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錢從天降
天上的餡餅都是龍肝鳳膽做的,她這凡人腸胃吃了消化不良。
車溜出不遠,停在了醫院街對麵的咖啡館,林安雅早就在裏麵等他們了。陳峰進了包廂先聲奪人:“你老公呢?”
他這是在提醒陸彬楊和林安雅這對多年的青梅竹馬:見了麵悠著點兒,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分寸還是要有的。
林安雅一腔熱情隨即被陳峰這句話潑得冰天雪地直下霜,白了一眼陳峰,問向陸彬楊:“外麵熱嗎?”
“你不是從外麵進來的?不知道外麵冷熱?”陳峰好奇的睜大桃花眼。
林安雅就惱了,冷眼看陳峰,陳峰樂嗬嗬的才不管她。
陸彬楊也好奇了:“真的,你老公呢?不是說一起來的?”
“你老公”這三個字從林陸彬楊嘴裏不打磕巴的說出來,隻讓林安雅更心涼。她換上白領做派,端起咖啡輕抿,姿容優雅,外交語調:“在開會,一會兒就來。”
陳峰對這樣的氣氛還是比較滿意的,從包裏拿出一個錦盒,鄭重的遞給林安雅:“你訂婚我們正好都不在,沒參加,不過哥哥們對妹夫那是相當滿意的,對你的日後也就放心了,這是我和彬楊一起送你的訂婚禮物,笑納笑納。”
這番話說的還是很動情、很有誠意的。林安雅打開錦盒,看到一枚胸針,寶石和琺琅被鉑金絲線纏繞在不規則的橢圓形鏤空底座上,簡約風格、設計前衛。一看就是陸彬楊的眼光,陳峰隻是送禮的合夥人而已。
可是陳峰果然討厭,林安雅還沉浸在感謝感動中,他就又恢複了那張令人敗興的嘴:“這可是我從北京帶回來的,一個當紅設計師的作品展上拍的。嘿,你說這世道真是怪了,這麽個東西沒有巴掌大,成本最多幾千塊,怎麽就被拍出那麽高的價來?反正大師做的東西就貴,大師的毛筆掉在紙上濺個點子都是藝術。”
林安雅看著陳峰不說話,陳峰恍然大悟般急忙解釋:“這可是誠心送你的,精挑細選的,真的真的!”
正好陸彬楊的手機響起,他看一眼來電,出門去接電話。林安雅仔細的對陳峰說:“裝!你好好裝!你來存心就是來讓我不痛快的!”
陳峰卸掉嬉皮的表情,靠進座椅深處,點頭承認:“是,我就是來讓你不痛快的,你頭天晚上還和彬楊喝交杯酒,第二天就和別人訂婚了,我們能來陪你‘喝咖啡’已經很夠意思了。”
“我為什麽和別人訂婚你應該去問陸彬楊!”
“問他?他讓你和那個‘眼鏡’訂婚了?”安雅的未婚夫戴一副高度數的眼鏡,文質彬彬的斯文人,很讓“賴皮”出身的陳峰鄙視,於是從第一麵開始就簡化他的名字為“眼鏡”。
“陳峰子你什麽都不知道就別瞎摻和!”
“我知道那麽多幹什麽,彬楊就那種個性,他說會和你結婚就會結,是你自己等不及。”
“我等不及?這麽多年你不知道他心裏最在意誰?那個女人送他的玉墜他到現在都戴在脖子上,換我是你你能忍?”
“可笑,你敢保證‘眼鏡’的脖子上就沒有掛著女人送的東西?說不定那副眼鏡就是別的女人陪他配的,摔碎了都不扔。”
林安雅忽的站了起來,目光能噴火,聲音高而顫:“陳峰子!你烏鴉嘴!”
陳峰見她真火了,氣勢漸矮,聲音低低的:“這完全可能嘛。”
林安雅忍無可忍,飛快的伸手去抓桌上的咖啡杯。
陳峰一看就知道她要幹什麽,飛身跳起往後撤,指著安雅手裏的杯子:“放下!你放下!那是熱的,燙著我我跟你沒完!”
正好門開了,陸彬楊和安雅的未婚夫一前一後的進來,見到劍拔弩張的兩人都是詫異萬分。陸彬楊皺眉看陳峰:“你又胡說什麽了?”
陳峰哪裏敢重複剛才的對話,學著電影裏老外的模樣聳肩攤手,貌似無辜。
安雅看向陸彬楊,他襯衫的領口敞著,能看到一根已經磨舊的紅線,那根紅線上係著一塊玉觀音——很廉價的玉。
未婚夫自然要安撫安雅,溫和的過去問:“怎麽生這麽大氣?”
安雅眼眶就紅了,一眼又看見他的脖子裏也係著一根紅繩,不知繩上係著什麽,就想起陳峰子剛才說的話,不禁氣的頭暈,眼裏轉著淚花,大步出門就跑了。
眼鏡忙追了出去。
陸彬楊無奈的看著陳峰,覺得累:“你氣她幹什麽?”
峰子很有理:“誰讓她敢甩你?彬楊,其實以你的家底,現在追她回來她家人絕對沒意見,不就是有錢人家的聯姻麽?”
陸彬楊認真的看看陳峰:“我問你,我女朋友跟別人訂婚了我都不氣,你至於揪著不放氣成這樣嗎?”
陳峰被問得一愣,眨眨眼睛,正要開口,陸彬楊阻止他,繼續說:“我為什麽一直和她不冷不熱的拖著,陳峰子,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也送你一句話:以你的家底,現在追她回來她家人絕對沒意見,不就是有錢人家的聯姻麽。”
似乎一場大雪消融在即,大地裏深埋的嫩芽就要迫不及待的瘋長起來,揭露連泥土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陳峰被陸彬楊說的心慌,坐下來,拿起杯子掩飾的喝一口咖啡:“怎麽衝著我來了?”
正是那杯險些被林安雅潑在他身上的咖啡,微溫的熱度,眼看要涼。
家裏請了小時工,齊曈的擔子卸了大半,抓緊時間準備考試。這事不能再耽誤了,前兩年是陪爸爸去北京看病錯過了考試時間,今年無論如何得考過。
瑾兒和她一起來的醫院,早早的晉了中級,工資已經比她高出很多了。何況不光是錢的事:搞技術業務的醫院裏,博士教授一抓一大把,她晉個中級職稱比別人晚好幾年,隻能讓人小瞧。
中午吃飯時,齊曈發現爸爸的精神不太好,一邊吃著一邊就要睡著了似的,可昨晚他睡得很踏實,今早起床也很晚,按理應該精神百倍的。齊曈看向母親,媽媽也很緊張的在看她,兩人都惴惴不安的看向坐在餐桌邊上打盹兒的父親。
“要不,下午再送到醫院去查一下吧?”媽媽和齊曈商量。
“吃完飯就去吧。”凶吉未卜,齊曈心裏著了火,扒拉幾口飯,扔了鍋碗和母親推著輪椅就出了門打出租。父親本就想睡,不喜歡被人這麽折騰,發著脾氣鬧著要回家,在車上幾次差點兒拉開車門掉下去,出租車司機看得膽顫心驚。好不容易到了醫院。
齊曈此時徹底忘了迫在眉睫的職稱考試,隻盼著檢查一圈下來後一切正常,一家三口能回家過消停日子,再苦再累也不怕,隻要不留在醫院裏日夜陪床折騰——她現在都怕了住院陪床了。
病房值班大夫正好是和齊曈關係很好的孟大夫,父親的幾次住院她都是管床大夫,對他的病情了若指掌。看手忙腳亂的齊家母女不容易,陪著她們一起去做CT。
CT的片子衝出來還要等,齊曈和孟大夫直接進了CT的醫生辦,從儀器裏調出片子看。
齊曈看不懂,眼巴巴的看著孟大夫每一絲的表情變化。
孟大夫一看之下,眉頭皺緊,歎氣搖頭:“唉!怎麽梗成這樣!”
齊曈鼻子沒來得及酸眼淚就掉下來了,慌忙用紙巾按住眼睛。孟大夫手攬住她單薄的肩,鼓勵安慰她:“趕緊去辦住院手續,這回是大麵積梗死,治療不會理想,你要有思想準備。我先回病房開處方下醫囑。”
齊曈的眼淚已經止住,眼睛鼻子還是紅的,苦笑:“住院手續不用辦,轉科就行了,前兩天感冒住在呼吸科,出院手續還沒辦呢。孟大夫,這次又要麻煩您了。”
“他這兩天沒什麽症狀嗎?影像都出來了,發病已經有幾天了,錯過了最佳溶栓時間。不過這麽大麵積的梗塞,就算早發現恐怕也……”
齊曈轉著眼裏的淚花說不出來話。前兩天怎麽沒發現?
她這幾天以為雇了小時工就萬事大吉了,白天晚上隻惦記著自己的職稱考試忙著看書,忽略了爸爸,太自私了。
職稱,是什麽?說到底無非是錢,虛榮現實冷酷無情的東西罷了,卻被她當成天大的事情去做,甚至於忽略親情,忽略爸爸的病情,結果害得他又受這麽多罪。如果她能多抽出些心思關心爸爸,或許眼前的一切都會不同。
那麽愛她的爸爸,她卻對他如此的漫不經心。
齊曈恨不得打自己一頓,真就下手了,右手使勁的抓住左臂,像是在抓仇人。她現在是多麽的恨自己啊。
鑽心的疼讓她解了些恨,也冷靜了下來,頭一昂,抖擻精神去辦各項住院手續。
一切安頓好,父親終於能踏實的躺在病**睡了,一動不動,呼吸艱難,打著重重的鼾。齊曈知道,他昏迷了,梗塞的大腦裏淤滿了不能循環的積水,症狀在加重。
母親陪在病床前眼淚闌珊,摩挲著丈夫的手不忍放下。
“媽,放心吧,一天天就好起來了。這會兒他睡著,我趕快回家拿爸爸以前的檢查單和住院用的東西,很快回來,有事你就找孟大夫。”
齊曈邊說邊往外走,正是上班時間,迎麵都是上班的同事,可她隻知道趕路,都沒留意到好多人在和她打招呼。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叫她,齊曈匆忙間回頭看,見是急診科的韓大夫,腳步一頓,心不在焉的問:“有事?”
韓大夫覺得齊曈很不熱情,對他還有些著急和不耐煩,不禁無趣:“忙什麽呢?”
“哦,沒什麽,出去辦點兒事,你忙。”齊曈急著就走,徹底忘記她正在培養著和此人的緣分。
大步走到太陽下,滿世界暴烈的陽光劈麵而來,齊曈眼前一片漆黑,慌忙閉眼。有人經過她身邊又折了回來,猶豫的叫她:“齊曈?”
這個聲音像是長在骨頭裏一般,齊曈本能的看過去。她對著太陽逆著光,眼前人的輪廓被陽光折射出許多的重影,看不清臉,可那身影是有磁場的,隻要存在就能影響到她,是項臨。
項臨擔憂的看著慌張的齊曈,她很少這麽失措於形:“出什麽事了?”
就算是熟悉的敵人,在你身處逆境無可依附的時候見到也是想念的,甚至是依戀的,何況還曾是親密無間的戀人。眼前的項臨忽然讓齊曈覺得溫暖可依,她的唇顫抖著:“我爸爸,我爸爸…..”
項臨靜靜的等她把話說完,目光關切堅定,這多少給了齊曈一些力量。
“我爸爸病了,很危險……”齊曈終於把一句話完整的說了出來,險些哽咽。感情閘門的鬆懈也讓她瀉出去些壓力,胸口淤積的洶湧也平複了一些,人隨之恢複了鎮定。
“你這是要去幹什麽?”
“回家,拿些東西,你忙,再見。”齊曈像是火上的鍋,已經從大火沸騰狀態恢複到小火慢燉階段,也恢複了對項臨的敬而遠之。
項臨想了想,追了上去:“我送你吧。”
齊曈搖頭:“不用。”
“齊曈,不要拒絕我的幫助。”說是“幫助”,項臨的語氣更像是在哀求。
幫助。
她太需要幫助了。
強硬的自尊和傲氣在及時雨般的“幫助”麵前逐漸軟化,齊曈已是饑不擇食,就算是項臨,她都不想拒絕。
項臨了解齊曈的個性,見她不說話,快步跑向停車場:“你在這裏稍等,我去開車。”
看著項臨的背影,齊曈遲鈍的大腦隻覺得有件事情不對勁兒、很別扭。費力去想,越想越不知道哪裏別扭,直到看到項臨的車才恍然:她是不是更應該找剛才遇到的韓大夫幫忙的?
韓大夫也有車,而且這也是增進兩人“友誼”的機會。不過似乎不妥,韓大夫如果送她勢必就會去她家、會看到她的生活、知道爸爸的病,而這些,目前是需要隱瞞的。
可為什麽她就接受了項臨的幫助,那麽的自然而然,隻是因為需要嗎?
她能瞞著媽媽,不告訴韓大夫,卻在一刹那就告訴項臨,隻是因為碰巧遇到嗎?
這答案,齊曈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
熙來攘往的醫院門口進進出出的全是陌生人,這世界再大人再多,也是各活各的。人性自保決定了人性的自私,自己的人生隻有靠自己,唯一靠得住的也隻有生養你的父母至親。
看著車裏的項臨,齊曈堅定的讓自己重溫一遍這個殘酷的定律。心也就硬了,剛才彷徨無助間對他的那縷依戀瞬間消無。
項臨殷勤的探過身替齊曈開副駕駛的門,齊曈卻徑直拉開後門坐進去。
齊曈說:“我家在……”
“我知道。”項臨說,已然把車子開上了路,果然是齊曈家的方向。
和項臨分手是在齊家搬家之前,之後兩人之間就隔著天淵,不相往來,直到最近半年才在偶遇時開始打個象征性的招呼,他卻準確的知道她家。
齊曈掩耳盜鈴的不再想這些,頭抵在車窗上想歇一下,才看見玻璃反光裏的自己滿臉油光,頭發亂蓬蓬的,很是狼狽。
亂就亂吧,齊曈這樣想著,目光穿過玻璃看向車外。這是她每天回家的路線,坐在車裏看果然和騎腳踏車看的角度不同,隻看到舊城區的髒亂和破敗,不夠親切,也不夠友善。
車裏是異樣的靜,項臨開車有聽音樂的習慣,可今天他沒有開,盡情的享受這份近乎折磨的尷尬,卻也是久違的甜蜜和寧靜。他暗中慶幸剛才齊曈沒有坐副駕駛的位置,因為儀表台上放著妻子李馨柳的照片,馨柳吵著鬧著非要把照片擺在那裏,每每還問:“項臨,你同事坐你車時有沒有看到我的照片?他們怎麽說?有沒有誇我漂亮?”
然而,女主人的痕跡是浸潤在車裏的:椅背裏放著的彩頁雜誌、後排座位上的布偶,車門裏被消滅的零食包裝袋,最直接的——粉紅色的車坐墊,空氣中香氛的味道。
齊曈想,這很正常。
就像曾經她喜歡在自己的車裏隨手放些項臨的東西:一本醫科書、一盒他愛吸的煙、他習慣用的濕巾、他的剃須刀……
不過車賣了,這一切也就不存在了,記憶和感覺也都一並賣了。
錢果然是最好的試金石,經得起它考驗的,才是值得珍惜的。可誰又能活的那麽認真?錦上添花當然最好。
齊曈徹底請假了,主任帶著同事們買了水果來病房探望,放了些慰問金,讓她全心照顧家人,有困難盡管說。齊曈很是感激,心裏陣陣暖意,眼淚差點兒掉出來,她最近越來越沒出息了,一點點的感動和幫助就能讓她抑製不住的哭。
傍晚齊曈和媽媽合力幫父親翻身擦身,男人的身體很沉重,兩人都汗濕了衣襟。
“媽你回家吧,不早了。”
“今天我在,你回。”母親很堅定。
“你回去,你要是再熬倒了我可怎麽辦?”齊曈對媽媽說,邊抬起爸爸的胳膊,輕輕幫他擦掉腋窩裏的汗,她現在說話很有一言九鼎的戶主威嚴,更像是在吩咐命令。
媽媽心疼的看著女兒凹陷的臉頰和不堪一握的腰,難過的說:“曈曈,你趕快結婚吧,過自己的日子。”
“我結婚你和爸爸怎麽辦?”
“就我和他也好說,我們都老了,你還年輕,在這個家裏待下去你會被我們拖垮的。”
“媽你說什麽呢,沒有你們哪來的我啊。你收拾一下走吧,明天白天來換我,我去打熱水。”齊曈拎了暖壺去水房,回來後不容分說把媽媽趕走了。
護士送來了每天的費用結算單,齊曈認真的看,她倒不是擔心醫院多記了費用,而是要看右下角的欠款金額:她早就欠費了。
可是今天,一直顯示負數的地方卻是正數,齊曈開始以為看錯了,後來又以為五位數變成六位數,前麵負號的位置被擠掉了,結果都不是,這才認真的去看明細單:居然是交了押金。
誰交的?
她怎麽不知道?
不會是媽媽,她沒錢。那會是誰?
心裏隱隱猜到一個人,齊曈給財務科打電話,一查之下,果然是項臨,他刷信用卡替她交了錢,如果交現金還真查不出來是誰。
財務科的小姑娘電話裏逗她:“項主任怎麽給你交起押金了,那麽多錢,你們好關係啊。”
齊曈笑:“我倒忘了,白天在住院處遇到他,聽說他的信用卡積分還差一點就能兌換禮品了,我說正好幫我刷卡交錢,我給他現金呢……”
掛了電話,齊曈苦惱了,她拿什麽還他錢?
那天用他的車往醫院裏搬些東西而已,來回路上連“謝謝”、“再見”都加上,也沒說幾句話,怎麽就招惹出這麽一折戲來?這人真是多事,添麻煩。
第二天一早,齊曈去財務科會計那裏借錢:打張借條,日後從每月的薪水裏扣除,這一步她遲早要走,隻是意外提前了。報紙包好的錢像磚頭一樣,裝進手提袋,齊曈給項臨打手機:“我在醫院停車場等你,有空來一下,有事找你。”
沒等項臨回答她就掛斷電話,直奔停車場。他的辦公室能看到停車場,當然也能看到等人的她。齊曈不是篤定他會去,她不敢高估自己的影響力和重要性,她是要用這種不容商量的口吻和等待逼他去——這件事情必須馬上解決掉,不然困擾著她寢食難安。
很快,項臨氣喘籲籲的跑來了,小心翼翼的看著齊曈,卻也有藏不住的欣喜流露在外:“齊曈,你找我?”
齊曈把手提袋放在他的車後蓋上:“還你的錢。”
項臨滿眼都是失望,看著齊曈,說不出話來。
齊曈也不知道能說什麽,似乎隻有離開是對的,於是轉身。
“齊曈!”項臨大聲叫她,她聽話的就站住了,人卻是呆怔的。
項臨卻不知該說什麽了,看著風掀起齊曈白衣的衣角,看著那風又吹向自己,他們之間的聯係似乎也就隻剩這不留痕跡的流動空氣。
“我隻是想幫你。”項臨終於找到了他的嗓子。
齊曈沒有回頭,堅定的邁出步伐,用更加堅定、甚至是堅硬的聲音回答:“好意心領,那不是我的錢。”
“齊曈!”
項臨再喊她,這次她沒停留,大步走回屬於自己的方向:項臨,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請讓我安靜。
目送瘦弱筆直的身影走遠,直到看不見,項臨才伸手去拿車上的袋子。是超市的環保購物袋,齊曈隨手拿的,用過的舊袋子,被洗的很幹淨,如她人一般整潔。
項臨覺得胸口悶得厲害,當年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如果是對的,為什麽他從結婚到現在都不快樂,忘不掉她;
難道是錯的……
晚上項臨接妻子馨柳下班,路過超市,馨柳直接從後座拿了那個袋子準備裝東西用,項臨忙喊住:“別用那個袋子。”
馨柳滿臉疑惑,項臨笑笑:“一個得了流感的同事落下的,小心流感病毒。”
馨柳忙不迭的丟掉,甜蜜的挽著項臨的胳膊:“有個醫生老公果然安全。”
項臨笑著拍拍她的手,一同進了超市。
可到了晚上馨柳發現,那個購物袋跑到了項臨書櫃的最高層,她於是指責項臨:“你怎麽把流感病毒往家帶?”
項臨在看書:“別吵,我在準備明天的大手術。”
馨柳瞪他的背影:“就知道手術手術,我哥馬上到家了,你可得下樓啊!”
項臨揉揉太陽穴:“知道了知道了,李家太子還朝,普天同慶,我肯定去迎接。”
“知道就好。”李馨柳滿意的去衣帽間裏挑裙子。
陸彬楊今天的心情很不對味兒。
那輛齊曈飆車時開過的車被他頂賬處理了,這兩天湊合著開公司的麵包車。車是舊車,不買他這個小老板的帳,時不時鬧脾氣出點兒狀況,陸彬楊開的很不順手,心情也越來越糟糕。
晚上他和父親又頂了起來,雖然沒開吵,卻也把老爺子氣得夠嗆,他也再一次的摔門而走。
像是一直渴望打碎古董瓷瓶的壞孩子,終於把那瓶子摔得飛花碎瓷滿地崩飛,似乎很解恨,卻沒有徹底的暢快感。那些變成一地狼籍的碎片仗著破碎的淒涼又來譴責他的殘忍和惡行,不過是欺負他沒有壞得徹底。說到底,終究是那一絲血脈親情在作祟。
獨自開著車在燈海車流裏遊**,車外喧囂的夏夜愈發讓他覺得麵包車裏的空間太過大了。
爭執的導火索是林安雅的訂婚。老爺子見和他一起十多年的女朋友飛走,兒子的婚事不能再由著他自己了,於是讓老伴兒拉出了長長一串的名單給他看。可他卻端出個子虛烏有的“新女友”,不讓老頭子再過問。都不是好脾氣,廚房的菜還沒端上桌,父子倆已經水火不容的散了場,一個上樓、一個離家。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老爺子是想找個和他貼心的兒媳婦拴住不回家的兒子。陸彬楊則是繼續和他對著幹,他越生氣自己越開心。
看來,齊曈這個“新女友”該出場了,以她一貫不配合的表現來看,未來的日子會有趣得多。
陸彬楊掉轉車頭去了醫院,他知道齊曈父親住院了,她請假在陪床。可他忘了住在哪個病房,於是撥通了齊曈的手機號。
齊曈正在和大夫談論父親的病情,手機在振動上,見屏幕閃爍的來電是完全陌生的號碼,沒有接,繼續聽醫生給她講護理要點。
手機執著的在震,直到她出了醫生辦公室還在打,齊曈於是接起,電話裏的男聲似乎很生氣:“怎麽才接電話?在哪個病房?”
陌生號碼,沒有寒暄,全是對她生活的了解——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難道是以前的同學知道爸爸病了要來探望?
齊曈沒好意思問對方是誰,報上病房號。電話那頭一句:“知道了,我馬上到。”就掛了。
八成是打錯的,看看一會兒什麽人來吧,齊曈回病房幹自己該幹的事兒。
陸彬楊來的時候,病房門押開縫兒在通風,門縫裏能看到齊曈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抱著爸爸的腳,光線幽暗,她低著的頭幾乎就要湊到腳上了,聚精會神的在剪腳趾甲。這一幕太過溫馨,有不容打擾的親密,陸彬楊準備推門而入的手就頓住了。
父親五十多歲,雖然是臥床的病人也穿的整潔幹淨,身上的背心洗的白而透亮,鼻子裏、身上插著好多管子,雙目緊閉像在養神。陸彬楊能看到齊曈的側影,比前幾天見麵時瘦了很多,眼睛凹陷,神情很是專注,小心翼翼的生怕剪到肉。
剪完趾甲,齊曈一手固定住爸爸的腳後跟,另一隻手握著腳尖開始旋轉,嫻熟的給父親活動關節,目光柔柔的看著他的臉,就笑了,說話的聲音像是在逗弄嬰兒,又帶著埋怨的嬌嗔,極緩極輕:
“你怎麽還沒睡夠啊,乖乖的聽話,明天早晨就要醒來,知道嗎?咱們回家吧,我住這裏不習慣,回家給你做最好吃的紅燒肉,你不饞嗎……”
這一刻的齊曈素淡清寧,卻明淨的似乎散發著光芒;父女間的依戀和溫情更是彌漫了整個空間,場景堪以媲美電視裏的公益廣告。陸彬楊隻覺得暖風撲麵,風輕無力,卻不可抗拒的席卷人心。
他不由自主的放輕腳步退了出來,整個人似乎也柔軟了,情不自禁輕輕的笑。看見對麵的醫生辦公室,就敲門進去了,問值班的大夫:“您好,請問齊曈父親的病情怎麽樣?”
大夫疑惑的看著他。
陸彬楊解釋:“我是齊曈的表哥。”說著給大夫遞上一支煙。
“我不吸煙。”夜班大夫擺擺手,說:“挺危險,治療不理想,癱得比較重,如果不是齊曈堅持搶救,說不定這幾天人都沒了,在辦後事。癱瘓這病最後就是人財兩空,拖不起的人家都是放棄治療。你們這些親戚應該幫一幫嘛,就母女倆不分晝夜這麽熬下去,馬上也是累倒。”
陸彬楊連連點頭:“我們都疏忽了,你看我們需要做什麽?”
“有錢就幫點兒錢,經濟不寬裕就搭把手,陪床送飯幫著給病人活動活動。”
“嗯,知道了,您忙,再見。”
陸彬楊從醫生辦出來,那間病房的門依舊半押著,瀉出冷色調的白光,在他眼裏已經不複溫馨,更多的是疾病的折磨和生活的艱難。
忽然搶救室裏爆發出嚎啕哭聲,哭聲突兀淒厲,陸彬楊被嚇了一跳,被急著衝進去的一群人撞到牆邊。就看見醫生、護士、患者家屬進進出出的亂成一鍋粥,依稀聽出是有人搶救無效死了。
四壁慘白的醫院走廊裏,燈光暗淡,人影幢幢,哭喊聲聲,還有看不到的正在飛離人間的鬼魂,溫馨之氣**然無存。
陸彬楊骨子裏陣陣發陰,大步出了醫院。
齊曈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了,餡餅掉下來時力大勢沉,砸的她眼冒金星。
不知哪個惡作劇的替她定了特級護理,一大早,護工來了利落的給爸爸擦臉、擦身、翻身、按摩。
齊曈看得直發怔,連忙喊停:特級護理一天的花費比她一天的工資都高。是誰拿著她的錢讓她提前破產?肯定弄錯了。
去護辦室問,小護士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沒錯,你家親戚替你定的,一早打來的電話。”
“我家親戚?”裏裏外外把姑舅叔嫂想個遍,每一個對她都是避之不及,齊曈搖頭:“不可能。”
小護士忽然想起:“對了,還有人替你交了押金,不少呢,雇個特護算什麽,你看,這總不會錯吧?”
電腦裏打開齊曈的費用單,結餘金額看的她眼睛差點兒掉出來,半晌,訥訥的嘀咕:“發財了,這錢用還不?”
小護士笑齊曈的古板僵化:“有錢還不好,先花著,就算要還你也是欠債的大爺,管他呢。”
齊曈隻得再去財務科查。這次不是現金也不是刷卡,而是轉賬,名字清清楚楚的:陸彬楊。
齊曈看著那黑漆漆的三個鉛字,說不出話來。
財務科的同事逗趣:“三天兩頭有人替你交錢,小女人你真是太有魅力了!”
齊曈苦笑:“都是要還的。”
天上的餡餅都是龍肝鳳膽做的,她這凡人的腸胃吃了消化不良。
齊曈這才意識到那天陸彬楊把她截在醫院門口時說的話不是逗她玩,而是認真的。她把特級護理停了,他交的押金隻能等出院結算時才能退出來。現在的事情就是找到這個“好心人”,表示感謝,告訴他,錢暫時還不了你,等我湊齊了再說——總不能讓她再去財務科借吧,何況數目不小。
齊曈不是沒想過那位同事的建議:先花著。反正她是欠債的楊白勞,一句“沒錢,請稍等”不失為緩兵之計,也能解目前的燃眉之急。可是,陸彬楊的這筆“生意”她做不起:她年近三十,沒有青春可再浪費,後半輩子要踏踏實實的去做家庭婦女,名聲自然很重要,和陸彬楊零亂一場之後她還能不能嫁掉?哪個男人會娶她?歲月的拐點,她不敢行差踏錯。
主意已定,問題就隻剩下一個了:陸彬楊,怎麽找到你?
別說陸彬楊了,就是陳峰子她都找不到。
慷慨的“投資人”卻沒事人一般,一連幾天音信全無。
齊曈好生煎熬:已經十多天晝夜不離的守在醫院,父親的病情又總是反複,病危通知書時不時就下一張,齊曈心驚膽戰的瞞著媽媽,自己被嚇得幾次軟倒、徹夜痛哭。身體的疲憊和對父親病情的恐懼、擔憂讓她像一根弦,越繃越緊,無限被拉長、拉長。也許下一刻、就是一閉眼的時候,她就被拉斷了,和父親一樣躺在病**一睡不醒。
如今陸彬楊又來煩擾她,還要為他浪費腦神經和精力,齊曈恨不得揪住那家夥狠狠的打一頓:添什麽亂!?
這天下午瑾兒來了,訓齊曈:“出了這麽大的事也不告訴我,剛才孟大夫去我們科會診時才聽她說起,你怎麽能這樣?”
齊曈正在給側躺的父親拍背,想把堵在他喉嚨裏的痰拍出來,也不見外,指揮瑾兒:“快,幫我遞下毛巾。”
瑾兒忙上手幫忙,兩人輪流拍了半天,才把一口稠稠的黃痰拍出來,躺平的齊爸爸呼吸顯然比方才通暢許多。
“阿姨呢?”瑾兒問。
“去抽血測血糖去了,剛走。對了……”齊曈給父親擦著嘴角流出的口涎,欲言又止。
“什麽?”
齊曈心一橫:“住你們科的那位陸老太太的孫子,你能找到他的聯係電話不?”
瑾兒想想:“沒有,他好像和項臨認識,你不妨問問——算了,我有老太太的電話,我問她。”
“不用,我找別人問。”
話題一到項臨,自然就會卡住。瑾兒直後悔自己的失言,沉悶許久,歎口氣:“你打算怎麽辦?”
這話問得模糊,齊曈不知道她確切的在問什麽,又似乎什麽都問了,覺得她語氣過於沉重,也知道她擔心什麽,於是自己答得也模糊:
“該什麽辦就怎麽辦唄,照顧好家人,努力工作,找個男人結婚。瑾兒,有個電影片段我最近總想起來:舊上海冬天的早晨,清理工推著板車,把露宿街頭凍死的窮人屍體用草席一卷往車上扔,一車一車的,當時看得真難受:窮人真可憐。正眼淚吧嗒的掉,鏡頭一轉:解放了,鑼鼓喧天歡天喜地的扭秧歌,”
齊曈不禁笑了,眼神卻迷離:“現在想想都是戲,人生也是戲,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該笑就笑、該哭就哭、該上戰場就去當炮灰,該死的時候也就死了。幾十年,一眨眼,謝幕了,什麽都無所謂。”
瑾兒去握齊曈的手:“你能這麽想就好,咱們是姐妹,別把我當外人,讓我家保姆過來幫你一陣子吧。”
“謝謝。”齊曈沒拒絕,她需要這樣的幫助,很需要。
“錢夠用不,先從我這裏拿。”
“錢不用。”齊曈搖頭,最近她錢多的想送人。
瑾兒回到自己辦公室發了好一陣呆。窗外是夏天最受歡迎的涼爽陰天,微風習習,病房裏的悶熱被難得的涼意遣散,空氣也少了渾濁。這樣的天氣齊曈肯定是歡迎的。她對項臨還是沒有釋懷,當年兩人為什麽分手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詳情,齊曈大病一場,什麽都不說,也不讓她問。該死的項臨,他倒是攀高枝結婚了,功成名就的喝咖啡。
“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齊曈這話說的又堅強又蕭瑟,可哪有那麽簡單啊,而且她又是個不願求人的硬骨頭。
瑾兒氣悶,就去檢查衛生,看看能逮住哪個不負責的罵一頓出出氣。
迎麵看見陸老太又被推著從病區門口進來,推輪椅的可不就是陸彬楊?
得來全不費工夫。瑾兒笑迎上去:“您老來啦,氣色可真不錯,身體好吧,是來看我們的還是來複查?”
陸老太不太高興:“感冒了,被孫子逼來住院。人老了就被嫌棄,都不想伺候我,不讓在家呆,被趕出來了。”
陸彬楊低頭看著奶奶的雪白銀發沒脾氣。
瑾兒笑了,接過他手裏的輪椅推向一個高間:“瞧您說的,您打個噴嚏全家人都緊張,還不都是關心您?我們這裏環境也好,人多又熱鬧,會把您當皇太後供著。”
陸彬楊幫奶奶在**躺好,跟著護士長辦住院手續。
瑾兒對這個陸彬楊很怵,其實他不是什麽凶神惡煞,對人也很客氣,可不知為什麽,就是有股讓人又想親近又膽怯的勁兒。科裏的小護士私下經常聊他,說來說去,最後總結他像榴蓮:又香又貴又臭又有刺,知道好吃,想吃又不敢吃。
和他談陸老太以外的話題這還是第一次,瑾兒居然需要鼓一下勇氣:“陸先生,您方便留個電話號碼不?”
“有事兒?”陸彬楊挑起一隻眉,似笑不笑,那模樣又帥氣又邪氣,瑾兒不經意間竟被電了一下。
她定定神:“齊曈找你找不到,我是幫忙。”
陸彬楊雙眉微揚:“我每天上午都在病房,她可以來找我,當麵說的清楚。”
第二天上午,齊曈果然來了,敲門聲快而輕。陸彬楊站在落地窗前看她進來,他賭她今天一定會來,一直在等,心裏猜測著她推門進來前可有片刻的遲疑,還是像這敲門聲般聲幹脆而倉促。
高間病房的陽光太過充足,白茫茫的光打在她身上,身影被照得發白,臉色更是蒼白,整個人沒有生氣,像一張白紙貼在牆上。更恰當的說是像一個紙風箏:紙背後還有又細又硬的竹簽子支撐起棱角,像她不服軟的硬骨頭一樣。
陸彬楊對她的態度不太滿意:太冷淡了——對他和對奶奶都是,而且透著不情願。
“什麽事,說吧。”
在這裏說?齊曈怔了一下,看看房間裏的另外兩個人:陸奶奶在看她,眼神和藹而犀利,似乎能看到她骨頭裏去;還有一位醫院的特級護理,和認識齊曈,覺得此時氣氛有趣,目光悄悄的盤旋在兩人之間,
齊曈略一遲疑,從兜裏拿出一張紙走向他,真的就直說了:“還你錢的事。辦出院前押金退不出來,我給你打了張借條,利息就不給你了……”
“行了行了,咱們出去說。”陸彬楊受不了她,跟奶奶招招手,就出了病房。
齊曈忙跟出去。
陸彬楊腳步不停,她隻得快步追著:出了病房、出了住院樓、到了停車場,他都沒有停下的意思。
齊曈不幹了,衝他喊:“喂,到底去哪兒?”
“上車談。”陸彬楊上了他那輛舊麵包車。
齊曈倔強的站著,頭一偏,不服氣的盯著腳下的地磚——她受不了和他單獨在封閉的空間裏,她會心慌氣短、無法鎮定。
陸彬楊無所謂:“這樣談也行,能看到來來往往的人,你說,這幢樓每扇窗戶裏的人都在忙什麽呢,嗯?”
齊曈就上車了,態度很惡劣,把車門摔得很響。
陸彬楊發動車子,開出了醫院。齊曈目瞪口呆:“你幹什麽?”
“陪我吃飯,然後咱們再談。”
“不行,我不去!停車!我要下車!”
“沒有酒,我從來不談事情。放心,這會兒你父親病房我讓人過去照看了,不用算在你欠我的錢裏。”
“陸彬楊!憑什麽聽你的?停車!”
“就憑我是債主,你欠我錢。”
“我不還了!是你給我的,又不是我找你借的。快停車!”
“不還?那隻能打官司了。”
“陸彬楊!”齊曈氣壞了:“你無賴!”
車正好停在一個紅燈前,陸彬楊點燃一支煙,看著前方,呼出長長的煙氣:“齊曈,我不是陳峰子,有閑情陪你逗樂,收起你的矯情,大大方方的陪我吃頓飯,咱們的事,沒什麽不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