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艱難苦恨繁霜鬢
外婆神誌不清地癱倒著，看上去睡得過沉，毫無生氣，腦袋無力地聳拉下來，詭異得像一個老喪屍一樣。楊穆憂心地對子夢說：“小夢……”
“別擔心。”他俯下身子摸了摸妻子的臉，然後用神筆優雅地在空中對著外婆一挑，外婆像是被空氣裏看不見的手緩緩地抬起了腦袋。
子夢輕柔地將筆在空中一敲，外婆的天靈蓋上突然間如同被打開了一個孔一樣放出了金光。子夢將手指點著她的腦門，閉上了眼睛。
在這一瞬間裏，子夢在外婆的記憶之海裏遊來遊去，他一張嘴就會呼出很多水中氣泡，但是他不會嗆。
他目前在一塊巨大的立體迷宮裏，往上往下都有無數橫平豎直的通道，卻隻有一條路才能通向迷宮的中心。
子夢可以硬生生把整個迷宮全部鋪開成為一條筆直的路，但他打算就在外婆的迷宮裏正常地一條一條試。
拐過第一個岔道口，打開水晶的門，是越來越破敗與老齡化的嶂山村，外婆坐在破敗的家門口，陽光罩在她的身上，她不知道是睡著還是在發呆。子夢關上了水晶門，回到了迷宮裏。
他從下麵的通道往上遊了一會兒，然後又拐上了同一條錯路。最後他找到了一條往下的新路，下潛之後要再往上浮一下，結果一下子頭就直接撞在了死胡同上。子夢揉著頭打開了水晶門。
是監獄裏。父親正穿著罪犯的刑服，留著純粹的勞改犯發型，隔著玻璃窗與外婆打電話。外婆關切地問他著：“你在裏麵還好吧？還吃得飽嗎？”
真正的子夢癟了癟嘴，對著外婆說：“他當然好得很，他一出來就會暴打你兩邊。”
然而外婆很明顯地被子夢在耳邊說話給幹擾到了，她也沒聽清父親在玻璃窗那頭說什麽。
外婆打完了電話輪到外公繼續打，外公坐了下來說：“你在裏麵安分老實一點，我們在外麵等你出來……”
而站到後麵的外婆對子夢的記憶體說：“芽兒，你剛才說什麽？”
子夢的記憶體一臉困惑，揚起了眉毛回複：“什麽玩意兒？婆婆，你是不是又有幻聽了？”
看來這也隻是一段記憶而已，不是外婆的潛意識本體。子夢離開了監獄，他又回到了迷宮裏，回到了原來岔路的地方，開始往上開始遊動。
右拐了一下，又是一個死胡同。
進入水晶門裏，是子夢的生母在法庭上毫無形象地大吼大叫。
法官用波瀾不驚的枯燥聲音說：“女同誌，你的前夫沒有違反任何法律……他把你們的金錢轉走還屬於你們的共同財產部分，你是無法要回他已經轉出去的金錢。當然也有一些確實是違背了你本人的意願，但是鑒於現在沒有人能找到你的前夫……”
但母親隻是在法庭上一遍又一遍地瘋狂地咆哮一模一樣的話，很明顯她完全沒聽進去一句法官在講什麽。這是母親的經典招牌作風了，她永遠隻在乎自己講什麽，從來不聽別人在說什麽。
父親那邊的親戚臉上波瀾不驚，但是眼睛裏麵透露出來的竊喜是藏不住的。子夢父親白送給他們的錢是不用還了。
外婆坐在後座椅子上，眼睛就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無神。子夢遊了過去，推了推她：“婆婆？婆婆？”
可外婆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子夢如同空氣一般。他用手在外婆的麵前揮了揮，毫無反應。
子夢快速地返回水晶門，他不想再聽母親的狗叫，實在是有點吵著頭疼，而且聽著法官一遍一遍強調“你家的錢給你親父親騙光了又跑路了”有點太丟臉了。
子夢關上門，又踏上了另一番路。左拐……再往上遊……再左拐……又是一個死胡同。打開水晶門。
是外公去世的那一天。
院子外麵是一堆殯儀人員吹著極其難聽又吵鬧的歡快音樂，也許是為了防止守靈人睡著。還有一群醜陋的跳梁小醜在唱戲，底下一大片觀眾在叫好。
一些完全不重要的鄉裏鄰居粗大著嗓子進了“三槐堂”的門裏，進了靈堂卻哭的驚天動地，稍微一看，一滴淚都沒流。
外婆正在與其他的舅婆婆、姑婆婆們一起守靈堂。子夢遊泳了過去，拍拍外婆的肩膀，但她沒有一丁點反應，還是在流淚。子夢隻能遊到外公的遺體旁，摸了摸玻璃罩，看著外公。
他應該是死狀淒慘的，但被殯儀人員勉強畫了個奇怪的妝，臉頰莫名其妙被塗得過紅，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但確實是要比活活餓死的骷髏妝要好多了。子夢的眼淚也流了出來，眼淚泡順著記憶之海往上飄。
這就是明明比任何人都優秀的外公的下場。
他遊離開了靈堂，剛剛哭的鬼哭狼嚎的鄰居們一離開內室就立刻又高聲地用粗魯的嗓子大喊大叫，在“三槐堂”裏一邊隨地吐痰一邊吹牛皮與說笑話。
子夢遊到了最外麵的門口池塘前，他看到自己的幻影記憶體正在怒目圓睜，按照鄉下的規矩他要給殯儀做法事的人下跪，還要再給一大筆錢。他聽到自己在凶狠地對親戚說：“我就是下跪也是給公公下跪，這些是什麽玩意兒！”……
子夢耐著性子繼續在立體的迷宮裏繞來繞去，他順著一個螺旋式下降的通道遊了很久，心裏想著這鐵定是一個大死胡同，太明顯了。不過他還是堅持遊到了底，然後再拐一下往前上方，打開了水晶門。
看來就是昨天。
“也許就是你本來就危險了，但是夾著尾巴做人也許還能再堅持幾個月……”
……
“但你總要出去工作的吧，總不能一直呆在家裏，那一點收入都沒有該怎麽辦呢……”
……
“就不能先隨便找一個什麽工作幹著嗎？”
……
“但是……能堅持幾年呢？雖然你終於攢了一些存款了，如果一直不賺錢，總不能讓媳婦直接用妖術去給你打劫吧？她也離不開這裏——”
……
子夢沉思了一下。
“我無法改變過去的既定事實。否定真相是最大的罪惡……但是我的未來已經不同了，婆婆……我已經有那個本事了。”
子夢用神筆輕微一揮，額頭的上弦月亮了一下。他人沒有動，但是周圍的一切記憶環境時間倒退。
他自己的記憶體在倒退著走路回樓上，楊穆與外婆的記憶體端著菜倒著在餐廳走進走出……然後記憶暫停。
子夢來到了自己的記憶體那裏，對著這個記憶體用筆一揮，然後又拿手把記憶體的嘴角給弄得笑眯眯的。
接著他把拳頭舉了起來，帥氣一揮拳，記憶時間又開始流動了起來。
不可避免的，外婆果然開始和子夢爭論他耳朵上兩枚星星狀的耳釘。
“這個耳環簡直就像個小姑娘似的，你這樣上班估計他們就是故意看你不順眼——”
“隻要我能完成我能畫出他們希望我畫出來的商品，工作室裏根本沒人關心我穿什麽衣服。”子夢耐心地說。
“說不定，”外婆憂心忡忡地說著，“人家有人看你太漂亮了就故意說你的壞話，你看你這個衣服也是花裏胡哨的……”
“我根本用不著別人說我的壞話，”子夢微笑著說：“我離開純粹隻是因為工作室的效益不好，項目都被砍光了。項目都沒了，那自然員工也可以離開了。”
“也許就是你本來就危險了，但是夾著尾巴做人也許還能再堅持幾個月……”
“不會的，婆婆，”子夢不以為然地說，“人情世故是現在最沒用的了。我每一季度的態度評分與團隊合作評分都是‘遠超預期’，也就是說這個工作室裏沒有人對我有仇。”
外婆還要說點什麽，子夢立刻打斷了她，繼續說道：“離開工作室也沒什麽不好的，這家工作室自己都自身難保，抽身止步也是一個好的選擇。我沒有必要和他們一起共存亡。”
他偷偷地想要用勺子舀點甲魚湯喝，但是被楊穆一筷子敲了敲製止了。
“不許喝肉湯！你有痛風的！”楊穆嘴裏塞滿了白肉，嘟嘟囔囔地說。婆婆也忍俊不禁了一些。
“但你總要出去工作的吧，”外婆無力地問，“總不能一直呆在家裏，那一點收入都沒有該怎麽辦呢……”
“我當然會出去找工作，”子夢自信滿滿地說，“隻不過沒必要現在這麽急，明白嗎？在目前沒有任何好項目的時候盲目出去打工純粹隻是浪費寶貴的時間。”
外婆的神情比較困擾：“怎麽就浪費時間了呢？你在家裏不是更浪費時間嗎？”
“哪裏浪費時間了，”子夢露出了耐心的笑容，“我先在家裏創作一些更好的作品，然後明年找比現在還更好的工作，何樂而不為呢？”
“怎麽可能還有比現在還好的工作！乖乖，你野心太大了，做人要知道本本分分，就現在這個已經蠻好的了——”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婆婆。如果現在這個工作蠻好的，為什麽工作室都快破產了呢？”
“那就能再呆一會兒是一會兒——”
“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婆婆？”
“不，不曉得……”
“就是說聰明的鳥會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樹木安家棲息，智慧的大臣會選擇明君來輔佐，阿娣。”楊穆調皮地笑著為外婆解答，“你要是這個不知道，鄉下人應該也說‘大難臨頭各自飛’~”
“前兩年的時候，我的工資隻有那麽一丁點。人人都在說畫畫不是個好工作，但是你看我現在的工資翻了多少倍呢？”子夢自信滿滿地安慰外婆，“難道這是我本本分分、逆來順受去給小工作室的領導舔腳就能升職加薪嗎？我從來沒有把眼界和級別放在這些低級的工作上麵，才能到現在的薪資水平。”
“但是——”
“人生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是我故意要有野心，人類就是要一直努力才能保持自己不被世界淘汰。”子夢溫和地說，“你被腐儒思維毒害的太深了，能安穩過日子自然更好，但是世界上沒有金飯碗。如果我一輩子都在做底層勞動力，我到了30歲的時候就會被機器人代替，到時候就真的倒大黴了。”
“就不能先隨便找一個什麽工作幹著嗎？”外婆的神情緩和多了，但是還是有點擔憂。
子夢裝模作樣、若有所思地看著外婆，然後突然模仿外公說道：“你這個木慫！”
“你這個小赤佬！”外婆一下子笑了出來，眼睛眯成了縫，“不得好！木慫是你能講的嗎？”
“能，因為你太瞧不起我了，你為什麽覺得我在家就一定是沒事做呢？”子夢的眉毛揚得老高的，“難道我在你眼中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懶鬼嗎？那我為什麽不直接騙你說我在家裏考研呢？”
“不用太擔心他，阿娣，”楊穆憐愛地把目光從子夢身上移開，慢慢地說，“他已經這個年紀了，又不是傻瓜，小夢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哦！”外婆好像恍然大悟地突然說道：“好像村子那邊華子家的芽兒就是的，說是在家要考研——”
“然後在家呆了個2年是吧？跟你溝通就非要引用你身邊的這些敗類才能讓你聽懂人話——”
“嘶，”外婆開始了思索，“好像沒有2年那麽長——”
“嗯哼，”子夢響亮地哼了一聲，打斷了外婆，“總歸還是找借口賴在家裏，沒什麽出息。”
他傲慢地一錘定音：“我還是要出去工作的，我和這些啃老的小年輕是不一樣的。不過是找工作而已！不是什麽難事，不要太沒檔次了。這麽點小事情還慌慌張張，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
外婆用筷子敲子夢的頭，但嘴角還是笑著的。
記憶被改寫，外婆的身後出現了一扇新的水晶門。子夢走到了門前，輕輕地推開進去了。
這裏是迷宮的中心，年輕的外婆蜷縮著，抱著腿正在緩慢地往下沉。年輕時候的外婆頭發比子夢的母親還要長的多，像是長發公主似的。
子夢趕緊遊到了她的身邊，一開始輕柔地拍了拍她，但是外婆的眼睛還是閉著的。
“婆婆，婆婆？”
外婆搖了搖頭，她的眼睛是閉著的，但是神色極度痛苦，全身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子夢隻能用了點力氣晃動她，對著她說：“婆婆，婆婆？是時候醒來了！”
“芽兒，芽兒呀！”她的淚水狂湧，嚎啕大哭，“我好想你公公！我好想他，我好想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失聲慘叫。子夢不會安慰別人，隻能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他們的眼淚在記憶之海裏像珍珠一樣向上浮動。
“我也想公公，我剛剛才見到他了……我真的見到他了……你不要擔心……婆婆……婆婆……不要害怕……我永遠都會陪你……”
子夢拽著外婆的手，然後用神筆回頭對著頭頂一指，整個巨大的立體迷宮都開始攤開，重新整理成一條開闊的正方體通道。
通道的盡頭是記憶之海光亮的水麵。他拉著外婆，開始往光明遊去。
“走吧，婆婆。從現在開始，如鳥上青天，魚入大海，再也不受羈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