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遍染紅錦殘陽血】
行至紅錦鎮時已近傍晚，夕陽西下，頗有些涼意習習。
“宮主，夜路難行，今晚我等是否在此留宿一晚明早再趕路？”待遣去前方探路的人回轉馬前，陸辰策馬來到天雪魏的身旁行了一禮。
“子瑜，你說呢？”天雪魏沉吟片刻，扭頭看我。
“你是主我是客，自然是你說了算。”我抬頭看了眼逐漸灰暗的天色，道。
“也好，今天大家的確也勞累一天了，休整一夜未嚐不可。”天雪魏點頭，進而看向陸辰，“你讓他們去找一家環境稍好的客棧，且先定下四間客房吧。”
“是。”陸辰隨即便回頭招呼那四名綠衣男子，交代幾句後便讓他們快馬馳去。
“天雪魏，其實我有一件事很是想不明白。”與天雪魏、陸辰兩人並肩策馬緩行，我沉默片刻突然出聲。
“什麽事情？”天雪魏抬眼看我，幾縷銀絲恰巧被風吹拂過了他的濃密睫羽。
“你要尋人為什麽就一定得脫出曼荼羅教？——尋人和是否身在曼荼羅教中好像沒有太大聯係。”雖然我也明白這個問題並不該問，但此時此刻我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所謂好奇害死貓，無外乎如是。
“子瑜，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天雪魏頓了許久，忽然勾了嘴角。
“就憑這一聲‘子瑜’，如果你對我說假話的話豈不是太傷人了？”我一見他露出這種神色就知道他自己也不想亂說，於是立即接話反問。
“若你不是女子，若你用劍，也許……你就是他也說不定。”天雪魏聞言凝視我許久，惋惜地歎了口氣。
“怎麽，現在你就斷定姬流影並非是你所要找的那個人了？”比起他對我的惋惜，我更好奇他對姬流影的態度怎麽轉變得如此之快。
“我還以為他真如傳言那般是個翩翩君子，卻沒想到……嗬，也不過就是個徒有虛名的俗人罷了。”聽我提起姬流影，天雪魏霎時冷了眼神，“他的確跑得夠快，墨樓主剛一現身沒多久他就瞬間不見蹤影了。”
“其實我倒不覺得姬流影徒有虛名，隻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把柄落在了曼荼羅教手中……天雪魏，你那裏有沒有什麽內幕傳言可供斟酌的？”摸摸下巴，我突然想起了天雪魏從前的身份。
“要是有，我還會這麽冒冒然地找他坦白身份嗎？”天雪魏斜我一眼。
“那就先不說姬流影，你還沒告訴我尋人和離開曼荼羅教到底有什麽關聯呢。”乍然想起自己初衷，我連忙將話題拉了回來。
“且不說曼荼羅教與中原武林交惡，墨重淵本身也不準我到中原尋人。”天雪魏歎了口氣，神色無奈。
“為什麽？”這倒是讓我好奇更重了：左右不過是尋個人而已，墨重淵又何必嚴苛至此？
“因為他從來都道中原人心險惡，嚴禁曼荼羅教眾與中原人士私下來往——更遑論是遣人去尋一個中原武林人士了。”天雪魏自嘲地笑了笑，仿佛極不待見墨重淵的做法。
“……這就是你脫離曼荼羅教的原因？”這個說辭的確合理，但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怎麽，你不信？”天雪魏也聽出了我的言語間的懷疑，一雙琥珀眸子不由慢慢眯了起來。
“你騙我又沒有好處，我幹嘛不信。”我歎氣。
“說起來，子瑜你好像一路都覺著我在騙你。”他上下打量了我幾遍，有些意味深長。
“不是我覺得你一直在騙我，而是你的確一直都在騙我……”嘟囔了一句，我使勁伸了個懶腰，“算了，反正現在要去的是你的天欲宮，你騙不騙我都無所謂——不過。”
我頓了一下，放下了雙手。
“不過什麽？”見陸辰似是不經意地策馬到了他的前麵，天雪魏眼角帶笑地看著我。
“你是打算帶著這些尾巴回天欲宮嗎？”我環顧四周的昏暗樹叢，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
“帶不回去啊，想來他們也不會讓我們就這樣回天欲宮的。”他歎了口氣，狀似苦惱不已。
“諸位現身吧，再藏下去也無益處！”陸辰朗聲道，一隻手已不動神色地探入了懷中。
“的確是我疏忽了，如此雕蟲小技右護法自然不會放在眼裏。”陸辰話音還未落官道兩旁的樹叢中就是一陣悉索，不多時，十幾條暗紅色的影子便自黑暗中顯現了出來。
“我還以為來的人是花赫雲，沒想到是你。”待到看清了為首之人後，天雪魏竟微微皺了眉頭。
“右護法說笑了，這類事情自然是該由我來。”為首的男子身著一襲暗紅色胡服，一頭烏發用同色的頭巾包束著，容貌不甚清晰，但卻依稀可見左麵頰上繪著些奇異的花紋。
“裴羅，墨重淵可是叫你來殺我的？”天雪魏冷笑一聲，言語卻異常溫和。
“右護法，教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你的安危。”紅衣男子笑了笑，語氣恭順。
我在一旁聽著這話，卻禁不住陣陣發冷。
這個名叫“裴羅”的男子正是曼荼羅教飛炎司現任主司，七夜穀一役中他一人便擊殺了中原武林五十七名精英好手，手法極其血腥殘忍，傳聞連曼荼羅教中有許多人都對他頗有微詞。而飛炎司恰巧又是曼荼羅教掌懲戒治罰的一司，故“裴羅”之名更是為江湖人所熟知。
——隻不過都是些憎惡罵名罷了。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我的‘安’呢，還是心心念念我的‘危’？”天雪魏並不買他的賬，溫言當中字字帶刺，毫不留情。
“右護法，我不會傷你，隻希望你能自覺隨我會去複命。”裴羅也不惱，隻是朝他欠了欠身。
“這麽久不見，裴主司倒是對自己的功力長進大有信心啊。”天雪魏語氣仍然溫和，但他卻開始慢慢散出了一些殺氣。
“右護法你可是一定要為難我？”裴羅直起身來，似乎有些無奈。
“裴羅，今天如果你有命回去的話就替我帶個話給墨重淵。”天雪魏縱身下馬，將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來搭在了馬背上，“就說我天雪魏現在是天欲宮宮主，與他曼荼羅教已無半分瓜葛——如果他再無端遣些飛蚊小蟲來擾人清淨，就別怪我替他一一拍死再送還給他仔細賞看！”話音未落就見天雪魏身形一虛，霎時就消失在了原地！
“眾人小心！”裴羅低吼一聲，隨即就閃身追向天雪魏的殘影；那些佇立黑暗中的紅影聞此言便立時朝我與陸辰撲來，可憐我和陸辰就這樣被天雪魏連累著匆忙應了戰。
說起來，這麽正兒八經地和曼荼羅教交手我還真是第一次。
這些人的招式章法與中原武林各門派的招式章法大相徑庭，似乎更著意於一個“纏”字：他們一近我身我便很難再同他們拉開距離，近身格鬥講究“快、準、狠”，而我本來就不屬於這一路，所以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就有些後繼無力了。
“天雪魏！”眼見自己就要撐不住，我下意識地大喝了一聲。
“——別人都說在最危險時人隻會喊最重要之人的名字，”隨著話音自耳畔響起，圍攻我的幾道紅影裏瞬間就倒了兩道，“子瑜，你說是不是呢？”
“是什麽是！”我還沒來得及出言反駁，就看見一道紅影挾著刀光已從他身後急撲而來。
“宮主！”陸辰也看見了這道奪命刀光，但他即便飛身來救卻也已經來不及了。
眼見刀光就要落下我也顧不得其他了，立即便伸手猛地一抽腰帶，霎時就有劍光隨著金戈鳴聲從我腰間飛出撞開了刀光，乍起的聲響可謂震耳欲聾。
“……劍？”誰知這一下過後天雪魏竟似未察覺到剛剛凶險，隻看著我手裏的青鋒軟劍愣愣出神。
“天雪魏你到底還想不想回天欲宮了？！”眼見裴羅等人下一波攻擊將至，我連忙推了他一把將他推回神來。
天雪魏猛然回神，周身殺氣瞬間暴漲。
“裴羅，原是我顧念舊情，卻叫你……太過放肆了啊。”他低笑一聲，身形一晃隨裴羅圍殺過來的人就瞬間倒了半數還多！
“散開！”裴羅見勢不對立時大吼。
“散開有用嗎？”天雪魏如鬼魅般閃現在他身側輕聲道，於是裴羅身邊又倒了兩個人。
裴羅“嘖”了一聲立刻卷向天雪魏，天雪魏毫不閃躲地與他纏鬥一處，但裴羅四周的紅影卻仍在接二連三地倒下。
“針法不錯！”我接連挑翻兩名曼荼羅教眾後衝到了陸辰身旁。
“封公子謬讚。”陸辰談笑應答，但手上動作卻並不間斷。
這時前去探路的四名侍從也已折返，見此情形立時也飛身下馬衝進了戰團。
“退！”裴羅見先機已失也不戀戰，立刻便要抽身撤退。
“——想得倒好。”天雪魏嘴角一挑，右手指尖立時金光隱沒。
不待裴羅下意識後退，這金光便自他臉頰一側驟然閃現，下一刻他麵頰左邊便少了些東西。
他愣了許久，直到那東西落地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左耳已然飛了出去。
“啊————！”淒厲的叫聲霎時響徹雲霄，裴羅緊緊捂著耳朵半跪在了地上。
正在交手的眾人聽見這一聲慘叫後幾乎是立刻停下了打鬥，現場除了這慘叫和呼吸之外再聽不見其他聲音。
“裴羅，我留你這條命回去給他帶話，你該知足了。”天雪魏一轉手腕收回了金墨蠶絲，笑得溫柔。
“天雪魏！你竟敢如此——”裴羅抬頭看向天雪魏，喘著粗氣，睚眥欲裂。
“有閑心在這裏誇我無情無義，還不如快點撿起你的耳朵去找花赫雲。”天雪魏輕歎一聲，嘴角那抹笑意越發地妖媚動人，“花赫雲的醫術一向高超，但再高超恐怕也救不了離了軀體太久的殘缺東西。”
“你！”看神色，裴羅的眼角都快瞪裂開來。
但他隻瞪了天雪魏半晌便閃去撿起了自己的耳朵，帶著手下一瞬間便退去無蹤。
“記住我的話，要是沒能將它們帶到墨重淵耳中，下次再見時你就不隻是沒耳朵了。”天雪魏目送他們退開，還不忘揚聲叮囑了一句。
我看著他，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子瑜，沒想到你竟然也用劍。”待到裴羅等人真的遠去，天雪魏突然看向了我。
“……誰規定我不能用劍。”我愣了一下，隨即將軟劍收回了腰帶之中。
“既然你用劍，平時為什麽隻用折扇唬人？”天雪魏卻不死心，在我上馬時還繼續追問。
“誰用折扇唬人？你覺得我用折扇殺不了人麽？”我瞪他一眼，不欲多說。
“那便是封公子俠骨仁心，故意放了他們一馬。”此時，陸辰卻突然開了口。
我順著他的聲音看去，他竟然是在給我放倒的曼荼羅教眾……紮針？
“陸公子，你在做什麽？”我隻看片刻就明白了其中一二，但仍忍不住出聲問到。
“曼荼羅教眾皆是死士，公子今天放他們一馬就是給自己來日埋下禍害。”陸辰平靜地說到，好像正在對他們施以銀針的人並不是他一樣。
“住手！”我立即躍下馬來想要衝過去製止他，卻被天雪魏擋住。
“天雪魏，濫殺無辜當真是你天欲宮的做派？！”左右見閃不過他，我隻得抬眼看他。
“曼荼羅教眾皆非無辜，其中尤以飛炎司教眾為甚。”天雪魏微笑，語氣淡漠。
“但他們已無抵抗能力，為什麽一定要趕盡殺絕！”陸辰的針法極快，我焦躁不已卻實在越不過天雪魏，情急之下便用手去推他。
“子瑜，你可想過當年曼荼羅教行經漢族村莊時的情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琥珀色眸子裏竟是冷峻異常。
我渾身一僵。
“……天雪魏，你也曾是曼荼羅教眾！”我沉默許久，深吸一口氣。
“左右不過‘人心難測’四個字——子瑜，上馬，我們去客棧。”天雪魏在我耳邊輕聲說到，隨即便鬆手走向了自己那匹馬。
這時陸辰已經完事，將銀針小心收好後也塞進了自己的衣襟。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地的人，仔細打量才發現原來除我之外，陸辰和天雪魏每放倒一個人就已是要了一個人的性命。
這是我七年來第一次在這種情況下殺這麽多人。
——即便他們不是我親手所殺，但……又有什麽分別？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