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彬楊,我愛你
行動上,她會離開他;心,會不聽命令的留下來
父親教訓女兒,兒媳在旁總是不妥。
齊曈頗為尷尬,上樓回房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不著痕跡的蹭向角落裏,想去庭院裏轉轉。
不巧,陸彬楊也懶得聽,起身大步走向同一個方向。
李胤喝住:“都不許走,這是一家人的事情,齊曈你也聽聽。”
陸彬楊厭倦無比:“與我無關,我不摻和。”
“你是這個家的長子,什麽事能與你無關?做兒子就是你這幅樣子?”李胤說。
陸彬楊滿不在乎:“你看不慣,我就搬走,離你們越遠越好。”陸彬楊說這話時隻是看著齊曈,齊曈避開這目光,她聯想到的東西太多,怕泄露情緒。
馨柳冷笑:“你搬得越遠,爸媽就越想你,越舍不得你。”
“那又怎麽樣?”彬楊看妹妹:“你嫉妒?你是不是覺得我改姓陸了,住在這裏就幹擾你了、是和你爭寵?李馨柳,你多心了,我不和你爭,你放心,別著急。”
彬楊最後這句話說得竟是規勸安慰的語氣,語重心長一般,盡顯刻薄。齊曈沒見過這樣的他,不禁暗自慶幸他沒這樣對過自己。卻又是陣陣後怕:彬楊知道她的隱秘後,會不會有更厲害的手腕在等她……
馨柳眼睛紅了:“哥你怎麽能這麽誤會我?你搬回家時我是怎麽做的?我高興得忙前忙後,想和你住在一起,怎麽就是和你爭了?爸爸媽媽對你好也是應該的,我也高興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在一起。”
陸彬楊一曬:“這我就不理解了,你一邊說歡迎、一邊嫌我擠了你的位置,什麽邏輯?你自己不覺得矛盾?哦,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回來也捧著你、哄著你、供著你,是吧?對不起,我沒那習慣。”
這才是女兒鬧騰的根本原因。李胤和王露被兒子提醒,互視一眼,都是無奈。
馨柳不承認:“誰說的?我才不是!”
陸彬楊輕哼,隨她嘴硬。
李胤決定給女兒上一課:“你也是成家給人做妻子兒媳的人,論年紀比齊曈還大一歲,如果這個樣子住到婆家去,你還不讓人趕出來?我不指望將來老了你能像齊曈一樣守在病床邊盡孝道,隻盼著你能把自己的一輩子經營好,讓我也省省心。”
這話一落,齊曈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在自己身上:公婆的、丈夫的、小姑的、項臨的。
齊曈心裏歎氣:完了……
果然,馨柳臉色陡變,是氣極之後的陰狠:“學她?她當然好了,會裝好脾氣、會哄人、還會做飯討你的歡心。我可學不來她的心計,我怎麽想的就怎麽說、怎麽做,坦坦****磊落光明,不會她的虛偽裝腔。何況她這是盡義務,就像上班工作一樣,拿薪水就得好好表現……”
“馨柳!”李胤氣的說不出話來。
項臨瞥見齊曈臉色如霜,著急的低聲勸妻子,也是加了嚴厲的:“別說了!怎麽收場啊……”
陸彬楊臉色鐵青:“你說話放尊重些!”
齊曈看著項臨,心裏涼颼颼的,就想笑,卻笑不出來:她和彬楊之間的約定項臨猜到了,也曾像她確認過,可馨柳怎麽會知道的這麽清楚?虧他還說了那麽多替自己不平和委屈的話,卻在馨柳那裏詆毀她。
如果不是此時此景,齊曈會去質問他,問他為什麽要耍這些花槍。
陸彬楊一手用力的攬了齊曈的肩,拽斷了她對項臨的注視。齊曈不敢再觸陸彬楊的惱怒,低頭垂眼躲過他淩厲的審視。眼裏臉上難掩失落的淒寒,卻恰恰合了此時被咄咄逼人的馨柳攻擊的弱勢。
馨柳看著,愈發覺得齊曈虛偽:“你看你多會裝可憐,多會裝大度。哥哥你被她騙了!你看著她就不覺得她做作?哥哥你隨隨便便找來這麽個人和你結婚,就不覺得自己委屈?”
王露急了:“馨柳!你住嘴!”
李胤卻是沉了氣息,灼灼的目光犀利的看向兒子兒媳,問女兒:“馨柳,把話說明白。”
“這都是明擺著的,”馨柳想起了項臨那晚的話,說:“哥哥要找人結婚、齊曈缺錢,所以才那麽快的結婚。爸爸媽媽你們不可能察覺不到,不過是掩耳盜鈴的不敢承認,自己騙自己。我就是看不慣她這種女人才和她對著幹。”
李胤看兒子兒媳,陸彬楊一副不屑的懶散樣,齊曈垂著眼站在他身邊,彬楊摟著齊曈的肩。
“你們倆個,跟我來。”李胤起身上樓回書房,臨走看眼王露:“你也來。”
四個人的腳步聲高高低低、有快有慢。馨柳看著齊曈細細柔柔的身影走在最後,心中驀地有些不忍:她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同樣目送齊曈的項臨粗重的歎口氣:“馨柳,你這樣不好。”
馨柳是不會承認自己犯錯的:“怎麽不好?”
“你想你哥哥會承認嗎?不可能的事情,最後還是要說你搬弄是非。在這個家裏,誰還能護著你?”
馨柳心中底氣一陷,下巴昂的更高。
公公的書房是全家人的禁地,齊曈更是第一次進來,排場的沙發,老少兩對夫妻相對並肩而坐。
李胤反倒沒有對馨柳時的家長威風,更像是在主持會議:“彬楊,你說,不要愚弄我。”
“馨柳說的有些是對的,我和齊曈是有婚前協議。”陸彬楊像在講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燃起一支煙,嫌繚繞的煙籠在眼前麻煩,伸手把他們揮散。
李胤不動聲色,王露卻是很難過的,猜想一旦落到實處,她還是無法接受。她的兒子,從小就沒有父母溫暖的照顧,隻盼著他婚姻能幸福,卻原來不過也是一場交易。
齊曈隻是坐著,目光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她訝異於此時自己心中意想不到的平靜,沒有擔心、沒有害怕、沒有恐懼。伴著這如水的安寧,是水麵水底不知何時滋生蔓延的柔軟水草,像無數綠色手指撩撥著艱澀的琴弦,這琴偏偏發不出聲音,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留戀。
齊曈此時覺悟,她是“留戀”陸彬楊的,可以用這個詞了:行動上,她會離開;心,會不聽命令的留下來。
“馨柳看到我給齊曈家花了錢就開始猜,”陸彬楊靠進沙發深處,目光遊弋在虛無的空間,有些沉重有些散漫:“是,她猜對了,我就是靠了錢才能娶到齊曈,我要是沒錢,她又不愛我,我怎麽可能留得住她?”
齊曈睫毛一抖,緩緩的去看丈夫。
彬楊自顧自的說著:“開始她不知道我是李家的兒子,以為我隻是個小商販,直到和馨柳、項臨吃那頓飯,她就不顧一切的要悔婚,說你們家的門第太高,她高攀不起。我有錢,她不稀罕:有錢的日子她過過,知道沒什麽了不起,也知道錢那東西很重要但是不是最重要。我隻能等到她走投無路時趁人之危,逼著她嫁給我的,再靠著婚前那些幼稚的約定綁著她,希望她不會毀約。”
陸彬楊的眼神終於落在了齊曈臉上,似笑非笑:“你是對的,這個家真沒什麽好的,配不上你。”
然後他看向父母:“就這麽簡單的事兒。”
李胤、王露看著齊曈,齊曈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此時的平靜恰恰是因為心裏翻湧的不平靜。
一室寂靜。
陸彬楊掐滅煙蒂,站起身:“爸、媽,我帶齊曈出去過,大家都清靜。馨柳的心情和想法我理解,這不是我在說冠冕堂皇的場麵話,她是我妹妹,我也想讓她沒心沒肺的過傻日子,但是我不能委屈齊曈,我也不想和她再吵了,沒意思。”
李胤搖頭:“回來了就不要再走了,齊曈是個好孩子,馨柳對你有誤會你不用怕,我和你媽目前說話還是管用的。各自成家相處總是要磨合,隻要互相是出於關心好意,總會和睦相處的,遇到困難和別扭就離開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王露也說:“就是,讓你們都住在一起是想讓你們更加了解親近,我和你爸百年之後,這世界上和你們最親的也就是馨柳和項臨,不要從現在開始就存著隔閡。”
陸彬楊看齊曈:“你說呢?”
齊曈覺得自己整晚都像個道具,不出聲音的道具。
王露笑了:“齊曈能說什麽,還不是聽你的?”
陸彬楊知道齊曈站在門邊很久了,一直看著他等他回頭。他卻隻顧著打遊戲,雙眼布滿血絲,澀得閉上睜不開、睜開閉不上。鍵盤像是和他有仇,劈裏啪啦的響著;音響放的很低,槍彈爆炸聲不能暢快的嘶吼,壓抑無趣,陸彬楊覺得玩起來沒有血性的快感。
這樣子擺明了是不想談,齊曈放棄,離開。
人一走,陸彬楊就推開鍵盤關機。坐了一會兒,還是回了臥室。齊曈在給他整理枕頭,直起身,看著他。
“我不想談。”陸彬楊說的幹脆。
齊曈從壁櫃裏拿出毯子:“那你睡吧。”
陸彬楊疲憊的倒在**。齊曈幫他蓋好,熄燈掩門,輕手輕腳的去了書房。明天醫院有心肺複蘇的操作考核,她看著手冊記要點,耳畔回旋的,是剛才陸彬楊在公婆麵前的字字句句,那一刻的自己,心海萌動澎湃,無限的奢望在複蘇。
三十二開手冊的第一頁,齊曈看了不知多久,最後索性把它裝進包裏,不看了。
臥室裏,彬楊已經睡著了,睡顏一如醒時的波瀾不驚、也依舊是莫測的深沉。齊曈困倦至極,可躺在他身邊,又清明的不得了,不妨陸彬楊忽然睜開了眼,四目對視,都不移開。
齊曈緩緩的坐了起來:“你都知道了。”
陸彬楊靠在床頭,看著她的背影,長發柔順的披在肩上,反問:“知道什麽?”
無法回答,齊曈說:“對不起。”
寂靜如水,滲透冷卻著彼此。
“為什麽一開始要隱瞞。”
“我當初是想離開的。”
陸彬楊四處找煙,想起臥室裏從不放煙,隻得作罷:“除了這兩種做法,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對不起。”
陸彬楊最不願意聽別人對他說“對不起”,那意味著他受到了傷害和損失,而對方除了歉意,又無力補償。偏偏今晚聽了好多遍,很是無奈:“我終於知道你當初執意悔婚的原因了,現在說對不起,你不覺得太晚了?”
齊曈想說話,陸彬楊打斷她,有些強忍的克製:“不要說對不起。”
齊曈問:“你後悔了吧。”
“不知道……”他這兩天也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如果說要後悔,那就要一直溯源而上,後悔到相遇的那一刻。可緣分,就是在那一刻啟動的,勢不可擋的發展到現在。
如果不認識齊曈,今天的他在幹什麽?還是那種死水無波、按部就班的活著吧,什麽都無所謂,不會像此時這麽憤懣鬱結,當然,也不會時時有甜蜜輕鬆。
“你知道我這個人離經叛道不在乎什麽過去,這世界沒幾個人曆史清白,你是、我也是,咱們扯平了。但是你完全可以坦坦****的告訴我。知道我最生氣什麽嗎?我受不了你和他如此默契的共同瞞著我,這是欺騙,而且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有那麽愚蠢嗎?你看著我像個傻瓜似的是不是很得意?”
陸彬楊說完,胸口的擁堵疏散了些,氣息卻因此散亂不平。
“我沒那個意思,畢竟說出來也沒什麽好,你剛才在爸媽麵前不也選擇了隱瞞?其實,瞞著你我也很累,活的小心翼翼,像是欠了你們全家人的。”
陸彬楊口氣很硬:“我不怕他們知道,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大不了走人。我不說是因為馨柳,她很愛那個人。”
齊曈意識到,彬楊現在連項臨的名字都不願意說出口了。
“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大不了走人。”
這她不是沒想過,隻是一如他對馨柳的維護,她也不想讓這對兄妹受到傷害。還有項臨,畢竟攪局的是她。
齊曈問:“現在呢,怎麽辦?”
她回頭看陸彬楊,他仰著頭,頭抵在牆上,閉目凝神,睡著了一般。
一塊巨石被徹底拔起,嶙峋的石底連著土,還有腐生的苔蘚青蘿,牽根連葉撕扯著,拽起無數泥土。地麵碩大的坑像是一個巨大的傷口,又像是腫瘤被切除後的傷疤,空空****的,一覽無餘。
齊曈覺得這坑讓她踏實解脫,像是膿腫挖去,有種痛的快感,摻雜著愈合新生的癢。
她躺下合眼:“睡吧,總之我聽你的就是了。”
不期然,陸彬楊壓了上來,伴隨著近乎粗魯的動作。
“你倒是沒事兒人了?齊曈,我難過,你也好受不了!”
這像是一種懲罰,齊曈勉力承受著,有時會疼的悶哼出聲。她知道,如此霸道的彬楊心裏,是無助的,都是因為她。
為了自己的身體盡快適應不再難過,她告訴自己他這是在愛她,刻意的回想父母麵前他震撼她的那些話——那些信不信由你的話——好像那紙契約真的變成了他愛的策略。苦澀如心頭之好一般,慢慢的回甜。漸漸的,她的肢體變得柔軟。
一個事實也清晰的擺在眼前:齊曈,你愛上他了。
陸彬楊最終還是被她軟化了,迷失在彼此的身體裏。這讓他更加憤怒,於是離去時毫不顧及齊曈的感受。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在**後沒有相擁而眠。
齊曈獨自等待著身體的冷卻,有些顫抖,強忍著回身抱著他的衝動。這一晚,她和陸彬楊背對背,各自睜眼,聽著彼此的呼吸心跳看著天色漸明。
李胤臥室的燈也亮到很晚。
他對王露很是不滿:教育出來的女兒根本不成體統,不及兒媳的一半;
王露委屈:馨柳和齊曈不是一個類型的性格。齊曈在家做女兒時未必比馨柳強到哪兒。女兒從小到大體貼孝敬,也是因為關心哥哥、對齊曈有誤會才說了冒失話做了冒失事,何況馨柳的猜測推斷又是確有其事,怎麽做父親的對自己女兒這麽苛刻?
李胤怒目:哪有這麽簡單?她今天是借酒裝瘋,這兩天上躥下跳的要阻攔對彬楊公司的並購,各種表麵借口下都是怕分遺產時吃虧的野心。
王露說你太敏感,她能拿到你麵前的借口肯定是客觀分析過的實情,如果沒道理你盡可以駁回;馨柳怎麽可能有那種心思?她對彬楊的維護怎麽可能是裝出來的?
李胤說那最好,我還沒死就敢蹦出來爭遺產?就算我死了,也有遺囑,她越爭我越不給她!
王露氣的發抖:哪有你這樣的父親,主觀武斷,難怪兒子寧可離家,馨柳能忍受你真是奇跡,你還不知惜福。
李胤用力熄了燈:不說了,和你說不清楚,睡覺!
未眠的還有項臨和馨柳。
馨柳抱怨了很多,抱怨到每一個人;項臨會安慰她,勸她想開些。
“都怪齊曈,自從那個有心計的女人進了家,什麽都變了。哥哥就不用說了,現在連爸爸媽媽也偏心她。”馨柳不服氣的想摔東西。
項臨勸她勸得口幹,見她氣消得差不多了,說道:“大小姐,睡吧睡吧,你改變不了什麽,調整心態吧,啊。”
終究氣難平,馨柳躺在**瞪著眼睛想著應對的辦法。
最後說:“沒那麽便宜。就算她贏,也不能讓她贏得那麽容易。”
項臨歎氣:“你又要怎麽樣?跟你說不要再折騰了,沒用。你記住,你哥的孩子是姓李,你的孩子是要姓項的。”
馨柳嫌他羅嗦:“你少管。”
負氣對給他個後背,踏踏實實的睡了。
不料,從第二天清早開始,陸彬楊帶著齊曈雙宿雙飛:下班後的應酬消遣,周末的出遊會友,基本上是形影不離。馨柳要想見到兄嫂,著實不是件易事,齊曈更是沒落單的時候。
馨柳也改了策略,對她也不再處處時時的咄咄逼人,可冷淡有增無減,有時忍不住想說幾句刁難刻薄話,陸彬楊就在眼前,她不敢觸哥哥的黴頭。所以兄妹兩家人相處起來,關係冷硬,日趨緊張。
齊曈卻是快樂的,心中沒有了陰暗,說話做事便磊落坦**。陸彬楊就像陽光,她現在敢打開自己的心讓他照:你瞧,我再也沒有對你要隱瞞的事情了。
何況,不管陸彬楊是真是假、出於什麽目的,除了上班時間,她時時刻刻和他在一起,齊曈覺得幸福得無以複加、讓她想窒息。雖然他對她冷淡無比。
這天下班,她去老幹病房陪奶奶,最近她常來,一邊等彬楊、一邊看看老人的病情,瑾兒也常進來陪著聊天。因為心情好,齊曈性格漸漸的開朗,嚴肅的說起笑話時,常把老太太逗笑。
齊曈在說今天上班時的趣事:“……我在窗口向外大聲喊了好幾遍:‘姓艾的病人、姓艾的病人請來取藥。’麵前的病人等得不耐煩了,問我:‘我的藥還沒取完?’我問他叫什麽名字,他說:‘我姓艾’,我暈了,問剛才叫了他半天怎麽不答應?他說你那是叫我呐?哎呀,我以為你叫‘親愛的呢’。”
陸奶奶撲哧笑了,瑾兒眨眨眼:“他可夠純潔的,換了我還不定想到哪兒去了。”
齊曈發怔,順著瑾兒的思路往下,登時燒紅了臉。瑾兒幸災樂禍的逗她,學著她剛才的語調:“你怎麽好意思喊出口的?姓艾的,姓艾的,**的……”
陸奶奶笑的要岔氣了,佯怒,攔住瑾兒:“不許欺負我孫媳婦!”
瑾兒一曬:“逗逗小媳婦兒嘛,她都結婚了……”
齊曈罵她:“真不是什麽好人。”
正說笑著,門被推開,白衣一晃,是項臨。
笑聲漸散,瑾兒問:“項主任來看奶奶?”
沒想到病房裏這麽熱鬧,項臨看看坐在床邊麵無表情的齊曈,點點頭:“是。”
瑾兒歎氣:“真敬業啊,這麽晚了還不下班。”
無論在家還是在醫院,項臨都是陸老太的私人醫生,他上班時間忙,每天都不能正點下班,但無論多忙,臨走之前,總會到老幹病區看看奶奶。
陸老太曾經對王露說:“項臨有涵養,馨柳也就是嫁給他了,換成別的任何人,挨打肯定是家常便飯。”
今天遇到齊曈是碰巧,自從那晚被馨柳鬧的不愉快後,他們之間還沒說過話,即便住在一個家裏、又在一所醫院上班,也很少見麵。項臨敏感的覺察到,這是陸彬楊故意製造的。他本能的對陸彬楊多了觀察和小心,對方卻是慣如平常,眼神語態都再自然不過。
奶奶很豁達,問項臨:“我這樣子還能活一年不?”
瑾兒笑聲清靈:“您這解放軍老戰士,小鬼兒哪敢招惹您啊?過兩天出院了,讓孫子陪著到處去看看、散散心吧。”
“國內國外我都去過了,也沒什麽意思。我這輩子能享的福都享遍了,也該受苦了,臨了得個癌症受點兒活罪,再去地底下見我那群老戰友去。”
項臨問問奶奶今天的生活飲食情況,點頭,緩緩說:“情況不錯。”
瑾兒和項臨出了病房去陸老太的管床醫生那裏交待治療方案。奶奶看著齊曈,笑:“我恐怕堅持不了一年了,你能讓我臨走看到彬楊的孩子不?哪怕你大著肚子,讓我隔著肚皮摸摸小東西也行。”
齊曈靦腆的笑,轉移話題:“奶奶,你對彬楊真好。”
“他啊,說是我孫子,就像我老來得子的兒子,六個月大的時候他那狠心的爸媽就撇下他去了南方,我一個人熬米湯、喂麵糊把他抱大的,怎麽能不親?”
又聊了幾句,齊曈接到陸彬楊的電話,讓她在醫院大門口等他。
奶奶像個賭氣的孩子,說:“到門口也不上來看看我。”
齊曈笑:“他每天早晨都來看你,你還這麽想他,不嫌他煩啊?”
“我現在過著倒計時的日子,見一麵少一麵。”奶奶想去拿水杯,齊曈忙端了杯子遞在她手裏,一雙青蔥般纖細白皙的手和一雙布滿老年斑幹枯的手連在一起,提醒著生命的更迭。
齊曈走出病房,一個人走在空****的醫院走廊裏。似箭的陽光穿透空氣,落在大理石地上,也照在她的交替前進的兩隻高跟鞋上。這陽光也會日久沉積在她的皮膚上,變成褐色的老年斑。
齊曈想,人大多都是病死的,麵對死亡最理想的心態就是奶奶這種,但是要經過多少磨礪風霜才能修煉成;最悲慘的病就是爸爸那樣,遙遙無期的活受罪,像是在贖前世的罪。自己死的時候隻求痛快,最好像張飛那樣:喝醉了、睡著了,被人一刀砍落頭顱。
有加快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是項臨,竟然大聲喊她:“齊曈,等一下。”
齊曈猝然止步,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
項臨走近,有些微喘,他是追來的:“我想和你談談。”
“彬楊在等我,在大門口。”齊曈提醒他。
這句話,把項臨所有想說的都堵住了。
齊曈問:“什麽事,你說吧。”
“關於馨柳,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她對你有誤會。”
齊曈笑,有些清寒:“她沒誤會,她很聰明,不過我覺得她沒有你聰明。”
齊曈後悔這句話說得太委婉,也許不會敲打到項臨:馨柳那樣極度自我的大小姐沒有八卦本性,她的心思被公司、美容、時裝、享樂這些事情瓜分得零零碎碎,剩下的都用來撒嬌,不會關心到這個名叫齊曈的人身上。馨柳就算隱約察覺到兄嫂之間的異樣,也不會深究。這些,都是她的丈夫、也就是自己的前男友推測出來、又告訴他妻子的。
這也是她今天對項臨如此冷淡、些許帶著敵意的原因:不是不傷心的,畢竟曾經滄海有情,他怎忍心在背地裏、在她心裏踏上一腳。
項臨熟悉齊曈每一絲情緒的波瀾,有些難堪:“對不起。”
“過去的事就算了。”齊曈帶上大太陽鏡,項臨隻能看到鏡片七彩虹光的反射,她則放肆的瞪著他。
和馨柳般暴烈的針鋒相對不同,齊曈生氣從來都是冷眉冷眼不說話,但不容被欺負的冷硬與馨柳卻是不相上下。此時的她一如從前,可終究是有變化的,表情舒緩很多,冷氣是從骨子裏散出來的。項臨忽然想起,陸彬楊就是這樣的。
“我先走了。”齊曈欲走。
“齊曈,你難道真的要度過這樣的人生?”項臨喃喃的說。
齊曈看著他。
項臨的眼睛像空氣中飛舞彌散的塵埃,沒有顏色和質量:“我隻看到你變了個人,對他絕對的服從,放棄自我,像個木偶,難道要這樣一輩子?”
馨柳說她這是“拿工資、盡義務”。
齊曈避重就輕:“他的話都是對的,我當然要聽。”
“不顧及自己的感受了嗎?甘願做一個人的附屬?”
齊曈摘掉眼鏡,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他:“項臨,你對我的關心,我心領了,請到此為止。這世界沒幾個人能靠得住,我的一切隻能靠我自己,我謝絕觀眾。或許你覺得我為了利益錢財嫁給陸彬楊讓你看不起,但是他在我瀕臨崩潰的時候幫我和我的家人,就算是為了感恩,這輩子,我隻聽他的。除非他開口,任何人和事都不能讓我離開他。”
項臨眼眶陣陣泛酸,他想起那年上海的隆冬,齊曈和過境的寒流一起突襲他,沒通知就搭了飛機去看他,在公寓門口等到淩晨。他在手術台上站了八個多小時,險些虛脫,被朋友的車送回家,才發現她坐在仄憋陰暗的樓道裏就要凍僵了,發著低燒說:“為了看你一眼,我快要死了,你殉情吧。”
那時候的愛,不顧一切的想把一輩子都在瞬間迸發出來給愛人看。
那時候的齊曈,鮮活嬌憨;
那時候的齊曈,有著和此時一樣的表情:孤注一擲的堅定。
那份情,難道隻是因為年輕?如今,已不再。
齊曈被他的恍惚感染,也有刹那的失神,但她是被生活的堅硬磕打得不會再沉浸在虛無裏的理智人,清醒的很快:“也請你關照好馨柳,讓她不要在揪著我的過去不放,這對她、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項臨似有觸動:“你對她倒是很大度的。”
齊曈說:“談不上,隻是不希望事情更糟。馨柳和彬楊不一樣,她追求完美,不允許感情任何的瑕疵,更不是輕易姑息的人。”
這是一種提醒,善意的提醒、帶著威脅的提醒。
項臨感慨:“這才是真正的你,我隻希望你在陸彬楊麵前也能這麽理直氣壯的不受委屈。”
齊曈不禁一怔。
恰有經過的同事,奇怪的看著他們,問:“還不走?嫂子和妹夫在這兒聊什麽天呢?”
齊曈笑笑,和項臨告別,離去的高跟鞋聲清脆剛硬,實實在在的敲在項臨空****的耳畔。
陸彬楊沒等多久,齊曈的上車也沒給這個狹小的空間增加多少分貝。自從那晚之後,兩人之間就成了寂靜夫妻——除了“在哪兒、吃什麽、等等我”這類的句子,他們沒什麽交談,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對方要幹什麽,生活卻是配合的更默契。漸漸的,他們都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
今天不是商場上的應酬,是陳峰哭著喊著要請陸彬楊吃飯:陸總答應為他爭取的那單大買賣——兌現啦!
陸彬楊在他眼裏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連帶的,齊曈也備受他的敬愛。飯後,峰子建議去做健身,征求齊曈意見,齊曈搖頭:“吃肥了,再跑瘦了,太費事兒。”
峰子嘖嘖的:“謬論,”對陸彬楊說:“那就去遊泳,走走走,好久沒遊了,上次一起遊還是——啊,對了,是你們定情那天,那天的天氣,好個電閃雷鳴啊!”
齊曈臉燒的通紅,轉身看向別處。陸彬楊望向遠方,好像峰子說的事與他無關:“好像當時咱倆還打了一個賭。”
峰子連連點頭:“陸總就是陸總,貴人也不忘事。”
彬楊想了想:“那我讓她穿泳裝,你給我錢?”
“沒問題!何止兩千?你現在在我公司入幹股都行!”
“我不要,你要不?”陸彬楊問齊曈。
齊曈搖頭:“不要。”
峰子雙手一攤,誇張的語氣:“為什麽?我的錢白送你們都不要?太看不起人了!”
陸彬楊問齊曈:“我不要是不方便出麵,你怎麽也不要,存些買衣服的私房錢多好?”
這是幾天來陸彬楊對她說的最長的一句話。齊曈說:“我沒出錢也沒出力,沒有拿的立場。你以後若是幫不上他的忙,這錢我拿著也無趣,何必討人嫌?”
陸彬楊不置可否的抿抿唇角。
“瞧你說的我有多勢利似的,我和他是兄弟,兄弟!你懂不?有錢一起花的那種。你說的像是不愛財,我就不相信你真不動心。林安雅想投錢入股我都沒給她機會,你可真沒有做生意謀財的眼光手段。”
“動心,當然動心。如果你不給我幹股,而是爽利幹脆的打款給我,還聲明是無代價的贈與,不用領情,我必定會來者不拒。”
峰子鼓著眼睛不說話。
齊曈笑:“瞧,沒有免費的午餐不是?”
陸彬楊笑了:“你就別擠兌他了,走吧,去打網球。”
“不遊泳啦?”峰子遺憾的掃眼齊曈。
陸彬楊說:“天涼了,水太冷,不想遊。”
峰子嘀咕一句:“又不是露天的,怎麽會冷?”又說齊曈:“便宜你了。”
齊曈莫名其妙:“有我什麽事?”
打網球時遇到了陸彬楊的朋友,一群爽朗明麗的寫字樓男女,於是從他和峰子的單打對決發展到輪番上場、隨意組合的車輪混戰。峰子偶然間和一個美女組合後,就巍然屹立堅決不下戰場,大有戰死沙場寸土不讓的氣勢。
他身邊的美女熬不過他,連連擺手:“不行了不行了,再打就得死過去。你厲害、你玩、你繼續。”
峰子忙扔了拍子追著美女下場,毛巾擦著滿頭滿臉的汗:“我也休息休息,去按摩不,飲料你喝什麽……”
女孩子長發高高束成馬尾,隨著步伐**漾搖曳,運動型的身材結實勻稱,麥色皮膚很健康。峰子高大的體格亦步亦趨的跟在高挑的女孩子身後,越發被襯得白嫩喜人。經過陸彬楊和齊曈的座位,沒看見他們一般。
齊曈了然的壞笑。
果然,陳峰就此成為此美女的“侍應生”,美女花起峰子的錢也是毫不猶豫,兩人著實玩得盡興。散夥時,女孩子一掌拍在陳峰的肩上,男孩子一般的爽快:我叫張敏,在XX公司做財務,電話號碼咱倆換一下,下次我請你,時間地點內容你定。
峰子像個名流紳士,一本正經的拿出名片,雙手遞到佳人手裏,約好周末見。
回家已是夜深。陸彬楊從浴室出來,桌上放著宵夜、點心和水果,齊曈在衣帽間裏準備他明天的衣服,腕上搭著幾條花色不同的領帶,在配襯衣的顏色。微微歪著頭,像在研究很重要的事情,認真的表情很有些孩子氣。
冷戰半個月了,她沒有賭過氣:為他整理換洗衣物、放洗澡水、起床叫醒……一如從前,不同的是封了嘴般的安靜,兩人獨處時,彷佛回到無聲電影時代。這種相處,似乎隔著距離,卻又似乎心有靈犀,更多的是各自都繃起來,像給自己的表情舉止套上套子——太累。陸彬楊不想再繼續。
“你覺得峰子今天認識的女孩怎麽樣?”他打破僵局主動聊起了天。
“不錯,青春朝氣,看著她就覺得羨慕,年輕真好。”齊曈配合他的情緒,答道。恍然間意識到自己已經要跨入中年人的行列了,生活像是搖滾樂的鼓點漸緩漸散,古箏聲隱隱而起,弦被輕巧的挑撥一下,“嗡”的一聲,久久不散。
陸彬楊似有同感,沒有說話,手不由自主的玩著頸間的玉墜。齊曈裝沒看見,他這個動作是改不了的習慣性動作;那枚玉,她也再熟悉不過了,他們親密時總在她眼前晃。品質一般,用酸堿處理過的B貨,似乎瑩潤,經不住歲月的考驗,有若隱若現細碎的劃痕裂紋,顏色也變得僵硬。
陸彬楊說:“不是好對付的女人,峰子就喜歡找氣受。”
齊曈說:“他無聊的,想逗氣解悶。”
“也不全是,他就這路數,喜歡誰,就和誰對著幹。”
“那倒是,隻怕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就是喜歡。花招又太多,對方看不出他的心來。現在的女孩子沒個受氣好欺負的,算下來,反而是他吃虧多。”齊曈搖搖頭:“這麽一說,我怎麽覺得他怪可憐的?好在他沒心沒肺,貪財貪玩勝過一切。”
陸彬楊笑:“你倒是了解他。”
齊曈也笑:“在你麵前不敢當,開始你們倆形影不離,我還以為你們是……”
陸彬楊表情古怪,說:“我不是。”
齊曈笑意擴大,他進一步重申:“你應該最知道。”
齊曈聳肩:“不好說,夫妻就像住宿舍,生活習慣彼此都知道,平時各上各的課、各有各的心事……”
說著說著,她收了口,意識到這話對陸彬楊說,是有些不妥的。彬楊淡淡的:“住宿舍?這就是你的婚姻理論?你把這個家當做宿舍旅店之類的地方了吧,所以也就事事都不關己,隨它鬧得天翻地覆,你全當不知道;就算有人吵到你鼻子麵前,也當她蒼蠅。你隻要每天定時給北京的父母掛電話,每月把他們的花費記賬報銷,進進出出安安靜靜的做好自己的隱身人就算是個好旅客了。”
原來,一直以來他的不聞不問是因為對她的事情了如指掌。齊曈不覺得理短,這是她應得的,正如付錢是他必須做到的。
陸彬楊的語氣沒有不滿和刁難的味道,齊曈也習慣了他這樣的喜怒莫辨,便用一貫的沉默來應對,恰恰這也是用行動回答了他的問題:你說對了。
衣櫥裏掛滿了陸彬楊的衣服,各種層次的黑色深淺相間,依次排開。他習慣了黑色,偶爾換其他顏色都覺得別扭,穿一個顏色二三十年,這是需要毅力的、很強的毅力,同時還要忍受它的枯燥,自己內心的厭倦,以及近乎折磨的永無止境的延續。就像齊曈忍受她現今的生活一樣,不僅需要決心、克製力和意誌力、甚至是需要勇氣的。
“我挺佩服你的,”他說:“改變本性,藏起貓爪子受委屈裝溫順,為了維護世界和平在馨柳那裏唯唯諾諾,在我麵前更是言聽計從。這一切,是在盡心做一個好兒媳、好嫂子,是為了隱藏一段過去,還是為了遵守所謂的婚前約定?無論是為什麽,你都讓我歎服。”
陸彬楊打斷她:“你沒心嗎?怎麽我這麽刻薄的說你都不生氣委屈掉眼淚的?不難過?不覺得我對你過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峰子幾句玩笑你能和他吵架、摔他一身冰淇淋,賽車時敢讓我陪葬,怎麽變了個人似的,這麽溫良賢淑了?”
齊曈笑:“我可不敢稱賢淑,你可以說我沒心。坦白說,我其實是窮怕了,我現在覺得,隻要不用為了錢財和疾病發愁受累,就是太平幸福。你看,娶灰姑娘的好處就是她很知道好歹,不挑剔,很好養活。”
陸彬楊像是在思考,想啟發她:“隻是這個原因嗎?沒有別的?”
齊曈也認真的想了想,搖頭:“沒了吧。”
陸彬楊貌似惋惜:“那我虧了。”
齊曈秀眉一挑,不明白。
陸彬楊走到她近前:“如果我說,我那晚在爸媽麵前解釋同你結婚的話都是真話,你怎麽看?”
齊曈的瞳孔深不見底,又似乎空****,是陷入迷茫的不敢置信。她曾在心裏偷偷希冀過這種猜測,但不敢妄想他能承認,還是在一連串的刻薄話之後。
“或者這麽說,在認識你的第一天,看見你把峰子摔倒在地的時候,我對你一見鍾情了。然後就想著把你騙到手,可是到手之後欲罷不能,就幹脆騙回了家。這個理由對於我這種乏味的人是不是太牽強了?好像也解釋不通。”
陸彬楊輕攬住她的肩,唇順著她的耳際滑落到她的唇邊:“我這買賣賠大了,你可不可以讓我平衡點?”
齊曈覺得自己在晃,清醒的瞬間,她毫不猶豫的緊緊抱住眼前人:“彬楊,我愛你……”
雙唇輾轉流連,齊曈覺得此時的吻像億萬伏高壓電一樣讓她發狂。電光閃爍的兩端,是狂跳的兩顆心,不再有任何遮掩阻礙的連在一起,讓人心顫。
喘息間歇,彬楊問:“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齊曈明亮的眼裏閃爍著流光:“不知道,我想到這個問題時,發現已經這樣了。”
“我可以理解為你對我一見鍾情。”陸彬楊說著,鎖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