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愛情故事

惦記著去看楚端,也就順便惦記起武勻了,景寧時刻留心著武勻的出現,想問回家遠征軍的部隊組織得怎麽樣了。然而印象裏隨處都會遇到的人真想見時才會發現他也不是那麽輕易能碰到的,午餐時、停車場、上下班的電梯裏、路上……武勻如果不主動出現,景寧還真找不到他。

有天好不容易吃飯時遇到了,景寧正要過去,武勻的同事陸陸續續的圍了他坐,顯然在繼續討論著工作,她隻得退回到自己的座位。那頓飯直到散場,武勻都是凝神傾聽的鄭重摸樣,沒留意到她。景寧想他可能把她和她的事情忘了,而且武勻的車幾乎夜夜在停車場過通宵,他也是一天到晚不得閑的忙人,景寧不由得對武勻多了敬佩和體諒。

這天晚上她和晶晶熬到眼睛都睜不開,兩人商量著在休息間裏過夜,省去回家的麻煩。

“我不回去的話,阿浩怎麽辦啊。”晶晶離不開家的沒出息樣子,她思來想去決定給阿浩打電話,同時要求打電話時景寧跟阿浩說兩句——做她在公司的證人,不要讓老公以為她出去玩找借口。不想阿浩正在打牌,嘴裏叼著煙,巴不得的說:“你不回家我也不回了,打通宵牌。”

掛了電話晶晶又後悔了,阿浩這樣純屬折騰身體,她又是心疼。更擔心的是他每次打牌為了活躍氣氛都帶了女人,那種骨頭酥軟聲音酥軟的女人,這一晚上……

晶晶越想越不妥當:兩人都不回家,她忙她的,他玩他的?不行不行,堅決不行。於是急吼吼的喊著後悔,最終還是決定趕回家去。

景寧不知道小媳婦的隱憂,笑話晶晶把老公看的太緊,不過對阿浩也有了意見:“他怎麽玩得這麽瘋,平時也這樣?”

“疏通關係唄,請人吃飯喝酒洗澡跳舞、再加上打牌故意輸錢。阿浩很辛苦,沒有關係背景在商場裏混,又是沒錢的小跟班,還想發大財做大事,挺難的。”晶晶邊穿外套邊說,走到門廊外漆黑一片,她本能的就害怕了。旁邊的步梯間冷不丁傳來幾聲上下樓腳步聲和開關門的聲音,空****的回響著,她立刻聯想到許多夜半三更的神秘恐怖事件,一陣陣的汗毛倒豎。

回頭看景寧,辦公室裏燈光雖然明亮,但是蒼白迷茫的泛著灰色,景寧穿著素色的高領毛衣,細細的腰越發顯得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單薄。晶晶又覺得撇下她一個人很是不夠仗義,一時去留兩難。

景寧見晶晶站在門口不走,嫌她麻煩,揮手,“走吧走吧,你留下來總跟我說話,還妨礙我呢。”

話音沒落,晶晶身側樓梯間的木門忽然從外向裏推開,“吱吱呀呀”的一陣門軸響,腳步聲也響起來。正專心聽景寧說話的晶晶沒防備,本就全身緊繃都是恐怖細胞,此時所有腦神經直接短路到驚悚靈異片,再也控製不住,緊閉了眼“啊”的一聲就叫了出來。

她這尖細的一嗓子嚇到了景寧,直以為來了壞人,順手抄了桌上的水杯就往過來跑。

走廊的燈陡然大亮,是被人打亮的,按在開關上的那隻手是男人的——武勻。武勻也結結實實的被晶晶的尖叫嚇到了,受不了她分貝的樣子,縮著肩看她:“大半夜的喊什麽?”

景寧提起的心這才放下,但驚魂未定,對晶晶說:“是武勻,看也不看就叫,鬼都被你嚇死了。”

晶晶雙手壓在心口,臉刷白,埋怨武勻:“嚇死人了你!你來幹什麽?”

“膽小成什麽了!”武勻直搖頭,看見景寧手裏拎著結結實實的不鏽鋼保溫杯,他就覺得頭皮有點發緊,問,“你拿它幹什麽?”

景寧嘿嘿笑,晃晃杯子,也不解釋。

武勻是下樓經過,見這層樓裏有燈光沒聲音,以為燈沒關,想進來看看,沒想到嚇到兩個膽小鬼。不過武勻來的正好,晶晶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了他的袖子就不放手了,要武勻送自己下樓,“我怕黑。”

武勻見景寧隻穿著室內的毛衣,奇怪的問她怎麽不走,景寧說要加班。

“你們公司的男人呢?怎麽讓女人這麽加班?”武勻皺了眉頭大不以為然的問,臨走又站住,回頭看景寧,“餓不餓,我去吃宵夜,要不要一起?”

景寧想想還剩老大一塊的進度,如果不順利的話隻怕要熬到很晚,也就披了外套一起下樓去了快餐店補充能量。送晶晶上了出租車,兩人撿了最近的快餐店進去,正巧遇到幾位認識武勻的靚麗女孩子,紛紛要請武勻吃飯,搶著付費。武勻一個大男人爭不過幾個嘴快手快的女孩子,景寧和她們不認識,不好爭搶,最後結果是幾位美女請他們吃了宵夜。

景寧很是不好意思,“沾你的光了。”

“沒關係,都是我朋友。”武勻說得不見外,速戰速決的要填飽肚子,頭也不抬的隻顧吃。他吃飯亦是有條不紊,不像其他人著急時風卷殘雲一樣。景寧不自覺的想起翟遠林吃飯時也像他這樣的不急不緩,但遠林都是在想工作上的事情,對食物沒什麽興趣,吃的不在心思。楚端對飯則是很無章法,想吃的時候挑剔到極致,連餐具的形狀、質地、顏色都要品評一番,不想吃的時候開水泡米飯都行。

武勻見她舉著筷子想事情,覺得有趣,問,“想什麽呢?”

景寧笑笑,“想你隻忙著吃,你的‘朋友’在旁邊看著你,你也不理。”

武勻順著她的示意看過去,見“請”他們吃飯的幾個女孩正瞧著他,紛紛熱情的跟他揮手打招呼。武勻忙點頭示意,回過身來扶扶鏡框,對景寧說,“我是近視眼。”

景寧心裏大大的搖頭:此君不是近視眼,而是不解風情。

認識武勻後她才漸漸知道,武勻是寫字樓裏女孩子爭相綁回家的宜家男人之一。真正近視眼的是她——不識泰山,沒看出他的金貴來。

武勻似乎要印證他的枯燥,說起了公事,“聽說你們公司高層要有變動,石部長要提了?”

“是。”

武勻意有所指的看她,“你人氣旺,挺有機會接他班的。”

“我啊,”景寧搖頭,“我已經出局了。”

“到現在還沒宣布繼任人選就是定不下來,你這種態度本身就很消極,當然也就沒機會了。也許你稍一爭取、或者說表現的略微積極些……”武勻就差把那晚石部長對他說的話照樣搬出來了。

景寧不答反問,“如果換做是你,你怎麽辦?”

武勻略略想一想,笑了,也明白景寧是怎麽想的了,“順其自然唄,好,這個話題今後我再不說了。”

景寧笑微微的對他點點頭。武勻有感而發,“小時候總認為自己是個擔大任的英雄,長大了才發現,不過是最普通平凡的一個人,甚至是可以隨意被替換掉的,所以經常覺得失落。不過認識到這一點也很好,知道自己的份量。看來你和我一樣,都不是想當老大的人。”

“是不是很不上進?”

“不是吧,太過較勁就不快樂了。”武勻忽然就奇怪了,“照這樣子說來,你這個組長怎麽當上的?”

楚端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景寧先不答,笑,“你先說你這個副部長怎麽當上的?不是‘爭取’來的?”

武勻相當自信的坐直身子微微抬頭,“因為有實力啊,已經到了舍我其誰的高度,不給我升職就有其他公司要給我加薪了。”

景寧被他半真半逗趣的話說的笑出了聲,但她相信這隻是謙虛的說法,他本人肯定更加優秀出眾。於是回答他的提問,“我吧,是因為想掙公司的加班費去買胭脂,所以造成了勤奮努力的假象,何況也沒有比我更聽話的人了。”

“你這算偽謙虛。”武勻嚴正的表情像律師。

景寧哈哈笑,“快吃吧,飯涼了。”

武勻聽話的認真對付盤中餐,低頭間眼光掃過餐廳裏的鏡子,他和景寧的影子很融洽。他忽然極其的想用“親密”這個詞形容,但終覺得連“套用”和“借用”都牽強。不禁對自己乏力的搖搖頭。

飯後路過超市,武勻要進去,景寧想買個新的熱煲,就一同去了。武勻把架子上的東西一大抱一大抱的往推車裏扔:果凍、飲料、海苔、話梅……

景寧看得瞠目,是要買給女朋友吧,可是也太多了。

琳琅滿目的貨架上一排排的巧克力讓武勻發呆,他谘詢景寧:“哪種好吃?”

“我隻吃這種。”景寧指著DOVE。

“為什麽?”

“這種巧克力背後有故事。”

武勻好笑,“它很特別嗎?”

“這幾個英文字母是一句沒有問出的話。”景寧拿過一塊遞到武勻麵前,淺粉色整潔的指甲劃過上麵的字母,“你試著拚一下,猜到了嗎?”

武勻的嘴張了幾張嚐試著拚讀,不得要領,一臉茫然。

景寧笑,悠悠的說著,更像在回味,“DO YOU LOVE ME。”

黑色鏡框後武勻的目光突突的抖了幾下,閃電般的看向景寧。

景寧垂頭摸著巧克力光亮的包裝盒,很是喜愛, “是個淒美哀傷的故事。愛上了公主的小廚子為公主和王子的婚禮做糕點,他在糕點上做出這四個字:D、O、V、E,但是同樣愛著他的公主沒有猜出來,兩人失去了最後一次告白的機會,從此天涯相對。後來小廚子做出了這個牌子的巧克力,晚年他遇到公主時才知道他的愛人漂泊一生。唉,人啊,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景寧對武勻推銷著手中的巧克力,像個熱情的導購員,“其實主要是我喜歡它的口味,向你推薦。”

武勻連連搖頭,敬謝不敏,“我買別的。”

他推了車就想往別的專櫃走。景寧知道他是怕引起女孩子的誤會,存心逗他,她笑嘻嘻的對著他背影大聲問,“如果你送每個人好幾塊,就不會有人會錯意了。你不是那麽搶手的吧?”

“也對,估計我們公司那幫美女也喜歡這種小資調調的東西。”武勻說,然後也不看口味,嘩啦啦的拿了許多。結完帳武勻拎了兩個大包滿載而歸,臨分手喊住景寧,把兩塊DOVE巧克力塞她鬆垮的外套口袋裏,“見麵有份。”

景寧開心,“多謝多謝。今天對你是又吃又拿,什麽時候有時間,早就說過要請你吃飯的。”

武勻想了想,“明天吧,你有空嗎?”

“好。”

“一言為定。”

武勻回了樓上自己的樓層,裏麵燈火通明,放著喧囂的電音舞曲,十多個年輕人熱鬧非凡的蹦著扭著叫著正玩的高興,有群魔亂舞的陣勢。

武勻滿載而歸的時候還以為辦公室改成舞廳了:“放這麽大聲音,一會物業來找你們,明天老總知道了看不收拾你們!來來來,吃吧吃吧,休息一下養養神。”

不待他說完,一群餓狼一哄而上,武勻手中的兩個大包被哄搶一空,兩個大塑料袋已經癟癟的被當成了垃圾袋,他瞬間兩手空空,想喝口啤酒解乏還得再去搶回來。不知是誰把蹦迪舞曲換成了輕音樂,用餐氣氛變得舒緩優雅。

有人舒服的感歎:“逍遙啊,要是吃完直接回家睡覺不用幹活就美滿了。”

立刻有人出來製止這種腐敗的想法,提醒現實:“做夢,武副部長的東西哪有那麽好吃?是不會讓你白吃的!”

當然也有諂媚的家夥:“不錯啦,要是正部長在隻怕連這也沒有,直接把你們熬到死。是吧,武副部長,謝謝你的美味。”

武勻的部門、乃至全公司上下,都習慣把市場部兩個部長“正、副”的頭銜清晰響亮的叫出來。一是因為正部長喜歡這樣被強調一下,再者大家也是開武勻的玩笑:你這麽辛苦的累著不也就是個“武副部長”?隻怕還要一直“副”下去,誰讓“正部長”是老總的親胞妹,還是沒腦子當不了副總的那種,有幹一輩子“正部長”的意思。

武勻站在窗前吹夜風,他手中的啤酒是景寧挑的,她選啤酒的水平可是很一般的,不符合她“酒神”的名頭。武勻輕咄一口,看著夜色和燈火淺笑不語,由著手下人信口胡說。

他的助理過來:“你不在的時候正部長打來電話找你,語氣特別不好,像是要找麻煩。我說你沒來得及吃晚飯,出去吃飯了,她讓我通知你馬上回電話。我想讓你吃個安穩飯,就沒告訴你。”

武勻的悠然被打斷了,皺眉:“你應該告訴我,沒問她找我什麽事?”

“問了,她沒說,我猜是白天那個分銷商告你黑狀了。真是沒天理了,惡人先告狀。”

武勻點點頭,“知道了,你忙去吧。”

武勻沒有立刻回電話,他想把好心情延續到喝完啤酒。但正部長的耐心顯然等不到他享受完,電話打到了他手機上。武勻回到辦公室關上門才接起,剛“喂”一聲,那邊的已經在發威了:“怎麽不回電話,我和客戶等你電話半天了!為什麽客戶投訴你態度惡劣,這是北方最大的分銷商,他讓你趕趕工就不行?客戶至上你忘了?”

武勻厭倦的揉著眉心:“他想今天就要,那不可能。我跟他解釋過,三天後做出來已經是最快了,這兩天所有人都在趕做投標書……”

“我不聽你解釋,你應該協調各部門,可以找其他部門幫忙啊?”

“我一個小小的副部長協調不了。”

“你協調不了怎麽不向我匯報?自己就做主了?工作就這麽拖著?”

“我找不到你……”武勻已經懶得再說打她手機不接、秘書說她不知道和誰約會逛街美容去了,根本沒法找。

正部長顯然不知道為什麽找不到“她”,搶白道,“你的借口就不用說了,這個客戶是大客戶,這件事也是關係到公司的效率和聲譽的問題,我已經答應明天就把他的事情辦好。”

武勻語氣硬了,“我辦不到。”

正部長氣了,“難道你要我去找董事長?讓董事長來給你下命令?”

“董事長下命令我也辦不到,你可以來公司看一下我們是怎麽加班熬夜的。”

“你……”

武勻可以想見她此時柳眉倒豎的樣子。他和這位上司的衝撞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的態度從來都是無可挑剔的不溫不火,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已經不聽你的了,言語上就讓一讓你吧,別把你氣壞了。”

但這次武勻被分銷商和“正部長”的囂張氣到了,尤其這兩天為了分獎金鬧的不愉快,又加上積怨,武勻不客氣的回敬她,“如果你能把部門的獎金多分給我手下人點——不用多,你拿三成我們拿七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你一個人就拿一半,我想大家也許勉強能同意給他加加班。”

正部長一下就被噎住了,氣得無話可說,最後狠狠的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武勻!你完了!你等著!”說完就摔了電話。

武勻輕輕的把手機放在桌麵上,悶悶的看著一大堆的文卷,忍不住冷笑,拿正部長的話問自己,“我完了?”

不禁又是搖頭,“都是女人,怎麽就不能學著別人勤奮努力點?”

他想到了景寧,她放了別人下班自己熬夜。心念忽的一動,武勻拿起手機查通訊錄,景寧公司石部長的電話號碼他還真存在手機裏了。去景寧的公司做部長?當景寧的上司?朝夕相對?

武勻的心裏長了草,想著到時的情境……

猶豫良久,他還是搖搖頭——不妥。他不太想當她的上司,隻想做沒有利害關係的朋友。

武勻回了大辦公室同大家一起加班,外麵結束了會餐,已經是緊張有序的工作氣氛了。他走到做著最重要環節的女孩身邊:“我能幹什麽,吩咐吧。”

女孩子紅了臉:“不用不用,其實你不用跟我們耗著,回家休息吧,我們幹完以後就該你大忙了。”

“那怎麽行?我幫你校對報價單吧。”武勻拿了表格到一旁認真的看,女孩子看看桌上DOVE巧克力亮晶晶的袋子,唇邊的笑意也亮晶晶的。

景寧此時也在啃巧克力,甜而微苦的潤滑感仿佛能填滿白天的幹澀,心情和夜晚也變得柔軟。她給楚端打電話,一直在占線。

“忙成這樣?”她皺眉頭,再給格日勒打電話想聊會兒天。不想接電話的居然是章博,景寧開著玩笑:“章博啊,我不找你,格格呢?被你氣跑了還是在做老媽子?”

沉默良久,那邊的章博失聲痛哭:“格日勒病了,乳腺癌……”

格日勒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病情的,甚至比景寧都晚。

她到現在還在後悔,那天不去醫院體檢就好了,就不會知道自己有病、不需要動手術、不需要被醫生大夫像折騰實驗小白鼠一樣的折騰,她可以繼續從前一地雞毛的生活,雖然瑣碎煩亂,但是不用恐慌,不怕失去。

那天章博陪她從醫院回家就出去了,直到深夜都沒回來。格格打他手機,卻是公公接的,說章博喝的酩酊大醉回了公婆家,讓她不要擔心。格格心裏一陣異樣:這樣的電話一般都是婆婆接的,今天怎麽換了公公?沒多想,她給兒子洗了澡,用爽身粉把小東西撲成香噴噴的肉團,摟在懷裏睡了。

她不知道的是公婆家裏章博醉夢裏在流眼淚,公婆老位老人沉默相對,在客廳裏坐到深夜。接下來的幾天格日勒被各種理由編排著去醫院做各種檢查,她心裏隱隱約約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問大夫、問章博都問不出實話來,隻說是乳腺上長了腺瘤,沒什麽大問題,要做一個小手術。直到章博說要帶她去外地的腫瘤醫院,格格就什麽都不再問了。

約好了手術日期,兩人從腫瘤醫院裏出來在一家小麵館裏吃飯。吃著吃著,格格的眼淚就往麵碗裏掉,章博紅了眼睛:“大夫說你的病發現的很早,很樂觀……”

“你別勸我,我不想聽。”格日勒凶狠的用胳膊擦掉眼淚,呼嚕嚕的大口吞著吃麵,胳膊上一條細長的淚漬明晃晃的。

吃完飯,格格走出麵館站在暖陽底下不想走,眯著眼睛想看清太陽,章博就摟著她陪她站著。格格呢喃著說,“我要是死了你就給兒子找個好點的後媽。”

章博抑製住哽咽,“你要是長命百歲我就給你當一輩子仆人。”

“為了這個我也得多活幾年。”

“格格,你有我在。還有,為了兒子你也得堅強,你是母親。”

“我知道,會好的,我沒那麽倒黴!”

景寧在格格手術後恢複期的時候請了假去看她。在機場候機時,排椅對麵坐著一對小情侶,還都是大學生的摸樣,顯然是鬧了別扭。女孩子紅著眼睛低著頭,肩不時一聳一聳的;男孩子擺明了不想哄她,更不在她身邊坐著,皺了眉不耐煩的在她附近轉。許是看見眼淚心煩,後來幹脆躲到遠處看壁畫去了。女孩子的眼淚就掉下來了,一塊塊的用著紙巾,長長的黑發遮住窄細的肩頸,也遮住淚蒙蒙的臉。

這一幕讓景寧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天,她在擠擠挨挨的火車站裏送格格去南方找章博。

景寧蹙眉思索,想找到那時的格格同眼前的女孩有哪些相似的地方,想來想去,唯一的相同大概也就是都被心愛的男孩子冷落吧。格格當時是鬥誌昂揚、意氣風發的,隻背了一個雙肩包,興衝衝的跳上了火車,從窗口探出身來對景寧用力的揮舞著雙手,大聲喊:“看我把他抓回來!”

格格走時精挑細選的穿了章博最喜歡的紅色格子裙,黑壓壓的人群裏鮮豔奪目。送站的景寧對她這句話很不樂觀,但還是鼓勵的笑,揮手,送她遠行。

眼前機場裏低聲啜泣的女孩子一身素淨的白,我見猶憐的柔弱。紙巾用完了,她顫抖纖細的手在隨身的小包裏亂翻著。景寧遞過去一包紙巾,女孩子看她一眼,接過後顫聲說了謝謝,繼續掉淚。

景寧很想對女孩子說些什麽,或者鼓勵或者勸攔,最後她還是忍住了,不讓自己去做討人嫌、送忠告的前輩。所有的提醒和告誡都是白搭,路要自己走過、摔過才知道前麵是什麽,有時走出來的路會讓所有勸阻的人驚詫了眼——這是格日勒教會她的。

大一入學的那年秋天,章博完全是以書呆子的標本形象入學的。格日勒則同她的名字一樣,是“草原的光芒”,風風火火的熱鬧核心。格日勒最討厭、最膩煩的人就是無論做什麽總比別人慢半拍的章博,時不時的還捉弄取笑他,學著他文縐縐的腔調引經據典。但是,緣分就是這麽奇妙,章博偏偏喜歡被格格修理,一板一眼的書生居然是班裏最先開始“搶女生”的男生。誰也不知道最後木訥的章博士怎麽軟化與他水火不容的格格的,問格格,她神秘且得意的笑:“這就是先進帶後進,共同進步。”

兩人歡歡喜喜的蜜戀了四年。畢業時章博本校讀研了,格格回了家,勞燕兩隻。雙方的父母也在努力拆散他們:章博家裏想讓他考博、出國,格格父母要她工作、結婚,他們還真就聽話的分手了。那段時間格格和景寧幾乎一天一通電話,互訴牢騷、說的都是無可奈的生活和工作。唯一有樂趣的就是格格會拿相親時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男人開涮: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擺譜的、結巴的……形形色色的人都被格格的利嘴說得笑料百出,沒有一個是正常的。而末了,她也總會加一句:“我想章博了,誰都沒他好……”

格格此生做出的最叛逆的事情就是她和家人吵翻天後,辭了工作借口說要回學校考研,一個人背了行李就找章博去了。

可是章博完全體會不到失去格日勒的傷感,他還生活在校園裏,有更漂亮的研究生女孩追他,柔情似水的女孩讓嚐慣了格日勒“暴拳”的章博新鮮不已。當格日勒突然出現在他宿舍樓下時,章博身邊正跟了新的女朋友,三個人都被驚到了……

格日勒那天是哭著離開的,但是卻更發了狠,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開始找工作,堅決不走,重新倒追章博。

當時所有的同學都不看好她:章博的女朋友是同班研究生,你這過了氣兒的“下堂妻”沒工作、沒高學曆,你知難而退吧。

景寧記有次出差時經過學校,她為了格格的事去找章博,兩人談了整整一下午,景寧口舌費盡。章博剛開始還對她很客氣,後來幹脆沉默了,擺明了不想聽,態度從始至終很堅決:“如果為她好,你就勸她回去吧,不會有結果的。”

這話傳到格日勒耳朵裏的時候,格格吃著冰激淩,全當沒聽見一般:“我就認定他了,休想兩句話就打發我走。我要奮戰到他結婚那一刻——或者站在他身邊當新娘,或者喝他的喜酒祝他新婚快樂,死而無憾死而後已死不悔改!”

這樣的糾纏最終卻是把章博的耐心耗盡了。為了甩開她,章博升博時同女朋友一起報了南方的大學,他們去南方聯係導師的時候,格格一路追了過去——穿著章博曾經最喜歡的紅色格子裙,然後慘敗而歸——章博當著他現任女友的麵,用一個書生能說出的最傷人的話把她罵走了。

格格回來的那個夜晚在景寧印象裏至今都是殷紅的血色:紅色的裙子、紅色的血、手腕上血紅的傷口,把她身體裏的鮮活和熱情一點點的流淌出來,像是要把她的靈魂放空。唯有她的人是慘白的,疲憊的閉著眼睛,淚痕彎曲,比臉更白。

景寧和兩個同學守在搶救室外看著白大褂們進進出出的時候,章博氣喘籲籲的跑到了醫院,見到守在門口的景寧一下子就癱倒了。那是景寧第一次看見男人流淚,哭的像個孩子,“我就知道她會幹傻事,我再也不對她凶了……”

如今,在章博和格日勒結婚的第三個年頭,景寧第二次聽到章博的哭,聲音比當年的壓抑、嘶啞、也更傷心,說著他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症。

經不住這些回憶的折磨,登機後景寧把一本雜誌翻開了蓋在臉上,淚水濕了鉛墨的紙。

到了章博家,推開門就看到格格坐在沙發旁的藤椅上曬太陽,她腿蜷在椅子上,身上搭著一條白色的絨毯,很怕冷的摸樣。格格對進門的景寧抬抬手指尖,說:“我就不起身迎接了。”

一句懶洋洋的笑話讓景寧瞬間就踏實了,格格在她眼裏又隻是格日勒,而不是病人了。她笑起來,說:“虧了,我應該等你活蹦亂跳的時候再來,讓你好好招待我。怎麽樣,恢複的?”

格格點頭,“大魚大肉的吃,吃的好累。”

景寧坐近了想好好看看她的氣色,發現她胸前的一側衣襟平坦,景寧目光匆匆劃過,不敢在那裏停留,怕勾起格格的心事。格格偏就是最敏感這些的,低頭看著那一半平坦,一動不動的目光就虛了焦距,喃喃的,“不完整了……”

她坐在窗邊,雲層裏穿梭的太陽把她在明暗的光影間拖來拽去,格格迷茫到柔軟的目光定格在光影交替的斑駁間,有歲月靜好的安寧。景寧去握她的手,格格的手竟比她這個剛從室外進來的人手還冰。格格回握她,兩人相視一笑。

安慰鼓勵的話景寧一句都沒說。對於格日勒,說過的、聽到的,已經很多了。

章博正好帶了兒子回來,門剛押開一條縫,兒子就跑了進來,不足一米的白胖小子口齒不清的喊著“媽媽”,徑直想往格格懷裏撲。格格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光華熠熠。章博怕他撲過去撞到格格的傷口,緊追幾步拽住兒子後背的衣服,把他揪住:“別跑!小子!”

景寧上次見這寶貝還是他出生時,裹在繈褓裏閉著眼睛皺著臉,隻會砸吧嘴,如今已經是生龍活虎一個小肉球。她笑嘻嘻的湊過去,手指戳戳他的小雙下巴,問:“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家夥努力昂起頭看她,幾分不滿,脆生生的說,“你連我都不認識?我就是章寶貝。”

“章寶貝”一派大人物的範兒和口氣逗得所有人都笑了,小家夥被笑得不好意思,埋頭進媽媽的懷裏任誰也叫不走。寶貝炫寶一般的把小胖手裏一根短短的幹樹枝遞給格格,唧唧噥噥的說著什麽,景寧一句都聽不懂。

章博蹲在兒子屁股後麵給他脫小棉衣,跟著做翻譯解釋給景寧聽,“樓門口撿的,說要給他媽媽看。我說髒,扔了吧,他不幹,還打我,又哭了一鼻子,沒出息……”

格格則滿心歡喜,高興的拿了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誇張的睜大眼睛,比得到克拉鑽還興奮新奇,“啊呀,真漂亮呀,謝謝兒子……”。

媽媽的笑和誇獎讓章寶貝獲得了巨大的滿足,小臉笑得放光,像足了飽滿的紅蘋果。格格的手和眼留戀在寶貝胖嘟嘟的臉蛋、小屁股和手上,這裏揉揉那裏捏捏,不願離去。

景寧看著這一幕心裏發堵,找了幫章博的借口去了陽台。章博在給花澆水,輕拿輕放的小心翼翼,一滴水都沒有灑到地上,遠沒有當年打碎實驗室蒸餾器的大刀闊斧。這個在教研室裏最有學者氣質的博士如今也成了婆婆嘴,在格格和家人麵前閉口不提老婆的病,隻要遇到親近知情的朋友就不停說,根本克製不住,家庭主婦一樣的瑣碎嘮叨。景寧靜靜的隻聽不說,讓他講個盡興。

“……格格總說我對她不好,平時買個禮物買束花,過個生日那就是好了?好不好的得看關鍵時候不是?遇到事情也隻能往前走,想太多沒用,影響心情。格格這點就不好,總覺得末日來臨了似的,每天抱著兒子流眼淚,所以我就把兒子送出去了,每天讓他回家呆一會兒,省得她看見章寶貝心思太重。她不說我也知道,她擔心我嫌棄她得的是這種病,怕我甩了她,怎麽可能嘛?純粹是電視劇看多了,男人都被這世道醜化成什麽樣了?”

不禁又是一聲歎息,連連搖頭,“唉,病長在她身上,她肯定想不開,我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接下來還要化療,受罪啊……”章博一聲三歎,仔細的用棉布沾了酒擦橡皮樹肥厚濃綠的葉片。

章博的毛衣袖口有一粒米,應該是中午洗碗時沾上的,已經幹硬,可以想見他做家務的笨拙。

景寧覺得章博像是變了個人,或者說她從未真正認識這位老同學,一種歉疚般的感情也隨之升起。景寧曾經很討厭章博,雖然支持格格追求他,還在婚禮上送了祝福,但她打心眼裏盼望格格中途移情別戀。

在景寧眼裏,章博是個不夠果敢堅定的人:他當初放棄格格還絕不回頭的事情是不可原諒、不可忘記的;而離開後來的女友再回頭來找格格,雖然讓大家覺得他還算有情義,但對後來的女友也算是對不住的——他的優柔寡斷讓兩個女人都吃夠了苦頭。在婚後,他享受著格格的付出而沒有體恤和感恩,對格格的感情更像是帶了憐憫和賜予的優越。

這些都讓景寧打心眼兒裏對他很有意見,甚至在來的路上還在咒罵著章博:格格的病都是你害的!

但此時看來,這個被格格硬追回來的男人本質也是溫情細膩的,會像嗬護花草一樣照顧他的妻兒。

景寧隱約間明白了,為什麽把男人說成是女人的歸宿,為什麽父母把女兒嫁了好男人才肯放心——不是為了衣食無憂,隻是希望在無助的時候有一副忠誠可靠的肩膀讓女人可以歇一歇,讓她有再站起來向前走的力量。歲月對格格畢竟是有眷顧的,她為之癡癲瘋狂的男人在病魔降臨時全心全意的守護她,也是幸福的。

雖然總有種悲涼的感覺,格格這病想來是在她遇見章博時就注定埋下了的。得與失之間真是一筆算不清的帳,不管願不願意。

景寧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握章博沾了泥土的手,章博一愣,不明白的看她。這麽近的距離,景寧看到章博的眼角已經有魚尾紋了,泛青色的眼袋是沒有休息好的抗議。她輕輕的捏下他袖口那粒剩飯,碾在指間有些硌手,對章博笑笑,輕聲說:“白頭偕老。”

章博怔怔的,人未說話已經動了情,喉頭上上下下的,理所當然的一句,“她是我老婆!”

這句話有些硬氣,仿佛在說:還輪到不你景寧這個外人來托付格日勒的事情,他章博和格日勒才是一家人。

這語氣如若換平時說別的話,聽到的人多半不會舒服,也許還會生氣,但此時聽到則滿是擔當。景寧點點頭,笑著自責,“我說多餘的廢話了。”

陽台上很安靜,傍晚溫暖的陽光照著幾盆旺盛的花,花葉上剛澆過的水匯集在鮮亮的綠色葉尖,瑩瑩欲墜。客廳裏傳來格日勒和章寶貝細細碎碎的兒語、笑聲。章博聽著聽著,就笑了。

景寧也微微的笑了,她相信眼前的茉莉、馬蹄蓮、扶桑花經過這個冬天後,明年還會蓬勃盛開的,花香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