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天方美君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她一睜開眼睛便看見了坐在床邊的夏陽,夏陽正坐在一張木質的方椅上翻閱著一本她隨身帶著的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詩集《荒原》。方美君看著夏陽的身影,一種滿足感沿著她的血液傳遍了全身,仿佛她的身體也變得暖和了起來,她的臉上又再次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想,她終究是回來了,她終究還是放不下我的。
方美君試圖張口說話,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聲音,她張大了嘴,卻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堵住了她的喉嚨一般,想使勁也使不上勁。她突然開始有些擔心起來,難道我以後都說不了話了嗎?難道我要變成啞巴了嗎?
可當夏陽抬起頭望向方美君時,她的臉上卻絲毫不見愁容,隻有那一彎她所熟悉的笑容。夏陽問道:“你醒了嗎?”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裏似乎並不是那麽期待看見她醒來,她又問自己,她醒來了不應該是好事嗎?我為什麽卻不感到開心呢?不過至少,我今晚上也可以離開了。她突然想到了什麽又補充說道:“對了,醫生說你現在還不能說話,可能要過兩天才行。”
方美君隻是微笑著看著夏陽,看著這個經過她十個月孕育的生命如今落成了這樣一顆成熟而充滿韻味的果實,她滿心地感到喜悅。她抬起手想去觸摸夏陽的臉,她覺得她變黑了,變瘦了,她想她應該再胖一些,白一些,像她小時候一樣才會更招人喜歡,隻是她無法表達出口。不過方美君的手還未摸到夏陽的臉,夏陽就已經本能往後躲了開,那股強烈的厭惡感再一次迅速地竄入她的大腦。她隻好急忙站起身,拿起一旁在藍白色塑料床頭櫃上放置著的大紅色保溫杯,倒出一小杯溫開水,遞給方美君,說道:“醫生說你已經沒什麽事了,但是可能還需要一兩個星期的時間恢複,然後才能出院,我今早上已經幫你找好了護工,我今晚就要走了。”
這時,夏陽注意到了方美君臉上短暫閃過的愕然,她似乎並沒有料想到她們之間的重逢竟是這樣短暫。方美君想,她還在恨我嗎?不,她隻是因為工作太忙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做父母的終歸是要學會體諒孩子的。盡管方美君努力地不想再去回想過往的事情,但是有個聲音就像蚊子一樣在她的耳邊“嗡嗡嗡”地叫個不停,她想抬起手拍死它,可卻總是抓不到它的蹤跡,它時而出現,又時而消失不見,它反反複複地在提醒她:“是啊,她很恨你,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同一時間裏,護士站打印機上發出的“嗒嗒”聲,同一樓層盡頭處病房裏的女病人發出的叫喊聲,還有走廊上輪椅劃過時的“吱吱”聲如浪潮般不斷湧向方美君。她摸著自己的前額,開始感到一陣急促的疼痛正在敲擊著自己的大腦,不得不閉上雙眼。夏陽眼看不大對勁,她的心忽然間也變得柔和了起來,她想,我是不是真的對她太絕情了呢?也許可以試著不要那麽冷漠?夏陽歎了一口氣,從方美君手中接過杯子,說道:“你還是先好好休養吧。”
夏陽離開的時候正好遇上了方文,方文手裏提著一個圓筒形的保溫飯盒,裏麵盛著他母親熬了三個小時的烏雞湯。夏陽便把方美君的情況告訴了方文,又向他交待自己已經付過錢為方美君請好了一個月的護工,護工是一名45歲的中年女人芳姐,並把芳姐的聯係方式留給了方文。又說道:“方文,我一會兒就要走了,如果有什麽問題的話,你再打給我吧,麻煩你了。”
“都是一家人,不用那麽客氣的,表姐。”方文說道,歎了一口氣,望著夏陽背影漸漸遠去。
碩大的雲朵沉甸甸地壓在天邊,雲層擠壓著雲層,在蔚藍的盡頭處隻見一片虛無的白色在漂**,像海,又像白茫茫的雪地。陽光仿佛潛藏在雲海之下的每一個方寸之間,一道道光**裸地直逼向每一個注視著它的人,很少有人敢於和它長時間地對望,不是雙目感到一陣灼燒般的疼痛,便是產生一種接近於窒息般的暈眩。夏陽拉下原型玻璃窗上的擋板,靠在了椅背上,她的右耳清楚地感受到一種堵塞的感覺正在漸漸接近,仿佛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也逐漸變得粗重,就像那個夏天的夜晚她所聽到的粗重的,惡心的呼吸聲。
夏陽討厭這樣的一種感覺,她解開安全帶,起身離開了座位。
機艙裏狹窄的衛生間如同圍起的防護牆一般緊緊地包裹著夏陽,她合上馬桶蓋坐在上方,弓著身子,環抱雙臂。她緩慢而重複地做著深呼吸的動作,試圖告訴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沒一會兒,她的腦海深處又冒出了某個急促的瞬間,流水聲和反複揉搓著的上海硫磺皂,硫磺皂所散發出的怪異的氣味彌漫在同樣窄小的空間中。但是慢慢地,氣味消失不見了,夏陽又重新鬆開了雙臂,垂下頭,她什麽都不想再去想,讓一切沉浸在無息的沉默中。隻是她沒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一個有所擔心的乘務員站在門外敲響了門,用英文說道:“女士,您還好嗎?”
夏陽打開門,笑了笑說道:“我沒事。”
乘務員的目光一直跟著夏陽直到她落座之後方才轉向別處。飛機剛剛抵達紐約的肯尼迪機場,夏陽便迫不及待地離開機艙,她按下上方行李艙的開關按鍵,拉出自己僅有的一個手提袋走出了機場。這次在紐約舉辦的展覽是夏陽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國外舉辦的個人展覽,所以她格外地重視,也是她給自己即將到來的四十歲準備的一份生日禮物。這個名為《中國式家庭》的攝影項目耗費了夏陽將近十年的時間完成,她拍攝了超過上萬張底片,紀錄了將近一百個家庭的生活,最終卻隻選出了四十張照片在紐約展出。
展覽開始的前一天下午,在詹妮弗的陪同下,夏陽來到展館。她推開門走進去的一瞬間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40寸的黑白照片,照片裝在黑色的相框裏,掛在南麵的白牆上,整麵牆隻掛著這一張照片。照片中呈現出深沉的黑色,隻見半邊臉和一隻眼睛從門後露出來,陳舊的木門上隱約可見幾道白色的劃痕,細碎的木屑如豎起的汗毛般立起。那隻警惕的,深邃的,棕色的眼睛好像一下子把夏陽拉了進去,她在這隻眼睛背後仿佛看到了一種似曾相似的恐懼。
在夏陽剛滿一歲那年,母親方美君帶著她走進了一個新的家庭。在這個家庭裏等待著她們的是一個名叫周英詮的男人,從那時起,方美君便引導夏陽把這個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男人叫作父親,她的名字也因此被改成了周夏陽。
不過那時候夏陽年紀還小,她對父親的存在並沒有什麽明確的概念。直到她懂事開始,那個眼睛小小,麵色蠟黃,目光中總透著戾氣的男人便代表了他腦海中關於父親的形象。盡管那時候夏陽將他稱之為“父親”,但是在她心裏,她從未把周英詮當作自己的父親,那更多的像是一種妥協,因為弱小和無力抗爭而不得已做出的妥協。
五歲以前的事情,夏陽多半都已經不記得了,唯獨有一暮景象她永遠都忘不了。那是一個和現在一樣燥熱的夏天,夏陽帶著當時隻有兩歲的妹妹周若曦待在臥室裏,周若曦手裏拿著夏陽的鉛筆在一本草稿紙上胡亂地亂塗亂畫。突然間,一陣激烈的打罵聲從客廳裏傳來,夏陽小心翼翼地走下床,正當她準備把門關上的時候,她怔住了。
客廳裏,穿著一條藍色格子無袖連衣裙的方美君跪在地上,頭發淩亂。站在方美君麵前的周英詮似乎喝多了酒,臉上泛著紅暈,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領,一個巴掌便打在方美君臉上。夏陽已經想不起來他們究竟是因為什麽事情而發生爭吵,她隻記得在那一瞬間,方美君全身都變得僵硬了,紅色的血液從她的右邊鼻孔緩緩流下,和她的淚水、鼻涕混合在了一起,然後流過她顫動的嘴角和下巴,滴到了地上。可是方美君微微抽搐的嘴角卻似乎在笑,當時的夏陽早已被嚇得無法動彈,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門背後,探出半邊臉和一隻眼睛,怔怔地望著這一幕。
直到了今天,她才又一次想了起來,她依舊想不明白,她為什麽在笑呢?她究竟在笑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