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上1
全縣鄉鎮長會定在周四,吳新來報到已是星期三下午5點鍾。司機小蘇把吳新送到賓館大院,準備提行李送吳新上樓。吳新說,你回去吧,明天下午來接我。小蘇點了點頭,吳新提著個黑提包就向賓館的大門走去。
他剛進大廳就見其他幾個鄉鎮的鄉鎮長都早來了。吳新也是覺得自己的步點似乎總是沒人家快。吳新的到來好像是在大水池裏突然響了一聲炮,坐在大廳的那一撥鄉鎮長臉上都起了笑容,個個都拿吳新開涮。漁坪鎮的趙鎮長說,吳大鎮長,你若不是坐轎子來的,就是趕騾子來的,要不怎麽會來這麽晚呢!此話一出,其他鄉鎮長跟著哄地笑了起來。吳新身上癢麻麻的。他在心裏罵道,我就是趕腳豬來的也比你周正。吳新早就聽說過漁坪鎮鎮長趙紅興的一些破事兒。3年前,一位領導到漁坪鎮去視察,他去給那位領導係鞋帶,那位領導並不知道,竟一腳踩在了他的手上,造成兩根手指骨折。那時趙紅興還是鎮組織委員。這下出麵解危的是政府辦公室劉主任。他擁著吳新的肩膀說,你不要理他們,你住318房間。吳新對劉主任說,我的司機回去了,房裏還可以安排一個人。老劉說,算了算了,這大的政府還在乎一個兩個床鋪。吳新沒有與那大廳裏的一撥鄉鎮長打招呼就上樓去了。他上到三樓找到318房間,原來這個房在三樓的頂頭上。吳新想,這個房間雖然是離會議室遠了,但畢竟這裏安靜沒有人來打擾。他猜想這是政辦的老劉特意為他安排的。
吳新放了行李,他從那隻黑提包裏拿了一條毛巾去衛生間擦把臉,他擰開水龍頭放出來的水卻是冰冷的。吳新就想這可能是水管裏的積存水,放一會兒也許就熱了。他開著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就拉開褲口小便。結束後,他按下了儲水馬桶上的開關,馬桶就咕啦咕啦地響起來。收拾好褲口,他再去用手試水,他預想這下可能是熱水了,至少也是溫熱水。不料卻還是冰冷的。這與吳新的預想有了很大的反差,他嘀咕道,這是什麽破賓館,連一點熱水都沒有。他本想打電話到總台去質問領班,但他一想自己又不會長住,將就一下就過去了。他到房裏把開水瓶提來,準備用瓶裏的開水衝一下毛巾,把臉捂得熱呼呼的。他擰開瓶塞,往洗臉池裏一倒,不想水跟水管裏的水一個樣,冷冰冰的。這下吳新就煩了,他煩的是今天怎麽會這樣的不順,莫非運氣有意與自己作對,他帶著這種情緒就在走道裏喊了幾聲服務員,那一頭的一個女孩就急慌慌地答應說,來噠來噠。那個女孩一路小跑來到吳新麵前。吳新本想劈頭蓋臉地質問她為什麽是這種服務質量,搞得熱水熱水沒有,開水開水沒有。但他看見女孩穿的那服裝很有趣,花色是大紅大紅的牡丹花,很有富貴吉祥之氣,這又使他回想起他中學時代的生活,那時他帶到學校去的那床蓋被的芯麵就是這種牡丹花的。若幹年過去,這種花色又出現了,而且是做成了服務小姐的工作裝,很有意思。那女孩開始聽到吳新的這兩聲叫喊,心裏著實有些吃緊,因為每層樓的服務都是與她們的工資直接掛鉤的,要是出現差錯顧客不如意告到經理那裏一次就得扣10元錢。她們每月的工資獎金總共也隻有400來元,要是這樣冤枉地被扣幾次,損失就大了。因此,那女孩心裏不“格登”才怪了。但當她走近吳新時,這種緊張感就馬上釋然了,一則吳新的臉相並不是那種故意找茬的刁蠻相,相反他還是那種極有憐憫心的溫和男人。這一點那女孩是可以從吳新的外表上判斷出來的,因為她在這賓館服務也有些年頭了,見得自然也多。再說,當她一路小跑過來的時候,吳新見了她的那裝束,覺得可愛,這自然也表現在了他那和悅的眼神上。那姑娘問是您叫我的嗎?吳新說是,怎麽沒有熱水,開水瓶裏的水也是冷的。那姑娘說,我們賓館白天是不供應熱水的,隻有晚上8點到11點才有。開水瓶裏不會是冷水呀?那姑娘閃過吳新的身,就進了吳新住的318房間。她提了開水瓶,擰開瓶塞用那隻白淨的纖手捂在瓶口上。吳新說,我沒有說假話吧。那姑娘很矜持地一笑,那樣子很可愛,也漂亮,她輕聲央求吳新說,我給您換兩瓶新鮮開水,您不告訴我們的經理,行嗎?吳新笑著點了點頭,那姑娘就又一路小跑去開水房打了兩瓶開水過來。吳新提過一瓶開水就進了衛生間,他倒了大約小半瓶開水洗了一把臉,他覺得神情好了許多。
吳新出了衛生間的門,就開了電視,這電視雖說是24吋彩電,但效果不太好,圖像老是出雪點子,吳新還是坐在沙發上看。一看那內容竟是康熙微服私訪的係列劇《茶葉記》。吳新也沒有認真去看,他在想其他鄉鎮的那幫人為什麽都等在大廳裏,空調沒有,電視沒有,難道都聚在一起閑聊。他正這麽想著,就聽到了叩門聲。吳新起身去開門,房門一開,他見是政府辦的劉主任。一見麵劉主任就說,吳鎮長你猜我把誰喊來了。吳新一看門外沒人,他一步跨出門向走道一看,發現李子發在走道的一頭打電話。吳新就扯起喉嚨喊了一聲子發。李子發就側過身來向吳新做了一個手勢。劉主任和吳新就進了房間。吳新給劉主任沏了一杯茶,老劉說,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也不願和廳裏的那幫子一起攪和,我就把子發叫來陪你。吳新聽了劉主任這一番話,覺得劉主任還蠻善解人意的。況且他與李子發在高中也是最好的同學。劉主任把話剛講完,李子發就進來了。李子發說,吳大鎮長你當選鎮長我們還沒來得及祝賀你就進城了。怕是上任後第一次進城吧。吳新就在李子發的肩上擂了一拳,說,你小子是不是找打。李子發就緊挨著劉主任坐在那沙發上。吳新要給李子發沏茶,李子發說,別弄了,這茶葉像苕葉子不好喝。劉主任就說,老吳也是,你不瞧瞧人家天生就是一張毛尖嘴。李子發說,我看您是龍芽嘴哩。李子發誇張地做了一個拉長的臉。吳新與劉主任都笑了起來。笑後,老劉就說,本來嘛我們是安排了飯的,但子發他硬要把你接過去,說是要和那幫同學樂一樂鬧一鬧,我也是沒有辦法,隻好放棄了,下次再彌補吧。李子發說也是也是,他選成了鎮長,雖然不像其他鄉鎮長那樣風光,但畢竟是代表自發選上來的,也是我們這幫同學的驕傲嘛。劉主任就說,驕傲倒也是,但至於誰打風誰不打風,我看都一樣,現在是法製社會,那一條講組織推薦的和票箱蹦出來的不一樣,都是合理合法的嘛。李子發說,那倒也是,至少目前還沒有誰為難他。劉主任見話題越扯越遠就起身告辭說,子發,我把吳鎮長交給你了,接待不好我可是要找責任的呀。李子發說,你放心吧,看我的。李子發和吳新把劉主任送出了門。他倆進屋後,李子發就說,政府院裏數他最滑,老鯰魚。吳新也知道老劉是陪了幾屆縣長的人,人稱他不倒翁,日今已把行管和接待的大權攬在了手上。
李子發與吳新等劉主任下樓後,也跟著下了樓。他們來到大廳,那幫鄉鎮長已經走了,吳新感到肚子在咕咕叫,他一看大廳裏的掛鍾,已經是下午6點了。李子發在縣招商局任副職,在吳新看來他算是神通廣大的角色,一年四季在外,關係廣,路子也多,所以雖然是個副職,在局裏也有說話的份。吳新上了李子發的車,李子發就把他拖到雲鳳酒樓,這裏的特色菜多,縣上來了重要客人,大都要在這裏接待一頓飯。李子發把吳新帶到一間叫西苑的小廳。開門一看,吳新原以為裏麵真有一幫同學在等著他。不想那一張大餐桌上隻擺了兩套餐具。吳新說兩個好,這倒清靜。李子發一臉沉重地說,兩個當然清靜,要清靜還不就簡單點好。吳新不懂李子發說的話。他說什麽簡單不簡單的,不就是一餐飯嗎?李子發說,看在我倆同學一場的份上,我就直說了吧,我今天為什麽不請那幫同學來,為什麽?我是在保你的臉麵。吳新聽後有些生氣,他想,憑什麽我的臉麵要你保。吳新正要問李子發,李子發就說,你知道那些個鄉鎮長到哪裏去了?吳新說,不就在賓館就餐嗎?李子發說,就是你以為他們還在賓館。吳新說,他們不在賓館未必上天了?李子發說,天上倒上不成,因為他們坐不了火箭,但他們確實是讓人接走了。吳新覺得李子發的話有些危言聳聽。他想,本來那些人大都是些到哪個山頭唱什麽歌的勢利眼,也不至於無聊到這一步,撂下他一個人不管吧。他覺得李子發一定是在糊弄他。這時服務員拿菜單來了,招呼李子發吳新點菜,李子發說,你點吧,這裏的特色菜多。吳新就不客氣地點了三個菜,一個幹鍋甲魚,一個牛肉煲,再就是一個紫菜湯。李子發說我們兩個,葷菜也就行了,再加一個素菜吧。那服務小姐就說了一大串,什麽油淋茄子、清蒸老南瓜、爆炒小白菜等等。李子發就說來一個油淋茄子吧。服務員點了點頭在單子上記下。一會兒她又問,來什麽酒水?李子發說來一瓶玉米香得了。服務員說好的,馬上就來。說完就出了小廳的門。
雲鳳酒樓上菜的確是迅速,盡管這麽多客人,但不到20分鍾,菜就上來了。吳新與李子發平分了那瓶玉米香酒,就開始對飲起來。酒一下肚話就多起來。李子發說,老弟呀,行政這碗飯不好吃,不是說的,像你我這樣的角色,別人用大腿肉就能把我們碰個半死。李子發說著就邀吳新碰杯。吳新舉起杯來非常遲疑地碰過去,李子發喝了一大口。吳新也跟著下去了一大口。李子發說,過去說的一句俗話朝中無人不做官,你說日今怎麽個說法。吳新擺擺頭,李子發說,嗨,這點東西都還不知道,還當什麽鎮長。我說給你聽,你我做官就好像寡婦睡覺,上麵無人。吳新就笑了,說,你在哪裏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李子發說,不信呐是不是,我說的絕對正確。吳新說我不是說正確不正確,我是說總結的這些段子倒是蠻精彩的。李子發說,這些都是從民間來的,毛主席都說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嘛。李子發與吳新不知不覺間就把各自杯中的酒弄進了一大半。李子發就剩下一點底了,他拿起杯子**了**說,今天這酒怎麽下的這快。他就喊了一聲服務員。服務員過來問什麽事,李子發說再拿一瓶酒來。吳新說,不能再拿了。服務員不知所措,愣在那裏。李子發就煩了說,我的話你聽到沒有?那服務員就準備出門,吳新就說一瓶幹不完了,拿小瓶吧?李子發借著酒勁說不行,拿大瓶。吳新也不好再堅持了。第二瓶酒斟在了杯裏,吳新就感到肚子有些脹了,他說我去一趟衛生間,說完就出了小廳的門。他在走道上聽到近旁的“魚水廳”裏鬧得火熱,聲浪陣陣,他也沒去理會是誰在裏麵。就徑直去了衛生間。他剛進衛生間的門,就發現兩個人蹲在裏麵吐,那種從胃裏翻上來的酒臭味,衝得吳新趕忙捂了鼻子,也差點把他肚裏那幾兩白酒弄了出來。那種從喉管裏發生來的唔唔聲實在叫他聽了難受。吳新是強忍著把一泡尿放完的。等他去洗手池衝了手,再回過頭來,他才發現這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竹園鄉的李鄉長和漁坪鎮的趙鎮長。吳新本想把他倆扶出衛生間,但趙紅興晃晃悠悠地硬著舌頭說,他們——沒請——你,你——怎就——來了。吳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那一撥人真讓人弄到這裏瀟灑來了。他腦門上的筋直跳,背上也來了一些熱汗。他在心裏咒了趙紅興一句,你把肋骨跌斷兩根才好哩。吳新把門一摔就出了衛生間,他路過“魚水廳”,從門縫裏就看見黃縣長、組織部金部長、政辦的劉主任和幾個局的局長都坐在裏麵陪那撥鄉鎮長。整整坐了兩大桌。吳新差點把肺氣炸。他急匆匆地進了“西苑”廳,端起杯子就說,子發我們幹了。他沒等李子發舉杯就把半斤白酒喝下了肚。李子發就說,你不往心裏去,你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就行了。吳新說,憑什麽,他們就這麽欺負人,不就是我是從票箱裏跳出來的。我哪點不如他們那夥王八蛋。
吳新喝下了一斤白酒也差不多醉了,他與李子發說著話眼皮就時不時地粘在了一起。李子發慶幸的是他的一番苦心總算沒有白費。他知道吳新與那一夥鄉鎮長不是同道的人,那幾個有實力的局長們必然要把他晾在一邊。政辦的老劉給他打電話時,他就料想到為什麽要讓他出麵接待吳新的。一開始,李子發本想把吳新領到其他的餐館去就餐,以免造成尷尬,但轉念一想,你們的麵子都過得去,我為啥還要給你們遮掩,於是李子發也決定把吳新領到雲鳳酒樓來,而且就在他們隔壁,也好讓吳新真正明白這夥人的勢利與無情。吳新是在洗手間偶然發現那幫子人也在這裏的,即可是他沒有發現,李子發也要想辦法讓吳新知道他們一行撇開了他在這裏痛飲的。
李子發見吳新實在是不行了,頭在一耷一耷的,李子發才把他弄走。
李子發把吳新扶上了賓館三樓的318房間,吳新口裏還在咕咕地念叨什麽。李子發過細聽才弄明白,吳新是在罵人:狗日的,王八蛋。聲音極其含混。李子發幫吳新脫了衣褲又把他順勢放到**,蓋上棉被開上空調,怕他酒後著涼。他知道醉酒後的人大多是口渴才醒的。李子發又倒了一杯開水涼著。這一切過後,他就聽到吳新的鼾聲起來了,他覺得這時他才能安心地離去。他鎖上房門,走到服務台前,對服務小姐說,你們過些時就到318房裏看看,如果吐了,就請幫忙收拾一下。他也是個可憐的人。李子發說著鼻頭發酸。服務小姐點點頭,李子發就下了樓。入冬以後,賓館就成了淡季,整個院子是空空****的,燈光也顯得昏暗,李子發到那邊的涼亭上去吸支煙,他回頭看了同樣冷清的賓館,想到那些還在雲風酒樓風光瀟灑的鄉鎮長們,想到此刻獨居318房的吳新,他突然覺得心裏難受,於是就流了一串不明不白的淚。
第二天的鄉鎮長會其實隻有半天,在家的縣長、副縣長都參加了。各鄉鎮重點是談了新一年的設想。吳新是最後一個發言的,他隻發言了5分鍾,不是他不想發言,而是他的發言不被看好,隻有分管農業的王副縣長記了筆記。吳新想再講也沒有什麽必要了,他隻好打住。他的發言一結束,分管財經的胡副縣長就說,你們紅山鎮的發展思路有待調整,種豆種菜使農民增收是好事,財政怎麽脫貧你們想過沒有。農民增了收,財政不能脫貧,我們拿什麽去支持發展。幹部職工的工資從哪裏出。胡副縣長的話一完,黃縣長就環顧了四周,問,還有什麽新的意見?見沒有人表態,他接著說,沒有什麽新的意見了我最後講幾點看法。在吳新看來,黃縣長講的幾點意見歸納起來就隻一點,那就是如何想方設法地抓項目,如果項目抓上去了,發展就有希望。吳新聽著,好像黃縣長的有些話是針對他來的,不出所料,紅山鎮就讓黃縣長點了名。黃縣長批評紅山鎮還沒有真正理清發展思路,並希望吳新在把握全局上多作些努力。吳新在會場上像做了賊一樣的難看。
這一次的全縣鄉鎮長會,吳新算是領受了尷尬。會議一結束他就想辭職不幹了。他沒有與那幫鄉鎮長共進午餐,就提前走了。他沒去別處,而是去了李子發的家。李子發正好一個人在家,他老婆出差了,李子發要為上高中的孩子準備午飯。李子發要拉他去餐館,吳新說,不去了,我就在你這裏吃一碗麵條。李子發說,也好。在這裏聊一聊也安靜。吳新說,我真把這世道看白了。要不是麵對那幫死心踏地投我一票的農民兄弟們,我真要一紙辭呈不幹了。李子發說,那才好了呢,他們是巴不得你趕快辭職。你這一辭職是怎麽個說法你知道嗎?這正說明他們搞的那一套還是正確的,一貫正確的。你要想得到支持怕是很難了。這就叫搞得你騎虎難下。你知道嗎,你這一上來殃及了多少人?吳新隻知道他不被人看好,包括組織部門的幹部,並沒有想到自己會讓很多的人不好下台。李子發說,那些搞幹部工作的人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誤傷。據說組織部內部的人事也要作些調整,原因就是紅山鎮的答卷沒做好,不滿意。你想,那些個看著上麵眼色幹事的人誰敢再與你接近。吳新聽了李子發的這些話,心裏是又窩火又來氣。吳新說,你說我咋辦才好?李子發說我也一下說不清,一句話,沒有非常規的辦法,在你這個位置上幹一點事是難的。李子發說完就進廚房煮麵條去了。吳新怎麽也沒有弄明白李子發說的非常規的辦法是什麽。
吃完麵條,吳新從李子發的家出來,就在街上買了兩雙棉布拖鞋,正好司機小蘇也進了城,他上車後,就一起回了紅山鎮。
吳新一直在為小蘇的那句話而煩惱;他真不相信世上會有那麽一些無聊的男人,為了蠅頭小利自願把自己的女人讓出去。吳新在辦公室呷了一口茶,他覺得這茶沒有以前的茶那麽有味,他隻當是喝了一口白開水。吳新細看茶杯裏的茶葉,方才知道這茶已不是他先前常喝的珍眉茶了,而是隻有穀頭大小的芽葆茶。吳新叫秘書小秦過來。小秦是從學校分來的大專生,學文秘的,他知道如何為領導服好務,尤其是主要領導。小秦進了吳新的辦公室。他的表情有些膽怯。吳新問他,這杯裏的茶是從哪裏弄來的。小秦說,是雲峰茶廠送來的。吳新問,送了多少。小秦說,也就是十來斤吧。吳新不想再往下問了。他心裏也明白,這種茶在開園的時候,少說也要400元一斤。如果他不從票箱裏蹦出來,當上鎮長,這種茶恐怕是平常享用不到的。吳新對小秦說,你還是給我找一袋珍眉茶來吧。我覺得那味更好一些。小秦愣在了那裏,他覺得吳新很怪,前幾任書記鎮長,誰不是一上任就把茶杯給換了,茶葉也給換了,惟有他這樣老氣橫秋。實在說,喝芽茶除開價錢不說,至少也能體現出當鎮長的品味來呀。芽茶是味淡了些,不是也可以多放一點嘛。吳新見小秦站著不動,就又說你們是不是也喝這種茶?小秦搖了搖頭。吳新說,那就把你們的茶葉拿點來吧。小秦這才出了吳新的辦公室。不到一分鍾,小秦拿了一包珍眉茶,和一隻新茶杯過來,打開以後,給吳新沏上珍眉茶,兩個杯子擺在吳新麵前,那珍眉是普通的大市茶,葉粗,但味卻大,普通的老百姓都習慣飲用它。吳新看著眼前的兩杯茶,卻有種難言的想象。吳新說不清楚,他一望見那杯芽茶,就不知不覺地想起了那次全縣鄉鎮長會的尷尬來。從情感上來說,他是喜歡這杯有幾分世俗味的珍眉大葉茶的。盡管吳新口不幹,他還是呷了一口。這種味道使他很快記憶起了前些時他下鄉後在老百姓家裏喝的罐罐茶。
喝過茶之後,吳新想去一趟鎮小學,老婆餘靜之所以最後下定決心離開紅山鎮,去市裏邊做生意,邊陪兒子念書,起因還在這小學的教學質量。餘靜那次煩過之後,他也曾經翻過兒子的作業本,正如餘靜說的那樣,那些個紅勾勾的下麵的確存在不少知識性的錯誤。那時候吳新還在分管農業,他有心而又無力處理解決,隻好聽之任之。但現在不同了。他是鎮政府一把手了,如果再這樣下去,那就是放任自流。吳新也明白,雖然上麵不看好自己,甚至還有人懷疑自己究竟能在這位置上坐幾天,但他明白這是他當下的責任。其實,另一個深層次的目的是他要去看一看那個合同製女教師到底有多大能耐,竟然把個前任鎮黨委書記苟大紅弄得神魂顛倒。
吳新走進鎮小學的大門,著實讓他心裏一寒。兩棟教學樓,還是20世紀70年代的土牆屋,上麵已有多處雨水漏過的痕跡。操場上一副木籃球架,也是東倒西歪。吳新正看著這一切,校長小劉快步過來了,吳新並沒有看見他。小劉叫了聲吳鎮長,吳新才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從內心講,吳新是看不起小劉的。作為一名校長,教學抓成這樣了,能說你校長合格?出於禮節,吳新與他握了握手,小劉也看出了吳新的幾分冷淡。小劉校長邀請他到寢室去坐坐,因為,學校條件有限,沒有正規的辦公室,所以教師辦公室大都在各自的寢室裏。吳新隨小劉往那二樓的寢室走,他突然看見那山牆的牆麵上有一個專欄,是去年元旦辦的,雖然大都已破敗,但有一個標題吸引住了他,那就是《午夜的秋螢》。吳新雖然對文學不那麽內行,但他能感覺到這標題隱含著一種情緒。他問小劉,這文章是誰寫的。劉校長說,是杜雲芳寫的。吳新又問,杜雲芳是誰?劉校長支吾著說,是我們小學的一名青年教師。小劉雖然有意在掩飾,吳新還是想起來了,這人正是與苟大紅纏葛不清的那合同製女教師。吳新很想看看那篇文章,因為這專欄經過幾個月的風雨剝蝕已是破敗不堪要看也看不全了。吳新說,你看杜老師有底稿沒有,我很想看看這篇文章。小劉說,底稿應該還在吧。吳新點了點頭。
上到二樓的教工宿舍,吳新認為還是那麽一回事,樓道收拾還算整潔,因為這畢竟住的是有一定素質的小學教師。進了小劉的房間,光線很暗,吳新感到十分的壓抑,劉校長看出了吳新臉上的表情,就開了燈,房間也頓時亮堂起來。吳新一眼看見了擺在房間一角的麻將桌,就笑了笑說,你們晚上一般玩到什麽時候?小劉不好意思地說,說不準,最多不過10點吧。吳新說,難怪把作業改成那樣了。小劉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因為他為這事接待過他老婆餘靜,那一次,餘靜就是拿著兒子的兩本作業來告狀的。劉校長說,那樣的局麵不會再出現了。去年年底,我們對那兩名教師也作了嚴肅處理。吳新一聽,有些好奇,他們作了些什麽處理?吳新隨後問,把他們怎麽處理了。小劉說,扣了他們一個月的工資,教辦還在全鎮教師會上作了通報批評。吳新聽了並沒有說什麽,他隻是覺得那兩個教師也太倒黴了。要不是自己老婆餘靜那樣頂真,那兩個教師也許就瞞天過海了。不過在吳新看來,他劉校長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是他在平時的常規教學中抓好一點,抓實一點,那些個問題不早就解決在萌芽狀態了,還能發展到這一步麽?吳新這次來校的目的也許小劉不是太清楚,但吳新明顯覺察到小劉表情有些不自然。吳新落座後問小劉,那兩個教師扣了一個月的工資,你扣了沒有?小劉給吳新遞過一杯茶水說,我沒有。吳新一聽就來了氣,他竟然想起家鄉父老常說的一句話,馬列主義放在電筒裏,隻照別人不照自己,這是什麽狗屁領導。出了這樣的事,把下屬給整了,自己萬事大吉,這叫負責嗎?吳新想,難怪這彈丸之地在全鎮乃至全縣鬧出了那麽多的花邊新聞。吳新說,照我看,你這個校長當得還真不怎麽的。小劉似乎早有思想準備,他說,是的,我承認,我這個校長確實沒當好,但話說回來,誰又稀罕當這個校長。這樣破破爛爛的幾棟教學樓,上課鈴一響,我的心就懸起了好高,生怕哪一天塌了下來,我死了倒隻一個,要是那些孩子壓在了下麵,我有多大的罪過您知道嗎。不錯,有些孩子看到了勢頭不對可以走,可以到條件優越的城裏去,但那些走不了的孩子怎麽辦,難道他們不是媽生的。他們就活該在這裏擔驚受怕。我知道您現在有權了,我這校長也不是用錢買來的,您就撤了吧,把我安排到哪裏都行。吳新沒料到小劉校長與他來這麽一招,其實,吳新一開始是想去學校全麵了解情況後,把小劉的職給撤了。但這一下接觸後,吳新的觀點變了,他倒覺得劉一山還是個性情中人,說不定還真能辦點事。吳新攔下他的話說,我們今天不談這些吧,我並沒有表什麽態。我今天來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小劉的情緒也開始穩定了下來,但他對吳新的這一問也著實在心裏打了一個格登。他對吳新說,您說吧,誰?吳新說,就是那個合同製女教師。小劉校長覺得這下真是打在了他的痛處。這倒不是因為她與前任書記苟大紅有什麽瓜葛會累及到他身上,他最擔心的還是這一鬧會把全校的工作秩序打亂。劉校長對吳新說,至於她與苟書記有什麽隱情我說不清楚,我隻是請求在學期中不要動她,放假以後,您們要怎麽動作就怎麽動作。吳新又問他,誰說要動作了。你這人怎麽這敏感?小劉一時語塞。吳新說,今天晚上,你找個地方,把她約出來一起吃飯。小劉一時不知所措,似乎又顯得很為難。吳新說,別的你不管,不會讓你們學校付賬。小劉這下才答得爽快,說行。吳新走時小劉校長就把那《午夜秋螢》的底稿給了吳新。
吳新從小學回來就直接去了鎮教育辦公室。鎮教育辦公室主任老胡在填一張表格。吳新進了門,老胡抬起頭,一看是吳新,就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招呼說,是吳鎮長來了。吳新說,我去小學看了看。老胡遞過一支煙說,小學的問題是比較突出,鬧得滿城風雨,今年開學我們在教師會上還通報批評了幾名教師,簡直是缺乏職業道德。亂搞的亂搞,公立教師連作業本都批改不好,您說那還是人民教師嗎?為這事我們還扣了他們一個月的工資。吳新感覺到這是老胡有意在自己麵前討好。特別是那兩個倒黴撞上餘靜的老師,吳新以為很有意思。老胡去給吳新泡茶,吳新說,茶就不泡了,我說一件事,你落實一下,把那兩個老師的扣發工資發給他們。嚴格說來,這也不全是他們的錯,你們也有責任。老胡木呆呆的站著,他可從來沒有聽到過領導這麽說話的,但他也知道吳新的個性。老胡說,我們馬上去落實,隻是這麽做了,今後的工作就不太好開展了。吳新說,罰一個月的工資就好開展了,你們憑什麽去罰人家。這合理合法嗎?老胡連聲說,是的,是的,好像也找不出什麽依據。吳新說完就走了。老胡望著吳新的背影,輕聲嘀咕說,你能在這位置上坐幾天呢?老胡在鎮教育組幹了10多年,前前後後經曆的書記鎮長也不下五六任,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吳新這樣從票箱裏跳出來的鎮長。老胡估計他吳新也最多隻是過渡一下,上麵就會把他晾在一邊的。
晚上6點,吳新如約來到肥子餐館,但他不見小學校長劉一山。他就到前台去問老板,老板就是肥子,長得膀大腰圓的。吳新說,鎮小的劉校長來了沒有?肥子說,來了,不過剛才又出去了。吳新問,他說了什麽沒有。肥子說,他說要是您先來了就到樓上的雅間去坐。吳新一聽就知道這是肥子這小子在為劉一山搪塞。吳新隨後說,也好吧,我先到樓上去坐。肥子叫了一個服務小姐把吳新領上樓。進了房間,肥子趕上來了,拿了一盒芽茶,對那小姐說,那茶不行,泡這個。吳新說,我不喝這茶,我習慣喝珍眉。這茶味太淡。肥子說,我這裏的珍眉都發黴了。說後,他就下樓去了。吳新知道這是肥子在給自己長臉。那服務小姐沏了一杯芽茶剛端到吳新麵前,劉一山進來了。他喘著氣就對吳新說,吳鎮長,杜雲芳不見了,我們上午就約好了的。吳新聽了一驚,他第一反應是,她會不會卷了鋪蓋走人。吳新問,她能去哪裏,會不會有什麽過激的行動。劉一山說,應該不會吧。我上午跟她說這事,她還蠻高興的。吳新說,人各有誌,我們就不等她了。劉一山說,既然她不來,這飯也就算了吧。吳新說,我們不搞複雜了,一個人吃碗肥腸麵不得了。劉校長說,那就依您的吧。他就叫了服務員來兩碗肥腸麵。
大約過了一刻鍾肥子把肥腸麵端來了。吳新說,這比吃啥山珍海味都強。劉一山在一旁附和說,那倒也是,不過對我們這一撥窮教師來說,這也頂得上山珍海味了。吳新望了劉一山一眼,他心裏也是怪不是滋味的,吳新估計,他們除了一點基本工資,其他什麽也沒有了。
吃完肥腸麵,吳新就對劉一山說,你今晚要找到雲芳老師,真要是出了啥問題我倆還有責任呢。劉一山說,那是。劉一山要去結賬,吳新不讓,最後還是吳新結了10塊錢。
吳新與劉一山分手以後,就回自己的房間去。鎮政府的那幢宿舍是20世紀80年代初修建的。外牆也隻是用粗砂加石灰粉了一下,吳新怎麽看也是覺得怪寒磣的。吳新剛要進宿舍樓,就被身後的人叫住了,吳新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小學的那個合同製老師杜雲芳。吳新感到很奇怪,他覺得杜雲芳的做法有些異乎尋常,正所謂敬酒不吃吃罰酒,接她吃飯她不去,這下反倒自個找上門來了。杜雲芳的文章吳新早已看過了,劉一山給他的不僅僅隻一篇《午夜秋螢》,還有其他幾篇沉思錄。吳新覺得她的文筆很好,情感表述也很細膩,有主見。但她的那些做法吳新是不認同的。吳新說,你下午到哪裏去了?劉校長找不著你的人。杜雲芳認真地說,我哪裏也沒有去,我就在這鎮上。吳新說,劉校長不是與你約好了嗎?為什麽出爾反爾?杜雲芳說,我為什麽要接受一個不見得誠實的邀請?吳新說,看來還是我的禮節沒有做到堂?杜雲芳說,其實您大可不必,像我這種人也沒有資格接受這等禮儀。吳新問為什麽?杜雲芳說,我看繞來繞去結果還是一樣,充其量您在我麵前隻不過是裝扮成了一副厚道誠實的臉譜。其實這些在我看來,是完全沒有這個必要的。吳新覺得他麵前的這個漂亮女孩,還真有點對局勢透晰的眼光。吳新也承認,他當初約她出來吃飯,是準備把她趕下講台的。他認為自己不這樣做,也會有人動手的。因為她做的那些事是一個人民教師尤其是一個長期與兒童打交道的小學教師所禁止的。既然杜雲芳說到這裏,吳新也就沒有必要掩飾了。吳新說,我知道你有才氣,但你也得明白,才氣和能力並不能成為一塊隨意拉在麵前的簾子。吳新說得很策略。杜雲芳說,感謝您嘴下留情,在您眼裏我還並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壞女人。打擾了,我真的該感謝您才是。杜雲芳說完就轉身走了。吳新想喊她等一下,他還有話對她說,但她看見杜雲芳是那種腳步匆匆的樣子,估計喊了也沒用。於是他任由杜雲芳消失在鎮街街頭。
吳新回了房間,他打開電視,新聞聯播已完了,正在播天氣預報,衛星雲圖上顯示本省有大片的降雨。不知怎的吳新的心情有些鬱悶。他還在回想杜雲芳消失在鎮街的那個場麵。吳新也覺得,紅山鎮對待杜雲芳是不公平的。憑她與自己的那一席對話,吳新體會到她不僅有膽量而且有一定的思想深度。這在紅山鎮所有幹部中,也是不多見的。她憑什麽就隻能做一個代課教師呢。如果她也有一套過硬的關係背景,她會流落到這窮鄉僻壤嗎?她荷包裏同樣揣著一張文憑。誰會考慮她進編?前任書記苟大紅曾對吳新說,自己與她好,並不是什麽經不起**,而是真正愛上了她。他甚至還說,背上個處分也值。其實吳新也清楚,苟大紅這個處分本是可以避免的,加之上麵也在有意保他。縣紀委孫科長到紅山鎮來取證時,第一個找的就是杜雲芳,隻要杜雲芳一口咬定那些檢舉的材料是誣陷,孫科長一行就馬上回城銷案。但令他們一行不得其解的是,杜雲芳居然承認這是事實,並且還向孫科長一行講述了有些細節和過程。這樣孫科長就不得不在紅山鎮多待幾天,最終把這一案辦成了鐵案。他們也不知杜雲芳是出於什麽目的。苟大紅撤職調大塘鄉後,杜雲芳去大塘鄉看過苟大紅。那次不想與苟大紅的老婆陳娟撞上了,苟大紅的老婆陳娟在大街上就與杜雲芳幹了一架,杜雲芳的頭發被陳娟揪下一縷,臉也讓她抓破了,衣服也扯裂了。有意思的是杜雲芳的褲子是苟大紅抱著杜雲芳時被陳娟扯破的。杜雲芳那時才看清楚苟大紅的麵目,她臨走時,對苟大紅說,我真是瞎了狗眼。苟大紅怎麽解釋她都不依。在吳新看來,杜雲芳在世俗眼裏是不夠成熟,但她那種敢愛敢恨的個性是不能不加分析地說三道四的,這也許正是她們這一代人的處世方法。吳新在盤算,杜雲芳也許當一個人民教師不一定合格,但紅山鎮並不是容不得她的。想到這,吳新又為自己最後與杜雲芳說的那句話感到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