吻合的。

她決定把葉昭覺從家裏拖出來,兩個被煎糊了的人一塊兒出去透透氣。

“昭覺,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吧。”

“不去,沒錢。”

“我有啊,不就是錢嘛,我有的是。”

“……”

入春以來,這是葉昭覺第一次正式出門。

體重驟減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她有點兒震驚地發現,舊衣服穿在身上都大出了一個號來,對於女生來說,這可算得上是因禍得福。

她隨便拎出一件黑色大衣鬆鬆垮垮的套在身上,又胡亂圍了一條深色圍巾,愈發襯得她皮膚蒼白。

頭發全部攏上去鬆鬆垮垮的紮了一個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整張臉小了一圈,全身上下一件配飾也無,看著倒也清爽利落。

2107的門一開,葉昭覺與喬楚一照麵,心裏便暗暗覺得慚愧。

同樣活得不痛快,但喬楚臉上卻沒有一絲愁容,她雙眼亮得發光,充滿了戰鬥氣息。

喬楚一看到葉昭覺,就露出了嫌棄的樣子:“你氣色也太差了,化點妝吧。”

葉昭覺搖搖頭,腦後的馬尾跟著甩了兩下,算了,給誰看啊。

“給自己看啊!”喬楚氣得戳了一下葉昭覺的腦門。

葉昭覺兩眼一翻白,我看自己這個樣子蠻順眼的,走啦!

兩人去了一家日料,喬楚興致勃勃地翻著菜單,這個要一份……唔,這個也要……啊,今天有這個啊,前幾次我來晚了都售罄了,今天一定要吃……啊,這個是新品吧,看圖片好像也不錯,我們也要一份吧?

葉昭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日料,來來去去不就是那幾樣東西,有什麽好興奮的。”

話音剛落,她就被喬楚拿酒水單拍了一下頭:“哎喲,幹嘛動手啊!”

喬楚看起來真像是要動手打人了:“你他媽的能不能別掃興。”

食過一半,喬楚揚起手來正要叫服務員添水,忽然看到了什麽,呆了一秒,揚起的手便尷尬的僵在了空中。

葉昭覺抬頭看到喬楚這個樣子,好奇地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這一望,望得她全身為之一顫,如遭電擊,連心跳的節拍都亂了。

她看見了齊唐。

世界太大,城市太小,命運也太愛開玩笑。

上一次見到他是在哪裏?葉昭覺陷入了一陣茫然,還是在那家私人咖啡館吧。

發生了些什麽事,她在空虛之中尋找那時的痕跡,可記憶太輕,太淺,模模糊糊隻記得卲清羽打了個電話過來。

可是在那之前呢?

一種本能的抵觸——葉昭覺強製自己停止回憶,不要再想了。

那段日子經曆的所有,都像是生命裏平白無故多出來的瘡疤,使她原本就悲慘兮兮的人生,又增添幾分猙獰。

她怔怔地望著齊唐,像被定住了一般,挪不開目光,三張桌子的距離之外,他正談笑風生。

當你專注地凝視一個人的背影,是不是隻要時間夠長,那個背影就一定會回過頭來凝視你。

她的眼睛裏湧起了輕輕的霧氣,而這時,齊唐轉過頭來,恰好看到了她。

不過幾分鍾的時間,而對於她,卻像是已經度過幾世輪回。

齊唐過來坐下,先和喬楚寒暄了幾句,然後才轉向葉昭覺:“很久不見。”

“也沒有多久。”葉昭覺刻意控製自己不去看他,聲音中有輕微的顫抖,不易覺察,如同在光線中飛舞的細小灰塵。

“世上已千年。”齊唐微微一笑。

這話自他口中說出來十分自然,絲毫不讓人感覺造作。

葉昭覺一直垂著頭,腦袋裏卻想起另一件完全不相關的事情。

她小時候,有一次在街上和媽媽走散了,熙攘的人潮很快將她淹沒。

她又急又怕,哪裏都不敢去,隻能站在原地等著,小小的個子還不及大人的腿長。過了好半天,媽媽才急急忙忙的找來。

她是在見到媽媽的時候才開始哭的,之前她一直癟著嘴,心裏明明怕死了,可硬是忍著沒哭。

現在,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時刻。

相逢來得太突然,彼此都有些措手不及。

葉昭覺全神貫注的盯牢手裏的手卷,目不轉睛,好像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東西。

可是胸膛裏的心跳,直到現在還沒有回複成正常的節拍。

更讓人意外的其實是齊唐,他往日一貫坦**大方,今天卻如此局促。

他好幾次試圖想要說點什麽,可都沒有說出來,隻有嘴角那一點若有似無的無奈笑意泄露些許端倪。

餐桌上的氣氛一時有點詭譎。

“你怎麽在這兒?”喬楚實在難以忍受這麽凝重的氣氛。

“噢,招待朋友。”齊唐說。

喬楚往齊唐來的那個方向瞟了一眼,不是女朋友。

“你們慢慢吃……再約。”最後兩個字,齊唐躊躇了一會兒。

他走了之後,葉昭覺噓出長長一口氣,如釋重負,現在她可真是什麽都吃不下了。

結賬時,齊唐順手把喬楚她們那一桌也結了,臨走也隻是隔著老遠揮了揮手。

喬楚眉開眼笑,運氣真好,蹭了一頓,而葉昭覺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送朋友回家的途中,齊唐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自己的表現,自我感覺風度還算維持得不錯,沒有失禮。

可是朋友卻開口調笑:“那位穿紅色衣服的美女,弄得你整個晚上心不在焉啊。”

齊唐哈哈一笑,哦?這麽明顯?我還以為不漏痕跡。

朋友拍拍他肩膀:“你一看見人家就神不守舍了。”末了,話鋒一轉:“不過,那位美女,確實是光彩奪目。”

不,不是她——齊唐心裏默默的反駁。

朋友所指的當然是喬楚,那麽顯眼的美貌,又穿那麽張揚的顏色,整間餐廳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對她側目。

可是齊唐的注意力卻隻放在了一旁那毫不引人注意瘦弱身影上。

她瘦了那麽多……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海中反芻著。

她以前不算是太出色的美女,可是一言一行皆有股渾然天成的狠勁,行事果敢,比男生還舍得拚命,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被她堅韌的氣質所吸引。

正是這個特質,使得她在這個美色至上的時代,輕易就能從一眾美女中脫穎而出。

她是個性遠勝於容貌的那一類姑娘。

可是今晚所見,她像是經過寒霜洗禮的植物,低落,無力,黯然。

齊唐回到家中,沒有急著去休息,而是在陽台上坐了一會兒。

曾經有過好些美女流連於這個寓所,起初也有歡愉,後來……不知道為什麽,總是發生爭吵。那些美麗的身影和名字,漸漸從他的生活中一個接一個的消失,像一陣青煙,或是一滴露水,未留下一絲痕跡。

他偶爾也覺得可惜,但至多也就到這個份上而已。

他討厭周旋、迂回、羅裏吧嗦的情感關係,他所在的星座更是以理性、冷酷、無情而著稱——而這些特質,他全部具備。

葉昭覺,她需要被人錘煉,鍛造,重塑原形。

齊唐覺得,自己有義務為葉昭覺做一些事情,也有權力為她做一些決定。

邂逅齊唐隻是這個春天給予葉昭覺的第一個意外,不久之後,簡晨燁的回歸將在她心裏引起更大的震動。

但在此之前,她不得不先應對最實際的困難:生活費已經見底,她眼看著自己就要山窮水盡了。

站在ATM機前,她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顯示的賬戶餘額。

那個可憐兮兮的數字,讓她有點不敢相信,又從左至右數了一遍,個,十,百,小數點後麵是千……她雙膝一軟,差點當場跪下。

好窮啊,窮得她都快哭出來了。

她先是在心裏檢討了自己一萬次,接著又聲討了這個殘酷的社會一萬次,可是罵完之後,那個數字還是一動不動的顯示在屏幕上,不懷好意的提醒著她慘痛的現實:

你沒資格再躲在公寓裏扮弱者,你要站起來,走出家門,咬緊牙關承擔人生。

生活可不是黃金檔的言情劇,女主角隻管化上美美的妝盡情傷春悲秋,自有英俊專情的男主角跑來雙手奉上一片真心,口口聲聲承諾你現世安穩,錦衣玉食。

他們絕口不談金錢,因為金錢庸俗,而真愛無價。

可眼下,葉昭覺窘迫得恨不得連視網膜都能明碼標價。

再這麽自憐自艾下去,一定彈盡糧絕,她終於振作起來,清醒地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

之前朋友們好心的勸慰和忠告,都不及現實扇來的這個耳光響亮有力。

生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房租水電煤氣通訊飲食,這些名詞將化作一張張具體的賬單像雪花一般紛至遝來。

你以為人生二字有多抽象?這些通通都是活著的代價。

因為種種情感破裂而半死不活的熬過了整個冬天的葉昭覺,終於在這個春日的下午幡然醒悟。

她並沒有資本忘卻現實,沉溺於小情小愛。

早在同齡人還完全不明白“貧窮”這個詞究竟意味著什麽的時候,她就已經透徹地領悟了這個詞究竟有多沉重。

沒錯,卲清羽那樣的家世才可以由著性子,把失戀鬧得驚天動地。

而她葉昭覺——打落牙齒要活血吞,長夜痛哭後沒有時間語人生。

清晨第一道光束照進窗口,她就得整理好儀容,投身於由人類構成的大江大海。

一針一線,一飯一粥,都隻得依靠自己的雙手。

命運從來都不公平,社會就是有階層,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反之,不過是極少數的幸運兒為了安慰平凡、平庸、貧窮的人們,而編造的善意謊言。

現在,葉昭覺隻有一個任務:想辦法,活下去。

她用錢包裏最後一點兒零錢,在路邊買了個烤紅薯。現在錢包裏隻剩下最後兩張紅色鈔票了,拉上拉鏈,癟得令人抬不起頭來。

手機響了,她一隻手舉著滾燙的紅薯,另一隻手艱難地把手機從包裏翻出來:“喂?”

“聽說你終於肯出關啦?”閔朗還是那麽吊兒郎當:“我還真想你了呢昭覺。”

“有事說事,煩著呢!”烤紅薯燙死人了,她十分不耐煩。

幾分鍾前她還在心裏默算,如果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工作,光靠吃紅薯為生,自己那點微薄的存款……還能支撐多久?

“喬楚說你現在能見人了,我本來還打算去你家看看你,不過吧,我們孤男寡女的……喂喂喂,別掛,你那邊好吵啊,你在外麵嗎?正好我和晚來在一塊兒,你來聚聚唄。”

葉昭覺剛想拒絕,話還沒說出口,那邊已經換成一把女聲:“昭覺啊,我回來到現在還沒見過你呢,過來吧。”

這個聲音,正是徐晚來。

葉昭覺可以跟閔朗直來直去,對他惡語相向,可是對徐晚來就絕對不行。

從很久以前,大家都還在青春期時,她們倆的關係就有點兒難以定論。

說是好朋友吧又覺得欠點兒親密,可是要說不太熟吧,又顯得太不把閔朗和簡晨燁放在眼裏。

彼時,她們二人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女,各自的性格中都帶有一點兒敏感和疏離,雙方對於交朋友這回事都不太主動,如果不是為著簡晨燁和閔朗,她們大概根本不會湊到一起。

正是中間隔著這一層,葉昭覺才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徐晚來。

按照閔朗他們給出的地址,葉昭覺坐了四十多分鍾的公交車才到達目的地。

從大範圍看,這裏屬於S城人流量最大的商圈,但根據手機上的電子地圖顯示,閔朗他們似乎又並不在商業街道或是百貨商店裏,葉昭覺隨著指示拐了七八分鍾,好不容易才找到。

“喂,昭覺,這裏。”

老遠就聽到閔朗的聲音,他站在一個獨門院子門口,笑嘻嘻的衝她揮著手,快過來。

無論什麽時候看見閔朗,葉昭覺都想深歎一口氣。

他啊,好像就是那種天生要讓別人難過的男生。

從年少時期開始,一路帥到現在竟然還沒殘,甚至常年黑白顛倒的作息都沒有能夠摧毀他的美貌。

小時候,葉昭覺一直認為,閔朗如果不拐一兩個女孩子跟他私奔,簡直愧對“青春”這兩個字。

這現年裏,圍繞在他身邊的女生一個個前仆後繼地淪陷,傷過心、流過淚、鬧過、吵過、可是從來沒聽誰說過後悔。

葉昭覺每每看見那些姑娘,總忍不住在心裏替她們惋惜——哎,怎麽辦呢,他可是隻屬於徐晚來啊。

跟著閔朗進了大門,眼前是一幢兩層樓的仿古紅磚建築,一麵牆上布滿爬山虎,院內環境靜謐清新,一陣風吹過,植物清香撲鼻。

雖然離喧鬧嘈雜的商業區這麽近,可是一聲汽車鳴笛都無。

鬧中取靜,確實是絕佳的地段。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葉昭覺被勾起了好奇心,暫時忘卻了賬戶餘額帶來的心靈創傷。

“晚來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做工作室,我陪她一起來看看。”閔朗麵上有種奇異神采,這件事好像比他自己所有的事情都來得要緊。

“工作室?什麽工作室?”她剛問完這個問題,徐晚來便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昭覺,你進來看看。”

葉昭覺側過臉去看著閔朗,在這一刻她的心裏湧起複雜的惆悵——是為了喬楚。

任何人隻要望上閔朗一眼,都能如同明鏡一般照見他內心所想。

他雙眼如琥珀一般燦亮,望向徐晚來的瞳仁裏有著未染塵埃的潔淨與赤誠。

這不是往常白灰裏79號的那個閔朗,這也不是那個風流成性的閔朗。

在這個瞬間,時光唰唰倒退,天空霧霾散盡露出湛藍底色,樹葉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油量光澤,他回到穿卡通T恤白色球鞋的清朗少年,麵對喜歡的女生,笑容裏有一點兒退怯和靦腆。

天上的雲飄了過來,又飄了過去,光線在他的眉目之間留下閃耀的印記。

那是往後這些年裏,誰都不曾看見過的閔朗。

走入正門,葉昭覺發覺這幢小樓是一座私宅,但尚未進行裝修,空空****,連牆壁都是原本的水泥灰色。

徐晚來從還沒有安裝扶手的樓梯上下來,閔朗十分自然地走到了樓梯底部,伸手就要去扶她,然而卻被徐晚來不動聲色的拂開了。

她穿一雙CL細跟紅底鞋,下起樓梯來卻如履平地,一身黑色,妝容清淡,留著利落的短發,與煙視媚行的喬楚是完全兩種類型。

葉昭覺靜靜看著徐晚來。

比起當年,她似乎沒有什麽顯著的變化,舉手投足依然充滿倨傲。但旁觀她與房屋經紀交談關於租賃的各項事宜,三言兩句,討價還價,拉鋸之間完全已經是成年人維護自身權益的派頭,哪裏還有昔日那個文靜女生半分影子。

齊唐說得對,世上已千年。

所有人的人生都在進步,隻有她葉昭覺還在原地僵立。

“知道你前陣子不太好,就沒去打擾你,現在身體怎麽樣?”徐晚來的口吻很客套,但未必不真誠,隻是這語氣……未免太像問候一個病人。

葉昭覺一轉念又覺得,一段糟糕的經曆和一場大病確實有共通之處,都需要時間消化負麵情緒,對抗病毒因子,恢複體能和元氣。

但她不想與徐晚來談論自己的私事。

來這裏的路上,她還一度覺得自己背叛了喬楚,無端端生出些愧疚:“閔朗說你想租下這裏做工作室?”

徐晚來環顧四周,點點頭說:“對呀,我們已經去看過不少地方了,我最中意這裏。空間足夠大,也沒有各種庸俗的家具裝飾要處理,一切都可以按照我的心意來布置,閔朗,你覺得呢?”

閔朗笑一笑,你喜歡就行。

葉昭覺非常不習慣閔朗這個樣子,這兩人搞什麽啊,秀恩愛也不分場合。

她急忙轉移順著先前的話題往下說:“可是這裏不太好找,會不會影響生意?”

徐晚來挑起一條眉毛,輕聲笑:“我隻做高級定製,伺候好一小撮名媛闊太也就夠了。”

聽到“伺候”這個詞,閔朗沒忍住皺了皺眉:“倒也不需要說得這麽卑微。”

嗬,徐晚來臉上浮起輕蔑的神情,並不是衝閔朗,像是衝著那些並不在場的客人們。

“話是不太好聽,可事實就是如此。我還算運氣好,父母一直全力支持我做。有些同學回來之後,要麽轉行,要麽開個網店,做些時下流行的爆款,吵的架比賣的東西還多。”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大概是物傷其類,語氣中有實實在在的悲哀。

徐晚來慢慢的踱著步子走到牆邊,空曠的房子裏回**著她的鞋跟與地麵撞擊的聲音。

她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著粗糙的牆壁,那個手勢既溫柔又勇敢,像是撫摸情人的麵孔,又像是撫摸舊年月裏的某一段心事,寬鬆的袖子隨著手臂動作而滑落,露出她纖細白皙的手腕。

葉昭覺在心裏輕輕“呀”了一聲。

那一年,閔朗的奶奶去世之後,他們三人陪同閔朗一起送老人的骨灰回鄉下祖屋。雖然是一件悲戚的事情,但因為有好友陪伴同行,所以閔朗的情緒還算穩定。

他們下午出發,前後坐成兩排,從沒見識過田園風光的簡晨燁和葉昭覺一路上盯著窗外各種新奇,興奮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竟有幾分秋遊的興致。

好在那天車上乘客不多,其他大人看他們畢竟還是幾個學生,也就沒有太過計較。

車程過半,葉昭覺說話也說累了,轉過頭去想找閔朗和徐晚來要礦泉水。

她剛轉過頭去,又一聲不吭的轉回身來。

簡晨燁不明就裏,疑惑的睜大眼睛,問她,怎麽?

葉昭覺衝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又眨了眨眼睛,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打擾到後麵的兩人。

後排的徐晚來靠在閔朗的肩頭已經睡著,秋日豔陽從車窗簾子的縫隙裏透進來,照在她側臉,依稀可見臉部邊緣的皮膚絨毛,她的睫毛像蝶翼般輕微閃動。

閔朗的手緊緊握住徐晚來戴著鐲子的那隻手,他側過頭去,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當年的那隻玉鐲,如今依然穩穩當當的套在徐晚來的腕上。

[2]

自從查過存款餘額之後,連日來,葉昭覺刷爆了各大招聘網站,個人興趣拋擲九霄雲外,專業對口與否完全不是參考標準。

她將個人簡曆投進一個個聯絡郵箱,懷著虔誠的心情等待著回音。

這就像是很多年前,人們把自己的心願和祝福寫在紙條上,塞進瓶子裏投入江河湖海,瓶子承載著希望順流而下,漂向未知的遠方。

眼前這些事情,對於葉昭覺來說並不陌生。

大四實習期,她和同學一起背著雙肩包去各個地方麵試,大家都愣頭愣腦,人生才剛剛揭幕,今天結果不好還有明天,明天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還有後天,反正條條大路都是活路,完全不值得憂心。

因為年輕,所以眼睛隻看生活中明亮的部分,有一種盲目的樂觀。

後來她被汪舸的摩托車撞傷,養傷期間被無良公司辭退,雖然失去經濟來源,可是身邊好歹還有簡晨燁的陪伴和寬慰。

身邊有一個人和沒有人,終究還是有些區別。

如今城池瓦解,盟友離她而去,她隻能獨自麵對這一堆廢墟,一磚一瓦再砌生活。

發完最後一封郵件,葉昭覺關閉網頁,合上電腦,整個人癱軟在電腦椅子上。

這時,她才感覺到饑渴,抬頭看看牆上的掛鍾,距離上一頓進食已經過去七個小時。

就是因為這樣疏於侍奉肉身才導致體重下降,精神萎靡吧……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能夠感覺到餓,並親自動手做點東西吃,這是再世為人的第一步。

終於停止墮落了——

她打開冰箱的時候,忽然想到早前齊唐發給她的那條信息,想象著如果是他說這句話,大概會是什麽神情和語氣。

嗬嗬,一定沒什麽好語氣,葉昭覺自認為對前任老板的刻薄性情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這是一個缺乏內容的冰箱,如果小區裏舉辦“誰家冰箱裏好吃的最多”比賽,這台冰箱一定因為自己的窮酸而在整個小區的冰箱們麵前抬不起頭來。

冷凍室裏有一隻速凍餃子的空塑料袋,大概是從前忘記扔掉了,塑料袋拿開,有小半塊凍了不知道多久的雞腿肉。

冷藏室裏更淒慘,連一個雞蛋一把新鮮蔬菜都都沒有,僅僅隻有一根脫水了的胡蘿卜,一個髒兮兮的馬鈴薯,還有,一盒尚未拆封的咖喱。

她走去廚房掀開米桶,所幸米桶裏還有點餘糧。

足夠了。

她擠出洗手液,認真地把手洗幹淨,這個行為裏包含著莊重的儀式感,以及某種堅定的決心。

用電飯煲燜上米飯。

微波爐將雞腿肉解凍,焯水。

胡蘿卜先在清水裏泡上幾分鍾盡最大可能恢複生機。

馬鈴薯削皮,切塊,之後一並泡在清水裏防止氧化。

從鍋裏撈出雞塊把浮沫衝洗幹淨,加入鍋裏的油,倒入雞塊翻炒片刻,再加入胡蘿卜塊和馬鈴薯塊繼續翻炒,然後加適量開水,拆開咖喱的包裝,倒入粉末攪拌至均勻,最後,蓋上鍋蓋燜煮。

葉昭覺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身體像是有一套自動的機製,雖然已經很長時間不下廚了,但是每個步驟都了然於心,信手捏來。

人生中有很多技能一旦掌握,無論荒廢多久,至多不過生疏,絕對不會忘記。

現在,她隻需要耐心等待一刻鍾。

機場的國際到達大廳,電子屏幕上依次顯示著航班落地的訊息。

盡管已經是深夜,但到達廳的出口依然擠滿了前來接機的人,有些麵孔上充滿了期待,也有些麵孔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抵抗著疲倦。

簡晨燁和辜伽羅一同拖著行李箱走出來,很般配的樣子。

他們都沒有通知任何人來接機,一起走去出租車載客區排隊。

在飛機上睡了很長時間,兩個人都不覺得困,被夜風一吹反而更加清醒。

簡晨燁看見辜伽羅裹緊了身上的駝色羊絨披肩,便問了一句:“是不是很冷?”

辜伽羅笑著搖了搖頭,齒如編貝,一雙漆黑的眼睛在五官之中尤為突出,她的神情像是想要說點什麽,可又作罷。

在異國和小小的飛機艙裏,已經講了太多話,落地的那一刻就是回到充滿距離感的現實世界。

辜伽羅很明白什麽叫此一時,彼一時。

她心裏暗暗告誡自己,無論對簡晨燁多有好感,都應該保持一點矜持,“分寸”是成年人交往的第一要則。

況且……有一件事,在她心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離開巴黎的前兩天,辜伽羅提議一起去上馬萊區走一走。

她計劃先去參觀博物館、畫廊,或者設計師們的店,逛累了就隨意找家露天咖啡館下來,總之是要閑適的度過一個下午。

她第一次來巴黎是隨父母一起,當時年紀小,走馬觀花也挺開心,後來整理旅行的照片,對照資料,不免覺得遺憾多多。

她興致勃勃的和簡晨燁講:“我查過資料,那個街區經過了繁榮的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的前半期,在法國大革命期間被當時的貴族和布爾喬亞遺棄。上世紀九十年代,當時的文化部長——叫什麽名字我可不記得了——下令翻新重修。這幾年,有不少年輕設計師都把工作室安置在那裏,我想一定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