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的將軍
將軍起床後照例把棉被疊得四角方正,蚊帳打開,被單平展。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將軍在水缸裏舀了一瓢冷水,倒在那隻鬆木的小臉盆裏,順手就拉下了一條灰白色的舊毛巾,在鬆木小盆裏嗤嗤地揉幾把,擰幹後在臉上快搓幾下,臉就熱騰起來。將軍覺得怪舒服的。
洗了臉,將軍不像往常要在灶前架幾把火,燒一瓶開水,再衝上一把粗茶,獨自坐在灶前喝上幾口。今天這一早,他是顧不上了,他要去垸裏參加一個葬禮。而那下葬的不是一個老人,而是一個10多歲半大不小的孩子。與其說他是去參加葬禮,不如說是要去勸慰那個孩子的父母。他去垸裏,要經過大隊部,將軍是不得不去大隊部看看的。因為那裏住著他的庶母,也就是將軍父親的五姨太。父親早已死了,將軍知道,父親是被農會鎮壓了的,但五姨太還活著。將軍每走進這大隊部的院門,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是因為五姨太才出走的。
將軍進了大隊部的院門,他發現五姨太也早起床了。五姨太梳著光潔的發髻,看上去很年輕,其實,她與將軍的年齡不相上下。五姨太見將軍來了,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垂下眼皮。她心裏一直還“格登”著,這大年紀了,他身板還這樣英武。這是五姨太常在心裏念叨的。其實五姨太是巴望將軍這樣英武下去的。五姨太不用出滿勤,她知道這多是隊上的人看中了將軍的麵子。
五姨太見了將軍沒有說話,仍是在大院裏抱麥草把子。五姨太雖然獨自過活,但收拾打理得整潔利落,包括這個院子,連一根雜草也沒有。將軍想,這也許是支書把她安排在這裏住的原因吧。將軍又想,他們為什麽不安排我也來這裏住呢?
五姨太綰的麥草把子是全大隊公認的乖巧,而且每個都是大小一致,就像一個個放大的蠶繭。每到冬裏,鄉鄰們殺了年豬,都接五姨太和將軍到家吃殺豬飯,將軍就講他打仗的故事,盡管人們都聽了不下百遍,但隻要聽到將軍那渾厚的聲音,他們都覺得是一種感染,也許鄉鄰們就是衝那渾厚而深沉的嗓音來的。那裏麵似有一種力量。五姨太很少去聽,她並不是說將軍講的不好、不新。她是不好在將軍麵前表現出欣慰來的。因為,從輩分來看,她應該是前輩了,而五姨太卻隻比將軍大3個月,這是將軍和鄰裏都清楚的。五姨太這時大多是坐在一旁綰麥草把子,蠶繭樣的,她就像一個工藝人一樣,聚精會神地綰。一會兒就是一大捆,將軍有時也拿了草繩,把那蠶繭樣的麥草把子捆成一匝一匝的,四四方方的。
五姨太更會做針線,而且在河口也是一絕。她身上的衣服全是她自己做的,村裏人從來沒有看見五姨太請過裁縫,因為她自己就是手藝高超的好裁縫,她隻需在商店裏買回一段布,剪子是現成的,針線也是現成的,餘下的就是個時間問題了。要不了兩天,她就會穿著一件合身的夾襖或是對襟青褂在垸裏走動。村裏的幾個裁縫見了真不相信那些個衣服是她用針線手工縫出來的。但她從來沒有給將軍縫過一件。
將軍走到她的近前,說,紅兒今早就下葬了,我去送他一程你去不去。五姨太說,我去做啥,別人是看中你呢。將軍點了點頭。他覺得五姨太說的是真話,他心裏應該是高興的,但笑不起來,因為他心裏還裝著那個孩子。
將軍看著五姨太收拾柴火。五姨太要進門去,將軍不想跟進去,他的眼總是盯著五姨太梳得油亮的發髻。五姨太進門前對將軍說,你快去吧,我一會兒還要挑糞淋菜哩。將軍就想,我等會再來也不遲。
將軍走出了院門,五姨太在那扇窗口裏看了一眼。將軍出了院門,這門是虛掩著的,門板也裂了好多條縫兒。這時他望了一眼遠處的平地,他才發現,那平地的盡頭有些薄霧。他不想開始就去紅兒的家,他要去那塊荒地裏看看紅兒,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紅兒了。實際是,紅兒從江裏撈上來後,就沒有抬回去,而是擱到河灘的那塊荒地上,用一麵被單裹著。
那個小小的棺材早已做好了,是白木的。著手下葬的人似乎還在等著將軍。將軍到時他們已把棺木抬到了墓穴。將軍說,讓我看看孩子吧。支書李全就叫人把棺蓋揭開了。將軍走到小棺前,用手拍了幾下紅兒鐵硬的臉龐。將軍聽到紅兒在叫他將軍爺爺。將軍說,我再也不能跟你講戰場上的事了。你這小子,偷偷在我那裏聽了好多了,還寫成了文章。紅兒曾寫過一篇作文,是根據將軍講的故事寫的,那故事裏也有一個孩子,是將軍的警衛,他是將軍從下江帶出來的。然而那孩子後來也死了,在廣西與日軍的遭遇戰中,是被日軍的重機槍掃射死的。那孩子的背上穿了好多洞。這篇作文他滿以為可以得高分和表揚,但沒有,因為語文老師在全班批評他不該寫那孩子。紅兒委屈了,將軍為這事還找過那個老師,他聲明自己講的沒有錯,他說這是自己親身經曆過的,將軍的口吻帶著一些憤慨,以後語文老師就不敢再追究紅兒了。
看見紅兒,將軍沒有過分的表情,他隻當是在心裏又裝下了一個懷念的孩子,因為那孩子還在他心裏跳躍。支書李全說,下葬吧。村上的那幾個會白事的人就用繩子把白棺吊進了墓穴裏。李全是支書,他當然不會親手去幹的。他點上一支煙,走過來對將軍說,您去垸裏幫忙勸勸吧,這孩子不是一斤米兩斤米養大的。將軍說,這倒是事實,但紅兒畢竟是個好孩子呀。支書李全哄著將軍說,他們就聽您的,您說什麽他們都信。您走的地方大,什麽樣的事沒見過呀。將軍點點頭,他又想起了與日軍在廣西的那次遭遇戰,那個孩子就是那次被日軍的重機槍給打壞的。
將軍聽了支書的話,像個懂事的孩子,就向垸裏走去。他剛翻過垸堤,就聽見遠處的屋場上有許多人在哀哭。等他走近,那哭聲更是強烈。這是紅兒的家。鄉鄰們都來安慰他的父母了。鄉鄰們知道,今天是聽不成將軍的故事了的,那種堅定而又沉穩的聲音。將軍走到紅兒的父母旁,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哭了,紅兒並沒死,他剛才還叫我了呢。紅兒的母親果真就不哭了,她是讓將軍的話驚著了的。將軍感覺到所有在場的人目光都匯集在他的臉上。將軍顯得十分地沉靜。他們覺得將軍是不會說謊話的。將軍對他們說,紅兒不會走得很遠,他會時時來問候我們的,隻要我們心裏還有他。將軍的這席話讓人聽了安心、踏實,好像真的隻是紅兒出了一趟遠門似的。紅兒的父母再沒有那樣呼天號地地哭喊了。
將軍從人堆裏出來,他發現五姨太也來了。她在灶屋裏幫忙燒火,她並沒有看將軍一眼,那灶堂裏的火光把她的臉照得紅紅的。
將軍走過去問她,你不是說不來麽?怎麽還是來了。五姨太並沒有答理他。隻是一個勁地往灶裏加柴火,依然是她綰得好看的麥草把子。將軍自覺討了個沒趣,就獨自一人走開了。他剛到那邊的柳樹下坐下,就有一個人給遞過一杯茶來,這人不是別人,就是珍秀姑娘。將軍說,你也來了。珍秀說是的,人死眾家喪嘛。將軍說,你好明白。珍秀姑娘聽了高興得很,因為她肚裏的孩子就是將軍保下來的。按照她娘家的意見,是要她到鎮上去做人流的,因為那時她還沒有登記結婚,就懷上了。本村本土的,她還有臉在這地頭上活?果不然,珍秀跳了一次河。將軍急了,他查清了珍秀是在水庫工地上懷的,並且了解那小子是誰。將軍是在夜裏去那小子家的,將軍隻給那小子講了一個故事,梗概是,一個老人在外漂走了大半生,他本可以在外找一個有錢有勢的太太過一輩子,但他沒有,他還掛著他曾經戀過的一個女人,即使是兩鬢霜白,他還是回到那女人的身邊……將軍的聲調依然是厚重有力的,那小子終於改變了主意,挺身站了出來,把漂亮的珍秀娶進了家門。
紅兒的葬禮結束了,按照河口這地方的做法,像紅兒這樣的死鬼是不配放鞭炮的,因為這畢竟是個天大的慘事。河口的鞭炮是放給走順頭路的死鬼的,即使不是這樣,那他也得有孩子,這說明他已經做大人了。但紅兒沒有,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哩。
待下葬的那些人回來後,前來送葬的人就要走了。因為他們沒有吃飯的理由。包括參加下葬的那些人也在內,是不能吃這餐早飯的。
將軍是最後一個走的。他之前走的就是五姨太。五姨太幫忙把廚房的事兒料理停當後才走。紅兒家裏還有很多的客人,這些人是今天不能離開的,他們必須等到紅兒過了“頭七”才能走,不說全部,至少也得有人留下,或是紅兒的姑或是姨。因而,五姨太覺得自己必須在廚房裏張羅。她同樣不能吃紅兒家的這餐早飯。
將軍走的時候,支書李全過來了,他對將軍說,您老今天就記全勤,不管您出不出工。將軍說,那就謝謝你的關照了。支書李全說,我們有些不對的地方您盡管說,還這麽客氣做啥。將軍說,我沒有忘了自己的身份哩!我還要好好改造哩。李全說,哪裏的話,隻憑您抗日時負的傷,我們都應該養著您的。將軍點了點頭,側過臉來抹了一把老淚。他哽咽著說,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李全眼裏也熱熱的。
將軍是從原路返回的。這時的霧仿佛更大了,將軍的胡須上都結滿了水珠子,他到大隊部時,五姨太早回來了,整個院裏都有股麥草燃過的柴煙味兒。將軍進了五姨太的灶屋,見五姨太也坐在自家的灶前架火,將軍就說,那孩子死得太慘了。將軍踱著步在原地走,這是他的習慣,他是軍人,這種步子是他年輕時就養成的。將軍突然聽見有哭泣聲,他尋聲一望,原來是五姨太在哭。將軍歎了口氣,隨後他說,那又有什麽辦法呢。將軍看見小方桌上有一杯茶還冒著熱氣,他就猜想這是五姨太專門為他倒的,五姨太知道將軍今早會來的。將軍捧著茶杯喝了起來,他說,其實這茶還是很好的,我那時喝安溪的鐵觀音也不如這個味。五姨太並沒有理他,眼仍紅著在架火,將軍看見鍋沿上冒出了熱氣,而且是吹得很直的。將軍就說,水開了,你要煮啥子?五姨太利落地從灶前走過來,在碗櫃裏拿了一把麵條,散在滾開的水裏。順手又撿過砧板在筲箕裏捏了一束青菜葉,用菜刀切成小段,等麵條翻過幾個翻身後,一齊倒在鍋裏。在河口有個說法,吃麵不放菜葉會有麥腥味兒。將軍聞到那股煮熟的麵條味,他就陡地感覺實在是有些餓了。五姨太搬來兩把木椅,盛了兩碗麵,一大一小,還在上麵淋了一些煎好的棉油和豆瓣。將軍坐在小方桌前,五姨太把那大碗麵條和一雙筷子遞給將軍,將軍不由分說就吃了起來。他說,這麵煮得太好了。五姨太也坐在小方桌前,仍是不搭理將軍。將軍說,李全那小子還真不錯哩。五姨太也沒有望他一眼,將軍又說,他今早幾句話說得我流淚了,他都承認我抗日有功哩。五姨太似乎覺得應該接一句或是兩句話了。她說的依然是今早的事,她說,你早上對紅兒娘說那幾句話還真能安人心,確實他要在夢裏來看他們的。五姨太這時又落起淚來了。將軍在竹竿上取來一條毛巾遞給五姨太,五姨太擦了幾把又開始吃起麵條來。
將軍吃過早飯以後,她覺得神清氣爽,精力也好多了。他就到大隊部的糞地裏去挑糞。五姨太就在園田裏收拾,那塊整出的空田平平整整的,將軍一看就是五姨太親手整出來的,那表層的肥土細得像麥粒兒。
將軍說,今天我可以在這裏多呆些時候,支書說了,他們會給我記全勤的。五姨太在擇菜種,她低著頭說,你挑完糞水就可以回去了,剩下的我就會做了。將軍很認真地說,撒種你也幹不好,這菜種是要撒得很均勻的,不然到頭來還是得補苗。五姨太知道他說得很有理,而且在撒種這問題上她還沒有將軍熟稔,將軍讓人服氣的是,他樣樣農活都精通,因為他在勞改農場呆了多年,他還準備為村裏寫本農業耕種的書呢。
盡管這樣,五姨太還是堅持要將軍快點回去。將軍不同意,最後,他倆達成的協議是,將軍幫五姨太撒完種子就走。
那座足有10多進的青磚瓦房現今是看不到了,將軍隻能從那竹園後的那塊空地的格局還能依稀記得那房子的模樣。哪裏是門,哪裏是前廳,哪裏又是天井。那個最大的天井的圍廊上,經常蹦跳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冬天戴著一頂虎頭小帽,這是他的祖父為了使這孩子增長幾分火氣,而特意請一個陰陽先生縫製的,那先生保證說,有了這頂帽子,保準這 孩子增福消災。於是這個孩子在冬天裏就必須得戴著它了。
那天他在這圍廊上飛紙鳥,那紙鳥正奔一個女孩飛去,一下子就啄在了那女孩的臉上。那女孩膽小,用雙手把臉頰捂住了。那男孩子笑得直響。隨後他跑過去揭開那女孩的兩手,對她說,他不是真鳥兒,他是紙做的,那女孩還在驚悸。那男孩子看見那女孩臉已凍得紫紅紫紅的,而且還皴裂了許多道口子。他就用那細皮嫩肉的小手去摸了摸。問她,你疼嗎?她搖了搖頭。那男孩子說,以後你就不會再這樣子了,這屋子裏沒有大風,還有火烤哩。那女孩很懷疑地看著他。他以為是女孩不相信,他就帶她去了火塘。這是那女孩不曾見到過的大火塘,足可以坐下3桌人哩。男孩子讓女孩烤火,還給了她一塊柿餅,那女孩不敢吃,他就喂到她嘴裏去,她覺得那味太美了。她還愛看他的那虎頭帽子,她覺得太奇怪了。那男孩就把虎頭帽子取下,戴在了那女孩頭上。這兩個孩子都覺得好笑。他問她,怎麽以前沒有看見過她?她說,她以前住在河邊的柳林裏,她爹要她到這裏來,她就來了。他說,我以後就有伴玩了,你不走可以嗎?她擺了擺頭。他倆正說著管家趙六指就進了火塘。趙六指快步上前向那女孩走去,他走到女孩麵前,就伸手掐女孩的耳朵。那女孩就哭起來了。趙六指說,你這賤貨,這地方是你能來的嗎?你能到這裏來你爹就不會把你送來了。那男孩去掰趙六指的手,他說,是我要她來的,你再不放手我就叫爹把你開了。趙六指果真就放開了,趙六指俯下身子對他說:少爺,她可跟您不一樣,她是下人,是送來幹活的,您是少爺,要讀書習字,以後還要當官做老爺的。我放她跟您玩了,保準老爺就把我開了羅。趙六指提著那女孩走出了火塘,臨出門還扇了女孩一巴掌,說,你要再亂跑,小心打斷你的腿骨。從那以後,那男孩就知道自己家裏又多了一個小幫工,名叫冬秀。那個女孩也知道這個大宅深院裏有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少爺。
少爺自從那次見到冬秀姑娘以後,已有好多天沒有見到她了。平日裏他要在塾堂裏對課習字,先生是個年近花甲的老夫子,每天口裏就是之乎者也,隻有少爺每次說要撒尿了,先生才放歇一會兒。那天少爺趁撒尿時,就跑到了後廚,趙六指穿著長衫,見少爺來了立馬起身,對少爺說,少爺您怎麽來了,這是下人做活的地方,您看這泥水一湯的,先生放假了麽?少爺說,我找人。趙六指在一旁笑笑,果真我們少爺還是個情種哩。少爺不知情種是啥意思,他知道這是趙六指在取笑自己。少爺在院門外的水池邊看見了冬秀在大北風裏洗蘿卜,手凍得紅腫紅腫的。少爺過去托起冬秀冰冷的腫手吹了吹氣,問她,疼嗎?冬秀擺擺頭說,我不洗蘿卜就沒得飯吃了。少爺說,不要緊,沒飯吃我給你吃。我都不想吃飯哩。冬秀說,嗯,我不敢了,上次跟你去了火塘,管家要我跪了一天哩,腿都麻死了。好幾天都走不動路。少爺說,趙六指太壞了,我要讓他也跪半天。我跟我爹說。少爺正說著,先生拿著戒尺來了。他喘著氣說,少爺,你這哪裏是讀書喲。我不如把你交給老爺去辦。少爺說,先生不急嘛,呆會兒,我去讀好了。少爺隨先生回了塾堂,開始描起紅來。
少爺打聽到冬秀晚上睡覺的地方,是在西廂房的柴屋裏。吃過晚飯以後,一大家人在火塘裏烤火,少爺也在,先生自然也在。先生向老爺和老太爺說,少爺最近不太用功,老是走神,書記不住,紅也描不好。老爺就把少爺叫過去,去向先生賠個禮。少爺過去了,給先生下了一個跪,磕了一個頭。少爺這時並不恨先生,他恨趙六指。少爺說,趙六指罰冬秀跪了一天哩。老爺問,哪個冬秀?四姨太說,就是剛來不久那個抵課租的小丫頭。老爺笑起來了,全屋人都笑起來了。少爺聽見隻有四娘笑得最讓他心慌。老爺說,他可能是做錯了啥事,管家才罰她的,就像你不用功,得給先生賠禮一樣。
奶娘帶少爺回房間睡覺,不一會兒,少爺就聽見了有人在哭。少爺坐起來,聽見那聲音明明是從西廂房的柴屋裏傳來的。他披衣摸黑向柴屋走去,越近他就越能辨明是冬秀的聲音。
他叫開了柴房門,問她,你怎麽啦?冬秀知道少爺來了就泣聲說,少爺我疼。少爺借著亮瓦裏射進來的微弱光亮,摸到冬秀的床邊坐下,原來冬秀**隻有一床破薄被,冬秀的手火辣辣地發熱,腫得像茄子。少爺摸著她的手說,我這就去找趙六指,要他再不派你洗菜了。
第二天,冬秀果然沒有再到後院的水池邊洗菜了,不但如此,她還被調到了塾堂做書僮,為先生沏菜燒水,裝煙點火,燃香研墨。趙六指之所以把少爺的話當回事,還在於那天晚上少爺是在四姨太、也就是少爺四娘的內房找到趙六指的。那天正好老爺到城裏去辦差。少爺從冬秀房裏出來後,披著衣服,就去了趙六指的房裏,他發現趙六指的**是空的,他就想起趙六指經常到四姨太的房裏去,他會不會在那裏呢?少爺就去了四娘的房前,她突然聽到四娘房裏有輕輕的說話聲,仔細一聽是趙六指。少爺就在門前等著,直到趙六指從四娘房裏出來。少爺堵住了他對他說,趙六指,明天你不能把冬秀派去洗菜了。趙六指邊扣衣扣,連連小聲說,少爺我記住了,說完就趕緊跑了。少爺進了四娘的房裏,四娘趕緊撚亮燈,下床把少爺攬在懷裏。那肉碌碌的兩個大奶子烘得少爺兩頰發熱。四娘說,孩子你千萬不能說出去的,不然四娘就見不到你了。少爺說,四娘,我不會說啥的,您跟趙六指說說吧,要他再不要冬秀洗菜了,她的手都腫了。四娘說,沒想到你這孩子還怪多情的,隻是她是個小長工。少爺說,趙六指聽您的話,您跟他說說吧。四娘說,好吧孩子。哎呀,你都凍冷了,四娘給你焐焐吧。四娘把少爺抱上床,少爺蜷在四娘的懷裏,兩隻小手縮在四娘的胸前,他能感覺到四娘的兩個奶子很大很香,而且自己的那個小雞雞也在四娘的肚皮上翹起來了。這夜以後,少爺似懂非懂地知道了男人為什麽要和女人睡覺,而且還隱約明白自己那小雞雞除了尿尿還能做什麽用。少爺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直到四娘跟趙六指跑了,他都沒有說出來。
冬秀進了塾堂以後,少爺的變化很大,不到兩年先生的那幾本書他就背完了,雖然少爺還不知其意,不解其味。先生好多次在老爺和老太爺麵前誇獎他,將來會有出息的,老爺和老太爺給了先生不少的獎賞,先生也覺得理所當然。
自從少爺知道趙六指和四姨太睡覺以後,趙六指就格外關照冬秀和少爺了。冬秀再也沒有到後廚打過一天雜,哪怕是莊嚴盛大的族祭,冬秀也沒有抽出塾堂。少爺呢,他也逐漸對趙六指有了些好感,他覺得趙六指雖然油滑,但他還是很有情趣的,也好玩。他經常給少爺捉些蟋蟀或知了。他教少爺鬥蟋蟀,釣草帽蟲,少爺被他逗得喜笑顏開。那時,少爺還不懂男人和女人怎樣睡覺,而他就沒有一個女孩子陪他。趙六指聽了少爺的這些話,自吹自己對這些事很在行,他對少爺說,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那才是天大的福分哩,你到時候就知道了。你是要去聞那些香味嗎?少爺說。你怎麽知道的,我的少爺。趙六指睜大眼睛問。趙六指又說,凡是女人都有那些香味,隻要你一聞到,那就掙不脫了。少爺說,冬秀身上也有嗎?趙六指說,有呀,不信你去聞好了。趙六指壞壞地笑了笑。
所以,每次少爺與冬秀丫頭見麵,他都要留心地聞她是否有如四娘一樣的香味兒。但他總是沒有聞到過。後來他問趙六指,他每天都聞冬秀,他怎麽就沒有聞到過四娘那樣的香味呢。趙六指說,你是隔遠了,要近,越近越好。趙六指又壞壞地笑了笑。
所以後來,少爺就去柴屋裏要冬秀給他聞。冬秀說,這不能的,不然老爺會殺了我的。少爺說,不會的,趙六指聞了四娘,他們不是好好的嗎?冬秀最後說,不行,不行,他們不會饒了我的。越是這樣,少爺的好奇就越是強烈,像幹柴進了烈焰。
那一年的一個冬夜,冬秀給少爺放暖壺,少爺就把冬秀關在了房裏,他要冬秀陪他睡了一夜,少爺脫了冬秀的衣服,冬秀和少爺就一起睡了一夜,他們隻覺得比哪一夜都暖和。尤其是冬秀,她在柴屋裏是怎麽也沒有這些絨棉被單的。那一夜以後,趙六指問過少爺,冬秀香不香,少爺說香。
這一切都是暗地裏幹的,嚴格說來,少爺隻是想聞一聞冬秀的體香,他是要找到如四娘樣的香味,但他沒有如願。冬秀一天一天地成熟起來,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潤澤,胸脯也越來越突起。而少爺對那種香味的渴望也有了更確定的意味。兩年以後,少爺把冬秀再次叫進房來,那一夜少爺**的被單就被冬秀的處女血洇紅了。少爺這才真正弄清了,他為什麽要一直尋覓四娘懷裏樣的香味兒,原來是這麽回事。
事實上,少爺與冬秀的事,大院裏的人早有察覺,隻是因為少爺還小料想不會出什麽大事,因而一直沒人去當真,隻是認為是小孩子的遊戲。現在不同了,少爺也大了,那丫頭也大了,再不幹涉就會出事了。於是府裏決定要把冬秀給賣掉,老太爺已差派趙六指在城裏翠花樓談好了價錢,馬上要送人走。這事趙六指背地裏告訴了少爺,少爺就拿了一把剪刀找到老太爺,說,你們要把冬秀送到妓院,我就把這剪子送到肚裏去。說著,他就把襖子戳了一個大洞,剪刀尖已刺進了肚皮。老太爺嚇壞了,馬上答應冬秀不送出門,就留在府上。這是趙六指給少爺支的招。他知道老太爺最疼長孫。冬秀是留下來了,但趙六指揣了翠花樓支的銀兩以及他與四姨太的私房細軟,連夜逃走了。他知道這紙是包不住火的,遲早是要犯的,不如早逃走。況且,少爺也大了,日今也正出了亂子。最後,老太爺做主,既遂少爺的意,不把冬秀送進翠花樓,又為兒子多結了根弦,把冬秀納為五姨太。從此,冬秀就又成了少爺的五娘……少爺一氣之下也出走了,他去了南方的一所軍校。他當時的想法是,一旦等自己也帶了兵,就帶人回來把冬秀搶走。少爺出走的前夜,他又睡了冬秀。那一夜少爺來了好幾回,冬秀弄得暈忽忽的。
將軍立誓要寫成一部有關農村耕作的書稿。河口種有水稻、玉米、紅苕等,將軍對每一種作物都做過試驗,比如水稻,他的試驗田裏總比別人增產兩三分,病蟲也少得多。那年鬧黑蟎子,隊上好多水田差點要絕收,他隻用了幾把竹掃帚,噴上一些農藥和硫磺,點上火一薰,那些個黑蟎子都死了,那一年隊上沒有鬧饑餓,將軍功不可沒。將軍現在正有一項試驗就是“紅苕下蛋”,挖紅苕的時節是將軍的節日。每株每株挖好,單獨過秤,將軍一點也不馬虎,他的試驗每年都有增產,已達到每株70多斤了。將軍還不滿足,他說他一定能突破100斤大關的。然而將軍的試驗田從來沒有外村人參觀過,這不是別人不佩服,而是因為將軍的身份。支書李全向公社反映將軍的試驗情況,他滿以為公社趙秘書會認同,不想,趙秘書沉著臉對他說,你知不知道上麵在有意培養你。從此李全就再也沒有向上反映將軍的試驗成果了。
將軍的書稿已構思好了,那裏麵的經驗大都是他在農場勞改時摸索搜集的。但有一項沒有完成,這是支書李全也十分頭疼的。那就是大隊林場的樹蟲問題。近幾年,那些早已半大的柏楊樹每到春意正濃時就有成團的害蟲出現,不到一月就把油油的樹葉啃得精光。那些個毛茸茸的樹蟲,鳥不吃雀不啄的,每年都用高壓噴頭噴藥水,總得不到遏製。將軍想攻下這個難題,李全也表示,隻要將軍想辦法,他會全力支持的。
入冬以後,珍秀終於分娩了,是個大胖小子。將軍高興不過,他慶幸自己挽回了兩條生命。他覺得這比什麽都重要。前來報喜的是珍秀的公爹和婆婆。這樣的事,本是要那小子自己來的,但他羞於謀將軍的麵,隻好請求爹娘來了。他說,您倆去不是麵子更大麽?將軍聽了帶來的這話,他心裏甜甜的。他想,那小子還算是個土生土長的河口人。珍秀當初委身於他沒錯。珍秀的公爹婆母給將軍帶來了麵條和雞蛋,那雞蛋都是塗紅了的。這說明喜慶吉祥,將軍再不擔心珍秀會在婆家受歧視。將軍很窮,隊上分給的那間土坯屋裏,隻有一張木床幾隻馬紮和一張書桌。他不可能請他倆吃飯,那老兩口隻喝了將軍的一口開水。將軍覺得怪難為情的。
講了一些閑話,那老兩口準備告辭了,臨走,他倆說定,等日期最後定下,還要請將軍去捧場哩。將軍說,那是那是,我還要去看看孩子呢。你們知道,我是很喜歡孩子的。將軍說到孩子,他就想起了前些時讓水淹死的紅兒以及他從江蘇帶出來的那個小鬼。但他們都死了。將軍前些時還夢見了那個被日軍的重機槍掃射而死的小子。如果能活到現在,怕孩子也多大了吧。將軍不明白的是,他在夢裏多次對他說了,他已替他報了仇,可他還是哭哭啼啼的,真是沒有出息。那次隊伍被打散以後,將軍再次集結人馬,就是那天夜裏,他們摸殺了崗哨,一火點燃了山頭,火隨風起,直竄到山腰,迫擊炮雨點般落在山頭,缺少後援的日軍被殺了個精光,好多天以後,愛吃腐肉的老鴰和禿鷹總在山頭盤旋聒噪。……將軍每想到這裏,他的心就踏實了許多。現在,又一個孩子出生了,而且這個孩子的出生意義非同小可。他的祖父祖母還要將軍幫忙取個名兒哩。
報喜的人走了,他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他想起了五姨太,我就為啥沒有這等好命呢?晚上,他把這些報喜的禮物提到了大隊部,他要把珍秀生子的事告訴五姨太。他進了大隊部的院門,見五姨太房裏還亮著燈,他就有種久違的快樂感。他叩了她的房門,五姨太問是誰,將軍說是我。五姨太開了門閂,丟出一句,以後晚上就別來了,怕惹閑話。將軍說,珍秀姑娘生了,是個大胖小子,給我也報了喜,還要我給取名呢!五姨太沒做聲,將軍看見五姨太在擦眼睛,就問怎麽啦,這可是村上的一件大喜事呐,要是珍秀姑娘跳河死了,那該多慘喲。五姨太不哭了,說,給我也報了喜哩,那丫頭。五姨太笑了笑。將軍問,你看我這麽窮,什麽也沒有,我拿什麽回禮呀?五姨太說,人家可不是請你回禮的,是請你取名的。將軍笑了笑說,我取這名還這值錢呐,我看把這禮物就給你吧。人家請你可是要你的針線活計的呀。我看你還是給那胖小家夥縫個虎頭帽子吧,日今這東西已沒人會了。五姨太走到裏屋打開木箱,就抱了一帙衣物出來,她挑了一件給將軍看。將軍接過,果真是一頂虎頭小帽,將軍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他戴在頭上,走了幾步,五姨太也跟著笑了起來。將軍說,我小時候就常戴這種帽子,說是能辟邪氣的,我果真就很少害病哩。五姨太頓時變得心情沉重起來,她反擊將軍說,你還覺得那些日子榮耀麽?將軍無奈地點點頭說,不說這些了,都是已經過去了的事。五姨太就到灶前準備架火,將軍問,你要做啥?五姨太說,我給你打幾個雞蛋,人家送來是叫你弄了吃的。將軍說,不吃了,我晚上吃得很飽,是南瓜拌的高粱糊糊,那個南瓜太甜了,我怕你嫌我的手藝不行就沒有給你端過來。五姨太知道將軍不會弄別的,隻會和糊糊,不是南瓜糊,就是青菜糊,沒有什麽東西能在他手裏弄出個好樣來。五姨太記得去年年關,隊上給他分了一塊好豬肉,將軍學著粉蒸,晚上他跌跌撞撞地給五姨太包了一碗過來,五姨太一嚐,蒸得很爛,但那粉蒸肉竟是淡的,五姨太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將軍在一旁愣著,他好久沒有瞧見五姨太這麽開心了,當他知道是自己那拙劣的廚藝才讓她發笑時,將軍也自我解嘲地笑說,其實這味也不會壞到哪裏去。
五姨太以為將軍之所以把珍秀家報喜的禮物拿過來,是不想讓自己的那拙劣的廚藝壞了那份好的心情。於是,五姨太才架火準備專門為將軍打一碗荷包蛋。將軍製止了五姨太,他的理由也很簡單樸素,他說,把這禮物留著待客吧?過幾天請支書李全過來吃一餐飯,他對我們太關照了。其實,他那樣做也怪為難的,他還年輕,要求前途,他不像我們已經老了。他還有可能往上衝的。五姨太打消了架火的念頭,她覺得將軍說得對,李全這樣做是背了很大的風險的。五姨太不用出全勤,但隊上仍能分給她糧油和柴火。這從哪裏也是說不過去的,但自己又有什麽可以答謝人家呢?她隻能每年偷偷地接支書李全吃餐便飯。
五姨太給將軍遞了一杯熱茶,將軍接過之後很興奮地對她說,今天真是喜事連連的。五姨太在認真地聽著,將軍接著說,下午公社的趙秘書找我談了話,他說我的紅苕試驗幹得很好,他要樹一個典型呢!五姨太不相信這是真的,她望了將軍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說胡話,將軍似乎很快明白了她的疑問,他說,趙秘書說,要我把這些讓給李全,就說這事是他一手幹起來的。沒想到,我的這做法,還受到這般重視了。五姨太說,那就讓他好了,反正你拿著也沒用,支書拿去說不定還能助他一把呢。將軍說,也是也是,我隻是沒想到這事還能驚動上麵,趙秘書太精明了,人家可是在使力推李全呐。五姨太說,你沒看到,趙秘書真正是個人才哩。五姨太想說的下一句話,她沒敢說出來,好在將軍也沒有覺察出來,不然五姨太是不好自圓其說的。將軍說,當然啦,不然別人咋會提成公社秘書呢?他不光長得好,而且還很有水平的。五姨太不知怎的聽了就覺得高興,她私下尋思:要是那死鬼還活著,也許就該有這麽大了,這也正是她方才沒能說出那句話的由頭,她想說,那孩子的身板還有些像你呢。五姨太想,如是這話一旦說出來,那她不敢對將軍有個明確的交待了,那個短命的小家夥,不是他爹的,而是他留下的種。那個孩子生下以後,沒有哭,五姨太知道不好了,第二天奶娘才告訴她,孩子沒有撿起來,如果將軍知道自己的那一夜**的結果是這麽的慘,他該會有多傷心呢。將軍不知怎的,他對趙秘書會有這麽好的印象,盡管趙秘書不買將軍的賬,他對將軍的故事將信將疑,他還多次提醒支書李全要站穩立場。
將軍說,說不定趙秘書下一步就要提成公社副書記了,因為文書記的年紀大了,怕是鬧土改出來的吧!因為這一段曆史將軍不是很熟,五姨太卻是見證過的,所以將軍有些事不得不向她求證。五姨太回說,文書記是從鬧土改出來的。她不想往下說了,因為河口的土改就是文書記領導幹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而且,將軍的父親,自己的丈夫就是他下令斃的,這話也沒有人向將軍提起過,五姨太更沒有理由向他說明。
將軍對文書記的印象也是好的,幾次大的運動有人提出要把將軍弄去遊鬥,都是文書記給擋了,他說,別人能從戰場上回來說明什麽,說明追求光明。憑這一點就了不起,如果他跑到台灣你們還追去抓他回來。雖然文書記沒有對他說起這些話,但他能感覺得到。
喝了兩杯茶以後,將軍也覺得不早了,加上五姨太打了一個嗬欠,表明她的瞌睡也來了。將軍主動起身說,不早了,我該走了,你早點睡吧。五姨太也沒有答,將軍獨自出了房門,等他出了院門以後,五姨太才把房門最後閂上。
珍秀孩子的命名是將軍得到報喜後的半月以後。珍秀生這孩子吃了很大的苦,因為這小子太胖,但這時她也能起床了,珍秀的孩子能命啥名是村裏人一直很關注的。雖然將軍現今的處境並不算好,但村裏人無不敬仰他,仰望他的學養。因此,村裏人都巴望自己的孩子日後也成為像將軍一樣受人敬仰的人,於是,哪家生了孩子,都巴望將軍也為他命個名,一如將軍一樣見多識廣,哪怕是日後孩子多有變故,甚至是不幸,也不關將軍何事。死去的紅兒也是將軍命名的,將軍除了哀傷遺憾外,並未在名聲上損折毫厘,將軍是看重紅兒的,那孩子十分聰明,誰想他會讓河水淹壞呢?
珍秀的孩子命啥名一直是受許多人猜測的,但將軍始終閉口不談,他要等到那天才揭開謎底。那天,珍秀的公爹公婆除了盛請將軍外,還請了五姨太。將軍同珍秀的長輩閑聊時,五姨太就去珍秀的房裏抱孩子,那孩子太乖巧了,五姨太抱著,他睡得沉香沉香,而珍秀卻在**欣賞五姨太送來的那些漂亮的衣帽。珍秀覺得五姨太的手太巧了,那些個花案就如同生在衣帽上似的。珍秀問五姨太是怎麽學成了這樣一手好手藝的。五姨太說,誰說是學來的,這可都是用苦水熬來的呀。五姨太望著懷裏抱著的那胖小子,突地落起淚來。珍秀急了,說,奶奶,我有什麽得罪您了嗎?五姨太說,哪裏丫頭,都是我想起了過去的一些破事來,珍秀算是長出了一口氣。
午飯的時候,將軍和五姨太被請在上席,將軍去了,五姨太死活不去,這時支書李全來了,他說,您不去這席就開不成了。五姨太才挨著將軍勉強坐下。開席之前,將軍就報了他給那孩子取的名,叫“同學”。開始,大家還不是很認同,過了一會兒,李全才說,這名太好了,我以後得了兒子您隻怕再想不出比這還好的名了。將軍哈哈笑了,全屋裏的人都笑了,他們這才領會出這名的含意,一則表示學無止境;二則寄予了孩子新的希望。
其實將軍此次來命名,大夥還有一個心願,就是想撮合將軍與五姨太。都這些年了,大夥都知道,將軍之所以回來,是他心裏一直有一份隱忍的牽掛。雖然,五姨太一時難以從過去的惡夢中清醒過來。
這話最先是珍秀的公爹提頭的,不想,五姨太卻很惱火,她對著在場的人聲明,我可是她的五娘呀。說完她下席走了,怎麽勸也勸不回來。那天中午,將軍喝了好幾杯酒,直至酩酊大醉,才叫人給送回了那間土牆屋。那以後的幾天,將軍沒有再和五姨太見過麵,他在專心地寫那部農耕技術的書。關於春日樹蟲的防治,他也有了初步的方案,隻待最後征得支書李全的認可,他對這次成功有很大的把握。
那天一早,將軍就去了李全家,他認為滅樹蟲的方案已經很成熟了,他不僅用了硫磺,還夾雜了“三六”粉,隻要這下辦好了,明年春季的樹蟲準能防好。將軍上了李全家的稻場,隻見那隻大黃狗呼地一下竄出來了,勢頭很凶的樣子,“汪汪汪”叫幾聲後,就用鼻子聞將軍的褲腿,將軍俯下身去撫了它那隻大頭。李全的父親出來了,他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李全的父親對黃狗嚷道,狗東西滾一邊去,沒看見是將軍爺呐。將軍發現李全的父親神情很糟,就問,文廣,你今天是怎麽了。李文廣說,將軍,其實也沒啥的,您到屋裏坐吧。將軍隨文廣進了屋,文廣說,全兒敬重您哩。將軍笑笑說,他是支書,我們應該樹他的威信才是。文廣說,他那孩子還要多沾您的光呢。將軍說哪裏的話。我來匯報工作的哩。正說著李全的母親就端來了一碗雞蛋,她說,將軍爺,您趁熱吃了吧,我們還有話說呢。將軍推辭幾下,還是接下了碗。將軍問,支書呢?文廣說,去縣裏了。將軍邊吃雞蛋邊說,那好哇,說不定這回就出息了。文廣媳婦說,還不是仗著您的麵子。將軍一下愣了,文廣才說,他在縣裏交流經驗了。將軍爺,說句醜話吧,他可是用的您的成績。將軍說,就是那紅苕試驗田吧。文廣點點頭。將軍說,那太好了。隻是我還沒有達到每株100斤哩。文廣說,那已經不錯了,好多人哭都哭不出來。將軍說,他拿去吧,隻要他有用,怎麽都可以。我留那些有什麽用呢。文廣看見將軍眼圈紅了,就想起前幾天在珍秀家的那件事。文廣說,將軍,我們是敬重您的,說不準是五姨太心裏還有其他的痛處。您們會走到一起的。將軍點了點頭。
支書李全在縣裏受到表彰是將軍從公社趙秘書口裏知道的。趙秘書找到將軍,是在河口開現場會的前一天。趙秘書說,李全在縣裏受表彰了。將軍說,那好嘛,您們總要提拔提拔他吧。將軍說後,很知趣地笑了笑,他覺得這些話似乎不應該他來說。果然趙秘書發火說,你可要明確身份。這話是你說的嗎?將軍點點頭,不再說什麽。趙秘書說,明天要在河口開現場會,我先給你打個預防針,要是真搞破壞,我就不客氣了。將軍點了點頭。趙秘書從他的土屋裏走了,將軍看著他走出了門。
河口的現場會開得很成功,來參觀的人沒有誰不佩服那紅苕試驗田的。將軍很知趣,他沒有去那塊紅苕試驗田。因為趙秘書有指示在先。李全的這個典型就算樹起來了。
關於李全填表的事是支書李全親口告訴將軍的。李全到將軍的土屋,這時將軍正在寫那部書稿。李全叫了聲將軍,將軍才抬起頭來。他說,我正有事找你呢。支書李全說,將軍您說有啥事吧?將軍說,明年治樹蟲的事我已經有方案了。我們以前隻用了水藥,那力量不夠,我這次用硫磺和“三六”粉,保準能滅掉。李全說,我全聽您的,您的試驗絕對沒有錯。將軍點了點頭,他說,要是真正能滅了那蟲就好了。李全說,我今天來是要特地感激您的。就因為您的那紅苕試驗田,我才在縣禮堂露臉呢。將軍說,這是好事,不想我這樣的人還有點用處。至少能夠為你的進步出點力吧。隻是我想的目標還沒有達到。李全說,縣上來的人都說已經很不錯了,每株平均都有80斤了。我還要告訴您一個消息,聽趙秘書說,我馬上就要填表了,等縣裏批了我就是脫產幹部了。我的經驗材料都是趙秘書寫的呢。將軍說,趙秘書的材料一定寫得很好,不然他是不會當上公社秘書的。李全說,是呀!還不隻這些呢,聽說他也馬上要提拔了。將軍又點了點頭。李全換了一話題說,將軍,我知道您心裏苦,上次珍秀孩兒命名,我們不是存心把事辦砸的,我們知道你與她的心思,隻是五姨婆不願以這樣的方式來成全吧。將軍眼睛閃著淚光說,誰知道呢,其實我這麽遠回來,就是想讓她明白的。你們的心意我領了。李全似乎聽出了將軍的某些灰心,他說,將軍,我保證您們能走到一起的,我們河口沒有誰不明白事理。將軍點了點頭,轉過臉去摸了把眼睛。
自從在珍秀孩兒命名日的那次不歡而散後,五姨太就一直沒見著將軍。因為將軍把自己關在房裏寫書,很少出來,況且公社的趙秘書也有交待,他沒有理由隨便走動的。將軍提了棉絮走進大隊部時,著實讓五姨太心裏吃緊,因為將軍瘦了。這隻有五姨太才有這麽深切的感觸的。等床鋪安頓好以後,五姨太就煮了一碗雞蛋麵條端給他。將軍說,這味好久沒有嚐過了。說著就把碗筷接了過來。五姨太說,再不能那樣了,你也不年輕了。五姨太是極度關切的那種口吻。開始將軍卻是全身一抖,他以為五姨太在說他倆的事,他再看看五姨太的眼神,他才知道五姨太並不是拒絕他的,而是打心裏在關心自己。
吃完麵條,將軍興奮得很,這時已是暮霧升騰的時候,冬播後的田野呈現出淡淡的瓦灰色,將軍出生入死走過大半中國,他忘卻不了的是家鄉這樣永恒不變的奇妙景色。將軍說,上次真把你為難了。五姨太隻抹了把淚。將軍又說,其實那也不是我的主意。五姨太開口說,你說,我能答應嗎?我這身上睡過你那該死的老子。將軍說,這又怎的,你本來就該跟我的,況且他也被鎮壓了。五姨太說,你先前在做啥?你跑了,你成了將軍,我呢,我成了什麽?將軍說,我那時還是個孩子呢,我不像趙六指,他管了我們家這多年,腰包裏多少也是飽飽的,況且,四娘也攢了不少的細軟,這些我們都沒有。五姨太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五姨太才細聲說,河口人會怎麽笑話我,我一個人供了你們父子。將軍說,這有什麽可怕?我還在前哩。五姨太就用腳踢了將軍一下說,老不死的。將軍笑說,我不會死的,支書說了,我們會走到一起的。五姨太沒有再吱聲了。
這一夜,將軍沒有過他房裏去,他留在了五姨太房裏。他倆憶起了幾十年前他讓她成為少婦的那個**的夜晚。這一憶,將軍才知道那一次他就讓她給懷上了。遺憾的是那孩子沒有成活,他死了。將軍歎了口氣說,這也許是天意吧。自從生了那個孩子以後,五姨太就再沒有懷過孕,盡管老爺天天過來幹那事。直到他心灰意冷。
幾天以後,將軍覺得應該打開隔著牆的那扇門了。將軍拿了鉗子,正準備取下釘著門板的釘子,但五姨太不同意,將軍也隻好罷手。五姨太說,這門就這麽打開可不行的,等你我辦了手續,你把我娶過去。將軍點點頭說,也是也是,我是太性急了。老也老了還急個啥。五姨太覺得,她提這個要求也並非為難他,她明明白白跟著他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不就是在大隊部開個證明,到公社去領個證麽?有了這證,我們就是在馬路上睡也沒人說了。
那天晚上,將軍對五姨太說,文廣他們還很支持我倆辦事的呢。他答應出一隻羊為我們辦事。五姨太說,文廣也應該這樣。全兒不拿你的成績他能有如今這境況嗎?聽說,明年春上他就脫產提幹了。將軍說,提幹是好事,我一個老頭子要那些幹啥。五姨太說,隻怕過河拆橋囉。將軍說,誰過河拆橋?全兒不會那樣子的,我們還要一起研究防樹蟲呢,要是真把那玩藝弄好了,全兒提幹就更順理成章了。五姨太沒有吱聲。
將軍每天都寫書稿,五姨太就給將軍研墨,將軍的勁頭十足,他要在春節前把這書稿寫完,他想好了,這書稿寫完後他不署自己的名字,他要寫支書李全的名,將軍也知道,與支書李全競爭的人還很多,鄰近的清河村就有一個,他也是支書,與李全的年齡不相上下。將軍覺得應該讓李全上,他認可他的人格。
將軍與五姨太的婚事像風一樣馬上就傳遍了河口。沒有人認為五姨太與將軍有什麽不合適,隻是從輩分上說有點反。因為五姨太畢竟是他的五娘。但一說起過去他倆有過的那段情事,又沒有誰覺得這樣的結果有啥不好。
這消息同樣也能傳到公社的那方青磚圍成的大院裏。第一個發急的是公社的趙秘書,他也是馬上就要被提拔的,因為公社老文書記要退了,他接替的呼聲最高。
支書李全是趙秘書打電話叫他到公社去的。趙秘書沒有在辦公室與他談話,而是把他叫到了菜園的一角,那兒有一方茂密的竹園。趙秘書與其說是找李全談話,還不如說是找他來發火的。趙秘書的手指差點搗在了李全的腦門上。趙秘書憤憤地說,你幹的好事,你是不是還要當他們的證婚人了。你當兩個管製對象的保護人,而且還是**的,你要搞垮誰呀你。李全從來沒有想到將軍的婚事還有這麽嚴重的後果。李全這典型是趙秘書培養的,李全出了問題趙秘書自然也要受牽連,公社其實好多人巴望他出問題呢。趙秘書自己心裏是清楚的。因此,他要阻止這事了。他要摘掉浮在將軍頭上的光環。他清楚將軍之所以在河口有這高的威望,是緣於他那些帶有傳奇色彩的抗戰故事。如果沒有這些故事,他認為將軍很難立足。
趙秘書第二天就叫民兵把將軍押來了,他要親口對將軍訓話。將軍走進趙秘書的辦公室,趙秘書也沒叫將軍落座,就對他說,你說你和日本兵打過仗有什麽依據?將軍很平靜地對他說,這有曆史,有戰爭記錄。將軍淺笑。趙秘書變了臉色,他以為這是將軍在為難他,因為他壓根就沒念過什麽曆史書,因此他的話顯得很突然,他說,我看你講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將軍笑笑說,這些事假不了,我是親身經曆過的。趙秘書也笑笑,將軍覺得怪裏怪氣的。趙秘書一字一頓地說,我已經作過調查了,你那些故事並不是抗日的,而是打的工農紅軍。將軍一下愣了,他仿佛聽到了一則宣判。他想,你個年輕人,怎麽能這樣誣蔑我呢。將軍沉吟好一會兒才說,這話你可不能再說了,我可是聽不下去的呀。趙秘書說,怎麽樣,心虛了吧,你那些故事就是打中國工農紅軍的。將軍感到腦門很熱,他一步一步地向趙秘書走近,趙秘書慌慌地說,你要幹啥,你想打人。趙秘書邊說邊退,他讓將軍逼在了牆角,趙秘書驚叫道,來人啦,將軍要謀害幹部呐。將軍的兩隻手死死地掐著趙秘書的脖子。趙秘書的臉變得紫黑,嘴裏也吐出了白沫。幾個民兵好不容易才扳開他那兩隻鐵鉗般的大手。將軍說,我是替那些戰死陣前的軍人教訓你的。趙秘書蹲在牆角,捂著脖子喘粗氣。那幾個民兵把將軍送進了派出所。
將軍是讓兩個民兵送回大隊部的。那兩個民兵把將軍交給了五姨太後就走了。五姨太給將軍拍身上的塵土哭泣著說,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將軍歎了口氣說,我今天發脾氣了,那小子差點讓我給掐死了。五姨太全身一抖,慌忙說,你說啥,你該不是發瘋吧。將軍坐下喝茶平靜地說,是真的,那小子說的太不像話了。五姨太說,他說啥,你怎麽也不能打公社幹部呀?將軍說,你說該不該,他說我的抗日故事其實不是在與日軍幹,反倒是打的共產黨,你說,這是人話嗎?這混小子。五姨太突然想到一個人,她慌急急地問,你鬧了半天到底掐的是誰?將軍說,河口抓點的那個姓趙的。將軍再不尊稱他是趙秘書了。五姨太突然嗚咽起來。將軍慌了神,他不知五姨太為何這般傷心。他關切地問道,你到底怎麽啦。將軍一連問了好幾遍。五姨太突地用巴掌扇將軍的肩背,泣說,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傷孩子呀……將軍不知所措,在他眼裏,這些年輕人都是孩子,都應該嗬護,可那小子就不好說了。五姨太突然止住了哭泣,她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這不得不使將軍想起她方才哭訴的那句話來。五姨太準備架火燒飯,窗外的田野又騰起瓦灰色的暮靄。將軍似乎明白了什麽,很沉靜地問了五姨太,那小子是不是我們的。將軍期待著五姨太的回答。五姨太點了點頭,這時灶堂裏的火光映著五姨太掛著淚痕的臉龐。將軍來回走了幾步,自言自語道,真是報應哇。這一夜,五姨太才把有些隱情如實地講給了將軍。那年少爺出走後,五姨太就懷上了,這些情形都瞞不過精明的老太爺和老爺。五姨太受了家法以後才說出這肚裏的孩子是誰的。老太爺和老爺也認了,他們都知道少爺是為何出走的。他們灌了10多樣打胎藥,連續用麵杖壓軋,那胎兒就是不掉,五姨太被整得死去活來,最後他們認定這孩子命硬,就隨他吧。但他們不能容忍這不倫不類的孩子生長在這名門府第。五姨太足不出戶地呆了9個月,那孩子出生了,是個大胖小子,五姨太為生這孩子差點死去了,下身繃得血淋淋的。這畢竟是老爺和老太爺的親骨肉,他們最後決定由奶娘抱出府第送到觀音台,讓過往的行人撿去喂養。奶娘把孩子抱出門後,並沒有放在觀音台上,而是托人偷偷送到了趙六指和四姨太那裏,趙六指和四姨太聽說是少爺和冬秀的孩子,他倆就留下了,他們覺得他倆有今天還得益少爺保密。那時四姨太也剛生下一個丫頭,正盼著一個兒子呢。從此,老爺睡了五姨太好些年,她再沒結上一瓜一果。以後,老太爺死了,老爺也被鎮壓了,趙六指和四姨太也把一對兒女養大了,兒子很積極,他是讓老文書記招出來的。開始是通訊員,以後提成了公社的秘書。
然而,將軍卻平靜地說,你們不要找了,他說的是真的,我隻是不敢承認這事,我就隻好編了另一種說法,我確實是有罪的人,長期以來,我在騙你們,請你們原諒吧。將軍流了淚。聚集在他房裏的人陸續離去。不久,將軍抗日的故事在河口就有了另一種說法,並迅速傳開了。將軍的人格就像一堆瓦礫轟然坍塌了。河口人鬧不明白,將軍為什麽這麽長時間要騙他們。不久,將軍就被趙秘書弄去遊鬥,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套,繩套的另一頭總是由趙秘書牽著,就像拉著一頭牲畜。一段時間以後就開始有群眾上台揭發。第一個帶頭揭發的是支書李全。從此,將軍再不能回大隊部住了。他讓民兵押著改造。有一天,將軍意外地撿到一把裁紙刀,那一夜,將軍的血液就是從手腕上的那道口子流完的。將軍遺體是讓幾個民兵抬去掩埋的。沒有棺材,隻給了兩捆稻草。將軍下葬的時候,趙秘書去了,他本想要朝將軍的墓穴裏尿上一泡尿,但當他看見將軍隨葬的隻有兩捆稻草裹身時,他的兩條腿就無端地抖瑟起來,而且褲襠裏是濕濕的。從此,趙秘書就落下了遺尿的毛病。趙秘書幾乎每天都要曬棉被,他四處求醫無效。趙秘書的尿臊味越來越重,有他在辦公室裏就不敢進人。最後組織不得不將他調整出辦公室,到種牛場去打雜。趙秘書剛一到種牛場,就有一群牛犢攆著他,直至把他逼到牆角舔他的褲襠。趙秘書嚇得又尿尿了。將軍死後,五姨太就失蹤了。那時候,正值春水上漲的時候,河麵上偶爾漂來一隻羊或是一頭豬,那必定是上遊出了險情。而河口無雨,五姨太究竟哪裏去了,是個謎。總之,誰也沒有再見到她了。
支書李全在率人收拾將軍和五姨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部書稿名曰《農耕常識》,署的是支書李全的名。書稿下是幾隻爆竹。李全一下明白了這些爆竹是幹什麽的。河岸的楊柳綠了,毛蟲也在成片地泛濫,李全走到那片蟲害很重的樹林,點燃一隻爆竹,高高地拋在樹枝間,“轟”地一聲,夾雜著硫磺和“三六”粉的硝煙四處彌漫,那青枝綠葉上的毛蟲簌簌下落。李全喜極了,他想哭,但又說不出十分確切的理由,心裏酸得要命。若幹年後,李全才真正體會出那種心酸的理由,隻是物是人非,那一段經過早已成了曆史,無可更改。而這時的李全早已是脫產幹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