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八月的紐約在經曆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後,烈日再次高掛在天空,溫度不但沒有下降反而升了上去,空氣又悶熱又潮濕。道路盡頭處立著一座青藍色的鋼鐵大橋,橋麵沿著前後兩個看不見的方向伸去,橋底是兩根如同腳一般的底座,底座正上方則是高聳的門樓,門樓最頂上並排站著四個一模一樣的裝飾物,四根白色的鋼索分別從中穿過直抵大橋兩端,中間每隔一段距離還有一前一後的四根鋼絲從上往下地將其連在一起。遠遠望去,大橋仿佛一名稱職的守衛,堅定地站在一旁觀望這個逐漸變得熱鬧的藝術園區。
騎著黑色公路自行車的金發男孩匆匆將自行車停靠在十字路口的一塊指示牌邊下,他取下掛在車頭前的黑色塑料袋,摘下白色的蘋果無線耳機,快步奔向對麵的淺灰色建築物。一旁的街道上,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們不急不緩地上收起雨傘,紛紛往鋼鐵大橋的方向走去。他們停在兩棟由紅磚砌成的建築物中間,拿著配上了自拍杆的手機或者相機開始以鋼鐵大橋作為背景拍照留念。
然而,這一切的熱鬧與喧嘩似乎和夏陽都沒什麽關係。此時的她正站在一個約莫三百平米寬的空間裏,忙著為自己的最新展覽做準備,寬闊的空間被一種使用特殊材料凝固後的白色布料分隔成了五個大小不一的空間。目前整個空間裏空無一物,隻有純然可見的白色還有不斷從天花板上方灌入的冷風呼呼作響。
夏陽和一個身穿黑色無袖連衣裙的棕色長發女人站在麵積最大的一個空間裏,女人名叫詹妮弗,她是夏陽此次在紐約舉辦個展的策展人。站在她們兩人對麵的還有一個光頭的德國籍男人邁克,邁克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手裏拿著一份設計圖紙,正在耐心地解釋他關於場地設計和布置的想法。邁克身旁則是一名看起來略顯稚嫩的金發男孩,男孩是他的助理,他背著帆布雙肩包,穿著一件藍色的格子襯衣還有一條黑色的牛仔褲以及一雙紐百倫的運動鞋,手中拿著一本筆記本和自動鉛筆,仔細而認真地聽著邁克、詹妮弗和夏陽三人之間的溝通,匆匆使用簡寫符號和粗略的線條記下詹妮弗和夏陽提出的修改意見。
這時,夏陽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隻是瞥了一眼便掛斷了。然後他們三人又恢複剛才尚未結束的談話,詹妮弗幹脆直接地提出她的想法,認為夏陽最重要的一幅作品應該陳列在當下的這個空間,並且應該留出足夠的空白才足以體現出那張作品的張力。夏陽剛想說些什麽,她的手機卻又再次響起,打斷了她的發言,她隻好無奈地說道:“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你們先聊著。”
夏陽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出“方大明”三個字時,她心裏似乎已經預感到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事。方大明是夏陽的親舅舅,自從夏陽十八歲那年考上大學離開家後至今二十一年的時間裏,這是她第二次接到舅舅方大明的電話,而上一次是在七年前。七年前,方大明之所以打電話給夏陽,是因為夏陽的母親——也是方大明的姐姐——方美君意外扭傷了腳,但夏陽卻從未回家探望過她一次。於是,方大明認為自己身為夏陽的舅舅,也作為一名長輩,他十分應該替自己的姐姐教育一下這個不孝順的女兒。所以如今夏陽看見來電顯示的是方大明,她心裏便明白,如果不是母親對舅舅說了自己的不是,便隻可能是母親發生了些什麽事。但說來也奇怪,夏陽似乎也並沒有擔心母親是否真的發生了什麽事,她一心隻想快一些結束掉這個電話。
清脆的手機鈴聲回響在空曠的展覽館裏,如同頭頂不斷竄入的冷風包圍著夏陽。她緊緊地握著手機,一直到推開玻璃門走向消防通道的樓梯口處才決定接下電話。電話剛剛接通,另一頭便立刻傳來方大明粗重的呼吸聲,即使隔著千萬裏,夏陽仿佛也能清楚地感受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這股氣息就和他所說的話一樣正在沉沉地壓向夏陽,讓她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升起了一股難以言明的厭惡。方大明在電話中說道:“喂,你在哪啊?你快點回來啊!你再不回來你就見不到你媽了!”
夏陽仿佛已經想到方大明會這麽說一般,絲毫沒有表現出一丁點急躁,甚至顯得有些冷漠。夏陽就連母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沒有問,便直接回應道:“我回不去,我在國外,還有事情要忙。”
一聽到這句話,方大明就像一串被點燃的鞭炮一樣,立刻劈裏啪啦地炸了起來,說道:“什麽叫回不去啊?有你這麽當女兒的嗎?忙忙忙,忙到連你自己親媽都不要了嗎?你媽養了你幾十年真他媽的白養了!我告訴你,夏陽,你就算在非洲都要立刻馬上給我滾我回來!聽見沒有?”眼看夏陽沒有任何回應,方大明不甘心地又大喊了一聲,道:“喂,我說你聽見沒有啊?”
經過方大明這麽一喊,夏陽心中的抵觸和厭惡感反而不斷地往上湧了起來。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母親那張一貫洋溢著微笑的臉龐,那張臉龐永遠微微地側向一旁,既看不出悲傷,也沾染不上絲毫的憤怒,仿佛一張出廠時便已經被設計好了的麵具,永遠隻有不露痕跡的微笑。每次隻要一想到母親,夏陽想到的往往隻有她那永遠無法被人猜透的微笑,就像蒙娜麗莎一樣,但卻無法感染到夏陽,隻讓她覺得厭惡。
她又想了想,我上一次回去是什麽時候了?兩年前嗎?還是三年前?
夏陽沒想到的是方大明如同窮追不舍的債主,一再向她申明這次事情的嚴重性,她剛剛回到酒店立刻又收到了十幾條方大明發來的信息,這些信息中夾雜著橫七豎八的圖片,重複的語音,還有一段時長為三十三秒的視頻。
遲疑了片刻後,夏陽還是選擇點開了那段三十三秒的豎拍視頻,視頻中再度傳來方大明粗重而混濁的呼吸聲,當中又夾雜稀疏的腳步聲,以及醫療儀器時不時發出的“滴滴”聲。方美君躺在重症監護室的一張病**,嘴上蓋著氧氣呼吸器,緊閉著眼,一瓶藥水正順著導管流向她的右手掌掌背的血管上。夏陽仿佛入了魔一般隻凝望著蓋在方美君嘴上的那個氧氣呼吸器,微弱的白色氣息黏在內壁上方,透過視頻幾乎完全無法看清楚方美君的鼻子和嘴巴,但是一個奇怪的念頭卻浮現在裏夏陽的頭腦中。
她在笑嗎?她還在笑嗎?她究竟在笑什麽呢?
在視頻播放結束的那一刻,夏陽感受到了一種她從未有過的罪惡感。接著,她選擇關掉了手機扔到一旁,她心想,這麽一來,也正好可以避開了方大明的電話。夏陽順手地從床頭櫃處拿起已經開封過的駱駝牌香煙,取出一隻點燃抽了起來,她走到窗戶前推開鎖上的玻璃窗,一陣溫熱的風伴隨著依稀可以聽見的汽車鳴笛聲拂過夏陽略顯疲憊的臉龐。夏陽又一次想起了今天方大明對她說的那些話,盡管她當下並未反駁他,但她依舊不明白,即使她回去了,又能如何呢?難道她回去了,母親就會好起來嗎?如果她已經真的失去了意識,她回不回去其實有什麽區別呢?
實際上,夏陽一直都明白方美君自從和繼父周英詮離婚後,她對夏陽便產生依賴,而且這種依賴與日俱增。但是夏陽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法給予或者滿足她的母親,從她出生到她離開家前的這十八年間,她和母親之間所產生的傷痕,以及她們之間那些無法訴說的秘密注定了她們之間的關係隻會變得越來越疏離和冷漠。除了每個月定期將生活費轉給母親之外,夏陽甚至不想再和她有過多的關聯,她想,雖然她是我的母親,但我真的無法愛她,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偽裝?而且最讓她想不明白的是,年幼時從未被母親愛過的她,為何突然之間要承擔起了這份愛她的責任?她又何曾愛過自己呢?
濃鬱的黑夜中,一聲悶雷響徹夜空,驟然間閃現的白光轉眼間又被黑色吞沒了去。一股沉悶而濕潤的氣息撲向夏陽,她佇立在窗前望著遠處的曼哈頓小島,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向她伸來,使勁地將她拽了回去。
夏陽抵達靖遠縣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這也是靖遠縣高鐵站建成以來後夏陽第一次回來。她根據站台上方懸掛著的藍色指示牌往出口方向走去,出站口外是一座幾乎和任何一個高鐵車站相差無幾的廣場,不過靖遠縣的高鐵站要簡陋和冷清得多,看不到招攬生意的住房或者乘車中介,也沒有擁擠不堪的人潮,隻見四棵尚未長成的榕樹並排站立在一起,還有一間坐落在西南角的公共洗手間。廣場外的柏油馬路上停著三輛綠色小型公共汽車,分別寫著“1路”、“3路”和“5路”,旁邊則是幾個懶洋洋的電動自行車司機斜靠在座椅上玩著手機,似乎他們對於今天能否接到生意也已經不再保有任何期望。夏陽往前走了過去,走向僅有的兩輛出租車中的一輛,一個留著短發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主駕駛座上閉著眼睛休息,完全沒有留意到客人的出現。夏陽敲了主駕駛座旁緊閉的窗戶,司機匆忙醒來,搖下了車窗。
夏陽問道:“師傅,走嗎?”
“走的,走的,上車吧。”司機回應道,他熟練地拉過安全帶,發動了汽車,“去哪啊?”
“第一人民醫院。”夏陽說道。出租車沿著新修建的馬路往靖遠縣的中心區域開去,夏陽看了一眼手機上地圖所顯示的導航,整整二十一公裏的距離。馬路兩旁是未開墾的荒地,夏陽總也想不起自己曾經是否真的來過這樣的一個地方,她的記憶就像烈日下逐漸變得荒蕪的景色一樣,挖不出一點興趣。漸漸靠近城鎮的中心區域後,一些似曾熟悉的事物才變得有跡可循,不過很快又變得模糊起來。夏陽心想,這家超市是新開的嗎?以前確實也有一家叫作正佳的超市,但好像不是開在這條路上吧?而且規模應該也沒那麽大。夏陽習慣性地把手伸進手提包裏,這時她才想起了自己並沒有把相機帶上,便隻好拿起手機按下了手機相機中的快門鍵。
出租車剛在醫院門前停下,夏陽付了錢便拿起包直奔向住院部。電梯間裏被一張病床占去了一大半,一名麵容憔悴的女人躺在可移動病**一動不動,她的嘴唇已經幹裂,深陷在厚重的棗紅色中。一旁站在一名護士和一名醫生,還有兩個年輕人,其中那個年輕女人關切地望著病**的女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小小的電梯間裏仿佛凝聚著這世界上所有的沉重,死亡的氣息和消毒水的氣味糾纏在一起,電梯門還沒打開,夏陽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往門口處移動。
“您好,我想問一下方美君女士是在幾號病房?我是她的女兒。”夏陽站在護士站處問道。護士站處的兩個護士正忙得不可開交,一個人在接著電話,一個人剛剛從打印機前接過文件,病房的傳呼聲就又響了起來。麵對夏陽的問詢,護士急忙轉過身在黑色的電腦屏幕前敲下方美君的名字,頭也不抬地應道:“18號。”
第十八號病房的房門敞開著,那是一間四人間的病房,四張病**都住滿了病人。其中一個病人正靠在病**看著電視上播放的新聞,一個病人正在一名中年男子的攙扶下走下了病床,準備往門外走去。剩下兩張病**的人都一動不動地平躺著,而其中靠近門邊的那個病人正是方美君。在方美君的病床邊坐著兩個男人,其中那個身寬體胖,頭發有些花白的男人是方美君的親弟弟方大明,方大明旁邊則是他的小兒子方文,方文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條普通的灰色運動七分褲。
夏陽停在病房門口處,當她還在猶豫是否要走進去的時候,方文的目光已經落在了她的身上。方文並沒有立刻認出夏陽,他隻覺得眼前這個留著黑色長發,穿著白色襯衣和藍色牛仔褲的女人有些熟悉。其實算起來,他們已經有差不多將近十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麵,不管是方文的婚禮,還是每年春節時的家庭聚會,夏陽在過去這麽多年間都幾乎不曾露過臉。她每次回到靖遠縣都不過匆匆數天,有時候甚至當天早上剛回到,晚上便會離去,如果不是因為特殊情況比如方美君生病住院,很可能夏陽一次也不會回來。
在過去這十九年間,夏陽回過家的次數兩隻手就已經能夠數過來。但是在看到方文的第一眼,夏陽還是認出了他,他的雙眼中依舊透出和過去一樣的誠懇,隻是整個人變得胖了些,黑了些。
“舅舅。”夏陽主動開了口,走進病房。方大明詫異地回過頭,看了夏陽一眼後點了點頭,說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說著,方大明又握起方美君的手,輕聲說道:“姐啊,你看你的女兒回來看你了,她專程從國外趕回來的,你就快點醒過來吧。”
夏陽靠在病床邊,目光落在了方美君的臉上。夏陽注意到這張臉龐盡管比起同齡人依舊顯得白淨年輕,但卻似乎少了些什麽。對啊,她的笑容不見了,為什麽她今天沒有笑呢?夏陽呆呆地望著方美君略顯蒼白的麵容,在那一瞬間,她長久以來對母親的厭惡感似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意識到,她的母親已經老了,就和她曾經見到過的任何一個老人一樣,她的生命正在悄無聲息地流逝,直至蒼白。眼看夏陽望得出神,方文以為她是在擔心方美君,便說道:“醫生說已經渡過難關了,隻是暫時還沒醒過來而已。”
夏陽看了方文一眼,尷尬地笑了笑。
“現在回來了,就好好陪陪你媽,你都不知道你媽有多想你,別一天到晚隻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嗎?”方大明再次露出了長輩訓戒後輩般的語氣,他突然注意到夏陽手上隻有一個如餃子般形狀的黑色手提包,不解地問道,“你的行李呢?”
“我隻回來兩天,明天晚上就要走了,所以沒帶什麽行李。”夏陽回應道。一聽到這句話,方大明的臉立刻聳拉了下來,絲毫不打算掩飾他對夏陽的不滿,說道:“明天就走?你媽都病成這樣了,你明天就走?那誰照顧她啊?有你這麽當女兒的嗎?”
“我明天會幫她找好護工的。”夏陽回應道。方大明的脾氣一點便燃,完全忘了自己身在病房,氣得他直站起身對著夏陽罵道:“你考慮過你媽的感受嗎?她那麽辛辛苦苦地養大你,現在她成這樣了,你就隻知道把她扔給護工,你小心你以後有報應啊你!”
夏陽早已熟知方大明是這樣的脾氣,所以她也並不打算和他爭吵。不過在當下的這一瞬間,夏陽其實很想問一問方大明,究竟她自己照顧和護工照顧又有何不一樣呢?如果規定了父母生病必須要子女照顧才能稱得上孝順,那麽護工這個職業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呢?這“孝順”二字所帶來的道德綁架再次讓夏陽產生了深深的厭惡感,她說了一句“我先回酒店了,明天再過來”便轉身離開了病房。
方大明似乎也並不甘心就此作罷,但是方文並沒有給他發揮的機會,立刻拉著他坐了下來,一再提醒他:“別吵了,爸,在病房裏呢,人家旁邊的人還在休息。”方大明依舊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真是氣死我了,你見過有這麽當女兒的嗎?我都想不明白你姑媽那麽善良的一個人怎麽會生下這樣一個白眼狼。”
才剛消停了一會兒,方大明又對著方文說道:“下次再讓我看見她,看我不好好教育教育她。”方文便隻好輕拍著他的背,安慰道:“好了,別說了,表姐也不是小孩了,她肯定也有自己的難處。”
離開醫院後,夏陽便來到了提前預訂好的精品酒店,這是靖遠縣上唯一一家主打“輕奢風格”的精品酒店,酒店和當地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同屬於一個集團,剛剛開張不過幾個月時間。這幾年隨著靖遠縣主推的展銷會倍受全國各地商人們的青睞,每年十月份都會吸引到來自五湖四海的商人,因此大唐集團特意建立這間高性價比的精品酒店迎合參展商們的需求。不過距離展銷會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所以酒店內部仍存在很多細節問題還處於調試之中,恰好夏陽在辦理入住時就遇到了問題。前台穿著黑色製服的年輕服務員在對照了夏陽的身份證信息後,麵露尷尬之色,說道:“那個,不好意思啊,麻煩您先等一下。”
不一會兒,一個風火厲行的女子穿過酒店前廳走向櫃台,女子留著一頭齊肩的短發,瘦削的臉頰展露出了整個麵部的骨骼線條,略微顯得有些疲憊。她匆匆看了一眼電腦屏幕後,便抬起頭,麵帶微笑地看著夏陽,問道:“不好意思,他們今天登記的時候沒和係統對接清楚,所以大床房已經沒有了,給您換成雙人間可以嗎?我給您打一個折扣,再送您明天的早餐,您看可以嗎?”
夏陽對此並不在意,她隻想早一些上去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於是便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可就在女子拿起夏陽身份證的時候,她卻遲疑了片刻,她又定睛地看了看夏陽的身份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夏陽,說道:“夏陽?你是周夏陽嗎?”女子看著夏陽不解的目光,笑了出來,說道:“我是高米圓啊,2班的高米圓,我媽媽高麗麗是你以前的班主任,你還記得嗎?”
在聽到“高麗麗”三個字的時候,夏陽一下子便又想了那張圓潤和善的臉龐。對於自己高中時的班主任高麗麗,夏陽一直心存感激。她想,那一年高考填誌願的時候,如果不是高麗麗站在她的麵前替她擋住了咄咄逼人的周英詮,如果不是高麗麗堅定地支持和幫助自己,很可能也不會現在的她了。
“你怎麽回來了?要不要今晚來我們家吃飯啊?我媽肯定也很想見你。”高米圓問道。她打量著夏陽,發現自己確實已經不大能認出她了,她的皮膚略微呈現出咖啡色,未施脂粉的臉上隱約可見些許雀斑,她的目光沉著,堅定,在她的身上散發著一種令高米圓陷入莫名著迷之中的自如。當她的目光落到夏陽空無一物的右手手指處時,她本能地便猜測起來,是因為她沒有結婚的緣故嗎?也許她已經結了婚隻是沒有戴上戒指而已呢?很快,高米圓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她肯定沒有結婚,結過婚的女人不會是這樣的。
夏陽確實很想去探望一下高麗麗,但是考慮到自己此次回來匆匆忙忙,再加上第二天還要去處理方美君住院的事情,她便隻好將實際情況告知高米圓,回絕了她。高米圓也是個爽快而且善解人意的人,回應道:“沒關係,反正如果你忙完有空也可以過來,我媽媽還是住在老地方。”
高麗麗一個人住在丈夫高翔生前留下的單位房裏,那是一間普通的兩室一廳戶型。有時候,高米圓和丈夫張軒發生爭執,或者兒子張克帆因為補習功課太晚而不想回家,也會住在高麗麗的房子裏。房子裏鋪著乳白色的方形瓷磚,一套普通的木製沙發和一張可伸縮的老式躺椅陳置在客廳,牆上分別掛著老式的黃曆日曆和需要上鏈才會轉動的鬧鍾,旁邊則是燒水壺和電視櫃,電視櫃的隔欄上擺著大大小小的家庭照片,一簇插在陶瓷花瓶裏的白色幹花,一個堆著青蘋果和水蜜桃的紅色透明塑料果盤,還有幾本擺在一旁的古籍和一本《古代漢語詞典》。在電視櫃和沙發之間還有一張可收起的方形小木桌,這張桌子在高麗麗家已經住了幾十年的時間,下方的鐵製支架早已因為生鏽而被她多次重複地刷上墨綠色的油漆,上方的木板依舊和過去一樣每天都被她拭擦得幹淨如新。此時的張克帆正和過去一樣坐在這張小木桌旁寫作業,盡管如今的他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五的個子,但他還是習慣彎著身子窩在這個讓他感到安全和舒服的小木桌上做作業。
門開了,高米圓還未走進屋子裏,正在廚房裏洗著碗的高麗麗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媽,你知道我今天見到誰了嗎?”
高麗麗問道:“誰啊?”
高米圓快步走進廚房,站在高麗麗身旁幫她把清洗好的盤子和碗筷放進消毒櫃裏,說道:“說出來你都不相信呢,我今天見到夏陽了。”
高麗麗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詫異地看著高米圓,問道:“夏陽?真的嗎?她回來了?”
高米圓回應道:“是啊,她媽媽在醫院住院,所以她回來看看。”
在這一瞬間,高麗麗陷入深思之中。夏陽不僅是高麗麗從教多年來最得意的一個學生,也是整個靖遠縣有史以來有且僅有的一個高考狀元。高麗麗很早以前就知道她一定會出人頭地,因為她看得到年少時的夏陽身上便有著一種和別人不一樣的意誌力和韌性,她似乎心中有著一個十分明確的目的地,而且在她冷靜的外表下仿佛潛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誓要將自己推到那個地方。
不過就在這時,高米圓打斷了高麗麗的思路,說道:“媽,我先帶克帆回去了,張軒今晚又要出去應酬了,他肯定又沒叫人來修煤氣灶。”說完,高米圓便走出廚房,帶著張克帆離開了高麗麗家。
夏天,南方的夜晚悶熱而粘膩,即使一陣陣風迎麵吹過也絲毫感受不到涼意,馬路邊高掛的路燈下聚集著無數的蚊子、飛蛾和其他飛蟲類,躲在樹叢中的知了似乎也不滿意地發出抗議。高米圓上了車插下鑰匙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空調,冷風聲回響在汽車內,漸漸地直到她調頭把車開出去後,車內的氣溫方才降了下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張克帆忽然間回過頭望著窗外,透過深褐色的玻璃窗戶,他看見一個身穿紅色短袖上衣的中年男子正和一個身穿紅色斑點連衣裙的女子走向拐角處的巷子。張克帆說道:“媽,那邊那個人好像是我爸啊。”
高米圓頭也不回地繼續開著車,說道:“怎麽可能啊?你爸他們上麵的領導今天來檢查工作,晚上要在外麵吃飯呢。”
張克帆心想,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了嗎?他仍舊不放心地又回頭看了一眼。但是此時,男人和女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了,他便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