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吳新從古城回來,要路過縣城。他突然想起兒時喝過的野王八湯,那味道實在是太美了。今天心情好,他想破費一次一家人在一起享享口福。於是他就到了菜市場去轉悠,就在吳新剛要走出鮮活市場時,他果然就看見一隻黃殼子的野王八。他覺得稀奇,現而今什麽東西都假的多,不想這隻黃殼子的王八還是真的,他敢肯定這是貨真價實的野王八。吳新蹲下去看個究竟,他估計這隻野王八至少也得在河裏長到10個年頭。吳新覺得那王八很可愛,他用手指去點它的鼻子,那王八呼地一下伸出頭來,張口就咬住了吳新的右手食指,吳新額前冒出了汗來。這時坐在一旁的那小姑娘哭著腔說,你看咬著了吧,不打雷它是不得鬆口的。吳新心裏毛糙得很,他小時候也聽大人們說過,王八一旦咬著人,不打雷它是不會鬆口的。他也知道小女孩為什麽哭著個腔,因為要讓王八鬆口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用刀子割下它的頭,如果吳新不買她就賣不出價錢了。不管怎樣,這手指頭是不能丟的,於是小姑娘跑到隔壁的肉攤上拿來一把尖刀,呼呼幾下就把個王八頭割斷了。王八的頭雖還滴著血,但還是死死咬住吳新的食指。但吳新明顯感到那口勁小了許多。小姑娘掛著淚,用小手指對著王八閉著的雙眼輕輕一捏,那王八頭就叭地掉在了地上。小姑娘捂著眼氣呼呼地泣說,你不是不知道的嘛,王八咬人要打雷才肯放的。吳新覺得這小姑娘十分可愛。他問,丫頭,這王八賣多少錢一斤?小姑娘還是泣說,你不是不知道,王八咬人要打雷才肯放的。吳新更是覺得這丫頭可愛。他說,好啦,好啦,這王八我買了,算是請你幫忙殺了,我還出工錢,你說個價吧。小姑娘擦了擦眼睛,看了看吳新說,您真要就給190元,這王八是我爸在野湖裏捉的,剛好3斤。吳新掏出200塊錢,遞給了小姑娘,小姑娘臉上綻出了笑容。吳新提著血淋淋的死王八走出好幾步,那小丫頭才說叔叔再見。吳新轉過頭笑了笑。

出了菜市場,吳新把裝著死王八的方便袋掛在摩托車的手把上,發動引擎就出了城。吳新覺得有趣,自生下來就吃王八,什麽樣的王八沒見過,可從來沒被這玩藝兒咬過,今天算是出了怪事。不想這隻王八的嘴勁這大。吳新坐在摩托車上,右手食指還在隱隱作痛。

吳新回到家裏,妻子餘靜早回來了,在廚房裏淘米。吳新走進廚房,餘靜見吳新提著一團血糊糊的東西,就皺著眉頭問,啥東西,髒兮兮的。吳新笑說,好東西野王八。餘靜知道這是貴重東西,不是自己這層次的人能無事享用的。她氣呼呼地說,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呐,不是年不是節,你買這東西吃是不是有病呐你。餘靜十分清楚吳新的為人,沒什麽好事他是不會這等子邪的。餘靜等著吳新說話,吳新老賣關子。餘靜就煩了,說,講不出個理由就把這王八撂到窗戶外。吳新這才對餘靜說,今天才得的通知,明天到組織部去談話。餘靜不屑地說,得到這麽個模棱兩可的爛通知就瘋成這樣,要是真當上了正職,不把這房子一把火燒了。其實餘靜也從別人口裏早已得知,這回換屆吳新最有可能上。

餘靜說,你看這東西怎弄?搞得血糊湯流,你就不曉得提個活的回來。吳新說,誰不想吃新鮮的,你知不,這野王八凶得很,差點沒把我手指頭咬斷。餘靜一聽心裏一驚,她以為這東西不是個好的兆頭。吳新是在水邊長大的,什麽樣的烏龜王八他沒見過,可從來沒聽他說讓王八咬過,這回好了,還讓它咬得這樣慘,非得割下王八頭才脫得下手指。餘靜著實對這隻血糊糊的死王八有種難言的戒備。她恨不能把這東西扔進垃圾桶裏。吳新提著這王八準備到衛生間去剖。餘靜皺著眉頭,算了算了,把個衛生間搞得腥腥的,真是搞不好事。你拿到河壩去整。吳新說,你說得倒好,人家看了不以為我們在辦喜事呐?你不是不曉得這院裏人一個二個精得像猴子。餘靜說,我看不出有什麽大不了的喜事。吳新正要與她說幾句氣話,問她憑啥就瞧他不起,就聽見有人叩門,兒子星星跑去開了門。星星叫了聲苟伯伯。苟大紅是這紅山鎮的現任鎮長。吳新見他早不來遲不來,偏在他提著個死王八時讓他碰了個正著。吳新想苟大紅指不定會捉摸出什麽花板樣來。苟大紅說,喲,今天好心情呐,還買了個土王八回來煨湯喝。吳新隻叫苟大紅坐。餘靜從廚房出來說,苟大書記您不曉得人背時不光狗也欺,就是王八也要來咬上一口。我們老吳從菜市上過,這王八就差點把他的手指吃了,要不是那刀快幾把把它頭割下來,指不定就成殘廢了。餘靜從吳新手裏一把奪過那死王八,由於帶著氣,下手也快,苟大紅明顯感到自己臉上是濺了一點王八血的。餘靜幾步就進了廚房,這邊廳裏就聽見了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苟大紅抹了抹臉,餘靜的那幾句話他知道是衝他來的,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吳新也明白,餘靜叫苟大紅苟大書記就是有明顯的挖苦諷刺之意。按照鄉下不成文的常理,書記調走了鎮長就理所當然地要提升,但目前還未正式定奪,叫一聲苟大書記自然有幾分的不合時宜。苟大紅和吳新都是心知肚明。

吳新給苟大紅裝了支煙,苟大紅接了,餘靜在廚房洗洗涮涮,這邊的氣氛也開始緩和下來。苟大紅坐在那張三人沙發上,吳新順手拖把椅子坐下,他倆都麵對電視機,這時正在播動畫片。苟大紅吸了口煙對吳新說,明天到縣裏談話知道不?吳新說知道了。苟大紅說,前些時來考察的那幫人不好對付哇。吳新隻是點頭。我不是在你麵前表功,你的事我是努了力的,畢竟我們共事這多年,我清楚你是吃了苦的,在這個位置上一搞就是這多年,應該提一提了。苟大紅說,明早把桑塔納帶去,我跟辦公室說。吳新說,車就不用了,我一個人騎摩 托車行了。苟大紅說,這次進城與以往不同,是組織部找你談話,是工作,就這麽定了。苟大紅走了,剛出房門,餘靜就邊洗王八邊說,苟書記慢走哇,感謝關照呐。苟大紅笑說,你這張鐵夾子嘴莫夾死人呐。

苟大紅出了房門。吳新走到廚房,本想說餘靜幾句,在這關鍵時刻,這樣鋒芒畢 露不是自找麻煩。但他想,說也說了,人也走了,說也沒用不如幹脆不說。餘靜手腳麻利地將那隻王八的內髒拿了,洗得白刷刷的,吳新以為餘靜會馬上下鍋燒湯,餘靜卻說,在櫃子裏拿個保鮮袋來。吳新知道王八湯今天是喝不成了。吳新拿了個保鮮袋來,餘靜就把洗好的王八裝了進去,氣籲籲地說,今天沒有好心情,等哪天有了再弄。吳新知道餘靜向來對苟大紅看法不好,加之這血糊糊的王八的攪和,她必然要與苟大紅的突然出現聯係起來。他知道餘靜是十分相信這一套的。真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餘靜先前在鎮供銷社當會計,前些年她總是感覺供銷社這隻大船不久將會沉沒,餘靜是鎮供銷社最先辭職的正式職工,承包了鎮東頭的那個門麵,幾年來賺了些錢,那些還固守在這隻大船上的人就吃了虧,後悔都來不及。

晚飯餘靜炒了幾個菜,青椒肉絲,韭菜炒雞蛋,這是吳新最喜歡吃的,吳新也喝幾杯酒。那隻王八卻進了冰箱。餘靜和吳新愛看《宰相劉羅鍋》,這是自辦台放的,每次播放總是安排在最後。看完之後,餘靜就先上了床,吳新洗完澡後也上了床,餘靜也很配合。完事後,餘靜就提醒吳新說,你要防著點好,反正苟大紅一來我就覺得勢頭不對。吳新說,這些你少管,組織上的事誰都操不了心。餘靜反過身去說,好心當成驢肝肺。吳新就伸手去摸餘 靜的胸前,他能感到餘靜的身段還是那樣的勻稱且富有彈性。他覺得自己是虧了餘靜的。這多年來,風風火火地隻是混了個管農業的副鎮長,他知道餘靜是一門心思要進城的,自己不在一二把手的位置上弄一弄是難以達到這一願望的。吳新想到明天的進城談話心裏就有種暗喜,他預想這次談話能給他帶來什麽。但吳新心裏實在是沒底,想到自己在農村工作中的突出成績,他料想這次結果不會差到哪裏去。

第二天,吳新吃過早點,就下了樓。吳新剛走出樓梯間,就看見司機小何已把桑塔納開到了宿舍前。小何見了吳新就說,吳鎮長,苟鎮長安排我送您進城。吳新知道,小何是苟大紅的心腹,這次派他去送自己,苟大紅另有圖謀。吳新聽了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到辦公室拿個筆記本。吳新上到辦公樓的二樓,苟大紅在走道的另一頭與辦公室秘書小王交待什麽,他見吳新上了樓就撇下小王走了過來對吳新說,車都安排好了。吳新說我上來拿個本子。苟 大紅隨吳新進了辦公室。苟大紅說,這辦公室也太小了點,你回來後我們再想辦法調一調。吳在心裏想,你苟大紅心裏裝啥我還不曉得。吳新說,辦公室都緊張,調誰誰高興?我這裏也習慣了。吳新的辦公室是靠西頭的那間三角形的房子,很不好用,當時分給他的理由是, 農業這一塊工作主要在農村,坐機關的時候少,這間辦公室理所當然就成了農業辦公室。那時候正是吳新倒大黴的時候。農村調整產業結構,全縣他是開的第一炮,通過外地實地考察,他組織實施的萬畝蘿卜示範基地長勢良好,滿田的青頭大蘿卜一尺來高,像娃娃頭。吳新一時被樹為典型,廣播裏有聲,電視裏也有了影,重用提拔好像是唾手可得了。但到了銷售的時候問題來了,滿畈的蘿卜無人問津,鎮政府每天都有近百人來鬧事。有一天吳新居然讓人捆在了電線杆上,讓他丟盡了臉麵。那一次為頭的讓派出所張副所長給抓了起來,關進了黑乎乎的號子裏。報警的不是別人,而是老婆餘靜。那時候苟大紅分管政法,餘靜火急急地去找他,他不知躲哪裏去了,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餘靜在心裏直罵苟大紅不是人養的 。吳新與苟大紅是同班同學。吳新是通過高考去讀的農業學校,而苟大紅是第一批招聘幹部,餘靜以為苟大紅處處與吳新過不去,內心就藏有忌恨。從吳新被人捆在電杆上,苟大紅躲躲藏藏這事,餘靜就徹底看清了苟大紅的為人。她甚至懷疑這事就是他苟大紅一手策劃的。所以,餘靜每每與苟大紅撞在一起她絕對沒什麽好話給他。

那次吳新鬆綁以後,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號子裏的人領了出來。

張副所長見吳新來了,就明白了意圖,他說,您放心,他們幾個我們會按上線辦的,這還了得,大天白日就把 一個鎮長捆了,簡直是要翻天呐。關他個十天半月看他怎樣。張副所長與吳新是朋友,平時稱兄道弟,這回好不容易才逮著個機會為老兄解口氣,豈有不盡力之理。吳新說,把他們放了,我請你喝酒。張副所長說,放了?你是拿我當猴耍不是?吳新說,這事不能全怪他們,是我一手造成的。春上簽了合同的幾家公司不來了,全國到處是青頭蘿卜,眼看沒了收入,他們能不急?他們都是種了10多畝的大戶哇。張副所長說,好吧,看你麵子,叫他們寫個悔過書吧。吳新說,悔個屁過,要他們以後不再莽撞就行了。

這為首的兩人名叫羅漢和大牛。吳新與他們見了麵,張副所長說,你們還不謝謝吳鎮長,他不出麵說情你們十有八九要蹲監獄。吳新說,不說這些了,走,我們去吃點便飯。羅漢和大牛、張副所長在吳新的引領下進了河街餐館。羅漢、大牛也覺得對吳新不起,嚴格說來又關他屁事,他們實在是損失太大了。羅漢、大牛都住在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區,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了幾萬塊錢,這下都投了進去,眼看血本無歸,今後怎過?羅漢和大牛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張副所長也覺得這兩個小夥子怪可憐的。吳新心裏也不是滋味,他實在是無辦法一下子解決這問題。他算過一筆賬,按合同價計算損失將近800萬元,誰賠得起。吳新隻能同情,他有心把損失降到最低程度,那就是出外去跑市場。張副所長喝下一席酒,對羅漢、大牛說,再不能這樣胡來呀,這是犯法,下次再這樣搞我就不客氣呐。這是吳鎮長修養好,換了別人你們吃不完兜著走。吳新說,這不能全怪他們,我也有問題,我們太相信那一紙合同了,頭腦也發了熱,一說調結構恨不能屋裏也種,不考慮市場的作用。現在已形成了這種局麵,怎麽辦?光等光靠不行,你們也要動腦子,要學會找市場,外麵客商不來了我們的產品也能走出去。吳新說他目前就要著手做這些事。

吳新之所以把他們弄出來是出於穩定全局的考慮。他知道要是把他們給治了罪,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倒引起眾怒,再說自己的臉上也毫無光彩。因為自己畢竟是被人給捆了。

正在這節骨眼上,金正來調縣上任組織部長去了。金正來在紅山鎮是書記鎮長一肩挑。苟大紅就順理成章地提成了鎮長。吳新這才弄清,那次被綁,確實是苟大紅慫恿他們幹的。吳新有苦難言。他明說是到外麵去開發市場,實則是想出去消消氣。他登了華山,遊了秦兵馬俑、龍門石窟等,順便也了解一下市場行情。他了解到其他蔬菜品種都好說,惟有青頭蘿卜像狗屎,無人問津,吳新苦笑說真是碰到鬼了。

最後吳新打聽到了一家規模宏大的泡菜集團,據說全國十分之一的泡菜市場是他們占有的。吳新想去碰碰運氣。

吳新被廠辦秘書帶到了供銷部。剛進辦公室的門,從門內走出的一名中年男子與吳新撞在一起。那男子拿著一張表格低頭在看。他及時收步,抬眼看了看吳新。隨行的秘書就叫了聲李總好。吳新覺得好奇怪,剛進大院就碰著了個李總,運氣還不錯。吳新進了供銷部辦公室,他坐在沙發上,接待他的是供銷部部長。吳新詢問了集團裏原材料來源情況。供銷部長的回答讓他十分失望,他們根本不要什麽青頭蘿卜。基地建設也已形成了規模,目前沒有再擴大的想法。吳新隻好掃興作別。他正與部長握手作別時,李總又返回來了。他對吳新說,您是不是姓吳?吳新感到驚異,他怎麽知道我的姓?李總又說,1984年您在K市農專讀書。吳新說是。吳新越來越糊塗,他一個外省人怎麽這麽清楚我這麽一個過路客。李總一步上前雙手緊緊握著吳新的手。吳先生我總算把您找到了,您對我的恩,我時時掛在心上哩。他看吳新還疑惑,又說,我就是那個在農專收破爛的小李子。李總說著,眼圈紅紅的。吳新這才回過神來。原來是那個挑籮筐收破爛的小夥子,一二十年不見居然做起了集團公司的老總了。那年月各行各業剛剛放開,小李子父子就進了城,在K市收起了破爛,風餐露宿,吃盡了苦頭,受夠了歧視。他們雖然弄了些小錢,但吃在垃圾邊,睡在垃圾邊,算是真正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那一次小李子父子從農專後院牆的一個破開的洞口摸進了校園,在垃圾坑裏清理廢紙片、金屬罐之類的東西。不料讓保衛科的副科長逮著了,將他們父子倆的籮筐踩扁,折了秤杆,並點了一把火,連同紙片燒了起來。吳新正從閱覽室出來,見那一老一小望著那著火的籮筐泣泣落淚,副科長扯起嗓門還在訓斥他們父子。吳新見不得這種狗仗人勢的二杆子,就出麵為他倆打抱不平。吳新這一打就點著了學子們的公憤,並逼著那副科長給父子倆賠償了損失。那時小李子真是受感動了,他要跪下給吳新磕頭,吳新將他扶起了。以後他們父子倆還來學校看過吳新兩次。再以後就沒有什麽聯係了。吳新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們。

李總把吳新接到自己家裏,就敘說了他們離開K市後的一些情況。李總說,在城市裏生活的那段歲月,對他來說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如果沒有那段生活的忍辱負重,他就邁不過日後創業的溝溝坎坎。那段生活叫他學會了思考,學會了什麽叫做窮則思變。他說他創業是從8000元開始幹的。他母親十分能幹,母親的泡菜壇子在這一方是出了名的。他突發奇想,那些個吃慣了大魚大肉的城裏人,對鄉下菜那麽感興趣,未必就不愛吃母親做的泡菜。於是他就將母親做的泡菜包裝一番後,托人放到城裏大商場的貨櫃上去賣。開始是自己用竹背簍背上城,而後是用板車拖進城,最後是各大商場找上門來要貨。幾年以後,他家的泡菜就陸續走向了大江南北,甚至飄洋過海。他注冊的商標也成了全省的金字招牌。吳新十分敬佩李總的創業精神。他參觀了公司的幾條生產線,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包裝車間後的那5排巨大的泡菜池,一次性可容納鮮菜80000噸。

參觀完生產流程,吳新就對李總說了他這次出來的意圖,並希望李總給點照顧。李總也十分爽快,他說就是把別的品種不收,也要把您那裏的青頭蘿卜收了。李總還答應將在可能的情況下,把紅山鎮納入集團的基地建設範疇。

吳新回來了,憑著他開出的一張張便條,就把這大畈大畈的青頭蘿卜一車一車地運到了李總那裏。

吳新與李總的聯係越來越多。以後吳新又去做了幾次工作,紅山鎮不僅納入了集團的基地範疇,集團還在紅山鎮專門修了個大型的醃製車間。通過集團公司的技術人員的精心指導,紅山鎮已基本形成了農戶加基地依托大企業的產業化格局。

吳新拿了筆記本,苟大紅就送他下樓。吳新知道這是苟大紅在人前做出的姿態。吳新上了車,苟大紅在車窗外說,當怎麽開支你盡管弄。吳新隻是點點頭。

一個小時後,吳新到了縣城,車過菜市場時,吳新就想起昨天他買王八時的那一幕,真是既尷尬又好笑。自己怎就會讓它一口咬著了,而且咬得是那樣的狠。雖然那王八也 賠上了一顆頭,但自己的好心情也全給攪亂了,不怪老婆餘靜不悅,就是自己想起那血糊糊的一團也是直起雞皮疙瘩……他對司機小何說,停車。那小丫頭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他想再見見她。但吳新走到菜市場盡頭也沒有再發現。吳新隻好又回到車裏,他在去縣委組織部之前,他一直在問自己,那丫頭究竟哪裏去了?

吳新進了組織部辦公室,接待他的是一把手金正來。金正來與吳新握了手,拍了拍吳新的肩膀說,小吳哇,這兩年幹得不錯嘛,紅山鎮上得快你要記頭功喲。吳新說,這功可不能記在我頭上,主要是領導有方。金正來說,蠻謙虛的嘛!

金正來帶吳新進了小會議室。兩人落座以後,金正來就說,小吳哇,你的事我們是努了很大的力的,其中也包括苟大紅。我說句沒有組織原則的話,這次幹部摸底調查雜音很大,縣委常委會上也有爭議。以後你位置不同了,在基層工作關鍵是要把好一個度,團結基層同誌是好事,但不能穿連襠褲,搞哥們義氣。這尤其對一名領導幹部來說非常重要。吳新怎麽聽都覺得金正來在給自己上政治課。他知道金正來的脾性,一旦在他頭腦裏形成了印象,是難以改變的。吳新以為他還記著那次村級換屆班子會頂撞他的事。但他從金正來的這一席話中,明確聽出了於己十分有利的弦外之音。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想象的那樣,這次換屆鎮長這職位會幸運地落在自己頭上?

正在這時,組織部幹部科的張科長送開水進來。張科長與吳新打了個招呼就出去了。金正來呷了口茶,突然問吳新道,你認為他怎樣?吳新說,能當幹部科科長當然是沒話說。金正來將煙頭撚滅在煙灰缸裏,又突然拋出一句話,小張的事全靠你關照了。金正來並沒有望吳新一眼。吳新卻整個神經都繃起來了。金正來說,小張這次下去是鍛煉鍛煉,以後還要受到重用,你是紅山鎮的元老了,有影響,尤其是農村那一塊,有經驗。必要時還要幫助穩定局麵。金正來說得似乎很誠懇。他最後說,你安排到鎮人大主席團。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這個位置必須安排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來搞,不然憑什麽去監督政府。按照新的規定黨委書記掛主席,你搞副主席,明確正科級。

談話結束,吳新仿佛醉酒一般,昏昏然。他走出了縣委大院,小何把車開了出來,要他上車。吳新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要辦。小何愣在了那裏。吳新又說,沒事,你走吧。小何訥呆呆地把車開走了。吳新沒去別處,他又去了菜市場。他還要去尋找那個賣野王八的丫頭,他找了幾圈還是沒有找著,他就坐在一家豆腐攤老板的折疊椅上,聽他講這些日的行情。老板說,生意不好做,人的嘴都吃刁了。吳新就坐在那裏抽煙,他抽一支也給老板遞一支,直到一包煙抽完。

吳新在城裏吃了一碗水餃,到賓館睡了一大覺,直到日落偏西他才搭了一輛破舊的農用出租車回去。

吳新進了家門,把手提包往沙發上一扔,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兒子星星在看動畫片,看得笑眯眯的。餘靜在廚房做飯,見吳新回來,就出來給他削了個紅富士的大蘋果,什麽話也沒有說,又進了廚房。

晚飯餘靜準備得很豐盛,燒了8個菜,有吳新最喜歡的肚片炒青椒。餘靜主動說,我們晚上喝點酒,吳新說好。吳新拿了兩個一次性杯子,一人酌了一杯,吳新知道餘靜能喝酒。吳新拿起筷子,剛要開口說這次談話的事,餘靜說不講這些,我們喝酒。吳新覺得不對勁,他猜測餘靜是不是早知道了。他問餘靜,你曉得了?餘靜轉頭抹了把淚,點了點頭。她說好多天以前就從大劉那裏打聽到了。大劉是餘靜在財校裏的同班同學,縣委辦公室副主任。餘靜說,我本想把這事早告訴你,我實在是不忍心。你吃的那些苦值啥?三天兩頭泡在鄉下,菜黃了要找你,菜死了要找你,菜賣不出去也要找你,你是為的哪頭,到頭來還是讓人踩,讓人壓。餘靜哭出了聲。吳新心裏也酸酸的,他覺得自己是虧了餘靜,混到現在還是這樣子,真是丟人。吳新穩了穩情緒對餘靜說,人生有命,富貴在天,來,我敬你,感謝你這些年來支持我。餘靜抹了把眼睛,他倆舉杯喝了一大口。

吳新明白金正來找他談話的真正意圖。這並不是像金正來所說的那樣,把自己推上一個什麽德高望重的狗屁位置,而是要把張一山科長的正常當選拴在自己頭上。在金正來看來,紅山鎮的換屆變數最大的要算是鎮長一職的選舉了。吳新在鎮裏上下都有影響,雖然上麵不看好他,但他有十分雄厚的群眾基礎,尤其是農村那幫子,吳新已達到呼風喚雨的程度,這樣敏感的選舉隻要稍一做手腳,局麵就無法控製。金正來之所以找吳新單獨談話,是在提醒吳新,不要在這上麵玩火,事前打個預防針。金正來還暗示過吳新,張一山上不去,他倆都有責任,誰也跑不脫,選上才是硬任務。

吳新的為人餘靜知根知底,她認為憑他那搞法怎麽也混不到鎮長這職位。餘靜覺得他不是幹這事的材料。餘靜以為吳新欠缺在場麵上左右逢源的性格和本領。在餘靜看來,吳新充其量隻能做個農業技術幹部,她認為他要是還在農技站幹,說不定早就出了成果,調到縣裏 去了。而今年近不惑,還能圖個啥?現在看來,憑吳新這幾下子是進不了城了。全縣10個鄉鎮,書記鎮長縣上都安排不了,人家憑啥來安排你?一個人大主席團副主席都進了城,那些個在一線搞事的還想幹?這種實實在在的焦慮好早就在餘靜頭腦裏產生了,她從在供銷社買斷工齡的那一刻,就動過去縣城發展的念頭。她想憑自己在供銷社10多年的經驗,到城裏弄個像樣一點的門麵,她敢保證不會輸給任何人。但那時吳新正在產業結構調整上走出了些路子,餘靜不好拉他的後腿,隻好暫時放下了這個念頭。

但這次真正讓餘靜下定決心進城的還是因為兒子星星。可以說餘靜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星星身上,她看見丈夫怎樣被人壓、被人踩,心裏很是難平。但她不希望自 己的兒 子還是這個樣子,在這地頭受氣。她要看著兒子星星堂堂正正地從這裏走出去,走得越遠越好。

星星天分不錯,現在已經上到四年級了。餘靜偶然翻開兒子的數學作業本,看到每道算式題下都是紅勾勾,有時最多也是帶上一個點,她不由高興地細看。這一看嚇一跳。那些紅勾勾下麵多有方法和計算上的嚴重錯誤!

晚上,餘靜拿了星星的作業本去找校長。

餘靜從學校回來吳新也剛從村裏回來,餘靜把兩本作業本往沙發上一撂,說太背時了。其實吳新還十分喜歡看餘靜生點小氣時的那神態,不但可愛,還有些特別。吳新也坐在沙發上說,什麽事把你氣成這樣。餘靜說,你猜我今天看到了啥?吳新搖搖頭。我見他們成雙了,餘靜說。吳新說,這可不是小事,不能瞎說哇,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說到底是咋回事?餘靜說苟大紅今晚在鎮上打麻將,陪他的是兩個隻有幾分姿色而沒有多少錢的合同製女老師。吳新笑笑說,你太絕對了,打打牌又怎樣,又不是打那個。你太武斷了。餘靜說,你們男人一蹶尾巴我就知道要幹啥!吳新隻是搖了搖頭。餘靜隨後說了她今天為什麽要去學校找校長。吳新聽後翻了翻兒子星星的作業本說,順其自然吧。餘靜說,哪有你這麽當老子的,你想讓兒子也和你一樣,永遠走不出這鎮子。不行,我們母子有自己想法。餘靜與吳新說了進城的想法。吳新也認為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幾天以後,餘靜就進了一趟縣城。她找了在城裏工作的那幫同學,那幫人也十分的熱心 腸。餘靜在街上看了幾個門麵,那幫同學也在幫忙打聽,但都不是太理想。那些門麵不是價格太高就是位置太偏。最後他們那幫子終於瞄準了農業銀行的三號營業所,那所的位置正好在縣城的十字街,是繁華的商業區。如果能把這門麵弄上手,一年多出個幾千塊錢也值。他 們打定的對象是農業銀行的行長李秋實。

餘靜在中學時出了名的校花,追逐的人多。那時的李秋實對餘靜的傾心是這幫同學都看到了的。第二天下午李秋實就回來了,晚上是李秋實請客。當那幫同學都七嘴八舌地圍攻李秋實時,餘靜就覺見出了李秋實的那種得意勁。提到那十字街的門麵,李秋實卻引而不發。其實他是想拆下來給餘靜的。而今銀行已非同日而語了,行與行之間擠壓嚴重,競爭也日益激烈,門麵多,業務量卻有限,這畢竟是個小城。適當拆個別門麵還可以降低成本。最後李秋實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回去研究後再說。其實餘靜心裏早有了數,她認為李秋實之所以這般吞吞吐吐,無非是在這幫同學麵前展示自己的一番城府。

餘靜在城裏辦了兩天事,就回了紅山鎮。這時,鎮裏換屆的人事安排也揭了密。正如人們傳說的那樣,吳新隻是弄了個人大主席團常務副主席的職位,享受正科級待遇。鎮長的人選是組織部幹部科長張一山,書記是苟大紅,兼人大主席。張一山是縣委安排組織部長金正來送來的。金正來明白紅山鎮的選舉風險,主要集中在吳新身上。所以當他組織新老班子開會的時候重點強調了組織紀律,原因也不言自明。散會後,金正來就叫吳新到他房裏去坐坐,吳新也早知道金正來會找他,因此他進了客房不等金正來開口,他就說,我猜到您會找我的。金正來說,其實你來搞也並不是不行,說不定還要順。你也知道,現在的幹部政策就是這樣,能幹的不一定能上,能上的不一定能幹。吳新說,這由不得自己,更不能怪罪組織。金正來說,我要的就是這一句話。幹到這份都不容易,你我都是明白人。吳新點點頭,他清楚金正來要他明白啥。張一山暫任紅山鎮黨委副書記。他想盡快進入角色。他聽金部長介紹過,紅山鎮的優勢在於特色農業。這都是吳新抓起來的,所以農村的幹部群眾都服他,買他的賬。張一山極想吳新帶他到村裏走一走。張一山說了這一想法,吳新說,這也正是他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因 為金部長與他說過,張一山才來,人生地不熟,他不趁早與那些個農村代表接觸,到時候誰給他畫圈。吳新明白這正是金正來壓給他的一項硬指標。

吳新帶著張一山在村裏一走就是一個星期。張一山的最深印象是吳新的確在農村威望高 ,這一個星期他和吳新總是在眾人的層層包圍之中。他也明白這些人絕對不是衝他來的,無形中他又感到自己仿佛在給人做燈泡兒。張一山覺得這樣一個大鎮當個鎮長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張一山隱隱約約看到了一種危機在慢慢向他靠近。

幾天以後,餘靜就把鎮上的那大廳門麵轉讓了。餘靜回到家裏長流了一串淚。

隨著鎮人代會的臨近,苟大紅心裏越來越不平靜。他似乎有種預感,這乍看風平浪靜的小鎮潛伏著巨大的暗流,這股暗流會帶來多大的震動他說不清。苟大紅這種感覺之所以這般強烈,是緣於吳新的那種不動聲色。作為同班同學的苟大紅,他了解吳新的心理承受能力,他與吳新在學校是棋友,每每對局,吳新在中局總是處於被動,一副招架挨打的架式,但絕大多數時候在收關階段,吳新總能收回失地,最終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他那種不露聲色的表情苟大紅實在是見得太多了。

吳新心裏是怎麽盤算的苟大紅拿不準。苟大紅也明白,自己時時處處都處在吳新的強大 壓力之下。農業產業結構調整是吳新一手搞起來的,他自然有廣泛的基礎。要不是他常常犯些自由主義小毛病,自己這個位置不一定坐得穩。自從宣布人事方案後,吳新的角色就變了。除了要出外幫助協調收收貨款,其餘時間都用在籌備新一屆的鎮人代會上。上一屆的人大主席是老覃,搞人大工作好幾年,業務熟,吳新虛心向他學習方法。吳新學了一段時間才發現,雖然人大工作平時看似不重要,甚至可以說可有可無,但關鍵時刻沒有還真不行。比如說,大會投票選舉,要是不過半,無論誰說話都不行,這就叫依法辦事。吳新想要是把這一方法真正落到實處,推而廣之,不知可以解決好多問題。

鎮人代會就要開幕了。報到那天晚上,鄉村的一幫子來到吳新家裏。餘靜做了一大桌菜 ,他們在吳新家喝了個痛快。餘靜這才弄了那隻在冰箱放了很長時間的野王八。

當天晚上鎮人代會就開了預備會,通過了大會議程。按照苟大紅的設想,吳新作為鎮長候選人的可能性已不存在。苟大紅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第三天下午正式選舉。選票發下後一會兒,主席台上的代表先投了票。其後是台下的代表陸續走到那隻紅色的票箱前,投了自己神聖的一票。

大約過了半小時,計票結果出來了。居然是吳新在“另選他人”一欄裏得票過半數當選鎮長。計票員一時拿不準,他把苟大紅叫過去,問怎麽辦?苟大紅說,你問我怎麽辦,依法辦事嘛。苟大紅怎麽也沒想明白,隻聽說票箱裏蹦出個縣長、市長,好像十分遙遠,不想這 鎮長也居然從紅山鎮的票箱裏蹦出來了。苟大紅在心裏罵道,真他媽出了鬼氣。

這天的會議正好是苟大紅的執行主席。按照職責,這選舉結果應該由苟大紅來宣布。計票員把報告單送到了苟大紅的麵前。苟大紅看了一遍上麵的名單,吳新排在倒數第一排,但這個倒數第一苟大紅覺得足以叫他向上無法交待。在鄉鎮這多年,他經曆過的選舉也有六七 次,他想不明白的是,這種倒黴的事為啥會恰好碰在他的頭上。怪不得前任書記金正來要時時處處壓著他,經常批評他犯自由主義,這下不就表露無遺了。

本次代表大會閉了幕。會議剛一結束,吳新就被數十名代表團團圍住,要吳新買煙來抽 。吳新拿出一包紅塔山,撒了一圈沒撒夠,苟大紅這時正站在二樓的走道上,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在眼裏,他覺得吳新也太囂張了,指不定是什麽結果呢。

苟大紅趕緊與金正來通了電話,匯報了紅山鎮的選舉情況。金正來沒等苟大紅把話說完 ,就在電話那頭說,算了算了,出了這大的亂子才來個屁電話,把屁股包好到縣裏來說。金正來“砰”地掛了電話,苟大紅背心沁出一陣汗來。

苟大紅與張一山一起趕到縣城。剛進金正來的辦公室,就被金正來狠狠地訓了一頓。金正來在氣頭上,他說這點敏感性都沒有,還當個狗屁的頭。你們說說這戲怎麽收場?苟大紅無話可說。張一山說,我們誰也沒有料到會是這種結局。人事方案下來後,吳新也是在全力配合我們的工作,沒有一點跡象表明他有賄選的嫌疑。張一山繼續說,這既然是大家的選擇,就應當尊重選舉結果。我希望組織上重新考慮我的任命。金正來說,有你的了,難道組織考慮有誤?難道在你們這一撥人那裏就要放棄黨管幹部的原則?真是笑話。吳新如果打著牌子去賄選,你們不早抓著了他的小辮子呐。真是笨得可愛。苟大紅說,這人太陰。金正來說,再陰也有見著陽光的地方。

苟大紅說,代表會召開的前一天晚上,吳新在家大擺酒席,宴請農村一批有影響的代表,桌上做的一個菜是清蒸王八。您想想,我們這些鄉鎮幹部怎麽消受得起這物件?金正來點了點頭說,這些情況就很重要嘛。

苟大紅和張一山走後,金正來就整理了一下思路,連夜向縣委書記作了匯報。書記老萬聽說還有人賄選,情緒也一時難以控製。他說真是亂彈琴。並指示紀委監察與組織部門一道 ,馬上行動,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一旦查證事實成立,必須給予重處。

幾天以後,聯合辦案組由紀委鄒副書記帶隊,一行八人開到了紅山鎮。他們先到外圍搞了些取證調查,跑遍了全鎮16個村,43個村民小組,前後座談近200人次。後又在鎮直機關找了一部分人了解了情況,他們就回去了。幾天以後,紀委就正式通知了吳新到縣紀委去談話。

接待吳新的是鄒副書記,另外還有兩名科長。鄒書記講了通知他進城的基本意圖,他說這是集體決定的事,我們個人不存在任何恩怨,希望你能夠正確對待。隨後,鄒書記就開始了提問。

鄒書記問,農村基層幹部與你關係如何?

吳新說,還不錯,我以前主要分管農業,基層跑得多,他們對我的支持也很大,我們幾乎可以稱兄道弟。我想這也不是什麽壞事。

鄒書記問,你最近一次下鄉是什麽時間?

吳新說,是選舉前十天。我與新來的張一山書記去的,目的是讓小張書記能廣泛接觸一下代表,接觸基層,為日後的選舉打個基礎。

為誰打基礎?鄒書記問。當然是為張一山同誌。要是不下基層廣泛接觸,那些個代表不一定會稀裏糊塗地投他一票。吳新說。

每到一家你作了些表示沒有?

有。有時是拿的禮品,如瓶裝白酒、香煙、糖果副食之類的東西。有時就是給的錢。

他們收了沒有?

收了,而且沒有怎麽推辭。

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

我一年大約有200天在鄉下,我不能把鍋碗瓢盆都背著下鄉去,我要吃要洗要住,我隻能依靠他們了。年關將近,去辭個年這是鄉裏的習俗。禮尚往來,也是正常的。

這次換屆之前,你是呼聲較高的鎮長候選人,你對這種說法有什麽看法?

這些應該由組織作出決定。人事方案下來之前,的確有很多人說過我可能上。不隱晦地說,就連我自己也在相信這一傳聞。相信這一說法的主要是基層的同誌,他們議論多一些。我曾說過一句玩笑話,那是在後湖村的蔬菜行情通氣會期間,有幾個同誌就說要選我當鎮長,我就說,你們要是真這麽幹了,我就說你們的良心還沒讓狗吃完。他們就一哄而笑。

這次代表大會報道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設筵招待過多名代表?

這頓飯是我老婆餘靜操辦的。當時她出門買菜已是下午5點了,家裏坐了一屋人,就在街上請了兩位同事來幫廚,並不是什麽高尖廚師。吃廚師做的飯,我們那夥人還不夠格。

這桌飯菜據說還很豐盛,還做了一道清蒸甲魚。每人麵前都擺著一包紅塔山香煙?

一點沒錯。這頓飯豐不豐盛苟大紅書記看到了。我當時請他坐下來喝一杯酒,他沒有喝就走了。他當時還說好豐盛,到底比政府的飯菜香。那王八是我前些時進城買的。我當時還讓它狠咬了一口,那賣王八的小姑娘把它的頭割下來它才鬆了口。拿回來血淋淋的,我提回來後,老婆餘靜感到不吉利。我當時正得到組織部通知我第二天去談話,餘靜說,這預兆不好,就沒弄了吃,一直放在冰箱裏。這次正好他們來了,它就派上了用場。抽紅塔山香煙也屬實。本來我家還有其他煙,但正由於櫃裏還有兩條紅塔山香煙,我就應該拿出來招待他們,這是我做人的本色。說句掉底子的話,這煙我還真買不起,這是R省泡菜集團的李總送的。

憑現有的收入水平,你能不能保證以後他們再來,也這樣招待他們?

我不能,如果說哪一天他們來了,我的冰箱裏隻有一碗稀辣椒,幾把麵條,那就隻好委屈他們了。

你這次宴請事前準備了沒有?

老實說我是有所準備的,一年到頭,我絕大多數時間在他們家吃,這一次代表會我正好借機還一還情,也了一個心願,基於此我不得不事先作些準備。

你們在酒桌上議論過這次換屆沒有?

議論過。大多是他們為我鳴不平,他們在席間也提到過投我的票。我沒有說什麽。我想這是他們的權利,作為一個代表怎樣選擇他們的當家人,自有他們的主見。我不能幹涉他們的行為意誌,他們是有完全行為能力的人。他們說到選我當鎮長,實在說我感到一種滿足。我認為這是他們對我長期紮實工作的肯定。就為這些,我都該好好謝他們才是。因此我給他們敬了酒,說了些感激的話。

你看看記錄吧,如果有出入請你更正。鄒書記說。科長小伍把記錄遞了過來。吳新接過瀏覽一遍說,沒有出入,很完整。鄒書記說,如果沒有出入就請簽上名。為了對你本人負責,我必須強調一句,這份記錄將作為我們定性的重要依據,在簽名之前請你慎重對待,這直接關係到你個人的政治前途。吳新說我明白,我隻不過說了些我應該說的話。沒有什麽。吳新在每頁筆錄上都簽了名。鄒書記為眼前的這位年輕人捏把冷汗。他覺得吳新是條漢子,但他明白等待他的將是什麽。

一個星期以後,調查組匯總了情況,就正式向紀委匯了報。鄒書記作了重要發言,其他人員也作了相應的補充。這次紀檢委員會邀請了組織部金部長和人大常委會分管法製的關副主任列席。會上意見出現了重大分歧。一部分人認為吳采取了十分隱蔽的手段蒙蔽基層代表,以達到個人最終的政治目的。當然應視為賄選。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吳新並沒有什麽過激行為,出現這種情況應視為正常。這恰是民主政治逐步深化的表現,不應該大驚小怪,選出自己的當家人,是他們的權利,這種行為值得肯定。我們倒是要好好檢查我們的組織路線是不是存在缺陷。

達不成統一意見,隻好上報到縣常委會定奪。縣委萬書記聽取了情況匯報,又看了筆錄 ,他倒覺得吳新的態度很誠懇,沒有回避一些敏感問題。他認為這份筆錄是可以做些文章的 ,難道吳新就不知其中的利害關係?縣委常委會是在縣紀委會3天之後舉行的,會上聽取了紀委鄒書記的匯報,並傳閱了苟大紅及其黨委成員簽名的匯報材料。部分常委也覺得不好定性,但金正來說,目前遇到的困難是如何將事態平息下來。如果承認選舉結果,張一山怎麽辦?他是經過多輪篩選的梯隊後備幹部,我們不能自圓其說。如果吳新賄選成立,給予相應的處分,調出紅山鎮,再馬上召開一次鎮人代會,專門選舉鎮長,那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事實擺在這裏,有鎮黨委的匯報材料,也有調查筆錄,他在代表中的言行就可以認定他是賄選。

萬書記認為吳新為人還直爽,但有些事實再說也有說不過去的地方,比如選舉前的那次宴請。被請的那些人恰是有相當活動能量的代表,難說他沒有拉選票的嫌疑。為了把事態平息,老萬也隻好按照金部長的意見,給予吳新適當的處分:黨內警告。萬書記強調要妥善安排好這個人,不能降職使用。因為這人的工作還是很有一套的。分管組織的楊書記說,縣農辦正好差一位分管業務的副主任,我看他很適合。其他常委也沒有表示不同意見。老萬說,這樣也好,進城也是一種優待。這說明我們還是關心他的。應該說矛盾就解決了。

吳新很晚才回到紅山鎮,進門後,吳新的臉色並不是餘靜想象的那樣難看。餘靜問他這一下是不是被打下了十八層地獄。吳新說那又怎樣,還不是一樣得活。吳新說,這次談話比我預想的要好得多。我雖得個處分,但還是進城了,在農辦弄了個副職。餘靜一聽就來了勁,她說,我們不是做夢都在想進城麽?以前隻指望進步了上麵就會調你走,萬萬沒想到,你背了個處分上麵才要你。你說這事怪不怪?吳新擺擺頭說,真他媽扯蛋。

餘靜進廚房給吳新煮了一碗雞蛋麵條。吳新幾口就喝了下去。吳新點燃一支煙說,你說這人賤不賤,先前隻要一聽說誰調進了城,心裏又是羨慕又是忌恨,總想不通別人的命咋就這麽好。而今這一切都輪到自己了,應該說要謝天謝地才行,怎麽就高興不起來呢?餘靜說,你這人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我清楚,不就是那一紙警告處分把你折騰壞了。你還得抬起頭,眾人是有個公正評價的。那些個選票又不是你寫的,大人大事,以為是小孩,一塊餅幹就打發了。吳新隻是苦笑。

第二天,吳新調縣農辦當副主任一事就在鎮上傳開了。吳新走在鎮街上,熟人招呼的第一句話就是,恭喜哇吳鎮長,調城裏去呐。吳新總是麵子上受不了,他覺得這次調動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於是,接著的幾天他就關起門來睡大覺,不到外麵拋頭露麵。

幾天以後,吳新終於忍不住了。那天晚上,吳新對餘靜說,這幾天我想明白了,我還是辭去公職的好。餘靜說,你瘋呐,這個機會來得容易嗎?好多個名牌大學生找這樣一份工作都難,拚命往財政籠子裏鑽,你倒好,偏還要往外跳,你不是發神經?吳新說,你想想,農林水這大的攤子,一條戰線好幾百號人,有技術專家,有農林水方麵的行家裏手,幹部層次又多,你叫我這個受了處分的領導怎麽去開展工作?當領導就要拿得下麵情,我處於這種情況,怎麽去說人,別人在背後指指搗搗,我這臉往哪裏放?

幾天以後,吳新進了一趟城,他到了組織部,遞交了一份辭職申請。出了組織部,他又到了分管組織的楊書記辦公室。楊書記對他作出這樣的決定並不感到意外。他隻是對吳新說,要好好考慮,這是一次人生的賭博。在我們沒有最後決定之前,你隨時可以撤回申請。吳新說了聲謝謝,就走了。楊書記望著他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心酸。

李秋實幫助落實的那門麵已裝修一新,都是李秋實出的錢。餘靜看過後很滿意。她與縣農業銀行簽了一份合同,就正式接了那門麵的鑰匙。

轉眼年關已過,紅山鎮在沒有鎮長的情況下,走過了年頭。這是一個有影響的大鎮子,不能這樣長期空缺。於是,紅山鎮正在籌備本屆第二次人代會,議程隻有一項,那就是補選鎮長。

為了保證這次選舉萬無一失,縣上專門派了30多人的指導組,到紅山鎮幫助工作。帶隊的是組織部長金正來。會前他們分頭下到村組,給代表做工作,情況不錯,按照金正來的話說,就是基本穩定了代表的情緒。然而,第二次代表大會又出了差錯,張一山不但沒當選,反而隻得了可憐的10票。比第一次還要低。當選的仍然是吳新。

這件事引起了大的轟動,省市組織部門派人實地進行了調研,紅山鎮的兩次選舉被定為“了不起的紅山現象”,在各大媒體紛紛披露。

吳新一下子就成了全省關注的焦點。每天都接到一大疊來信。這事以後,老萬書記調走了,金正來也已停職。縣委楊書記為牽頭負責人。

吳新上任的那天,正好苟大紅到紅山鎮搬家,他倆在走道上相遇,苟大紅說你又贏了。吳新說這裏分不出勝負。

苟大紅被降職,調到大塘鄉當農委主任。

那天,司機小何跑到吳新的辦公室,煞有介事地對吳新說,您知不,苟大紅還睡了鎮小學的那兩個合同製女教師。吳新反問,你怎麽知道的?小何訥訥地說,其中一個以前是我女朋友。吳新在心裏罵了句,窩囊。

吳新的那個信息網站轉給了張一山,不久前他才辭去了公職。

[原發《長江文藝》200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