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算你沒了全世界,我也會在
伍月欣是在十一月去世,瘮人肌膚的冷雨下個不停,天空中是數不清的雲朵不斷洶湧,像前仆後繼的兵團。醫生準備再次給她動手術的時候卻發現沒有辦法動手術了,癌細胞已經吞噬了她的內部器官,他們隻得把她的傷口又縫合上。
伍月欣在彌留的日子,一直半昏迷狀態,醒來的時候看著身邊的丈夫和女兒,眼裏全是留戀。醫院給她用了最好的止疼藥來減輕她的痛楚,但藥效的時間越來越短,以至於後來連止疼藥也止不住蝕骨的疼。醫生來詢問如果伍月欣不行了還需要搶救嗎?薑致遠黯然了一下:“不用了。”他不忍看著妻子痛苦掙紮。
即使知道母親很疼,即使知道她一直在掙紮,但薑希仍然舍不得放手,她不斷地哀求母親要撐下去,要跟病魔做鬥爭,要加油要努力!但母親卻隻是用唇角微微的牽扯來回答她,那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的眼睛半睜著,混沌的淚慢慢地流下來。
薑希的心裏都是悲涼的痛楚,分離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她總是在夜裏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然後抱著膝蓋悲慟哭泣。有好幾個夜裏,父親從醫院裏打來電話讓她趕去醫院,她知道是母親不行了,她在冬夜冷峭慘白的月色裏疾奔,生怕母親等不到她,每一次她都祈求著母親要醒來,她舍不得她離開。而母親真的挺住了一次一次的病危,苦苦地熬著。薑希就再不回家住了,因著是單間,所以可以在病房裏支床,她和父親輪流地休息,然後另一個人守著。監測的儀器發出細微的聲音,母親的心跳脈搏一直很微弱,但她遲遲地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
嚴澎在醫院裏看到薑希的時候,忍不住想要抱住她。幾天沒見,她的大眼睛深深地凹進去,嘴唇上起了碎片,瘦得讓人心疼。
“跟你說過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他又氣又急:“你這樣折磨自己阿姨會心疼……我也會心疼!”
“我沒事。”她緩緩搖頭,眼淚蓄了上來。這些天她連學校也沒有去了,即使是高三了。但現在什麽都不重要,她要守著母親,守著她們最後相聚的時光。想來她真的很感激嚴澎,母親回家的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給她和母親製造回憶,一家三口的出行,他出了不少的力。
嚴澎也住進了醫院,薑希怎麽趕都不走。
“我把阿姨當親人了,現在我也要守著她!”他耍著賴皮,又嘀咕一句:“指不定將來我是她女婿呢,得好好盡孝!”
見她眉頭一皺,他立刻又說:“唉,我就是開玩笑!知道你跟那誰好著呢!”
薑希知道嚴澎是不放心她。怕她不吃飯不睡覺,也怕母親走的那刻她承受不起,她還能怎麽說呢?他任性起來蠻不講理,她就算不理他,他也會做他想做的事。不過有他在這裏她和父親也輕鬆不少,他幫忙照顧母親,一日三餐都會準備。就連護士也打趣:“你男朋友真是超好,人又長得帥,你好有福氣。”
她一再解釋那不是她男友,但嚴澎一臉恰到好處曖昧的樣子,她們隻當薑希臉皮薄,不好意思承認罷了。說到福氣她苦澀一笑,有福氣嗎?沒有母親的孩子比誰都差了福氣。
薑希也覺得嚴澎母親真是放縱他,他一連幾天不去學校也不回家誰,家裏人竟然也不聞不問。她不知道嚴澎跟葉薇亞如實匯報了,而且態度很堅決,意思是這個時候他必須得守著薑希,不能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坐視不管,如果那樣他在課堂裏也學不進去。當然他也保證過了,一定不放鬆學業。葉薇亞知道他就是一根筋,阻攔也沒用,也就點頭應允,
伍月欣是在夜裏十一點過離開的,心跳隻有五十多下,然後一點一點地往下跌。薑希握著母親的手,竭力地隱忍住內心的惶恐絕望痛楚,她忍住沒有掉眼淚,因為別人說把眼淚滴在死者的臉上,會讓她帶著今世的痛楚離開。這個時候她寧願偏信輪回轉世,死亡也許是另一個開始,是另一種重生呢?人生最大的悲楚無助莫過於看著至親離開,怎樣撕心裂肺的想要留住,卻都是惘然。伍月欣帶著對女兒和丈夫的牽掛離開了人世,她一直在後悔當年的錯誤,如果她沒有貪戀,他們的人生會不會都不一樣?
直到母親被白布覆蓋住臉,車輪推走的咕嚕聲漸漸遠去,她在忽然之間聽不到聲音,隻會嗡嗡響,然後雙腿漸漸放軟,緩緩蹲下,眼中淚水碎裂,哭到崩潰。而自始自終裏,有個人一直緊緊地攬著她,讓她在他的懷裏瑟縮發抖,悲慟痛哭。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她每一次難過的時候陪伴她的人,變成了他?
母親離開後,生活還得繼續。薑希收起手臂的黑紗,開始回學校上課。在旁人眼裏她沒有多少變化,跟以前一樣沉默,身邊總是唯一的朋友夏小千。隻有薑希知道,她已經變得不同了,她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了,是這個世上一根孤零零的草。
她總是會看母親的照片,然後忍不住哭起來。她的情緒始終很低落,來來去去的時候就像一個影子,原來她一點兒也不堅強,所有的微笑和堅韌不過是一層偽裝,她努力讓自己昂起頭,努力讓自己笑對風雨,但她根本沒有辦法麵對這樣的創傷,她甚至有念頭想要隨著母親離開。林川盡量抽時間陪伴她,可她卻依然是鬱鬱寡歡的樣子。
那天她又忍不住去了母親的墳塋前,抱著冰涼的石碑痛哭了一場。
有人拽起了她的手臂,粗魯而凶狠。在淚眼迷離中她看清了,除了嚴澎還會有誰!
“薑希,你看看你自己什麽樣子?”嚴澎看著她把自己折磨得瘦弱不堪,心裏真是著急上火。已經過去兩個月了,眼看著高考就要來臨,而她卻沉浸在悲傷裏不能自拔。
“你不是我,你不會懂!”她憤怒摔開他的手:“你知道我九歲的時候媽媽就去坐牢了嗎?十年!那個時候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希望都是十年以後媽媽能回來!被欺負的時候,被嘲笑的時候,被冷言冷語的時候!這是我的信念!我總想要讓媽媽看到女兒長大了,很堅強,很快樂,可是不是這樣的!我一點兒用也沒有!我就這麽脆弱,這麽不堪一擊!”
“小時候別人打我我從來不還手,因為我怕我還手了我就變成了個壞人!因為在別人的眼裏我就是個壞人的女兒,我身上流著壞人的血!我走到哪裏都帶著壞人的印跡!你試過十一歲開始打工嗎?那時候你在哪裏?你被父母庇佑著,你還在撒嬌任性,可我得努力地攢錢!走在街上我連一支雪糕也舍不得買……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嗎?”
“你不要管我了!你也不要再對我好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他突然舉起手來,狠狠甩了她一個耳光,“啪”的一聲,把他們都震住了。
“薑希!誰都可以自生自滅,但沒有我的同意,你不可以!!”他怒吼:“你生病了嗎?你殘廢了嗎?那些生病的人都還在努力的掙紮,你有什麽資格自哀自怨?你不是有林川嗎?你還有林川!還有爸爸!你這樣他們不難過嗎?!阿姨在天上看著你呢!你要讓她死不瞑目嗎?!””
他的聲音柔軟下來:“會過去的,會好起來了的!就算你沒了全世界,我也會在。”
她蹲了下去,抱著自己的膝蓋哭到潰不成軍。
他靜靜地守著她,看夕陽的餘輝漸漸散去。他不能分擔她的痛苦,但至少他會一直陪著她,陪著她走過這一段艱難辛酸的日子。
城市的燈光漸次亮起,像墜落在地麵上的星星,而那些陳舊泛灰的柏油路上,破裂處鑽出一叢又一叢野草,在這寒冬裏,穩穩紮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