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附生的花
女人和感情都是招惹不起的東西,越想抓牢,越難把握。
航行中的順風順水就是驅動力,讓速度愈來愈快,無以複加。這艘船沒走過逆流,不知避讓,前進的慣性和驕氣讓她遇強更強,決不服輸。
馨柳的生活從沒像現在這樣阻礙重重,不順心、不痛快的事被壞心情無限放大,又被秋風一起吹進窗,淩亂的堆在她的桌上。她偏不信自己擺不順這些頭緒,定要爭個輸贏勝敗。
她剛把一份分析評估報告交給父親,報告動用了公司外的業界專家,水準很高,就是要告訴這個企業的掌舵人:放棄已有的銷售部、並購一個銷售代理公司、增加一位股東,對於企業來說是多麽的耗費成本和失策。
父親沒說什麽,審視她的目光壓力千鈞。馨柳不懼,站得筆直:她自問沒有私心,完全出於對公司發展的考慮和負責。走出辦公室時,她有種壯士斷腕、背水一戰的悲壯和豪情。這場戰役已經從所謂的爭寵升級為她能力的證明,她要和父兄之間的人情瓜葛較個高下。
下午在公司見到哥哥時,馨柳心裏還是有些難過的:這是她至今以來引為偶像的人,卻硬逼著自己與他對立。
彬楊說:“你那份報告不錯,長進了,果然隻有戰鬥和較量才能讓人成長。”
馨柳哼一聲:“爸爸就是偏心你,我的東西都給你看。”
“他也說你做的不錯。”
馨柳心中驕傲一把,麵上無波,長長的睫毛撩起:“本來就不錯。真不理解他並購你那小公司的目的,若是想讓你回來幫他,直接說就是了。繞這樣的彎子、費這麽大的事,不上算。”
彬楊點頭:“你有一定道理。不過你那銷售部就是個混飯吃不幹活的雜牌軍,我的銷售公司和這個行業所有的下遊客戶都有溝通聯絡,連帶也掌握著市場的需求動向。讓你著手建成這樣一個成規模的係統,你要用多少人力物力和時間?他買的不是一個部門,是資源。這樣的資源,花錢能買到是他的運氣。我也可以賣給你們的對手,價錢或許更高,知道不,小妹妹?”
彬楊拍拍馨柳的肩,有兄長的姿態和寬厚。馨柳覺得他這個動作又帥氣又讓人生氣:“話都是你們說的,誰知道真實目的是什麽?”
“這就是你不成熟的地方,意氣用事,偏執。建議你跳出自己的小圈子,培養戰略眼光。”
馨柳不服,彬楊看著她好笑:“別那麽緊張,這事還沒定,我做事看心情,最後一高興,也許如你所願的就黃了。”
“哥,我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無所謂,公和私我分得清。”他想了想,加了一句:“你最好也能分清,這是做企業的人必不可少的素質。”
馨柳心底的火苗隱隱的又在竄動:“不用你教訓,我當然分得清。”
陸彬楊微微眯眼看著妹妹:“你隻把我的這個家的事情分清了,卻把更多的人摻和了進來。”
馨柳笑:“看,終於說出真話來了吧,你是說齊曈吧?”
“她算一個,她對你不錯,你太過分不好。”
馨柳心裏暗罵一句“枕頭風”。
陸彬楊看她的表情不屑,說:“馨柳,你發現沒有,現在的你像一杆槍,火藥味兒十足,被人挑唆得暈頭轉向?挑唆你的人懷著什麽目的我不知道,他們在你背後、手下,這是你的事情,我管不著,不過你最好清醒清醒,說話做事多問問自己,別被人當棋下,棋子最後都是被犧牲掉的。”
馨柳眼睛睜圓:“開什麽玩笑?誰能指使得了我?哥你才要注意,別被人牽著鼻子走。”
陸彬楊笑的輕飄飄:“各自保重吧。”
陸彬楊是來談並購的事情的,這個級別的會議馨柳無權參加,對比起來很是有些泄氣。哥哥走時,馨柳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到樓下很多人送他,依次和他握手告別,更有人殷勤的幫他拉開車門。這些待遇,她從沒有。
有無名的火發不出去,馨柳便挑秘書、助理的茬兒,心裏才舒坦了些。這些拿薪水應付差事的小職員哪個能左右得了她?哥哥的擔心純屬想的過多。
想讓項臨陪她出去散心,可他手機關機,想必是在手術台上,馨柳無趣的收拾東西回了家。恰恰迎麵撞見陸彬楊摟著齊曈出門,兩人親密低語,笑意纏繞,看得出的情濃,應該是回來換裝去參加宴會。他們最近比新婚時還粘膩,馨柳不屑:再好的感情也膩不了多久,過兩年就都麻木了。
初秋時節,軒昂的陸彬楊身邊,齊曈套一件束腰風衣,顯出水蛇一般的細腰和修長勻稱的腿。印染了水墨風格花霧的風衣,用金屬銅般的色調做勾勒,別致淡雅,配了柔順略卷的長發,看得馨柳一楞。她才發現,這位一直不夠舒展、出身寒門小戶的嫂子,出挑起來竟是如此明麗驚豔。
齊曈向馨柳笑,笑容清淡柔緩。馨柳覺得她的眼睛很黑、很亮。
打完簡短的招呼,陸彬楊齊曈上車離去,馨柳手裏晃**著包獨自進門。碩大的休閑皮包拎在手裏鬆垮泄氣,色澤在夕陽下也很暗淡,沒有齊曈手臂上吊著的那款金屬質地的小巧手包炫目。
馨柳悶悶的進門,張嫂說項臨回來了,在房間裏睡了一下午。她這才想起,項臨淩晨三點被叫到醫院搶救病人,想必又是累虛脫了回家補眠。
百無聊賴間,爸媽回來了,馨柳懶懶的:“稀奇,爸爸今天這麽早回來?”
王露笑:“你回來這麽早也稀奇。”
馨柳皺眉思考:“真是稀奇的一天,我哥和齊曈回來打扮漂亮又走了。”
“是替我們參加張董的酒會了,本來想讓你們兄妹四人一起去,可項臨累壞了,就讓他們倆去了。”王露笑著說。
張董的份量,馨柳是知道的。不禁拈了酸:“爸爸這是培養我哥,培養接班人,公司裏的人現在都很尊敬他。”
李胤厭煩了女兒這一套:“想去你現在就去,來得及。陰陽怪氣的話不許帶回這個家,婆婆媽媽的像個家庭婦女,越來越不長進!”
馨柳也厭煩現在的自己,但她擺脫不了這種情緒,拖了累贅的大包上樓,有氣無力的語調緩而長:“是,我是不長進,家庭婦女一樣。上陣父子兵,我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也懂……”
馨柳樓梯上轉個彎不見了,李胤挑了眉雙手就想叉腰,被王露拽住:“走走走,看看朋友送的字畫……”
馨柳回房,卻見項臨端坐在電腦前查資料。
“你不是在睡覺?不累?”
“有個學術會議,級別很高,我想去,得趕緊準備論文。”項臨回頭看馨柳:“還要和你商量,我想出去進修,回來再開展幾個新手術項目。其他幾個外科的主任都引進了新技術,我這兩年一直在吃老本,沒什麽突破,在醫院壓力挺大的。”
“什麽時候?多長時間?”
“近期吧,進修醫院我正在聯係。短期,半年左右。”
馨柳不同意:“你爭取副院長的事怎麽辦?那位副院長眼看到站退休,市裏麵的領導都幫你打好招呼了,關鍵時候你人都不在,什麽態度?”
項臨也在為這個猶豫:“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
“等事情辦妥再去進修,其實你都是副院長了,還進修什麽?天天趴在手術台上受苦擔心,渾身消毒水味,活的那麽枯燥,有什麽意思?還有我告訴你啊,小心你走這麽長時間我紅杏出牆,一腳把你踢飛。”
進修的分離帶給戀人的淡漠項臨經曆過,臉色變了變,忙又拽回自己的回憶:“物竟天擇嘛,你要是想甩我,證明我不夠好,踢了我也是應該的。”
馨柳笑:“好自信啊,我就喜歡你的現實。”
“物竟天擇”四個字提醒了馨柳:她和哥哥之間的較勁,在父母麵前不也正是這樣的現實和殘酷?可惜她真的不是哥哥的對手。
項臨見她沉默,問:“今天怎麽不開心?”
“沒什麽值得開心的,難道我是沒事就樂的傻子?”
“你也不是沒什麽事就耷拉著臉的人。”
馨柳歎出一口鬱悶之氣:“還是你了解我啊,爸媽父母也就那麽回事兒:子女養大了,就隨他們去了,喜歡哪個就多看兩眼,煩了膩了就晾一邊兒去。”
項臨開導她:“父母和子女間的關係時刻在變,小時候是嗬護愛惜,長大了各有空間,到他們老了就又是一種了。像奶奶,這麽多年和爸媽不相往來,老了不還是住回兒子家?”
“奶奶那是追著我哥。”馨柳強調,聲量提高:“所以說我哥是苦盡甘來。便宜了齊曈!女人真的是幹的好不如嫁的好,不然她這會兒還不知道是在做飯還是洗衣服,怎麽可能體麵的去參加酒會?”
項臨無奈:“你何必抓著她不放?是不是誰嫁了你那偶像哥哥你都這麽痛恨?你對他是不是迷戀得變態了?”
“胡說!”馨柳一口否定:“換了林安雅我高舉雙手鼓掌歡迎。”
“你啊,還是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兄弟不和妯娌欺,一個道理,你和你哥之間存在的問題,與齊曈有什麽關係。”
馨柳怒了:“你為什麽總是向著她說話?我和我哥好的很!”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吵。”
項臨不再多說,馨柳反而憋得慌,有些失落:“我哥回公司的事應該快了,我攔都攔不住。”
項臨語重心長的:“一開始就是你不對,為了莫名其妙的一口氣,你攔什麽?明擺著那是父親籠絡兒子的事情,你何必自討苦吃?當消閑的大小姐多好,你看你把一家人的關係擰成什麽樣了,最後沒人說你好。”
“你說的對,我也不知道自己暈頭轉向的在做什麽,現在怎麽辦?”
“你再呆在公司,將來你的頂頭上司就是你哥,你還是趁早別幹了。”
馨柳想想,泄氣的倒在**。
可這與自己當初的想象有太大的距離,她以為和爸爸、哥哥在一起做事應該是最開心的。
馨柳越想越難過,冷不丁回過味兒:她什麽時候變得和爸爸、哥哥這麽敵對了?脫口說項臨:“為什麽我哥成了我上司我就不要幹了?他說什麽我幹什麽不就是了,你少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
項臨語塞,轉而有了怒氣:“我為你著想反而成了挑撥你們之間的關係了?多少次都是我在勸你不要和他爭,以後你們家的事情我不說了,你也別問我。”
馨柳覺得自己話說的別勁:“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對我好我一直知道。”
項臨給她個後背,專注的寫論文。
馨柳歎氣:果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她身邊的人都被她惹遍了。
陡的想起哥哥上午說她的話:被人挑唆、被人當棋下,棋子最後都是被犧牲掉……
她是被人挑唆嗎?項臨這樣的話算挑撥嗎?
當然不算!馨柳慌忙堅定的搖頭:項臨從開始到現在,字字句句都是在規勸她不要和家裏人對著幹,是對她好。
她被哥哥的話說成了疑心病。
並購的事情由最初的大踏步前進到了討論細節的階段,陸彬楊出入父親公司的次數比過去十幾年的總和都多。馨柳全部注意力都被這件事情吸引,她覺得自己神經過敏得乏累厭倦,在公司也就罷了,偏偏住在一個家裏,父兄間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像風一樣,她就是林梢那片聽見風聲就要動起來的葉子。
恨恨的扔掉手中的梳子,馨柳離開梳妝台:“我受不了了,項臨,陪我散散心。”
項臨拎了筆記本正要出門:“我得去醫院,送你去商場吧,換季了,你去買秋裝。”
“我一個人有什麽意思啊,你陪我!”馨柳命令。
“不行,有個甲狀腺癌的病人想從普外科轉過來,普外科不放,正和我們科打麻煩呢,我得去協調,不然好像我在搶病人。”
馨柳連連揮手:“不要跟我說你們醫院的事情,我搞不清楚聽不懂煩死了,你走你走。”
項臨不放心她:“一起走吧,去我辦公室待會兒,換換心情環境。”
“不去你那出生入死的地方。”馨柳嘴上說,還是去換了衣服。項臨說的對,她得調節下狀態:“你去上班,送我去健身房。”
庭院裏李胤和彬楊在說話,齊曈彎腰蹲在一旁的盆花邊上,擺弄著一盆秋石斛。遷延的一莖花梗沉甸甸的綴滿蝴蝶蘭型的紫色花,小巧精致,輕盈稚嫩。見馨柳和項臨要出門,齊曈緩緩的站起身。
“爸爸和哥哥最近說不完的話。”馨柳爽朗的笑說。
陸彬楊淡淡的:“想做成生意就得保持信息暢通嘛。項臨,你那事辦的怎麽樣了?”
項臨答:“前天開會民主測評,我的票數最高。接下來就等市領導開常委會討論決定了。”
李胤很滿意的看著女婿:“醫生這一行,不管當主任還是當院長,行政上有再大的發展,立身之本終究是你的技術水平和醫德品性。”
項臨恭順的點頭:“我一定牢記。”
馨柳親昵的挽著項臨的胳膊:“爸爸,項臨可是有口皆碑的外科第一刀。他還計劃最近要去進修,總是擔心被別人超過去。”
“很好啊,年輕人就是應該力爭上遊。”李胤詢問起項臨的發展規劃。
齊曈搭不上話,盯著腳邊的花發呆。
項臨要被提拔成副院長的事是當下醫院話題的沸點。大家都明白,與他競爭的那兩個人純屬陪太子讀書:業務水平、在患者中的影響力、還有學曆、年齡,甚至是儀表氣質,無論哪方麵,項臨都占絕對優勢;最重要的,是他背後那座手可通天的靠山——嶽丈李胤。何況項臨本人又極謙遜,不玩技術壟斷那樣的猥瑣伎倆,同行中他也是難得的好口碑。
項臨的光環從來都閃爍著完美的虹光。齊曈覺得,副院長他當之無愧。他是醫科裏的天才,興趣愛好與求生之計如此幸運的結合在一起,加上刻苦,必成大器。
陸彬楊彎腰,手指掂著軟軟的花瓣,問她:“這是什麽花?”
“秋石斛,蘭花的一種。”齊曈笑的緩慢,眼裏漸漸溢滿光華,看向彬楊。
馨柳撩一眼那花:“到處都見的花,最普通不過了。我記得它的花語是‘迷惑’,是不是,齊曈?”馨柳問齊曈,她確實記不起來了。
齊曈搖頭:“不知道,我隻記得父親節時買的花裏秋石斛必不可少,花店的人說它象征剛毅、父愛和能力,是‘父親之花’。”
這話吸引了李胤,他看看齊曈,又看看馨柳,最後看向那些紫盈盈綴成一串的小花。
項臨和陸彬楊也在聽,陸彬楊說馨柳:“論起花,馨柳你就不如齊曈了,她的專業裏有植物學,什麽門綱目科的,還能用拉丁語讀出花名來。”
馨柳打量齊曈,她最近的氣色很好,整個人由內而外煥發著光彩。
石斛花旁邊一片金燦燦的**移走了馨柳的視線,繡球般大朵大朵的花壓在筆直纖細的花莖上,昂揚精神。
馨柳笑:“是嗎?我沒學過植物學,可養花的事我也懂,這種附生的蘭花怎麽能擔當得起‘剛毅’兩個字?不能自立,全靠吸取腐爛植物殘體上的營養才能存活開花,再美麗也讓人小看。同是秋天開花,我就喜歡菊,品性高潔磊落,稱得起傲霜君子。”
齊曈沒什麽表情,指尖輕輕的撫摸著花瓣的紋理,像是倍加珍惜。陸彬楊目光漸冷,看著馨柳。
馨柳覺得自己勝利了,很開心:“我要去健身了,項臨快走快走。”
項臨尷尬的和李胤、陸彬楊打過招呼,走了。
李胤感興趣的問兒媳:“父親節時的花還有哪些?”
齊曈笑:“到那天送您一束就知道了。”
李胤走後,陸彬楊說齊曈:“不要以為你是萬能的,你隻是我老婆。”
齊曈怔,有些不明白。
陸彬楊說:“我和這個家的事,不需要任何人幹涉。我最反感有人試圖擺布我和他們的關係,你也不行。”
從前的安雅以為能做好他和李胤之間的潤滑劑,他無所謂的能不予理睬,但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也這樣。
齊曈明白了:“你誤會我了,我沒想改變什麽,剛才我對爸爸說的話你如果覺得不妥,我道歉,以後避免。”
陸彬楊注視著她,似乎想看穿她:“討好他們隻會讓我覺得更加乏味,我更不希望你變成俗套的角色。”
齊曈說:“我沒有想通過討好你的父母來穩定自己的位置、或者讓自己變得重要的想法,也自認沒有影響你們的能力。我隻是覺得,和身體健康的父母過衣食無憂的生活其實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一輩子加起來也沒多少年。子欲養、親不待的事,還是不要發生的好。你千萬不要誤會我這是想對你洗腦,單純隻是我自己的體會。關於你和你父母的話,這也是我這輩子最後的一句。”
陸彬楊看著齊曈,她像石斛花一樣細致婉約,可他知道,骨子裏的齊曈更像**的纖梗:能負擔起比自己繁重得多的龐大花序,除非折斷,否則將一直挺立,直至枯萎。
齊曈沒有去猜他的所想,她看著石斛花,心像是也浸染了庭院裏的秋意寒涼:馨柳的話雖然刺耳,但是有理。彬楊,就算和你是真心相愛,我也真的不過隻是附生的花——從你提出結婚那一刻就注定了的。這樣的愛,又怎能讓人舒展開懷?何況又是在這樣是非紛雜的家裏……
今天是周末,馨柳項臨都不在,午飯吃到快結束,陸彬楊對父母說:“我要搬回公寓住。”
王露膽戰心驚的看著父子倆:“好好的,怎麽又說起這事了?”
李胤卻開口了,沒有慣常的怒氣:“你們留下,讓馨柳搬出去住。”
王露剛要說話:“這……”
“這事就這麽定了,你女兒在這個家裏住了三十年了,讓她換換環境,出去體驗對比一下,說不定自在得不想回來了。彬楊和齊曈留下來,我和你媽歲數都大了身體不好,身邊不能沒有人,萬一我突發心梗或者中風,你媽一個人除了打120,什麽也幹不成。”李胤說完,踱著方步走了。
王露對兒子兒媳笑的勉強:“你們就別走了,按你爸的意思吧。”
陸彬楊用目光詢問齊曈征求意見,齊曈裝著喝湯。彬楊暗笑,知道這是清晨那翻談話的後遺症,對母親說:“你們這麽做,隻會讓馨柳更恨我們兩個。”
“她也過於放肆了,該體驗一下受委屈的感覺了。”王露嘴上順著丈夫的主意說的硬,心裏老大不忍,不敢想嬌生慣養的女兒會難過成什麽樣子。
如何跟馨柳開口,成了王露一天的心事。最後,為了補償女兒,她送了馨柳一套房子:“你房間的裝修擺設和你哥的房間一比,顯得過時了,媽媽想請設計師給你換種風格。這兩個月你去博物館附近那套小房子住吧,媽媽把它送你,你和項臨去布置一下,好不好?”
馨柳看著媽媽不說話,臉上隱隱的紅暈漸盛。
項臨在旁,忙說:“謝謝媽,房子我們不要,住那邊也挺好,我上班近。隻是怕也住不了多久,過兩個月我想去進修,馨柳一個人住著不安全。”
“到時我接她回來,”王露說:“我是擔心家具和裝修有汙染,對你們身體不好。每天下班還回來,把那所房子當床,晚上休息的時候過去就行了。”
馨柳癟了嘴,一臉委屈不服,仿佛被遺棄的小狗,王露摸著她的手:“項臨去進修前,媽媽送你們倆出國玩好不好?想去哪兒?”
馨柳下巴微昂像在下戰書:“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呆著。”
項臨一手按在馨柳肩上:“媽,我和馨柳這兩天看看需要帶什麽東西過去。”
王露點點頭,走了。出了房間,眼眶微微發酸:除了上大學,馨柳這是第一次離開她。
馨柳甩開項臨的手,瞪著他:“要搬你搬,我不走,憑什麽啊?”
“別倔了,現在爸媽對你有意見,你越擰他們越生你的氣,出去住一陣子,緩過這股勁,他們會想起你的好的。”
馨柳越想越恨:“好歹毒的齊曈!肯定是今天早晨我敲打了她兩句,趁著我不在,她背地裏做的手腳。想趕我走?沒那麽容易!”
項臨苦笑:“你今早那些話說的就不明智,何況還當著爸爸的麵。齊曈沒那麽大能量,你不想想,誰能讓你搬出去?隻有你爸;誰能改變你爸的決定?隻有你哥。”
馨柳不服:“你別總是針對我哥,就不是他!就是齊曈!我哥坦**磊落,不幹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我看你有問題,幹嘛呀,每天護著齊曈,挑撥我和我哥的感情?”
項臨心底一虛,防衛性的,也分不清自己是真是假的發了脾氣:“我挑撥?我哪句話是挑撥?我看你心理失衡更年期提前了。”
“我就是更年期提前了你也不許這樣跟我說話!不許你汙蔑我家人!”馨柳把脾氣都撒在了項臨身上。
項臨穩穩心神:“好,他們都是你家人,我不是。我這個外人倒要看看你的家人怎麽對你好。明天,最晚後天,我看著他們歡送你出門。”
“項臨!”馨柳氣的眼睛發紅,卻再也說不出什麽來。
項臨冷哼一聲,摔上門進了浴室躲清淨。
馨柳搬走後,再沒回來,偌大的宅院突然安靜了,也顯得空寂。陸彬楊說:“瞧,這就是人類可憐的想象力,所謂高品質的生活就是把自己圈起來,好像就是貴族了,就幸福了。越有錢的人越圈的牢,古時的皇帝算是這個邏輯的巔峰實踐者。”
他懷念小時候和奶奶一起住的日子,有開闊的院落,能自由的嬉戲:“齊曈,我在你家那個小區住過,就住一單元那家麵館。”
齊曈想了想,“唔”了一聲。
“怎麽你不表示一下驚喜?”
“那個小區二十年前住著的都是市領導和有錢人,奶奶當時已經是有級別的人了,住在那裏很正常啊。”齊曈答。
“不覺得巧嗎,或者說你我的緣分是冥冥中注定的?”清晨的陸彬楊心情暢快,開起了玩笑。
齊曈不語。世事難料,就像交響樂,不到休止符,誰能知道下一個音階的高低快慢,誰又能在中途說什麽“注定”呢?
陸彬楊看著她,心裏懷舊的老照片情懷漸漸消散。她最近懶散了很多,應該是馨柳的離開讓她失去了防備的機敏,就像項臨不在,她無需時刻避讓隱忍。鬆懈下來的齊曈總是意興闌珊的少言寡語。
“彬楊,我想去陪陪我爸媽。”齊曈趴在陽台上,窗外高遠的藍天被窗戶和樹木茂密的枝葉擠成狹窄的幾何形,才覺得彬楊剛才的話很有道理:她也被圈禁了,規範封閉拘謹的生活,連帶著壓抑了心的自由,變得幹澀。
陸彬楊說:“想去就去吧,療養院的賬上還有錢沒,你多打些款過去。”
“錢很多,不缺。”齊曈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對丈夫做匯報:“我媽的病還在早期,控製得很好;爸爸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體質也越來越好了,右手恢複了知覺,在練習自己吃飯。”
她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以前最缺的,現在是最不缺的;從前一家人親密無間共擔風雨,現在隔在兩地好久才見一麵。當負擔變成想念,失重的肩頭空空****的。
陸彬楊皺眉:“還是馨柳和項臨在家時你有生氣。”
齊曈聽出“項臨”兩個字是他說話的重音,她不想越描越黑,就像此時天空飛過的秋雁,不理它,它也就飛走了。
情緒振動不在一個波段的兩人話不投機,陸彬楊臨走時把齊曈的唇吻得紅腫。他知道自己如此的強勢全是因為擔心:女人和感情都是招惹不起的東西,越想抓牢,越難捉摸。齊曈最近的表現讓他有患得患失的不安。
在父親公司見到了馨柳,馨柳對他沒有了從前小妹妹的嬌憨肆意,冷冰冰的。
陸彬楊站在頂樓的落地窗前往下看,問自己:如果進駐這間龐大的家族企業、掌控權勢後,隨之而來的代價是兄妹不合、夫妻黯淡,這一切,是否值得?
他對馨柳說:“晚上回家吃飯吧,爸媽想你了,我和你一起去醫院接齊曈和項臨,順便看看奶奶。”
馨柳眉目挑高:“少用糖衣炮彈拉攏軟化我。”
陸彬楊否定:“不是拉攏,是討好。”
“討好”這個詞讓馨柳很滿意:“到時讓我的秘書看看我有沒有時間。”
齊曈去了醫院,在醫院工作,注定要被間歇性的驚嚇。
快下班時,她被主任叫到辦公室,桌上擺著兩瓶250毫升的氨基酸注射液。齊曈拿起來看,已經過期了,心裏“咯噔”一沉,看向主任。
主任黑著臉:“這是腫瘤外科的護士配藥時發現的,你怎麽能把過期的藥品發出去?兩個月前就集中下架處理的過期藥品怎麽又蹦出來的?”
齊曈懵了,急急的問:“那病人輸了沒?”
“輸進去你就完了!不是和我在這兒說話,是咱倆一起去公安局住班房!”
齊曈鬆了口氣,開始回憶:“主任,這藥怎麽跑出來的我不知道,也不是我發出去的,我這幾天都在取口服藥,沒發過氨基酸。”
“但是這兩瓶的發藥核對人都是你。”主任把一摞病房擺藥單遞給她,每一頁上都蓋了她的手章,紅紅的“齊曈”兩個字被框在方框裏。
齊曈解釋:“主任你也知道的,取藥複核的工作量大,大家都是最後集中蓋章,每個人的手章都放在桌上,有時隨便拿起來就蓋了。這也不能說明就是我取的藥。你可以調查。”
主任更加冷淡:“藥沒有輸進病人身體裏,我也想息事寧人,現在的情況是腫瘤外科揪住這件事情不放,上報了院領導,醫院要查藥房、要找責任人。你說不是你取的,凡事隻認證據,操作人蓋的是你的章,你去和院領導解釋吧。”
齊曈明白了,主任這是借力打力:他和項臨同是這次副院長的後備人選,項臨八成是借機想把事情鬧大打擊對手。沒想到恰好牽扯到項臨的“親戚”,他於是揪住她不放,至於到底是誰、通過什麽方式把過期藥品混進來,也就不再追查了。
主任見齊曈沉默,提醒她:“這事可大可小,主要看腫瘤外科的態度。得趕快處理,拖時間長了不好收場。”
齊曈出了辦公室,想著,怎麽辦?最壞的結果是她可能被開除,最捷徑的辦法是去求項臨,這兩件事都不是她願意做的。
快下班了,項臨今天沒有手術,馨柳讓他等著一起出去吃飯。手機響起,不是馨柳,是此時應該焦頭爛額的藥房主任打來的,不料對方卻是極其輕鬆。虛與委蛇說笑幾句,項臨掛斷電話,靜默良久,他調出齊曈的手機號,猶豫著要不要打過去。
他更想接到齊曈打來的電話,可最終也沒有等到。黑亮的手機在他修長靈巧的大手裏翻來轉去。他的手很白,每台手術前後都要洗很多遍,要用刷子刷,要戴著不透氣的無菌手套。
項臨收拾東西,把手機關掉,下樓往住院藥房的方向走。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是在拋硬幣:齊曈在,他就收手;遇不到她,他也算盡心了。
遠遠的看見藥房的燈被關掉,走廊裏登時昏沉,有細弱的身影出來鎖門,正是齊曈。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她回頭,很標準的禮儀微笑,仿佛平靜無波:“才走?”
已經過了下班高峰期,走廊裏空****的,項臨看到心中的那枚硬幣落下,露出他更願意看到的正麵。說:“我來找你。”
她不說,也有人會告訴他:問題藥是出在你嫂子的手裏,齊曈覺得很沒意思。
“沒什麽好說的,我等候醫院的處理。”
“現在沒有病人知道,醫院知道的人也很少,想想辦法也就壓下來了,鬧大了藥房不好看、醫院也不好看。”
兩人說著向外走。齊曈說:“你遺憾了吧,我知道你們這裏摻雜了權術和爭奪。”
天色蒙了灰,秋天的傍晚太陽很早就拋棄了人間,街燈還沒亮起,光線稀微。
項臨拐個彎,走向停車場僻靜的角落:“我在你眼裏已經變成玩弄伎倆的小人了。事情恰巧發生在這個敏感的時間,我說沒有你未必信,可我不能發現險些釀成大禍的醫療差錯,還把事遮起來。那樣做是能得到保護同事的好名聲,可這裏是醫院,一舉一動牽扯的是人命,發現漏洞不管就是草菅人命。”
齊曈說:“你已經從院長的管理角度來看問題了。”
項臨陡的停住腳步。
齊曈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尖酸,想掩飾更正:“你從來都是很有道理的,可你現在又來幫我遮掩算什麽,就不是講人情了?”
項臨覺得自己一米八的身量在齊曈麵前永遠沒有高度,連說話辦事都變得沒有分量:“為了你,沒什麽不能做的。”
齊曈的眼睛雪亮,擺明了不信他的話:“我沒這資格,這樣的話也隻有馨柳有資格聽。我以為你應該旁觀:我不是腫瘤科的人,你也不是分管藥房的副院長。我的失誤醫院會按規定處理,大不了不在這兒幹了。”
項臨苦笑:“我不奢望你感謝我,至少請不要這樣挖苦我的好心。”
“對不起,我心情不好。”齊曈覺得灰心失敗:如此窩囊的給人背了黑鍋卻百口莫辯。也怪不得誰,若是自己工作沒有疏漏也不會被揪出來頂缸。項臨說的話有道理,藥房的管理是有漏洞。
見她頹的沒有精神,項臨安慰:“不要想太多,明天就沒人再提這件事了。”
齊曈搖頭:“如果不是配藥的護士認真,我不敢想會惹出多大的亂子,到時我隻有以死謝罪了。你素來都是嚴謹的,向上反映問題做的也對,我讓醫院處理一下心裏也會好過很多。多謝你,不用為了我違背你做人的原則。”
項臨勸:“何必呢?怎麽還是這麽不開竅的執拗,為了自己心裏舒服不惜被判冤獄?我知道了,你根本是不想領我的情,現在又有了極好的退路,大不了辭了工作回去吃陸彬楊。”
齊曈偏過臉看向一旁,柔和的目光變得冷硬。
項臨繼續勸:“不要輕易拿自己的前程講什麽道義和心裏平衡,背著‘出重大醫療差錯’的名聲離開醫院,醫藥這一行誰還會用你?沒有工作就沒有立身之本。眼下你是有陸彬楊,以後呢?他心腸有多硬你沒見過,就在半年前,他和林安雅的感情看上比他和你現在都好,結果呢,十幾年的青梅竹馬說掰就掰。林家也是勢力望族,分手的後果他想都不想。這樣的人能對你一輩子?”
齊曈昂起了頭:“我沒想過要靠誰,我和他的事你也不用擔心。”
項臨有難以掩飾的難堪。
齊曈說:“每個人做人的邏輯和原則不同,我隻求無愧於心。項臨,謝謝你,我知道你這是為我好,我今天很混亂,控製不住情緒,在拿你發脾氣,你別在意。”
項臨落寞的靠在身旁的一輛車上:能被女人拿來發脾氣的男人必定在她心裏是有分量的。再次經曆這種類似折磨的幸福,愈發讓他覺得難舍留戀。
“我其實很為你捏把汗。”項臨說:“在那個家裏你並不開心,和陸彬楊在一起你也沒有真正的快樂,以你的性格,能容忍契約式的婚姻多久?”
項臨說中了她這些天沉悶紛雜的症結,齊曈轉身就走:“我不想再說了。”
項臨下意識的追過去伸手想去抓她,將要觸到她胳膊時手頓在半空,訕訕的縮了回來。
齊曈沒有看到,向自己的車走去:“你怎麽走,開車沒?”
“馨柳說來找我。”項臨從包裏拿出手機,開機的聲音像融化湧動的流水聲,暮色漸濃,空曠寥落的停車場上有清晰的回聲。
齊曈越走越緩,停住,聲音發虛:“彬楊也說來醫院找我……”
她看項臨,項臨近在她身邊,卻看著停車場的深處一動不動。
齊曈心一顫,也看過去。
馨柳的目光像鋒利的刀光,劃著停車坪上的那對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