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隱秘
她就是樹梢上的葉子,氣流在亂戰,卻都在吹這片葉子
馨柳哭著回到房間,項臨正自心煩,隨意安撫她幾句,馨柳眼睛紅紅的:“她憑什麽得到那麽多?”
項臨今晚很敏感:“你是說齊曈?”
“就是她!歲數那麽大了,家裏又窮,不就是處心積慮的要嫁有錢人?正好哥哥跟安雅分手,她趁機蒙騙了我哥嫁進這個家,她就是為了錢,他爸媽去北京療養不都是哥哥出的錢?可氣哥哥看不出她的真麵目,被她裝可憐騙了同情心,處處護著她。”
“馨柳!”項臨聽不下去了:“你哥是會被女人騙的?我看他利用齊曈也不一定。”
“不許胡說!”
項臨也覺得自己話說的多了:“你心裏明白就行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啊?你說呀!”
被纏的緊了,項臨推開馨柳的手,起身到了窗前,夜風拂麵,有秋的清涼:“陸彬楊和齊曈是各取所需,一個缺錢,一個找人結婚,這是明擺著的,你們全家人,包括你、馨柳,都是在掩耳盜鈴粉飾太平,自己騙自己。”
“我哥不是那種人!”
項臨笑,背著身,馨柳看不到那絲笑的寒涼:“你剛才為什麽生氣?是因為猜到你哥和齊曈的私下盟約了吧?隻是不願意承認你完美的偶像哥哥是利用結婚這件事和你父母唱對台戲,你就把所有髒水都潑在齊曈身上。”
陸彬楊是什麽心腸?和親生父母對著幹了十幾年的人,會被林安雅的結婚氣昏頭,找個不般配的女人閃婚?必定是捏到了齊曈的弱點讓她聽話的配合自己一起搭台唱戲。
項臨心寒齊曈的選擇,為了錢,她竟能接受這樣的婚姻。可是他又有什麽立場指責她?
馨柳還在說,說她的委屈、說陸彬楊的磊落正直,期期艾艾又理直氣壯。項臨漸漸聽不到了,他隻知道,自己把珍愛的美玉放進籃筐裏任她隨波逐流,眼睜睜的看著她顛簸掙紮已是無力再幫,當這塊玉被強有力的手撈起,他卻發現,她的歸宿隻是一場交易。
窗外映照著黑漆漆林梢的光線一下暗了許多,是頭頂三樓的臥室拉了窗簾關了燈。項臨穿了外套出門:“有個病人今晚怕要不行了,夜班醫生是新畢業的大學生沒經驗,我去醫院看看,別出什麽糾紛。”
馨柳雖然控訴宣泄完畢,心情依舊不好,滿臉的不情願。項臨在她額頭輕輕一吻:“別生氣了,你不過是這家的女兒,你哥才是衣缽傳人,家裏的事你管太多沒人領你的好,反而讓人誤會你有所企圖。早點睡吧。”
馨柳想這話太對了,剛才不就被爸媽和哥哥一齊罵了?重男輕女放之四海而皆準,她一腔熱血在家裏、在公司付出這麽些年,爸媽還是最維護在外遊**的兒子。
馨柳失落的睡了。項臨沒去醫院,科室裏太平無事。出了門他才後悔自己的衝動:莫非要開著車晃**一夜?最後他去了大學的通宵自習室。
第二天是周一,齊曈本來和瑾兒約好一起午餐,瑾兒臨時有飯局,齊曈端著盤子找僻靜的地方坐,不想項臨徑直坐在她對麵。項主任走在哪裏都會有目光追逐,齊曈沒想到他這麽高調的來找自己,雖然現在醫院裏很多人都知道他們是“一家人”。
何況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曾經熱戀時,也都是和各自的團夥在一起,隔著桌子和人影默契的笑。
齊曈看著他發怔。
“昨天馨柳和他哥吵架了,彬楊生氣沒?”項臨問。
“我沒聽他說。”齊曈加快速度吃飯,腦海裏回**著馨柳去臥室找她談話時的種種問題:
“嫂子你怎麽認識我哥的,認識多久結婚的?”
“叔叔阿姨在北京準備呆多久?是你們結婚前我哥幫著聯係的吧……”
“嫂子你喜歡我哥哪一點?”
“我哥是每月給你零花錢還是把錢都交給你?我得借鑒借鑒管住項臨……”
“你為什麽那麽聽我哥的話呀,他說什麽都對?什麽年代了,項臨就必須都聽我的,我說錯了他也得聽……”
項臨看齊曈低頭吃飯,她的睫毛極緩慢的在眨動,泄露著不停運轉的心思。鬼使神差的,他說:“我都知道了……”
齊曈抬頭很標準的職業笑容:“知道什麽?”
項臨看著她,隻是看著。
齊曈繼續吃,粗糙的芹菜磨得喉嚨疼。
項臨不忍打斷她,陪著她吃,吃得極慢。齊曈走時,他扔了剩下大半的飯菜跟了出去。
和桌前桌後、進進出出的同事笑著打完招呼,齊曈出門往圖書館方向走,項臨遠遠的跟著。這一路是那麽的自然,像是約好的,因為排演過無數遍——曾經約會的默契。
到了圖書館後的林蔭裏,齊曈說:“你想說就說吧,我聽著。”
還是午間時分,如蓋的繁密枝葉,植物汁液的味道、寂靜得能聽到飛蟲翅膀的扇動,還是熟悉的麗影,筆直得像她身邊的白楊。項臨說的艱難:“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因為這裏安靜。”
“……”
“因為我想提醒你,你和我不是單純普通的親戚關係,彼此相安無事就是最大的太平,你實在不用關心我。”
“陸彬楊和你是協議婚姻,是真的?”
齊曈轉身看項臨,很鄭重:“不是。”
項臨明顯不相信的表情。
齊曈笑:“你想聽什麽回答?”
“我想聽你說不是。”
齊曈笑出了聲:“我是說了‘不是’,可是你信了嗎?這很重要嗎?還是對你很重要?
她的目光漸漸虛幻:“其實不管我說什麽,你都會認定自己的判斷,又何必多次一問。”
“那就是事實了?”
“隨你怎麽想。”齊曈準備離開:“像剛才吃飯時那樣的事,以後就不要再發生了,我不想引起大家的誤會。”
項臨有些恍惚:“齊曈,你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恨我的?躲著我,用對敵人一樣的方式和我說話,我們分手時不是說好了以後還做朋友,互相幫助的嗎……”
無論說什麽,其實都是明擺的一個解釋:她餘情未了、後悔了……
齊曈笑了,笑的清淺:“有一次吃大排檔,海參很好吃,我吃了很多,胃裏難過,還過敏哮喘,鬧到住院打點滴。之後有兩年,我再看見海參就自動屏蔽掉它,幾乎成了本能。最近又能吃了,可是再也不會像從前那麽毫無節製不顧一切的吃。”
項臨說:“我記得,那次是在上海,我送你去的醫院。”
齊曈看看手機時間:“快到上班時間了。”
“你先走吧,我再多呆一會兒。”
齊曈剛要走,又被項臨喊住:“齊曈。”
“什麽?”
項臨猶豫:“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提醒你,陸彬楊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最好不要多問。”
齊曈等他繼續,項臨說:“比如林安雅,比如他脖子上那塊玉的來曆。”
齊曈笑了:“這些啊,我都知道。”
項臨喃喃的:“你都知道……”
齊曈脫口而出就要說“謝謝”,想了想,忍住沒說,快步離開。
她和彬楊的事情,就像蒙著黑布變魔術:蓋起來,神秘美好;揭開來隻是四個字“不過如此”。還是讓周圍的人都看戲法吧,她有責任和義務替魔術師施展障眼法。
何況,齊曈悲觀的想,這個“好”,目前僅限於閨房裏的溫情和生活中物質方麵的互相幫助,她的言行舉止不敢有放肆和越界,彬楊的事情更輪不到她過問關心,他需要時自會告訴她。
說來尋常夫妻之間每天相處也就是這些事情,可畢竟總是不一樣的。這就是不同,也是人心不足,齊曈想著想著忽然一驚:她,是不是在貪心的期待更多……
圖書館後那片清幽的林蔭裏項臨還在。
他問她為什麽帶他去那裏,齊曈是存了私心的——想試一試自己的心:和舊時人在舊時的布景裏,聽聽自己的心是否依舊混亂不堪。
她的心,這回,很靜,如止水。
隨著齊曈有了車,陸彬楊接送的待遇宣告終結。公事私事、應酬交際,陸彬楊有忙不完的事,齊曈規規矩矩的按點回家,陪奶奶和婆婆聊天、喂魚、看電視。DIY的生活讓兩人拉開了距離。
馨柳的夜生活精彩紛呈、項臨夜夜加班,齊曈與婆婆、奶奶的相處了解日漸融洽,有時也會開開玩笑說個笑話。
馨柳一天喝了酒醉回來,王露看不慣:“沒分寸,成什麽樣子?你看齊曈什麽時候喝醉過?”
馨柳偎在媽媽懷裏撒嬌:“我容易嗎?和一群男人在商場裏算計戰鬥。齊曈多命好啊,在家做闊太太少奶奶。媽你還這麽說我,你就不怕我傷心?”
王露笑了:“好了好了,你不容易,你能幹,回去睡吧睡吧,齊曈,扶她上樓。”
齊曈已經在扶著馨柳了,可馨柳晃晃悠悠的,齊曈一個人護不住,一個不留神,兩人同時摔倒。馨柳還好,本就搖搖晃晃重心低,另一邊是沙發,又被齊曈拉拽著,軟軟的扶著沙發倒在地毯上。齊曈隻怕跌著馨柳,不顧一切的去拉拽她,額頭硬生生的磕在茶幾上,當時血就流了出來。
奶奶和王露同時驚呼,圍了上去要看,齊曈忍著疼,用力按住傷口,艱難的爬起來,指間的熱流是猩紅的血:“媽,奶奶,別著急別著急,沒事沒事,皮外傷。”
她的鎮定讓兩位長輩踏實了許多,保姆忙乎乎的找來紗布和藥水,可在場的誰也不會包紮處理。齊曈疼得臉慘白,直抽冷氣,抓了藥棉和敷料壓在額頭先止血。
王露忙給項臨打電話:“項臨,在哪兒?……在路上?快點回來,齊曈摔倒額頭上直流血,嚇死我了……”
項臨是衝進家裏的,直奔齊曈,看看傷口,不至於縫針,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的眼睛對著光:
“來,看著我的眼睛,睜大眼。”
四目相視,齊曈兩眼的瞳孔左右左右對稱,比例均勻。
他的雙手分別去拽齊曈的兩隻手:“同時用力拉我的手,用最大的力氣!”
他的兩隻手也受力均勻。
這樣的外傷還不至於造成腦損傷,可項臨就是不放心:“有沒有惡心想吐的感覺,頭暈嗎?”
齊曈搖頭。
項臨開始清洗傷口、上藥包紮:“我給你處理一下,夜裏注意觀察,不舒服就叫我。”
項臨說完就發覺自己這話不對勁兒,正好王露拿了毛巾來給齊曈擦手上的血漬,引走了眾人的注意力,他才鬆了口氣。卻是暗想:所謂心虛,就是這樣的吧……
項臨的手法在醫院外科係統是出了名的細致輕巧、精準利落:手術時間短、患者的創傷小、出血少、愈後恢複快。今天更是加倍小心。
奶奶呢喃著:“彬楊回來看到一定要心疼的。”
齊曈眉梢睫毛輕微的顫動一下,項臨忙停手,問:“疼?”
當然會疼。齊曈當然也會說:“不疼。”
“忍著點兒,一會兒吃片止疼藥。”項臨貼好膠布,藥棉沾了酒精輕輕擦拭齊曈臉上的血跡,擦得細致幹淨。
齊曈坐著,項臨站著,奶奶和王露在旁邊看,馨柳微微合著眼窩在沙發裏,似睡非睡。靜悄悄的屋裏,誰也沒發現陸彬楊在門口站了多久。
項臨處理完傷口,彎腰收拾醫用箱,看到馨柳呆滯的目光在看自己,不禁歎氣:“走吧,我扶你回房間。”
齊曈想起身,就愣住了:“彬楊……”
奶奶著急:“趕快過來看你媳婦啊,傷的不輕。”
馨柳見項臨的手一滯,直起身向門外看。她撐著胳膊坐起來,見哥哥已經進門,在看齊曈的額頭,說:“哥,我把嫂子絆倒了。”
陸彬楊上上下下好好看看齊曈,最後指尖輕輕點在傷口上。齊曈護疼,險些想躲,感覺不到他的碰觸有壓力才放鬆。彬楊輕聲問:“怎麽傷的?”
王露把經過說了,話語裏有對馨柳的埋怨和對齊曈的歉意擔心,齊曈忙說:“沒事,小傷,隻是磕在頭上又出血了,換在手上就是個小口子,貼個創可貼就行了。”
陸彬楊盯著看齊曈,看不出是什麽情緒,最後目光還是落到了包傷的紗布上,點頭稱讚:“外科主任的技術果然漂亮。”
馨柳搖頭:“沒情趣,我覺得紗布應該換成粉紅色的,再打個蝴蝶結。項臨這還是第一次在家裏秀手藝,嫂子你知道不,這個醫用箱自拿回來就沒用過,真不好意思,讓你給它剪彩了。”
齊曈笑笑。陸彬楊問項臨:“還有什麽需要注意的?”
項臨把藥棉往袋子放,利落的蓋上箱蓋,標準客觀的醫生口吻:“多觀察吧,讓她休息兩天,頭疼就馬上去醫院檢查。每天換藥,必要的時候吃點抗生素。”
奶奶擔心:“會不會落疤?”
齊曈說:“不會的。”
陸老太不信藥師齊曈的話,問醫生項臨:“真的?”
項臨淡淡的:“留個淺印兒,過兩年就看不出來了。”
馨柳一直手托著腮瞅著齊曈,此時不禁讚歎:“嫂子,你真會為人處世,說話時樣子真溫柔。又懂事、又會討人歡心,話說得又得體,難怪哥哥喜歡得緊,大家也越來越喜歡你,我都快要嫉妒了。”
齊曈聽出這話的刺兒,不禁去看馨柳,馨柳在看她,目光很直,和她嬌憨的語氣不搭配。
陸彬楊瞧妹妹:“你一點兒都沒喝多。”
馨柳笑,舒展胳膊腿站起身,很豪興的吟起了詩,又似乎惋惜: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裏送秋雁,
對此可以酣高樓。
我也想貂裘換酒沉醉不知歸路,可惜想醉無由啊。”
這幾句詩讓齊曈和項臨心裏都是隱隱一動,項臨再次體會到心虛的惶恐;齊曈無措間指尖輕按傷處,不留神正好搭在彬楊的指上,被他握了手,攥住不放。
癲狂的馨柳絲毫沒有對齊曈的傷勢表示歉意和關心,王露對她今晚的表現很不滿意:“項臨,你把她送回房間去。”
酒醉者心明,馨柳什麽都清楚:“媽,心疼兒媳婦生我的氣啦?”
“你也知道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去,給你嫂子賠個禮。”
齊曈婉拒:“媽,不用,不怪馨柳。”
馨柳眼一睜:“怎麽不用?分明是我害你摔倒的。齊曈,以後我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你最好直說,不然別人還以為你委屈自己處處讓著我。我不用你讓著,而且我這個人心直口快,你說得太委婉我聽不出來,住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總這樣下去,你累我也累。”
然後她聲音朗朗的抬頭挺胸,一派桀驁:“嫂子,對不起。”
齊曈淡淡的一聲:“沒關係。”算是避過小姑子的鋒芒。
馨柳覺得齊曈的原諒毫無誠意,她被酒勁張揚著情緒,忘記了克製,也不想克製,心中的反感似乎升華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說嘛,你可別回去又跟我哥哭訴我害你受傷……”
陸彬楊旁觀良久,此時劍眉一挑,不冷不熱的打斷她:“你這人還真難伺候,你想讓她怎麽做?”
馨柳被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
王露見爭鬥擴大升級,忙圓場:“好了好了,都去睡覺。”
項臨拽愣怔的馨柳上樓,陸彬楊對母親說:“我帶齊曈回公寓住,那兒離醫院近,她晚上不舒服去醫院也方便。”
走在樓梯上的馨柳停住腳步,王露更是一怔:“回去?不行!住在家裏有項臨,不比去醫院方便?你爸爸回來知道你們不在,我沒法解釋,要走也得等他回來。”
馨柳頭皮一緊,有些膽怯:如果哥嫂走了,爸爸勢必會知道今晚的事情,那她……
王露的目光鎖定齊曈,施加著家長的威嚴:“齊曈你留下住,彬楊要回去讓他自己回去。”
陸彬楊很堅決:“你跟她說沒用,她聽我的,走吧。”
“不行!”做母親的強勢起來:“不能這麽不清不楚的走了,彬楊,我知道你氣馨柳對齊曈的態度不好,可她是你親妹妹,二十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麽性子?怎麽以前能容讓,現在住在一起反而不行了?一點小事幾句口角而已,過去了也就算了,齊曈都沒說什麽,你卻抓著不放要走,有沒有點兒當哥哥的胸懷?”
馨柳覺得媽媽說出的都是她的委屈,癟了癟嘴哀怨的看著陸彬楊。
陸彬楊說:“我當然還是讓著她,所以才帶齊曈離開,讓她自自在在的繼續當她的霸王。為了她高興我怎麽著都無所謂,可是她要是讓無辜的人不痛快就不行,起碼我不能這麽當丈夫。”
說話的越來越多,話題也越牽扯越複雜。齊曈沒覺得陸彬楊對她有多好,卻覺得他是在借題發揮挑事的攪混水。
馨柳立刻就炸了:“哥哥你真好笑,好深情啊!戲演得可真像!我怎麽欺負她讓她受氣了?她算什麽?別以為我們不知道……”
項臨用力拉馨柳離開:“住口!馨柳!不要亂說話!”
馨柳被拖著回房間,樓道裏還徑自大聲說著:“她算什麽?裝什麽賢良淑德?我最看不起她這種虛偽的人,清高的不得了的樣子,其實不就是圖了你的錢?哥你被她騙了,她裝可憐騙人同情心的本事多大啊…….”最後的話音消失在“哐當”的關門聲後。
場麵失控,王露看見齊曈和陸彬楊同時刷白了臉。
一室死寂。
陸彬楊冷笑一聲,問母親:“你說,我還要怎麽讓著她,你才覺得我這個當哥哥的稱職?”
王露說:“她那是醉話,不要認真,肯定是外麵受了氣回來找茬發脾氣,我狠狠的教訓她。”
她想安撫齊曈,可又覺得話說不出口,其實無非就是那句老話:馨柳是個炮筒子脾氣,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陸彬楊攬緊齊曈在懷裏:“走,回家。”
王露追著勸:“這麽晚了,你不要因為賭氣讓齊曈再受累了,住這兒讓她早點兒休息。家裏有張嫂給她做飯,這麽多人陪著,你也放心;回去住白天你上班,她一個人在家真要有點事沒人照看怎麽行?馨柳清醒了,我讓她給你們賠禮道歉。”
齊曈鬢角那塊方方正正的白紗布猶如在黑亮頭發上打得一塊補丁,極是醒目。
陸彬楊看著她有些遲疑,奶奶歎口氣,也開始勸了:“彬楊,你媽說得有道理,今天就這樣吧,明天白天走也不遲。”
奶奶和王露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齊曈身上,想讓她點頭,齊曈垂了眼不說話。她就是樹梢上的葉子,氣流在亂戰,卻都在吹這片葉子,可她又能怎麽樣?任你們吹吧,呆在陸彬楊這棵樹上不要亂說話就是了。
最後兩人沒走。
王露疲憊的坐在沙發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要是兒子兒媳走了,李胤回來她沒法交代。
卻看見陸老太太親自去門廳收拾鞋子,不禁一驚:“媽,您幹什麽呢?”
“拿東西,明天和孫子走。”老太太頭也不回。
王露崩潰:“哎呀媽呀,彬楊不走!”
“你看著吧,他肯定走,這個家裏他呆不住了。我孫子從小到大三十多年,我沒給過他一點兒氣受,今天讓他妹妹擠兌成這樣,你個當媽的還嫌他不讓著那個酒鬼,我氣不過!”
“兄妹之間爭執幾句過去就沒事了,李胤他們姐弟之間年輕時不是也天天吵嘛,後來不都是最親的親人?”
老太太說:“不一樣,你那兩個姐姐不管當麵還是背地裏,哪一個說過你一句不好聽的?你女兒是怎麽對彬楊媳婦的?你還護著馨柳,不管她多麽過分,你就一句話:‘年紀小,脾氣不好’。做什麽錯事都讓大家原諒她,甚至是她做錯事你賠禮,你就這麽護著她吧。”
王露不敢跟婆婆爭,尷尬的點頭稱是:“我以後注意,今天她不清醒。”
奶奶鼻子裏哼一聲:“家裏、公司裏,所有人都讓著她,總有一天碰到不讓著她的人和事,到時候看你們怎麽辦。”
王露著急的去接過婆婆裝鞋子的手提袋:“媽,您這樣,彬楊肯定就更不留了,你兒子還不把我和馨柳吃了?這樣,如果馨柳還不聽話守規矩,我讓她和項臨搬出去住,行了吧?老太太呦,您就睡覺吧,我的媽呀!”
房間裏的齊曈終於能倒在**清淨了。
陸彬楊給她蓋上毛毯:“很疼吧?”
齊曈眼睛都不想睜開,輕輕點點頭。
安靜很久,陸彬楊說:“馨柳不懂事……”
齊曈不想他為難,說:“我知道,她喝醉了,睡吧,我累了。”
何況馨柳說的句句屬實,她不就是在隱忍的裝?
何況,最初的目的,她真的是為了錢。
齊曈緩緩睜眼:“你是故意和她吵的吧?”
陸彬楊笑:“我是在為了你出頭。”
齊曈閉眼:“我不信,你不是那種人。”
陸彬楊摟了她:“事情也沒那麽複雜,睡吧睡吧。”
這一晚陸彬楊沒怎麽闔眼:齊曈睡的沉了他就碰碰她,看她神智是不是清醒;齊曈睡的不安穩,他就擔心她疼、或者是難受。兩個人都沒休息好,第二天清晨起床就很晚。
馨柳一夜安眠。項臨書房的台燈亮了整夜。
齊曈原以為第二天的早餐會很難進行,沒想到姍姍來遲的馨柳一臉輕快的坐在桌邊,神采奕奕:“骨頭湯?我最愛喝了!咦,嫂子,你怎麽頂了塊紗布?受傷啦?”
桌上的人麵麵相覷,項臨對此司空見慣,沒理她,繼續吃飯。
齊曈“嗯”一聲,算是回答。
王露習慣了女兒的顛倒錯亂,若是平時是會撲哧笑出來的,今天礙於齊曈在,改成寵溺的批評:“昨晚為了扶你,齊曈頭磕在茶幾上受了傷,你忘了?”
馨柳認真的想:“好像有點兒印象,啊,我想起來了,項臨回來給包紮的,對吧?後來呢?”
後來……
這次沒人回答了,馨柳問項臨:“後來呢,去醫院沒?我怎麽都忘了?”
陸彬楊放下筷子,起身離席:“吃你的飯吧,以後不要喝酒了。”
馨柳做個鬼臉,低頭扒飯。
陸彬楊手落在身邊齊曈的肩上,稍加用力輕捏一下:“中午我回來看你,有沒有要我買的東西?”
沿襲一貫溫柔乖順的假象,齊曈笑笑搖頭。
王露竟是鬆了口氣:兒子這就是要住下來了。也是,麵對這樣的馨柳,誰還能繼續較真?
陸彬楊要走,馨柳推開碗筷追他:“哥、哥、等等我,我也走!”
彬楊皺眉:“你把飯吃完。”
馨柳不聽,親熱的攀住哥哥的手臂,邊走邊說:“到外麵再吃也行。哥,昨晚飯局我遇到一個做實體的大佬,他和下遊的銷售代理公司鬧翻了,我跟他推薦了你,哥你有興趣沒?我覺得利潤空間還可以,那家夥是個酒鬼,就是為了和他套近乎把我喝暈了……”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知道,昨晚的烏雲煙消雲散了。
夜晚之後連著淩晨,終點轉化為新的起點。爭執和不快在各自的夢境沉澱為泥沙,變成堅硬的存在,又被時間的水掩蓋得若隱若現。
齊曈看著那對兄妹漂亮的背影出神。他們出了門廳,走在輕淺的草坪之上,背景是濃翠墨綠的喬木林,初秋的天空瓦藍澄澈,猶如水洗,透過明鏡的玻璃牆,格外的清晰鮮亮。
王露開心了,跟婆婆說:“媽,你看,這不就沒事兒了?血脈骨頭裏都是親,馨柳最親的就是她哥哥,比對我們還好。這孩子本質心地不錯,就是脾氣太衝,有時讓人接受不了,隨著磨練,會成熟的。”
奶奶懶懶的回一句:“她要是成熟就不是她了。我這幾天倒是看出項臨和齊曈都是好孩子,都能容讓她的脾氣。”
王露連連點頭稱是。
不經意間,被說到的兩人互視一眼,又默默的低頭各自吃飯。
齊曈請假在家休息,陪著婆婆和奶奶。很少見的,李胤、陸彬楊、馨柳,中午齊刷刷的回來了。
馨柳笑話她們:“悶死了,家裏可是三個女人啊,怎麽一個個都慢悠悠的,像老年公寓似的,連笑聲都沒有。”
張嫂今天要回家看孫子,做完三個人的午飯就走了,家裏飯不夠,王露準備叫司機出去買飯。
齊曈看看時間:“媽,我去做吧,等買回來爸爸他們也到上班時間了。”
齊曈隻是想到就說,不料此言一出,家裏竟是一片安靜,眾人都看著她。她立刻覺出不妥,暗罵自己多事:尋常人家做飯是必備的功課,大富之家就不同了。
奶奶最先高興:“好,嚐嚐孫媳婦的手藝。”王露也笑了,李胤沒說什麽,目光是溫和的。
馨柳頗為意外:“你還會做飯?”
齊曈後悔:“做的不好吃,還是買吧。”
奶奶還在高興:“你做什麽我們吃什麽。”
彬楊陪了齊曈去廚房:“需要我幫什麽忙?”
公婆看見兒子幫兒媳做飯心裏是會有想法的,齊曈往外推他:“你出去吧。”
陸彬楊不走:“傷口還疼不?我給你買了禮物,回房間給你看。”
馨柳蹦蹦跳跳的追了進來:“哥,爸爸叫你去商量代理的事情,讓我幫齊曈。”
陸彬楊走了,馨柳留下。這個小姑子連油煙機都不會用,更別說幫忙了,況且齊曈怎麽敢勞駕她?
馨柳最後當起了觀眾,她發現齊曈做飯燒菜很嫻熟。張嫂做飯她見過,不緊不慢的備齊料,一步步井井有條的做。
齊曈則不是,鍋裏燒著油,她才切菜,動作飛快,油熱時,菜正好放進鍋裏炒;左手翻炒鍋裏的油菜香菇,同時右手在洗泡發的銀耳;鍋裏悶著菜,她已經刀案歸位,把工作台收拾的整潔幹淨,像是沒用過一般。
馨柳估摸一下,同做一桌菜,張嫂要用齊曈三到四倍的時間,不禁讚歎:“真快!”
快嗎?齊曈不覺得,馨柳沒見過她在家時做飯的樣子,為了擠出時間多睡一會兒,經常是一個炒菜鍋、一個高壓鍋,同時在爐子上轟鳴。
她給要出鍋的菜加鹽,左手拿著鹽瓶微傾,右手輕輕的敲打著左手的手腕,鹽粒一點一點的被振動到菜裏。
馨柳好奇:“齊曈,你怎麽不用勺子加調料?”
齊曈笑:“上大學在學校做試驗,稱量時老師要求這樣做,後來學做飯,覺得這樣好玩,就習慣了,再說用勺子慢。”
馨柳新鮮的:“改天我也試試。”
飯菜端上餐桌,大家不約而同的看時間,確實比出去買還快。菜的品相沒有張嫂做的好,但是味道不差。李胤各個菜嚐了嚐,看著兒媳,問:“齊曈,你父親以前也是做生意的?”
大家都有些意外,他從來和子女交流少,尤其是飯桌上。
齊曈放下筷子坐直,回答:“是。”
“做什麽的,也許我認識。”
齊曈報上父親的名字,說:“他做的規模很小,和您不是一個級別,您不一定認識。”
這是實情,李胤接著問:“你為什麽沒有從商?”
馨柳很敏感的瞟一眼齊曈,齊曈感覺到了,她裝沒察覺:“他說我沒有從商的天分。”
她沒說實情:爸爸隻是個有大男子主義的小商人,看不慣女人在商場上受的煎熬,說:“女人怎麽可能鬥得過男人?我女兒可不能活的那麽累。”
彬楊說道:“齊曈最拿手的是蘑菇麵。”桌下他搭在齊曈腿上的手輕輕加了些力道,很親昵。
馨柳笑:“都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男人的胃,真是這樣的,哦,哥哥?”
陸彬楊想起了昨晚馨柳的咄咄逼人,沒有笑,要堵住馨柳的嘴:“項臨就沒這個福氣,他晚上加班回來就吃不到老婆做的飯。”
馨柳倏地的睜大眼睛:“媽,你看我哥,他故意氣我!”
王露怕兄妹倆剛緩和的關係再緊張,說:“你快吃飯,別找事兒影響你爸爸食欲。”
馨柳噤聲,撅了嘴,用力的嚼嘴裏的菜。
飯後,馨柳和父親、哥哥進了書房,很快又出來了,王露好奇:“你爸和彬楊在說什麽?”
“爸爸看上了哥哥公司的銷售網絡和人員,想並購。”馨柳很得意:“我哥真棒。”
王露也開心:“彬楊呢?同意不?”
“正在談,我哥趁機敲竹杠呢。”馨柳笑的神秘,一轉身:“唉,齊曈呢?”
“回房間了。”
馨柳白眼飛向天花板:“她可真會討人歡心,從來不做飯,就等著在爸爸麵前露一手,頭頂著個紗布,一副輕傷不下火線的樣子。這會兒爸爸走了,她就累了,回去睡覺去了。哼!”
“馨柳!不能這樣說自己的家人。”王露教訓女兒,轉念一想,問:“齊曈和你哥之間的事情,你都知道些什麽?”
“他們之間?他們之間的事情你問他們啊,我怎麽知道?”
“是不是你哥給她錢,兩人才結婚的?”
馨柳笑著輕哼一聲:“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晚上項臨一如既往回來的很晚,自己在廚房裏找餅幹和牛奶。馨柳心中隱隱一動:“我給你打個蛋湯喝。”
項臨受寵若驚,也知道她的本事,在她身後看著她折騰。
電磁爐的火力馨柳不是很熟悉,掌握不了,鍋裏的雞蛋沫時不時就溢了出來,“刺啦刺啦”的流在外麵。馨柳手忙腳亂,好容易看著似乎要熟了,她學著齊曈的樣子,用實驗室的方法加鹽,左手拿了鹽瓶,右手去敲左手手腕。
就聽見身後“當啷”一聲,馨柳一分神,右手的敲擊力度過大,半瓶鹽“跳”出瓶口掉進鍋裏。馨柳氣的把瓶子一扔電磁爐一關:“我不做了,這麽麻煩!”
回身就看見項臨在撿地上的碎瓷。不知怎麽搞的,他喝牛奶的杯子掉地了,地板上是白白的奶汁和碎瓷片。
“沒一件順心的事兒!”馨柳無奈,跟著他一起收拾:“吃個飯這麽麻煩,我再也不做了。幹嘛呀,女人非要把自己變成保姆才像老婆?累不累?”
項臨問:“你怎麽想起來下廚的?”
“還不是為了你?想讓你加班回來吃頓老婆做的飯!”馨柳又委屈又挫敗:“以後我再也不幹了!”
項臨深深的呼出口氣,剛才馨柳倒鹽時的動作讓他仿佛看到齊曈煮麵時的背影:“不用,隻要你高興就行了,我更願意看著你坐在辦公桌後麵對手下人作威作福。”
馨柳被逗笑,嬌嗔:“誰‘作威作福’啦?”
項臨已經不餓了:“我去給你嫂子的傷口換藥,不然一會兒她要睡了。”
“不用了。”
“不用了?”項臨詫異。
“下午的時候我哥帶她去醫院了,還做了核磁,確認完好無損。我哥好像假戲真做了,就因為頭上那塊小傷,特意給她買那麽貴的鑽石手鏈哄她開心。這齊曈對付男人可真有兩下子。”馨柳說著聳聳肩。
項臨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