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刹那瘋狂

楚端的影子在景寧心裏同樣甩都甩不掉,她隻好藏匿到最近的熱鬧裏去,鑽進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才發現誤打誤撞的她來到了蒙古式摔跤的場地。周遭喧囂的遊客用天南海北的口音鼓勁兒喝彩,景寧努力的適應著氣氛,往場地中心的熱鬧湊去。

場上是幾對搏克手在過招,穿著定了銅釘的牛皮坎肩,脖子上係著的五色彩帶隨著摔跤的過招和跳躍在清風中飛揚,映襯著黑紅臉膛的漢子英氣勃勃。

表演已經進入了尾聲,人群稀稀拉拉的眼看要散,忽然爆棚的歡呼聲從東南角傳來,依稀聽見是有遊客下場要挑戰。這可是新鮮好看的熱鬧,獵奇的人群聚得更攏,圍成的圈不斷縮小。場地中央的空地上有摔跤手給挑戰者詳細說著規則和動作要領,挑戰者一身都市休閑衣服,套上質地厚重的牛皮坎肩,搭配很是怪異。

景寧不敢相信的再次定睛看,挑戰者居然是武勻,沒想到真就在這裏遇到了。武勻是要大顯身手的樣子,似乎很專業的在活動手腳看場地,他把眼鏡摘下來想放在草地邊上,立刻有好幾位女孩子跑過來幫他接了。

景寧忍不住想笑,他就算摘了眼鏡斯文依舊。沒想到書生氣質的人竟然會做出這樣瘋狂的舉動,近千人的遊客中唯有他一個人下場。武勻儼然成了團隊的英雄,他的親友團聲勢浩大,比賽還沒開始加油聲已然不亞於一場排球賽的拉拉隊了。尖細的美女助威團的聲音更是挑起了拉拉隊的大梁:“武勻加油!武勻必勝!”

幾位包著頭巾的蒙古族大媽在景寧旁邊站著,她們也很少見到武勻這種“不自量力”的遊客,笑著說著:“年輕人,有活力。”

景寧不忍想象他被摔倒的摸樣了,但除了這種結果她想不到其他結果……

一聲哨音比賽開始,一個業餘一個專業的扭扯在一起,勝負其實毫無懸念。沒想到的是居然能進入僵持狀態,武勻被拉扯幾下後險些摔倒,竟然就掌握了要領,雖然力量技巧不濟但是鬥誌頑強,專業的搏克手一時也沒有很好的辦法,也不再輕敵。兩人貓著腰頂著肩,都死死拽住對方肩上的召格德,盡量的站穩。

景寧一邊看比賽一邊在攝像,忙的兩頭無法兼顧。隻是一個抬眼的瞬間,還沒看清怎麽回事站著的武勻已經被展展的放倒在草地上。人群裏惋惜聲連成片,但瞬間後掌聲雷動。勝利的搏克手憨笑著,用力的對躺在草地上的挑戰者豎起一個大拇指,然後彎腰向他伸出手。落敗者顯然沒被當作真正對手的摔狠,但也吃不消的咧著嘴,拽住對手的胳膊站了起來,走路扶著腰、緩緩歸隊。他的拉拉隊則用歡迎英雄的熱情迎接這位的失敗者,紛紛叫著:“武勻!好樣的!威風!”

這下子開了頭,陸陸續續有年輕遊客下場挑戰,夕陽下的草原沸騰了。

景寧看得也升了豪氣,忘了時間不走。冷不丁被人從身後揪著出了人群,是格日勒,扯著她往大營跑:“好不容易找到你,快快,烤全羊上來了,都等你呢,你怎麽就幹遲到的事兒!”

進了大營,儀式已經開始了。中央空地的一張小桌上是烤好的全羊,全身焦黃,香飄滿屋,頭頂著紅色緞帶紮成的花。

蒙族盛裝的男女用高亢莊重的聲音念誦著祝詞,隆重悠揚的馬頭琴聲隨著歌者嘹亮的長調婉轉遼闊。純正的蒙語沒人聽得懂,古老神秘的語言莊嚴厚重,每個人都像置身於遠古的儀式中,心中懷了敬畏。

景寧還沒完全醒悟,就被格日勒推到小桌邊:“王妃來了!”

毫無準備間,景寧脖子上被掛上了最尊貴的藍色哈達。再推辭不但顯得扭捏,而且會冷場,景寧於是坦然的接過銀盞酒碗。

“王爺?還缺個王爺?誰當王爺?”章博著急的站起來看男同學們,卻因為擔心被捉弄沒有一個人有下場的意思。

“王妃”笑,“本王妃很可怕嗎?”

“我來!”應聲而起的居然是一貫最愛冷場旁觀的楚端。

大家也都是一愣,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景寧怔怔的看著他,楚端像是喝多了酒,有當仁不讓的氣勢,大步下場。

烤全羊的儀式淳樸簡單,王爺王妃一人一刀共同在羊身上劃出一個十字。景寧和楚端接過銀盞酒碗,用無名指蘸酒彈酹,敬天敬地敬人之後正準備飲盡盞中酒,卻被主持人攔住:“王爺和王妃請共飲交杯酒。”

在所有人都愣怔的時候,章博扔掉筷子站起來猛烈鼓掌:“吼吼!交杯酒!”

加貝悔得拍大腿:“早知道當王爺是喝交杯酒,這美事怎麽可能輪到楚端!”

喧嘩聲中景寧皺了眉,垂眼看著手中的酒,直到另一隻酒盞被送到眼前,她抬眼看杯子的主人,始終不明白楚端今天為何對她處處緊逼,一再試探交往的底線。

楚端若無其事的笑著,星亮的眸子深不可測,但真摯無比——他很少有這樣意味明朗的笑容。楚端的手臂主動的彎進她的臂彎,真就是交杯酒的姿勢。像是在鼓勵、更像在邀約,輕聲說:“來……”

大國邊往嘴裏丟菜,邊看熱鬧邊吼:“王妃,快!王爺等著呢!”

章博和四五位同學舉著相機或者拍照或者錄影,圍著兩人和那隻焦香的羊轉著狂拍。

同學們此起彼伏的笑著喊:“快喝快喝!”

酒歌聲聲是原汁原味的祝酒歌,馬頭琴的琴聲也變得熱烈歡騰,有賽馬場的飛揚和摔跤手的野性。景寧迷失在這氣氛裏,但作祟的其實隻是麵前這個男人熱烈的目光,讓這杯酒似真似假,仿佛一場玩笑,又仿佛別具意味。

不管是什麽,被將軍的時候她隻有迎戰,景寧閉了眼一口飲盡,貌似豪邁其實是想速速解脫。手臂不小心碰在了一起,異樣的酥麻。楚端一雙燦燦的星曈不離景寧,緩緩的飲盡銀盞裏的酒。

儀式完成,服務人員把全羊切開分到各個桌子上,大家都忙著品嚐,“王爺”“王妃”已經沒人再留意了。景寧這個“王妃”在“王爺”麵前很是規矩自斂,一言不發的找了向門的座位坐下,楚端也歸席,遙遙的對著景寧的背影。與其他人不同,兩人頸上各有一條柔軟的藍色哈達。

這是可以暢飲的重逢和歡聚、更是可以肆意醉倒的大草原,於是歌正酣、酒正烈,開懷無忌醉到底。直到夜色深沉時氈房外禮花綻放、歌舞聲聲,大家才想起還有篝火晚會,趁著酒性一窩蜂的擁了出去,手牽了手繞著篝火圍成大圈轉著跳舞。景寧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和楚端手牽了手,總之是在分不清身邊人是誰的狂歡中吧,但牽在一起就再沒分開過。人太多,又都是趔趄的醉步,配合實在不默契,挨挨擠擠跳得極度混亂,圓形大圈最後七零八落,化整為零。楚端牽了景寧的手溜溜達達到了小廣場邊的草地上。

夜幕下的草原除了幾攏燃旺的篝火隻剩無邊無盡的黑暗,星光無法照亮的漆黑冷色廣袤深邃,令人敬畏也令人舒暢。

“在想什麽?”楚端問。

“想你。”景寧說。

楚端笑了,“想我什麽,你不是最想和我撇清關係的?”

景寧皺眉思索,“奇怪你怎麽和校花分手了,畢業那學期你為了她打架挨了處分,在全係大會上做公開檢討,多轟動啊。”

楚端無奈的,“冤枉,我那是見義勇為被栽了爭風吃醋的名。不像你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名聲好,就算有男朋友說出來也沒人信。我追了你四年都沒落著半個護花使者的身份,手都沒牽到,你心怎麽能那麽硬呢?”

閑聊一般的談話中,兩人都在打著遊擊戰,不是真刀明槍的你來我往,而是試探著、遊鬥著。更像盲人在摸象:說說象耳朵、象鼻子、象尾巴,偏就不說整隻象是什麽樣的。

景寧撇嘴,“原來你那是追我啊,我還以為是想借錢呢。我怎麽就沒等到你表白,你為別人動拳頭倒是很舍得的。”

“表白?”楚端的語氣仿佛這樣的事情他從來懶得做, “那是男人追女人窮途末路的最後一招,用到的時候就是黔驢技窮了,十次有九次被拒。女人的心若是你的,不用男人求,彼此心領神會,是吧?”

莫非他當年對她也是這樣的意思?心知肚明的彼此喜歡?不需要說出來?難道自己是因為太執著於幾句話而錯過了他?

想到這一層,景寧心中一顫。但此時她還要將“玩笑”繼續到底的,不屑的哼一聲,“好狂。你是被美女們養刁了胃口,遲早有遭報應的時候。”

楚端一口氣歎了良久,“已經被報應很久了。”

“該!”景寧冷笑,轉念又一想,說,“你也隻是小小的遺憾吧,冷情人的懷念又會持續多久?十天?半個月?”

楚端看景寧,景寧隻是看著遠處篝火旁嬉戲的人們。有的跳舞、有的拿著長長的電光花追逐嬉戲,有的湊在一起點孔明燈。

她又看到了武勻,他蹲在地上貓著腰挨著點孔明燈。燈不好點,武勻很仔細耐心,白T恤被通紅的火焰映襯成了桔紅色,雖然隔著距離,依稀還是能看到他的笑容,映襯著一旁火焰中心幽幽的藍色,輕緩溫和。景寧忽然很羨慕那清淡的笑容。

冉冉的,孔明燈陸續被放飛,升到夜空深處後火光被濃稠的黑暗稀釋成點點猩紅,離地麵的人群越來越遠,零星的飄**在漆黑中。

楚端也看向夜空裏的火光,有感而發,“人就像這燈,不被點著升起就覺得沒意義。可是被點著以後,燈不斷膨脹,空氣越來越稀薄,到後來一切都失去了控製,向上升成了慣性和本能,想停都停不下來,也不敢停。”

這話引來景寧的調侃,“你在說什麽?你的事業?看來也是對名利這些東西既厭倦又放不下。不過你這話是有點小資的調調了,被S城的氣氛熏陶的?”

楚端答非所問,悠悠的,“明天又要分離了。其實我經常去你在的那座城市——見客戶時在那兒轉機——每個月見兩次客戶,在那裏轉機四次。小城很好,隻是不知道你在,所以沒聯係過。”

分別之前說這樣的話,分明就是要留下了後患。景寧端詳著楚端,他在星空的映襯下清俊非凡,明明是清亮如星的眸子卻像迷了霧,讓人迷失其間看不清他的心。景寧強烈的意識到她這是在縱容兩人間的曖昧,意識多了膽怯,加上對自己此時的表現極不滿意,景寧想離開了,“該睡了,我回氈房了。”

“小寧。”楚端忙去握她手腕,兩隻右手又連在了一起,恰是方才喝交杯酒的兩隻手,“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

景寧回頭,已經冷靜,“你喝多了還是我喝醉了?可我非常清醒。楚端,如果五年前你有一次能這樣牽著我的手、能清清楚楚的把剛才那句話說出來,我會不顧一切的跟你走,哪怕找不到工作、哪怕你不愛我、哪怕最後被你嫌棄,我都認。可是現在,或者咱們說說明天——明天一早又要散夥,你說這些想讓我記住你什麽?”

“我不確定。”楚端的目光是同樣的不確定,他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亂,但他相信景寧能聽懂,“你還是那麽冷淡克製,我跟著你不趕我,我離開你也不來找我。我對自己說景寧這個名字和加貝、章博是一樣的,可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昨晚你險些被車碰的時候我恨不得換自己站在你的位置上,你撞進我懷裏的時候我的心在跳,跳的我承受不了。我控製不住的接近你,明知道這樣不應該,可是我沒辦法,尤其是你近在眼前……”

景寧搖頭,“都不是曾經的自己了,我也不應該再聽你這些胡言亂語。不要再聯係了,以後這樣的聚會我也絕不會參加了。”

“小寧,小寧……”楚端的呼喚一聲低過一聲。

景寧生氣了,她的聲調加高質問一般,“還能怎麽樣?你會愛我嗎?過去你就沒有,現在你能嗎?我回去就要和別人結婚了,如果你現在能明明確確的說一句‘景寧你和我走吧’,我可以悔婚、可以辭職、可以不要一切退路的和你賭一場,你呢?你敢嗎?我敢的……”

話音陡的消失在燙熱的雙唇之間。

這個吻來的太突兀,景寧驚駭了,她奮力的要抵抗。但楚端的雙臂強而有力,更像是禁錮;他的唇齒近乎粗魯,不顧一切的索取和席卷,像是要把她的心吸走。粗重滾燙的呼吸、劇烈的起伏著的男人的胸膛溫暖了景寧被夜色浸涼的身體,也漸漸柔軟了她的意識。

防衛性的,翟遠林的影子跳進景寧的腦海,但最深刻的記憶卻是那晚他在她額頭上落下的那個吻,不冷不熱的。這種求救式的回憶掙紮得太無力,反而提醒著翟遠林與她之間的冷漠。此時的熱情中仿佛又摻雜了對翟總的報複,景寧開始回吻楚端,漸漸無法把持的變得瘋狂。

這是讓她無法忘記的男人,這是可以讓她窒息死去的吻,景寧熱情的回應著他,不記前塵、不顧後路。

夜空中的繁星愈發的璀璨,當星光被清晨的太陽取代,陽光像金色的雨把天地沐浴得清亮透明。羊群、馬群、鑲著藍色雲紋的白色蒙古包,都散落在起伏的綠茵茵的高原上。

格日勒站在車門旁望著朝露般晶瑩的草原戀戀不舍,景寧上車時經過她,輕快的拍下她的肩:“快上車,司機都按喇叭催了。”

格日勒跟著她一起跳上了大巴。車上楚端還坐在來時的位置,見景寧了上車他眼睛隨即亮了,示意著他身邊靠窗的空座位是留給她的。景寧就要過去,不妨被格日勒拽住了背包,拉她一起坐在車前部。景寧遺憾的回頭看楚端,楚端也正在被大國驅趕著:“我們要打撲克,你不玩就到前邊去,騰地方。”

楚端立即配合的起身,到景寧和格格後排的座位上坐下,目不轉睛的盯著景寧。景寧不理他,回轉身望向窗外無邊的綠,眸光熠熠。

車子啟動,地上一棵棵的草飛掠過視線,成了一片模糊的綠色。格格依戀的看著窗外,囈語一般:“真像在做夢,回來了就又走了,什麽都沒留下什麽也沒帶走,這草原還是空的。”

這是扯不斷的離鄉之情,對於離開草原的蒙古族女孩來說這樣的鄉情就愈發濃烈,旁人無法體會。景寧寬慰她,說起格日勒常說的一句話:“鷹長大了都要被放飛的,但草原永遠都會留在心裏,沉甸甸的。”

格格悵然,也隻有點頭,問景寧,“你會想家嗎?”

“怎麽會不想呢,”景寧想著父母每次來看她時手裏的大包小包,有些慚愧,“有時候仗著父母對自己的愛是沒有底線的容忍,所以在他們麵前就會更加得寸進尺。”

格格笑了,“是呢,我兒子兩歲的小東西也有這心思,一邊哭著要挾你、一邊觀察著你是不是真的生氣了。唉,結了婚做了父母才會更深的體會到夫妻就是同林鳥,這世界上真正愛你的隻有你的親爹親媽,你毫不猶豫為之赴死的也隻有你的孩子,而最後能靠得住的隻有你自己,自己的事也隻有自己能麵對、處理。”

格格話裏的涼薄著實把景寧嚇到了,“謔,這是愛情至上、章博至上的格日勒說出來的話嗎?章博欺負你了?他要是敢,我帶著全班同學回學校去他辦公室鬧去!看他敢?”

格格也很意外的看她,“你可夠厲害的,這是號稱文靜秀氣的景寧說出來的話嗎?真是經了商練出來了,能豁出去了!”

景寧笑,“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這話你可以當鎮山法寶去威脅章博。”

格日勒立刻起身趴在椅背上,對正甩撲克鬥地主的章博喊,“章博,聽著,景寧說你要是敢欺負我她就帶了全班同去你教研室鬧!”

車裏的人都是一怔,哈哈大笑,附和聲群起紛紛表示到時會毫不猶豫的參加到景寧的隊伍中去,提供人力資源。

章博這兩天玩的太HIGH嗓子都喊爆了,嘴裏正含了四五粒含片,他用力的摔出手中的一把牌,頭也不回啞著嗓子嘶啦嘶啦的喊:“咱不給她那機會,讓她鬧自己男人去吧。”

“人家翟遠林隻會比你更合格。”格格替景寧回敬章博。

景寧分明的看到楚端已經沉了臉色,是因為“翟遠林”這個名字吧。

感覺到了注視,楚端抬眼看她,笑笑,卻笑得意味不明。景寧覺得那笑容悶悶的,很不晴朗也很勉強——和她現在的狀態一樣。

一路上,“翟遠林”這個名字被景寧惦念的次數抵得過與遠林相識以來的總和,而她想的卻是如何與他分手、攤牌——當她即將再次麵對近在眼前的婚禮、裝修中的婚房、要選擇的婚慶公司、約好的婚紗照時。

從草原馳向生活原形的車越開越順暢,越來越明亮的陽光穿過車窗照亮視野,景寧的頭腦也越來越清醒了:她下決心做的事是那麽容易簡單的嗎?她可以隻顧自己感情不管其他一切嗎?

景寧有種預感,剛剛啟動婚禮可以聽憑她一個念頭、一句話就停下來——因為翟遠林的通情達理。而她呢,就仗著他的善良失信於他了?這是什麽樣的女人?

是她嗎?好像不是,而是她一直鄙視厭棄的那種……

愧疚、自責、甚至還有一絲懊悔當仁不讓的擋在她和楚端的麵前,譴責著她——譴責她的失信、她如此輕易的背叛。

這種感覺太過煎熬,與來時坦然的心境比起來景寧竟然有些後悔了——後悔和楚端這種混亂的重逢。

車停後吱呀呀的開啟厚重的車門,無論多麽不想結束的旅程都有終點,景寧也得拎了包下車,腳踏在城市的步道上。楚端急著趕飛機,最先告別。和大家依次告別後攔了出租就要走,他最自然不過的招呼景寧:“你也得去機場,一起走吧。”

景寧猶豫了一下,上了車。車子馳離的時候,她看到格日勒對她揮手,也許是自己的心思太重了,格格的笑容在她看來隱隱含著幾分擔憂。她知道格格在擔憂什麽,但她更知道自己的感覺,坐在楚端身邊看著他對她的微笑便覺得哪怕脫離全世界都會過著幸福至極的每一天。

兩情相悅就足夠了,至於其他的邊走邊看吧,從來都沒有什麽事是一帆風順的。她有心理準備。

到機場後景寧先送楚端登機。楚端一直牢牢的牽著她的手,手心裏汗水交融他始終不曾放鬆,景寧笑了,認真的把相握的兩隻手擺弄成掌心相對、十指相扣的樣子。楚端眼裏有閃爍著的火星,他緩緩的低下了頭與她額頭相抵。景寧知道他要幹什麽,她可不想成為風景,慌忙向後躲,在來去匆匆的人群中紅了臉。

心動、情動。楚端愈發把持不住了,拽她走向一旁高大的觀賞樹。景寧跟著他心突突的跳著,意亂情迷。熾熱的吻、致密的擁抱,楚端的迫切和熱烈讓她變得虛無空白、恨不得能燃燒起來,忘乎所以的回應著,卻激起更猛烈的波瀾……

楚端忽然離開她的唇,卻更用力的擁緊她,停不下來般的耳鬢廝磨,喘息著:“要不都別走了。”

景寧甜蜜的笑了,聽他砰砰的心跳響在耳畔:“我聽你的。”

楚端笑出了聲,“原來你這麽聽話,太容易騙了。”

景寧說,“那要看你是我的什麽人。”

廣播裏已經在催促登機了,兩人戀戀不舍的分開。楚端說,“我會去看你的,很快。”

景寧目送他離開,輕搖著手,“我等。”

景寧的航班在兩個小時以後,候機廳裏稀稀落落十多人,她百無聊賴的坐著翻報紙雜誌。到最後連報紙都看疲了便閑閑的看來往的人,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武勻。武勻還是和他的大部隊在一起,顯然一個個都玩的累癱了,安靜老實的坐在椅子上等時間,武勻低頭玩著手機。

景寧沒有主動上前,她不知道武勻什麽時候來的,是不是看到了她和楚端方才的忘形——她沒有把私人感情暴露在生活圈子裏的習慣。但她有種感覺,絕對躲不過他了——和武勻應該是同一班飛機。

武勻坐的無聊,起身活動時發現了她,遠遠的揮揮手走過來:“真巧啊,怎麽你還是一個人?在草原上和你一起的那些人呢?”

“草原?你看到我了?”

“看到了,不過你跟著很多人就沒招呼你,是去開會?”

“不是,是聚會。”景寧解釋。

這下兩人成了旅途上的伴兒,武勻幹脆撇開了自己的大部隊陪她聊天。進了機艙兩人的座位相隔很遠,起飛關機前景寧手機響了,屏幕上的名字讓景寧撲哧笑了:被撞車主。

她回頭看武勻,武勻的手機湊在耳畔,另一隻手比劃著讓她接電話。景寧這才接起,聽見武勻問:“下了飛機有人接嗎,怎麽回市區?”

“打車吧。”

“跟我們一起走吧,公司有專車來接,順路加你一個也不多。”

景寧笑著對他點點頭,對手機說,“那就不客氣了,謝謝。”

掛了電話關了手機,景寧自言自語的笑笑,“是個熱心腸啊。”

落地後一起乘車回到寫字樓的停車場,武勻從上衣兜裏拿出嶄新的名片雙手遞給景寧:“我的名片。”

景寧忙雙手接了過來,看向最主要的幾個字:市場部副部長 武勻

景寧覺得巧,“我和你算大半個同行,我今天沒帶名片。”

武勻伸出手同她握手告別,不好意思的笑,“隨手遞名片是我的職業病。你們公司做的很成熟,以後免不了向你討教,再見。”

景寧也忙遞過手,“不敢,互相交流吧。再見。”

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看聚會時的照片。景寧才發現楚端的鏡頭居然占了一大半,什麽時候拍的她都不知道,虧她還以遠離他自居。

她和他依舊是沒有單獨合影,就算在集體的大合照裏兩人也是結了宿仇似的刻意保持著距離,照片上東一個、西一個。景寧忍不住的笑:可不就是有宿仇麽。

手指輕輕的去觸屏幕上楚端的臉,屏幕硬而平,她指尖像被溫熱的水熨燙著,暖暖的。手機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猜想著楚端什麽時候會打來電話,不時的看表,然而從七點等到八點、九點、十點、十一點,五個S城的飛行都該結束了,手機一直都是黑著屏幕啞著喇叭。景寧盯著桌上的手機像是盯著堅決不配合她工作的同事,漸漸浮躁。

終於,受不了等待的悶氣了,景寧索性拿起手機給楚端打電話。卻在伸手的時候看到桌邊上的鎮紙,是翟遠林出差買回來送她的,玲瓏剔透的一塊紫水晶。很少用鎮紙的時代它天長日久的閑放在那裏,和放著它的桌子一樣自然平淡。平時忽略起來是那麽容易的一塊水晶,這個夜晚裏它的光華卻鮮活無比,景寧的電話就撥不出去了。

窗外是入睡的城市,幽深寧靜,白天的炎熱熾盛漸漸沉靜退卻,有不安分的燈火跳躍閃亮著,想挑唆勾動深藏地底的烈日早些爬升起來,紛亂的光焰卻把夜色弄得繚亂。

像這樣的夜晚一樣,景寧混亂的心緒被困倦彌漫浸潤,有著恰恰相反的清明和安靜——她恍惚間明白楚端為什麽不聯係她了,他要麵對的也和此時的自己一樣吧:身邊眼前的人,以及昨天草原上的——她。

沉默,也是一種態度,楚端的沉默其實是很明白的了,隻是她一直沒有想到去理解這種沉默的意思。他應該也是“技巧”的選擇了他的身邊人。相比較而言,這樣處理一段複燃而沒有燒旺的情感是相對較容易簡單的……

景寧悲哀的預料著:楚端會像蒸發了一樣消失。

不幸的是,她猜對了——楚端從此之後再沒有一點消息。

之後景寧的每一天用四個字足以形容:一切照舊。日子恢複到了上周五之前,沒有絲毫不同,仿佛她從來沒離開過:接不完的電話裏永遠沒有翟遠林的,加不完的班依舊有讓她通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