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撞一盅同命酒】
五月的星空澄澈璀璨,相較之下連天際那一彎新月也失了幾分色彩。
坐在屋頂上喝著暖好的柏葉酒,微涼的夜風竟似乎也一下子變得和暖起來。
“夜深獨飲柏葉酒,你是不是還欠幾個牌友醉搓麻?”身後有聲音乍起,話音未落之時一件外衫便披在了我的肩頭。
“占了我的床卻半夜不睡,你是故意的嗎?”扭頭看向自覺在我身邊坐下的身影,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孤枕難眠,無奈啊。”天雪魏聞言,忍不住笑了。
“不是我說你,那個人真的對你很重要嗎?”我提起酒壇痛飲一口,然後抬頭看向天上繁星。
“我找了他七年,如果找不到……我會繼續找。”天雪魏頓了一下,道。
“……那你還能這麽放著姬流影不管不顧!”那一句“七年”讓我心底微微一悸,但我卻因著他的後半句話忍不住出聲斥責。
“我什麽時候不管不顧了?”天雪魏有些好笑地看著我,語氣平靜,“隻不過有些東西是你的就是你的,早一步是你的遲一步也是你的,不用著急。”
“這就是所謂‘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我瞪他一眼,“——你倒是灑脫得緊,不過有些東西自己不看緊的話是你的也會最終變成別人的,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
“不賭。”天雪魏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杯子,直直遞到了我的麵前。
我看他許久,最後還是不清不願地給他倒了杯酒。
“為什麽不賭?你不敢嗎?”我看著他將酒一飲而盡,追問。
“不是不敢,是沒可賭的東西——我還不確定姬流影到底是不是他,我和你賭什麽?”天雪魏再次遞來酒杯。
“……想喝酒就自己溫,我這沒剩多少了。”瞪他一眼,我還是給他滿上了一杯,“難道就是因為你還不確定,所以才能這樣不疾不徐悠哉遊哉?”
“正是因為不確定,所以我才著急啊。”這次天雪魏沒再一飲而盡,他小小地啜了一口,細細品味。
“天大宮主,‘自相矛盾’這個詞約莫就是說得你這種人吧。”我漫不經心地晃了晃酒壇,發現裏麵的酒果然已經所剩不多。
“矛盾嗎?”天雪魏抬頭,黑發在微弱的星光之下隱隱有銀光泛出,“我倒不覺得……畢竟時機未到,做什麽都不能操之過急。”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自己似乎被牽扯進了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裏。”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夜風太涼,我覺得額角有些隱隱作痛,忍不住伸手去揉。
“銘劍山莊的任性莊主,的確很麻煩。”天雪魏喝了口酒,接過話去。
“——事不關銘劍山莊,關你。”我瞥他一眼。
“哈。”天雪魏聞言,但笑不語。
“想不想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坐在屋頂上相顧無言地喝了一陣酒,天雪魏忽然再次開口。
“以天宮主的眼光,想來他也不會差到哪裏去。”放下酒壇,我實話實說。
“嗬……我遇見他的時候,十四歲。”天雪魏輕笑一聲後聲音漸低,似是慢慢陷入了回憶,“那時我正被十幾個中原武林人士圍攻,遲遲不得脫身之法,眼見就要血濺當場之時他便出現了。”
“英雄救美,時間倒是剛剛好。”想象了一下當時的情形,我脫口而出。
天雪魏看我一眼,繼續道:“他一聲不響地與我並肩助我突圍,直到把我送到一處安全的地方之後才施然離開——他說他去引開那群人並找人幫忙,但卻再也沒有回來。”說到這裏,他再次看了我一眼。
“如果是混戰的話,請恕我直言,救你的人很可能當年就已經……”雖然我不欲烏鴉嘴,但聽他的這番敘述……“凶多吉少”似乎是很難避免的一個結果。
“當年他應該與我年紀相仿,既然他敢在那種情況下出手相救那麽必定是對自己有十分自信。”天雪魏也不惱,隻是再次喝了口酒,“——我都活得下來,更何況是他。”
“……誰說的,我當年救人就是毫無把握,隻不過是看到了就出手而已。”嘟囔著將壇子裏僅剩的一點酒倒進嘴裏,我抬手擦去了嘴角酒漬。
“這麽看來,你倒是英雄救美裏的那個英雄了?”天雪魏看向我,表情似笑非笑。
“英不英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後來我爹把我教訓慘了,而且我也再沒見過我救下的那個女孩。”將酒壇放到一旁,我索性就著天雪魏的外衣躺了下來。
“那件外套不厚,如果明天你頭疼腦熱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天雪魏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慢悠悠地道。
“——天雪魏。”見他準備躍下屋頂,我出聲叫住了他。
“怎麽?”他回過頭來看我。
“為什麽……這樣待我?”我躊躇片刻,終於將這個問題問出了口。
天雪魏愣了一下,半晌之後,忽而微笑。
“是啊,為什麽呢?”他語調微妙地扔下這麽一句,隨即足尖輕點,躍下屋頂。
“……嘖。”看了許久他離開的方向,我伸手便要去摸放在一旁的酒壇;可剛一碰到我就想起裏麵已經沒酒了,隻得將手重新枕回腦後老老實實地仰望星空。
姑且不論天雪魏對我這麽好到底是為了什麽,但至少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同銘劍山莊一定有瓜葛。
雖然天雪魏話裏話外都是一副“順其自然”的論調,可平心而論,我才不信他能夠因為這所謂的“順其自然”而真的放姬流影不管不顧——即便他字裏行間不斷以“尚不確定”為由來搪塞我,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當中的是非曲直絕沒這麽簡單。
更何況……他還特意提及了曼荼羅教眾。
當年七夜穀一役中原武林折損嚴重,其中尤以銘劍山莊、百花築和孤月樓三方最為慘烈,此戰一過幾乎全軍覆沒;而今他特意提及姬流影聽聞曼荼羅教之名時反應激烈,又執意要先與我同去銘劍山莊……此中因緣,實在微妙。
“哦,對了。”
我正看著星空出神,一張臉突然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麵前與我四目相對,我瞬間渾身一個激靈,整個人就順勢朝屋簷滑了下去。
“功夫不到家就不要躺在屋頂上睡覺啊,摔下去多難看。”天雪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歎氣。
“也不知道是誰害的,任誰大半夜眼前憑空出現一張臉他都會害怕啊。”我抽了下嘴角,掙開他的手爬起來坐好,“——還有什麽事嗎?”
“我隻是想,既然大家都是天涯淪落人,何不同撞一盅共飲一杯?”天雪魏笑著從身後拿出一壺酒和兩個杯子,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就為這個?”我看了眼酒壺酒杯再看了眼他,頓了片刻,問。
“難道不該嗎?”天雪魏聞言眨眨眼睛,那張平凡異常的假麵皮立時因著那雙靈動狡黠的眼而光彩照人。
我看了他許久,那雙琥珀色的眼在星光之下依然毫不遜色,光彩流轉間靈韻四溢。
“天宮主,我原本以為這世上可稱絕代傾國的男人,隻有一個。”我微微笑歎。
“第二次了,姑娘家到底是該矜持一些啊。”天雪魏也笑歎一聲,遞來一隻杯子。
“都已經邀過我同床共枕的人,有資格說這種話嗎?”接過杯子,我故意斷章取義調侃到。
“可惜姑娘你最後並未應邀,所以這話我自然還是說得的。”給我斟滿一杯酒後再回手給自己斟滿,天雪魏輕嗅酒香。
“酒倒是好酒,但這酒卻不是這家客棧能夠儲藏得了的。”我也將酒杯舉到鼻前嗅了一嗅,酒氣芳香凜冽,“——五十年的羅浮春,天宮主你可真是奢侈得緊。”
“看來封公子對酒的了解,著實透徹。”抿了口酒,天雪魏眯眼,神色頗為滿足。
“哎,不是說要撞一盅嗎?”我見他抿酒,立刻便將酒杯舉到了他麵前,“還是因為美酒當前所以天宮主把持不住了?”
“我當然得先嚐嚐這羅浮春的味道是否十足,如果遜色太多的話我也好及時換酒啊。”對我暗藏針鋒的話語絲毫不以為意,天雪魏表情輕鬆。
“那能不能換成清雪釀呢?”我繼續針鋒相對。
“哈,如果你今晚願意帶我往梅花塢走一遭,說不定就能了。”天雪魏表情不變。
心知再同他杠下去也確實沒什麽意思,於是我便識趣地閉了嘴。
“同是天涯苦命人,這一杯就算我敬你。”天雪魏的杯子碰上了我的,他頓了一下後又加上了一句,“——我要找的人看來好像已經有了眉目,也祝你也早些理清頭緒吧。”
“如果天宮主不介意的話,我倒希望能親上天欲宮將宮主你的下屬們一一仔細看過來。”對於這種典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言論,我想也不想就立即頂了回去。
“嗬,你倒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自告奮勇上天欲宮的人哪。”天雪魏輕輕撞了下我的杯子,一飲而盡了杯中的酒。
“凡事都有第一次,這很奇怪嗎?”我也一口喝幹了杯裏的酒,瞪他。
“不奇怪,我隻是覺得有趣。”天雪魏“哈哈”一笑收了我的酒杯,拿起酒壺轉身就要走。
“喂你不是這麽小氣吧?你走了酒也不給我留下?”那壺五十年的羅浮春味道確實不錯,我實在不忍心就這麽看著它被提走。
“封公子你剛剛好像說過,喝羅浮春是件奢侈的事。”天雪魏回頭看我,臉上掛著的微笑頗為不懷好意。
“……酒都已經倒出來喝過了,你現在才來考慮奢不奢侈的問題?”我好氣又好笑,不知是該氣他斤斤計較還是該笑他思維方式異於常人。
“不,我隻是覺得既然你一片好心,我自然不能辜負。”他故意舉起手中酒壺對著我晃了晃,隨後便躍下了屋頂。
“天雪魏!”我立即一躍而起衝到了屋簷旁,就見他在屋簷下頭也不回地朝我招招手,從容走進了客棧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