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比縱火更可怕的事是縱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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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盧佳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倉皇地竄來竄去,她的心焦躁、喧囂、一團亂麻。每天在父母麵前唉聲歎氣、茶飯不思、愁眉苦臉,但他們就的鐵定了主意不吃她這套。盧佳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前些日子要減肥都沒瘦下來的臉現在還真的有了尖下巴,剛想要歡喜一下的心情就又跌到了低穀。
“幹脆我去沈映年上學的城市,找個工作守著他?”盧佳天真地說。
韓飛嗤笑一聲:“你能做什麽工作?端盤子洗碗?再說你一個小工,他更是看不上你了。”
“一想到要分開幾年,我就鬧心!”盧佳抬手往自己的額頭上重重一拍:“指不定他那時候就忘記我了!韓飛,我真想把自己打包成他的行李!”
韓飛垂了垂眼:“就有那麽喜歡他?!”
“喜歡!好喜歡!我覺得我都可以為他去死!”盧佳苦澀一笑:“看到他,我的心就砰砰地直跳,覺得自己像要生病了一樣。”
“可是他有女朋友,他喜歡別人!”韓飛突然發飆,站起來厲聲地說。
“我不管!他喜歡別人是他的事,我喜歡他是我的事!”盧佳不甘示弱地跳起來,瞪著韓飛。
他回瞪著她,把書包拿起來砸到她腳邊,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真賤!”
盧佳怔了一下,語氣淡了下去,自嘲地說:“連你都看不起我了,我真是沒得救了!”
“你就不能清醒一些?”韓飛抓住她的肩膀,厲聲地說:“你的心裏就隻有他,為什麽不看看我……我跟你這麽多年的朋友!!”
“我知道你為我好!”盧佳無奈地撇撇嘴:“我媽也說為我好,我爸也說為我好,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為自己好!我就是喜歡他,就是想跟他在一起,算了,讓我自甘墮落,你們都別管我了!”
“我不想看著你受傷!”韓飛幾乎是咆哮著說,他的眼裏有破碎的淚光。他覺得自己真是失敗,他在她的身邊呆了十多年,卻抵不過另外一個人的幾個月!他們朝夕相對,他們共同經曆了那麽多事,有那麽多美好的回憶,但是另外一個人卻占滿了她的心。他被一點一點地擠出去,也許他從來沒有走進過她的心裏,這才是他感覺最悲哀的事。他算什麽?他是什麽?他不要隻拿著朋友的旗號,這麽悲傷地聽她說起對另一個人的感情。好殘忍。
“也許有一天我真得傷透了,說不定就能忘記他了。”盧佳幽幽地回答,臉上是一片悲傷的茫然。
從嚴小舟那裏知道沈映年要離開的日子,但是所有人都像是達成統一意見一樣不告訴她,沈映年到底是去哪座城市,到底是被哪所軍校給錄取。就好像隻要沈映年一離開這裏,就將要被抹掉所有的痕跡,消失在人海茫茫。
夜裏,盧佳總是睡不著。她的手在隱隱的疼,抬起來可以看到上麵淡褐色的疤痕在掌心間扭曲,這是因為沈映年才受的傷,每每思念他的時候,她就抬起手來看看。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竟然會這樣辛苦,但即便如此,她卻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到底是她的勇敢還是她的愚蠢呢?也許遇到不愛,就理智的收回自己的感情,其實比繼續愛更難,還要難。
沈映年依然躲著盧佳,他甚至申請去換了宿舍,這下盧佳就算半夜出現也找不到他了。每天嚴小舟他們都會看到,盧佳隻要放學後就跑到他們宿舍門口來,坐在台階上把作業本攤在膝蓋上,一邊寫作業一邊等。她穿著橘色的羽絨服,裹著櫻桃紅的圍巾,臉被凍得蒼白,嘴唇青紫,坐得久了,她站起來一下,腳凍得僵麻。起初有人來過問,後來大家都知道她是首長的女兒,也就作罷了,這件事到底被傳到盧政民的耳朵裏,他氣得要去把這麽丟人的盧佳給拖回來,但楊蓉秋阻止了他。她告訴他,拖得了一次又拖不了兩次,再說女兒心裏也難過,就讓她自己經曆這些吧。
盧政民也知道女兒最近情緒很低落,每天在家都失魂落魄的,他倒是寧願她像以前那樣嘻嘻哈哈,惹是生非,至少那時候的她沒有煩惱很快樂。但他也隻能聽之任之了。
沈映年當然也知道盧佳每天都坐在營區裏等他,遠遠地他看到她,看到她小小的身影縮成一團,她冷得直跺腳,冷得直把手放在嘴裏哈氣,冷得一邊鼻涕一邊咳嗽。好幾次他都忍不住要上前去,但腳步緩緩地停了下來,他終於知道了,比有一個恨你的人更糟糕的事是有一個太喜歡你的,他非要逼著自己心狠,逼著自己去做不願意做的事,讓自己殘忍和決絕!隻是為了,讓她忘記他!
“給你!”這天盧佳又要去營區的時候,韓飛攔住了她,他往她手裏塞了個暖手寶。
盧佳接過來,嬉笑朝韓飛打過去一拳:“還是你夠意思!”
韓飛把她的圍巾理了理:“別感冒了!”
“知道了!”盧佳揉了揉有些酸楚的鼻翼:“韓飛,要是你以後喜歡上誰,我一定幫你追到她!真的,我發誓!”
韓飛艱澀一笑:“先管好你自己的事!”
盧佳抱著暖手寶又到營區的時候,嚴小舟忍不住說:“外麵冷,到裏麵坐著寫作業吧!”
“不用,一會兒沈映年看不到我!”她笑著說。
“小佳,”嚴小舟“唉”一聲,“你說你真的挺好的,又漂亮,性格又好,好多人都喜歡你,幹嘛非要在一棵樹上吊著?”
盧佳瞪了他一眼:“是沈映年來讓你說的?”
“不是,真不是!”嚴小舟立刻否認:“我們都看不下去了!這冷的天,你這樣會生病的。”
盧佳垂下眼,手裏緊緊地攥著暖手寶,幽幽地說:“你們都很關心我,可是,沈映年為什麽不出來?”
嚴小舟再歎一口氣,“實話跟你說吧,今天晚上我們給他踐行,他明天就走了!你明天就別來等他了!以後你想來找我們玩,我們都在,隨時都可以!”
盧佳驀然地抬頭:“他明天就走?!不是還有好些天嗎?”
“就是提前了!”
“這麽快?!”盧佳喃喃自語,渾身發軟,手腳冰涼,幾乎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小佳,你是好姑娘!我們都很喜歡你,真的!”嚴小舟勸慰道。
“你能幫我給沈映年帶個話嗎?”盧佳虛弱地說。
嚴小舟點頭:“行,你說。”
“讓他給我五分鍾,就來見我五分鍾!我在海邊等他,如果他不來,我就跳到海裏去!”
“別衝動!”嚴小舟一下緊張起來:“小佳,你可別想不開!我會告訴他,一定告訴他!不過你真的別做傷害自己的事。”
盧佳踉蹌地站起來,木然地朝前走去。
“小佳……”嚴小舟在身後喊著她,但她置若罔聞。她的背影在蕭瑟的風裏,就像一張紙,又薄又脆,嚴小舟跺跺腳,趕緊跑去找沈映年。他們誰到知道,她是個一言既出就會勢在必行的女孩,她的這種執著讓人抓狂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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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佳站在礁石上,不遠處停著一艘又一艘的軍艦,海風夾著腥味撲麵而來,海浪摔在礁石上,摔出一浪比一浪高的聲響。墨色的天際就像一整塊布壓住了世界,壓得地透不過氣來,沒有一顆星,隻有各種黯淡暗沉如蜉蝣生物在四處遊**。她剛想張口,風就灌進了她的嘴裏,灌進她的身體裏,凍入骨髓,心裏是如霜一樣的清冷孤寂,她把手圈在嘴邊,大聲地喊著:沈——映——年——
沒有回音,那些聲音就像被扔進海裏的石頭,悄無聲息。
她用手指摳著礁石上的一小塊,那些堅硬刺得她手指疼痛,也許她隻是想要一種疼去壓住心裏的疼,隻有身體疼了,心就不那麽疼了,可是心髒在這徹骨的寒裏凍得生疼生疼的,就跟刀子剜著一樣。她知道他不喜歡她,但假如隻有一點點,假如能待在他的身邊,她已經很滿足,已經滿是歡喜。
她從小在這裏生活,她以為她對這裏熟悉透了,卻在這一刻感覺到了陌生。她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了,她的心情,她的模樣,她的想法,她的感情,這些都是她嗎?好像昨天她還隻是那個騎著單車飛馳的女孩,還是那個蹭蹭爬樹歡顏舒展的女孩,今天怎麽一切都不一樣了。
是從遇到沈映年開始,那時候是夏天,密密麻麻的陽光,薔薇花,梧桐葉,青草的氣息。也許我們都是這樣的,粹不及防地與命運相遇。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她的心就像一灘水母癱在那裏,她想,他不會來了。就算是五分鍾他也不願意給她,他討厭她,憎惡她,如一堆垃圾想要甩掉她。
她站了起來,站在礁石上,展開手臂,就像一隻大鳥一樣。
“小佳!”沈映年的聲音就像從千年之外傳來。
盧佳緩緩地回頭,看到沈映年匆忙地朝這邊趕來,即使在昏沉的光線裏,她依然覺得他是如此地閃亮,他渾身散發著光芒,就像神一樣的偉岸。
她喃喃地低語:“你終於來了。”
她朝他露出深深的微笑,後退一步,麵朝著沈映年倒向了大海。墜落。不斷地墜落。就好像流星滑落的軌跡,帶著絕美的姿態。
就算她再強大,但悲傷還是擊潰了她。
她視如生命的人,就要離開。
她覺得,她的世界熄滅了。
原來這個世界上有比縱火更可怕的事,那就是縱身!如飛火撲火奮不顧身,隻為那心中最美好的亮點,刀山,火海,甚至是地獄,都可以不顧一切地躍下,哪怕萬劫不複。
這徹骨的惆悵,全部、全部都是因為他。
如果時光可以流轉,一切可以推翻重來,她還願意遇到沈映年嗎?是的,她還願意,即使她會狼狽得連自己也不齒,悲傷得連自己也不忍,但她還是願意遇到他,喜歡他,因為如果沒有他,她的生命就隻是一朵開得平凡的花,而不會為了誰而竭力怒放的花朵。
在迷迷離離裏,在昏昏沉沉裏,她感覺到有一雙大手托起了她,好溫柔,這雙手一定是來自沈映年,她的唇邊甚至露出幸福的微笑,她想說,沈映年,我喜歡你!可是她發不出聲響來,她的嗓子被捏住了,她的身體被束縛了,她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半空中,輕得如一枚羽毛。
“小佳,”她聽到沈映年一聲一聲地呼喊。她笑了,但她就是沒有回答,她想要多聽一聽,沈映年,再多喊幾聲,好嗎?你的聲音是天籟,我想聽,我很想很想聽。
她感覺到沈映年緊緊地攬她入懷。她在做夢吧,她想這一定是一個夢,不過這個夢太美好了,她不願意醒來。她在他的懷裏,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撲通撲通,很吵。
“小佳,小佳!”聽到很多噪雜的聲響時,她終於掙紮著睜開眼睛。白灼的燈光刺到她眼裏,有些生疼,她眨了眨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環顧四周,是父母,是韓飛,是醫生,是護士,卻獨獨的沒有沈映年。
“媽,沈映年呢?”她虛弱開口。
“你病了,要好好休息!”楊蓉秋難過得哽咽起來。
“媽,沈映年呢?”
“別說太多話,你還很虛弱!”楊蓉秋輕聲地哄著。
“媽,告訴我,沈映年呢?”她掙紮地要坐起來,被母親趕緊扶住。
“你有沒有點出息?為了個男人就要死要活的!要死就給我死遠一點!”盧政民厲聲吼道。楊蓉秋立刻把他推出去,“孩子都這樣了,你還在罵!難道你非要看到她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就給我少說兩句,否則我跟你沒完!”
韓飛伏下身子,給盧佳撚撚被子:“你都昏迷兩天了,高燒到四十度,太嚇人了!”停頓一下,韓飛遲疑地說:“他已經走了,昨天。”
“韓飛,相信我嗎?我不是想死,我也不會自殺,我就是想用這種辦法留住他!”盧佳的眼淚湧了出來:“可是我留不住。”
“小佳,忘了他吧!”韓飛握住她的手:“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多快樂!”
盧佳的眼淚不斷地湧出來,她的心都碎了。就算她拿生命去賭,但沈映年依然離開了,沒有片言沒有片語,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去了那裏。
“韓飛,我是不是讓人很討厭?”
“怎麽會?”韓飛淺笑一下:“至少我一點也不討厭你,別想太多了。知道嗎?你高燒四十度的時候我都怕你會聾掉,還記得我們小學時的一個同學李誌鵬嗎?他就是因為發高燒後來就聽不見了。幸好你醒來了,幸好你還能聽到我的聲音。”
知道盧佳出事後,他幾乎要魂飛魄散了。那麽冷的天,那麽冷的水,她竟然能夠跳到海裏,她怎麽可以對自己做這種事?他真的很想要狠狠地揍她一頓,他氣急敗壞地衝到醫院卻看到她麵如死色地躺在病**,點滴一滴一滴地流進她的身體裏,他幾乎覺得她已經死了。他跟她說話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看著站在她身邊的沈映年,他怒吼一聲“都是你!”抬起手就打過去一拳,這一次沈映年沒有躲閃,他的臉上狠狠地挨了一拳,卻隻是踉蹌一下,依然低垂著眼靜靜地注視著盧佳。
“韓飛,住手!”楊蓉秋攬住韓飛,頭也不抬地說:“小沈,你先走吧!”
“我想在這裏等到小佳醒來。”沈映年低聲地說。
“我不希望你跟小佳再見麵了!她已經搞成這樣了,我不想她再受到傷害!”楊蓉秋聲音裏不無指責。
“小沈,這件事跟你沒關係!”盧政民歎口氣:“小佳的個性就是這樣,是該讓她吃點苦頭。”
“對不起!”沈映年自責地說。
盧政民拍拍他的肩膀:“謝謝你救了她!以後,就不要在見麵了!”
沈映年緩緩點頭,對盧佳說:“你一定要好起來!”轉身離開的時候,沈映年回頭再看了一眼病**的盧佳,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強烈的感情,如果說沒有被感動那是假的,她的執著,她的熱情,她的美好也讓他心生溫暖,但他也知道,他不可能跟這個女孩發生什麽。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太遠了。
在海邊看到盧佳的時候,他還在想要跟她說些什麽,她那卑微的“五分鍾”的要求讓他根本沒有辦法拒絕。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她就已經用了最決絕的方式向他表達自己的內心,她倒下去的時候,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跳進了海裏。
太黑了,他在海裏根本看不清她在那裏,驚恐慌亂讓他隻是不停地下沉,不停地尋找,當他觸碰到她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如果她活著,隻要她活著,他什麽都願意答應她!他不會再躲著她,不會再避開她,不會再跟她說那些決絕的話了。她說過喜歡他就是她自己的事,好吧,他允許她喜歡他,隻要她活著。
他托起她浮出海麵,冰涼的海水就像荊棘一樣刺著他的肌膚,他冷得直打寒顫,覺得自己都要被凍僵了。好不容易他抱著她到了海灘,他努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雖然他牙齒抖得咯咯做聲,手指好像麻木不聽指揮。他摸摸她的心跳,探探她的脈搏,她一動不動地在那裏,隻有微弱的生命跡象。他深呼吸,開始給她做心髒複蘇,抬高她的頸項,雙手交叉地壓在她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用力,但盧佳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不斷地壓著,不斷地壓著,捏著她的鼻子,往她嘴裏吐氣。盧佳,醒來,快醒來!你一定要醒!他的心裏哀求著,就像那麽多那麽多次她哀求著他一樣。
海浪更加洶湧了,呼嘯的聲響席卷了一切,寒風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封起來。
他不斷地重複著,擠壓,擠壓,擠壓。
終於,嗆在盧佳肺裏的水終於被擠壓了出來,她猛咳一下吐出一大口海水,就像缺氧一樣開始猛烈地呼吸,他扶起她來,頭朝下拍她的後背,讓她咳出不少的海水來。但她始終昏昏沉沉,太冷了,她幾乎沒有體溫,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
“你不會有事,小佳,我不允許你有事!”他對她說。抱著她奔向醫院的時候,他想起那次她知道他的眼睛有事是說的話,她說她要把她的兩隻眼睛都給他!這個傻姑娘,她怎麽可以對他這麽好,怎麽可以讓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和自責?他還記得初見她時的情景,她騎著單車從那麽高的台階上叫囂著下來,背景是那麽明媚的陽光,是那麽多青蔥的枝葉,她雖然在尖叫但臉上竟然沒有驚懼的表情。她就像一頭小獅子一樣,闖進了他的生活裏。
“沈映年,”即使在她昏迷的時候,她的囈語依然是他的名字。
“我在!”他急切地回答她。
“沈映年。”她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她陷入在自己的世界裏。她的眉頭緊蹙,因為冷她不由地朝他的懷裏縮了縮,想要找一個溫暖所在。
“小佳,忘記我吧!”沈映年輕聲地說。雖然在倉皇的時候他曾經對自己說,允許她繼續喜歡自己,再也不會冷淡她,但當理智重新回來,又占了上風。他清楚的知道,她隻有忘記他,才能重新明媚起來。
他願意讓她回到以前的自己,所以,他要她,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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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就像一匹野馬,隻是狂亂地奔馳。又過了一個四季,盧佳已經是高二的學生了,她的個子又高了一些,胸脯逐漸飽滿,倒是娃娃臉,讓她還是糾結。
“照相的時候太吃虧了,別人都是小臉,就我,像個大餅子!”她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在沈映年起初離開的日子裏,她安靜極了,就像瀕臨絕跡的樹熊,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外套裏終日不語。韓飛說帶她去玩,她拒絕,他舉著他們小時候玩過的那些小物件,彈弓、木槍、吹將的小人……他說,小佳,你還記得這些嗎?你每次都把這些東西亂扔,可我都留著,我總是在想有一天你如果又想玩了,想找它們了,我立刻就能把它們放到你的麵前。
盧佳淡淡地笑了笑,搖頭:“我都不記得這些了,真的。”
韓飛被她擋在房間外。他站在她的門外,手緊緊地蜷縮起來,他抬手朝牆上砸過去,他恨。但他不知道該恨誰?恨盧佳心裏總是想著別人嗎?恨沈映年對盧佳的冷淡絕情嗎?還是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心裏憋著一口氣,想要砸掉什麽,毀掉什麽!他真是鬱悶極了。
不過盧佳漸漸地恢複了過來,她又像以前那樣愛說愛笑愛鬧了,跟他打打鬧鬧的時候毫不手軟,隻是她還是常常提起沈映年來。她用了很多種辦法打聽沈映年的消息,上網去搜,打114查詢,甚至想著要灌醉她爸,從他那裏探聽消息,但盧政民喝酒從來不醉,她的這個小心思也從來沒有實現過。
在盧佳的心裏,始終堅信她一定能夠找到沈映年。她還真的在網上找到好多個名叫“沈映年”的人,不過再仔細了解後就知道不是了。在私下裏,楊蓉秋和盧政民也談過,他們看到盧佳的情緒好了很多,也暗自高興,覺得她已經慢慢地忘記了。
不過楊蓉秋很快就知道,她錯了,女兒在遍找沈映年的消息不得後,又有了新的花樣。接到班主任要請家長過去談談的電話後,她還隻當是盧佳在學校裏又闖了禍。說起盧佳的成績來,他們也都不做什麽指望了,她從來都是中等,不上不下,倒也是穩定。其他的,隻要她平平穩穩的畢業,就算隻是考個一般的大學他們也已經很滿意了。
從班主任那裏,楊蓉秋聽到“盧佳在跟同學談戀愛”這件事時很錯愕,直覺地回答:“這不可能。”
班主任有些不悅:“難道還是我們老師誣陷她不成?”
楊蓉秋訕訕地說:“陳老師,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有點突然,接受不了。”楊蓉秋隻是覺得盧佳對沈映年的感情那麽深厚,怎麽又會突然地跟別人談起戀愛。思忖一下,也有可能,她表麵上好了,其實內心依然傷心,所以“破罐子破摔”地跟別人談戀愛。一想到這裏,她隻想捶打女兒幾下,怎麽這麽不省心?
“我已經找盧佳談過了,雖然她承認了這件事,但態度非常不好!”班主任嚴厲地說:“教育應該是學校和家長兩方麵的,不能隻是把學生放在學校就不管了!現在是高二了,盧佳的成績考大學很危險,她要是再這樣下去,就把自己給毀了。”
“是是是!”楊蓉秋頻頻點頭,“我們一定好好管束她!”
“盧佳其實很聰明,頭腦靈活,又很有組織能力,班上的好些活動在她的帶領下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隻是在學習上她太不用心了!”班主任緩了緩語氣:“跟她談戀愛的那個學生,也是個讓人頭疼的孩子,就是家裏條件好從小被寵壞了!”
楊蓉秋聽到老師含沙射影的一番話,臉上一陣汗顏,“是我們家長沒有做好,給老師添麻煩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批評她。”
“其實現在的孩子呢對感情懵懂是很正常的,班上其實也有這樣的事,我們也不要把它當成洪水猛獸,一定要正麵引導,如果孩子們能夠互相幫助,共同進步這也算是件好事!”
“我們一定正麵引導!”楊蓉秋立刻地說。
從學校回來,楊蓉秋一直在想該怎麽和盧佳談,還沒有想好,盧佳已經放學回來了。她顯然已經知道母親到過學校的事,一回家並沒有躲閃反而是有種“就等你”的感覺。
“小佳,過來,”楊蓉秋盡量讓語氣平緩一些。
“什麽?”盧佳立刻古來,她的臉上還帶著一些笑容。
“今天你們老師找過我了。”
“是嗎?”
“你是不是在跟同學談戀愛?”楊蓉秋直截了當地問。
盧佳聳了聳肩,沒有回答,當是默認了。
“媽媽想聽聽你的想法,你是真的很喜歡他,還是,隻是為了與我們作對?”
盧佳漠漠然地說:“我為什麽要和你們作對?”
“你知道原因的。”
“那好,你們告訴我,沈映年在哪裏?”盧佳昂著頭,沒好氣地問。
“果然是因為他!”楊蓉秋心裏一緊。一年過去了,還以為女兒淡忘了沈映年,卻沒有想到她現在竟然還惦記著他。
“你們不是不許我談戀愛嗎?我偏要談!隻要你們不告訴我沈映年在哪裏,我就一直談,一直談!”盧佳豁出去地說。
這時門突然被打開,剛才他們的談話正好被在門口的盧政民聽到,他怒氣衝衝地上來抬手就刮了一個耳光過去,打在盧佳的臉上清清脆脆的一聲。
“老盧!”楊蓉秋趕緊上前護住女兒:“你怎麽可以打孩子,有話好好說!”
“你聽聽她說的話!還學會威脅父母了!”盧政民氣得手又要扇過去,被楊蓉秋給攔住。
“讓他打!”盧佳哭喊著:“打死我算了!反正我就是個丟臉的女兒!可我做錯什麽了?我就是喜歡他,我喜歡他!媽,我可也想好好學習,但我的心靜不下來!!”
“小佳!人家不喜歡你!你怎麽這麽死心眼呢?”楊蓉秋艱澀地說。
“我不要他喜歡!我隻是想知道他在那裏!媽,我求您了,您就告訴我吧!”
盧政民推開楊蓉秋,抬手又打了盧佳一巴掌,“沈映年,沈映年!你相不相信你再提他,我就讓他連軍校都上不成!”
“爸!”盧佳哭得聲嘶力竭:“你要是敢,我就死你看!”
“死死死!你去呀!”盧政民氣急敗壞,四下張望要找棍子來打盧佳,他真是被氣昏頭了,這個女兒真是他前世的冤孽,這一輩子來折磨他的,養到這麽大,竟然要拿“死”來威脅父母!她要什麽時候才能懂事,才能知道父母是為她好呢?
楊蓉秋攔住他:“老盧,你冷靜點!”又對盧佳使眼色,讓她進房間去。盧佳瞪了他們一眼,捂著臉衝進房間“咚”一聲關掉門,哭得地動山響。
客廳裏楊蓉秋把丈夫拉到沙發上坐下,他氣得青筋暴跳,臉也漲得通紅。楊蓉秋趕緊倒杯茶給他:“跟孩子氣什麽?再不聽話也是我們的女兒!”
“為了個沈映年,她竟然把我們當成敵人了!”盧政民端著茶,剛放到嘴邊又重重地頓到桌上,心裏的火氣蹭蹭蹭地怎麽都壓不下去。
楊蓉秋壓低聲音:“沒見到女兒瘦了嗎?”她歎口氣,“你以為她心裏好受呢?天天還想著那沈映年呢,有時候我看她坐在那裏,一坐就好半天,我也難過呀!小佳是真的很喜歡他,阻止也沒有辦法,隻會讓她對我們心生怨恨。”
“人家都不喜歡她!”盧政民稍微平複下情緒:“小沈跟我說過,他有女朋友,他隻把小佳當妹妹看,人家都說得這麽清楚了,她還在那裏死乞白賴的!我們不攔著她,看著她再去糾纏人家,再丟臉?再尋死覓活?”
“但現在不告訴她,顯然也不是辦法。”楊蓉秋為難地說。
“不就是失戀嗎?堂堂一個軍人世家的孩子,這點風浪都經不起?”盧政民厲聲說。
“小佳是實心眼!”
“我看她是缺心眼!”盧政民沒好氣地說。
盧佳在房間裏哭得稀裏嘩啦,一賭氣把桌子上的所有東西都給掃到地上,劈裏啪啦地弄出很大的聲響,但父母在外麵就像沒聽到似的。她氣得直跺腳,看到語文課本,幹脆撕了個稀巴爛,她不念書了,不考大學了,她就是要跟他們作對,就是要讓他們丟盡了臉!
兀然地,她停了下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一本攤開的本子上。那上麵赫然地寫著桑離的地址,那還是去年她從沈映年那裏偷偷抄來桑離的地址,然後讓韓飛在本子裏不斷地模仿沈映年的字跡。
她真是傻了。桑離一定知道沈映年在哪裏,對,她怎麽忘記去問桑離了!她的心裏有火花在閃爍,剛才還哭得肝腸寸斷的人現在已經眉飛色舞了。她趕緊翻自己的錢包,看裏麵有多少錢,再翻了翻儲蓄罐,加起來也就隻有幾張紙幣,有些沮喪。去桑離的城市就算坐火車來回也要好幾百,她這點錢是遠遠不夠的。下意識裏,她立刻想到了韓飛。不過她忘記了,前幾天她才跟韓飛又吵架了,因為她和陳景浩談戀愛的事。
那天放學後,韓飛的臉一直很陰沉,她跟他說了好幾句話,他都沒理。
盧佳踢了踢他的單車:“再不說話我就走了!”作勢她就要跨上自己的單車。
“你是不是在跟陳景浩談戀愛?”韓飛冷冷地問:“有人說看到你們周末在海邊,還,還手牽著手。”
盧佳“撲哧”一聲就笑了:“是我牽手,你臉紅什麽?”
“盧佳!”韓飛瞪她一眼:“你到底想幹嘛?”
“你也知道陳景浩一直在追我!我閑著也是閑著,反正就是玩玩!”盧佳玩世不恭地說。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隨便了?”韓飛氣極。
盧佳捅捅他腰:“想挨揍嗎?”
“如果你想玩,為什麽……”韓飛停頓一下:“為什麽不可以是我?”
盧佳“撲哧”再笑一聲,就像是在聽個大笑話,“韓飛,我知道你想幫我!但就是因為我們太熟了,別人不會相信的。”
“那陳景浩就可以?”
“我跟他說了,我隻是想跟父母作對,他們一直不告訴我沈映年的下落,氣氣他們的!”盧佳毫不在意地說。
韓飛冷冷地看她一眼:“小佳,我以為這一年來你變成熟了,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你還是不懂事,還是很幼稚!你以為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你的?但你有沒有想過,就算告訴你了又能怎樣?你以為還像在軍區大院裏那樣你天天都可以去找他?!纏著他?!”
“我隻是想知道他在那裏!”盧佳愣了一愣。
“你真的好自私!”韓飛心中一慟,不知道應該憐憫她還是自己:“你隻想到你自己,你想過別人的心情嗎?甚至是沈映年的?你對他的喜歡對他來說,隻是負擔!你纏著他,隻會讓他煩不勝煩!”
“我不管!”盧佳失聲叫出來:“我就是忘不了他!我做不到!除非我失憶!”
韓飛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就算你跟陳景浩在一起也沒有用,沈映年,他不喜歡你!”
“韓飛!”盧佳厲聲地說:“你到底怎麽回事?!我以為全世界就你會幫我,但現在連你也要來戳我的傷口?!”
“我是想你清醒過來!”
“為什麽要清醒?!我覺得這樣挺好!我不覺得自己可憐,不覺得自己狼狽,不覺得難過!”她激動地說:“我寧願一輩子都這樣,不要你們管!”她真是昏了頭了,她和全世界都為敵了,她和所有的人都對立了,家人,朋友,她把所有的刺都刺向了他們,因為她心裏,真的難過,難過極了。她的內心有著怨恨,她沒有辦法讓自己平靜,所以她要抓住些非重點的事來,跟父母吵,跟老師吵,跟朋友吵……
雖然吵過以後,她其實心裏後悔極了,但她又倔強地開不了口道歉。
現在看到桑離的地址,盧佳卻還是隻能想到韓飛。她在第二天的時候找到韓飛,把桑離的地址塞給他。
“我要去這裏。”她斬釘截鐵地說。
韓飛掃了一眼地址,原本想要賭氣不理她,卻又忍不住說:“就算找到她,如果她什麽都不說呢?”
“我沒想過,但我想她跟沈映年一定會見麵,我就跟著她!”盧佳說得很鎮定。
“你瘋了嗎?”韓飛真的很想拿棍子在她頭上敲一下,把她敲得失憶。
“韓飛!”盧佳搖著他的手直晃晃:“我就隻有你這一個朋友,你幫幫我!”
“不行!那麽遠!再說你爸媽也不會同意!”
“我不打算告訴他們!”盧佳苦著臉。
“你打算離家出走?!”韓飛喊出來。
盧佳立刻捂著他的嘴,環顧四周:“小聲點,別被人聽到了。”
“不行!小佳,你真是瘋了!還有其他的辦法!”韓飛嚴詞拒絕,停頓一下:“不如,我去幫你找她,我去問。”
“那我們一起!”盧佳笑起來:“反正明天有物理測試,我也沒有溫書。”
“你……”韓飛還想要否決,但卻知道盧佳既然決定的事,那就是箭在弦不得不發了。他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不過他們把所有的積蓄都放到一起,發現也隻夠路費。而韓飛盤算著,坐火車太久了,來回的時間太長家裏人一定都著急死了,就坐飛機,說服盧佳周六走,這樣他們可以撒謊去同學家住一晚,星期天再回來,也就沒有人察覺了。隻是這飛機票比起火車票來那是要貴太多了,必須得找誰借點錢。盧佳說可以找陳景浩借,但被韓飛堅決地否定了,他才不想跟他借錢!他思來想去找孫藝芝比較合適,她平時零用錢多肯定攢了不少,再加上他們現在的關係也有所緩和,找她借錢肯定會借。
盧佳撇了撇嘴:“找她跟找陳景浩有什麽區別?!說不定孫藝芝還拿個計算器給你算算利息,讓你寫個欠條天天追著你討債。”
“孫藝芝不是那種人!”韓飛瞪她一眼:“這件事你跟陳景浩說了沒?”
“跟他說幹嘛呀?”盧佳莫名其妙地問。
而韓飛低下頭,唇邊露出笑容。雖然他比不過沈映年,但至少在盧佳的心裏,他是排第二位的,這樣他也就滿足了。
他們倆把孫藝芝攔在路上的時候,孫藝芝嚇了一跳,她看了韓飛一眼,臉微微地紅了。
“孫藝芝,我們想找你借點錢!”盧佳大大咧咧地說,那語氣不像是來借錢的,而像是攔路搶劫的。
“啊?”孫藝芝一時沒反應過來。
“放心,我們會還你的!”韓飛淡定地說。
孫藝芝遲疑了一下,再看看韓飛,沒有吭聲。
“算了!”盧佳泄氣:“跟你說了她這麽小氣怎麽會借錢給我們?走了啦!”
“我借!”孫藝芝忙不迭聲地說。
“真的?”盧佳一下雀躍起來。
“要多少?”孫藝芝望著韓飛問。
“孫藝芝,我們能信任你嗎?你能答應我們不說出去嗎?”韓飛嚴肅地說。
孫藝芝立刻點點頭。
“我們要去外地,需要四張機票錢,三四千塊。”韓飛說。
“啊?!”孫藝芝倒抽一口涼氣,這麽多錢!
“如果你沒有這麽多也沒關係,你有多少先借給我們多少!”
盧佳撇了撇嘴,嘟囔一句,“我就知道她借錢是錯誤的。”
孫藝芝頓了頓,像下定決心一樣說:“我有!我媽把我每年的壓歲錢都存在一張銀行卡裏交給我自己保管,我可以取來給你們!”
“盧佳!”韓飛厲聲地製止。盧佳縮了縮頸項:“我開玩笑的!”她走到孫藝芝的麵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想到你還這麽義氣,這件事是我欠你的!以後我一定會還你這個人情!”
孫藝芝想要脫口而出的一些話,被她生生地壓了下去。因為盧佳的話,孫藝芝偷偷地動用了她銀行卡裏的五千塊。她把那一疊錢交到盧佳手裏的時候,她簡直難以置信。父母從來不會這麽大方讓她自己管理這麽多錢,不過也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攢錢的概念,在羨慕孫藝芝之餘,她也暗暗決心以後要多攢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