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法醫解剖室的可移動手術台上陳置著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她的左腳腳踝處掛著一塊數字標簽牌,上方同時標注著“曲曼青”三個字。仿佛她已然成為了一件商品,與其生前一樣供人觀賞,檢查,交易。手術台旁的手術燈直照向曲曼青被剖開的小腹,她的完美被撕裂了,即使法醫正在使用針線將其進行縫合也已經無法再達到那一份與生俱來的充滿了偶然性的完美了。

龍濱站在一旁,手裏拿著一份報告。法醫說道:“沒有性侵的痕跡,但是死者已經懷有五周的身孕了,全身上下隻有腹部處三個刀傷,中間那刀是最致命的,直接切斷了大動脈血管,導致流血過多而死。目前推測那一刀也是死者被刺入的第一刀,剩餘的兩處刀傷深處都隻有第一處刀傷的一半。我還在死者的口腔裏發現了少量的黑色纖維。”

“黑色纖維?”

“就是一種布料,平常做衣服的那種棉質纖維。可能死者遇害前,被凶手在嘴裏塞了棉布防止她求救或者發出聲音之類的。”法醫拿起剪刀剪斷了手裏的線,有些滿意地看著被自己縫合好的傷口,說道,“但很奇怪的是,她身上,比如手腕還有腳腕的位置卻又沒有發現被捆綁過的痕跡,也沒有掙紮或者打鬥過留下的傷痕。”

“那凶手就應該是死者所認識的人。”

“那她嘴裏為什麽會有黑色棉質纖維呢?”站在手術台另一側的武子賢問道。龍濱沒有直接回答武子賢的疑問,隻是疑惑地看著曲曼青腹部處傷口的具體位置。解剖室裏的空氣是沉默的,混雜著細微的血腥味,還有法醫收拾器械時發出碰撞聲。叮咚,叮,叮當。

兩年以前,曲曼青還在平川大學就讀播音專業之際就開始參加了學校裏的話劇社,一心希望成為一名演員。可惜平川市終究隻是一座普通的省會城市,影視行業的資源以及發展空間遠無法與首都北京相提並論,曲曼青便隻好與一家當地的模特經濟公司簽下了合約,成為了一名平麵廣告模特,同時利用業餘時間參與當地一家業餘話劇團的排演項目,主要包括契科夫的經典作品《海鷗》和《三姐妹》,還有一些莎士比亞的經典作品如《麥克白》等。

期間,曲曼青一直住在男友黎健家中。黎健是一個長相普通的男人,說普通也算不上極為普通,至少比起大多數的男人們是要好一些。由於長時間熬夜工作以及其過量吸煙的習慣,他比起曲曼青剛剛與之相識之時,是要變得普通了許多的。他穿著一件印花短袖襯衣搭配著白色的背心,還有直筒牛仔褲和黑色帆布鞋,稍顯年輕的服裝打扮也遮不住他因為過度疲憊而呈現出的蒼老。蒼老也是相對而言的,畢竟作為一個1988年出生的人,很顯然也算不上老,甚至比起龍濱,他還年輕了五歲。

對於曲曼青而言,黎健還是顯得有些老了。曲曼青所謂的“老”並不是指年齡上的“老”,而是一種行為模式,以及意識形態上的“老”。因為“老”,也造就了她與黎健之間存在著一種無法達成平衡的隔閡。曲曼青認為他們二人之間在靈魂上不僅無法產生絲毫碰撞,就連一丁點需要牽扯到靈魂的交談,他們都是無法夠得著的。

常常是,她說她的話,他說他的話。

曲曼青認為黎健所貪圖的不過是自己的美貌以及年輕的身體,不然還能是什麽呢?他就連觀看她所參演的話劇《海鷗》時都能在劇院觀眾椅上睡過去,曲曼青很難說服自己他們之間是彼此理解的。然而,黎健卻不同意這個看法,他認為自己深切地愛著曲曼青。他說道:“我們16年的時候就在一起了,她那時候還沒畢業,她不想住在學校,我就讓她搬出來和我一起住,所有開銷都算我的,你以為就靠拍那幾個小廣告,演那幾部沒什麽人看的話劇能掙到幾個錢?她想要買東西的時候,想要有品質的生活的時候,不都是因為有我嗎?我這還不算愛她嗎?”

黎健的問題,龍濱無法回答。在這個四處彌漫著綠色的電商行業辦公室裏,深綠色的企業標誌帖圖,嫩綠色的室內盆栽,因為陽光而呈現出黃綠色的玻璃窗戶,以及淡綠色的磨砂玻璃們和閃著綠色亮光的員工上下班打卡機器,所有這些綠色聚集在一起似乎也不足以讓黎健平靜下來。他的情緒是複雜的,除了詫異,難過,還有許多龍濱所無法理解的憤怒和焦慮。

“我都已經這樣對她了,難道還不夠好嗎?還要我怎樣?但是她還提出要和我分手,竟然還不滿足?她竟然還要和我分手?你知道她當時是怎麽說的嗎?她說我們不適合,我們在一起兩年多了之後她居然和我說不適合?你覺得我會相信嗎?她以為我不知道,她就是把我當成個跳板,找到個更有錢的了,就跟人家跑了,她們那些女的都是這樣的。”黎健最後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沒有感到任何的不對勁。就好像正坐在他對麵的龍濱已經完全不被他當成一名女性看待了,似乎女性這樣一種性別,這樣一種身份,這樣一種名詞,隻有當其完全與其自身形成一種徹底的脫離時,它才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與物質擺脫了關聯。若不然,她就將和那些“曲曼青們”一樣,都是那樣的了。

龍濱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同情黎健,其實也並不存在這樣的必要性。過去這十一年的工作經曆讓她明白,同情是毫無價值的,同情並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件結果,反而常常加劇了情感泛濫對法律以及邏輯認知體係的腐蝕。她認為,同情往往是一種已經被罪惡完全占用了的手段,通過自我美化和自我感動完成其在行為或者語言上的完滿呈現,以達成自我欲望的某個目的。這是龍濱平日工作裏見慣了的,如果同情有用,為什麽還需要法律呢?

她凝望著黎健,說道:“所以你們在她遇害以前已經分手了?她已經不和你住在一起了嗎?”

“早就分了,分了都已經半年多了。”這個問題像是一根刺一般,仍刺在黎健的心口。他的情緒高漲了起來,繼續說道,“我告訴你你應該去找誰,你應該去找她現在的那個男朋友,肯定和他脫離不了關係。如果她好好和我在一起的話,根本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誰?”

“曲曼青現在的男朋友。”

“我怎麽知道?我們早就不聯係了,我就那麽沒有自尊心,還關心她現在的男朋友叫什麽名字呢?我是不是還得給他們送上祝福?我也是個男人,我也要麵子的好不好?難道我還不夠低三下四的嗎?我求了她一個月了,她還是很堅決地要和我分手,一點感恩都沒有……”如果不是龍濱打斷了黎健,他多半還會喋喋不休地繼續說下去。但是對於這些除了情緒之外而無法提供絲毫價值的話語,龍濱不想再聽下去。她問道:“你知道她現在是住在什麽地方嗎?”

“我肯定不知道啊。我怎麽會知道?”黎健也不知道為何自己如此本能地就給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他說謊的時候就好像說的是真話一樣,脫口就出來了。其實他是知道的,他不僅知道,還曾經去過曲曼青的那處新房子。就在兩個多月以前,他們還在那間她新租來的房子裏發生了性關係,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大汗淋漓纏綿在一起的畫麵,他輕咬著她的耳骨,說道:“回來吧,隻要你回來了,我可以什麽都不在意的,好嗎?”

龍濱在起身立刻黎健的電商公司之前,最後問了一句:“你知道她懷孕了嗎?”

“什麽?”

“她遇害前懷有身孕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她有和你說起過嗎?”龍濱看著黎健陷入了沉默,他那些複雜的,高漲的,波動的情緒也一並在沉默中被消解了。他們最後一次纏綿的記憶再次被推了上前,他從身後摟著她,問道:“**還有嗎?”

“好像沒有了,你沒帶來嗎?”

“我忘了。”

“那就算了,不要射在裏麵就好。”曲曼青說完這句話以後,黎健卻似乎沒有聽進去。或者說,他聽了進去卻並沒有這麽做,因為當他處於情緒高漲的最高點時,一種報複的情緒也隨之被推了上來。他便在這樣一種報複的情緒中企圖獲得多一層次的快感,心想,說不定她像這樣懷上了我的孩子之後,她就會回來了,也就不會再離開了。

黎健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貪念原來全都在無意之中實現了,可他現在又覺得後悔了。他該怎麽辦呢?他要對警察說實話嗎?但他剛才才說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與曲曼青聯係過或者見過麵了,如果他現在又換了一個說話,豈不是自相矛盾,證實了自我的不可信了嗎?如果這樣,警察會不會懷疑他可能是因為行凶了才撒的慌,到時候他如何說得清楚呢?

看著龍濱離去的背影,黎健不由得開始感到愧疚。他有一種衝動,想衝上前去攔下龍濱,把所有發生的一切全部都告知她。他終究是沒有這麽做的,因為他身上同時存在著另外一種更為強大的自我保護的本能欲望,將這股衝動完全地壓製了下來。他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坐在辦公桌點燃了香煙,他在心裏重複地計算著,終於使自己相信了曲曼青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是屬於他的。

黎健蜷縮著身子坐到了辦公桌下方,抱著自己的大腿,抽著煙,沉思著。想到自己那個死去的未成形的孩子,他本來也想哭的,眼淚卻始終無法從他泛紅的雙眼中流下,隻在眼眶中短暫地轉了一小會兒,就像那個幼小的生命死亡前掙紮的那一會兒,立刻停止了。他認為自己理應做些什麽,替曲曼青或者自己死去的孩子做些什麽,以緩解其心中無法止住的慚愧。或者,他想,他至少應該調查一下曲曼青那名男朋友的身份,說不定他還可以以談合作的方式約上對方見一麵,問一問他究竟為何要這麽做。

他已全然忘了,自己並未掌握任何有效的證據足以證明曲曼青的現任男友就是殺害她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