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2

那天我受了涼,有些鬧肚子,夜裏起來上廁所,一會兒女廁所也來了人。我想,她們也許是聽見男宿舍有人起來,才壯膽跟著來的吧。

我出來了,她們還在裏麵。我上了宿舍的走道,推開門,徑直摸到我熟悉的床鋪,我掀起蚊帳,揭開薄被,順勢躺下,我的手竟然觸到那滑膩酥軟的**,那滑溜溜的感覺,伴隨陣陣舒心的馨香一下子傳遍了周身的每條神經。我還沒有來得及理清紛繁的思緒,就讓一聲刺耳的尖叫,鬧得驚慌失措。我下意識地拖上鞋子奪門逃回男生宿舍。女宿舍亂著一團,哭喊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我想,全完了,犯了這事,我還有什麽前途可言,我縱使有一百張嘴也訴不清流氓的罪名。等待我的自是勒令退學,或是更加嚴厲的處罰。誰會相信我是錯入禁門的。

我上了床,全身顫抖,冷汗如淋。生子從床的那頭過來了。他死死按著我,一隻手捂著我的嘴巴,在我耳邊悄聲說了句話,我什麽也沒聽見。

我稍稍安定了些,此時,我才明白生子的那種膽量在這緊要關頭的重要性。他傳染了我,我慌亂的心房不禁讓一種謊言所彌補:我沒有,這不是我幹的。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些什麽呢。結果都會一樣。此時的女生宿舍還是那樣亂哄哄的。這時場長來了,站在窗外叫室長出來,過了片刻他也叫衛生委員出來。這兩個恰好是蓉和梅。這時的男生宿舍還處在種種詫異和猜測之中。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在那沉沉夜幕中觸摸到的恰是蓉的肌體。我試想,要是蓉憑著某種感應與直覺,斷定是我的手,她又會怎樣呢?這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但事實卻已造成了。

場長認為這事關重大,他沒有這個處理權限。第二天,他決定,我們班的勞動到此結束,提前兩天返校。我們趕緊收拾好行李。場長親自駕駛機帆船送我們回去。蓉受到了刺擊,淚流不止,她被場長安排在駕駛室裏,並且由梅和另外兩名女同學守護。我猜測,場長是懼怕在水深流激的江麵上出現突發事件,才為之的。蓉畢竟還是個大姑娘,一身清白,這一點場長不會想不到。

場長向學校領導匯報了情況,學校領導旋即找班主任談了話,並指出,班主任工作不落實,思想政治工作沒跟上,隻抓了表麵,忽視了本質雲雲。學校領導責成校辦及團支部嚴肅查辦,班級停課整頓。

這一切生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情生子更清楚。那天,他約我出去,對我說:夥計,這下有麻煩了,你我不得不提前分開了。我知道他說的是啥意思,這麻煩當然是指我。我抱著一種希望,就是學校明察。但生子不這麽認為,他說,鬧到這種份上,已經沒有啥好果子吃了。我急了,說,那可怎麽辦,我這兩年不是白費了功夫?生子說,怕啥,還有我哩,到時不就是丟卒保車嗎?我反正是讀不了啥名堂,眼看一塊大學生料子毀了,多可惜,不如讓我去頂。我當即反對說絕對不行。生子將掌堵在我胸前,說,這事不要再爭了。

就是這天晚上,班主任秘密將我與生子叫到他寢室。班主任通報了這兩天學校調查落實的情況,就說嫌疑範圍已縮小到我與生子兩人之內。班主任說了許多,說這事落在誰的頭上將是卷鋪蓋回家。說如果這事與我無關,我將與蓉、吳新一道進複習備考重點班。

生子明白班主任的弦外之音,他就脆生生地承認是自己誤入了女宿舍的門,並沒有別的啥非分之想。班主任說,如果是這樣,他會盡自己最大努力說服學校領導公正辦事。

事情就這樣了結了。班主任四處說情,權衡利弊,終於說服了校方不在公開場所宣布生子勸其退學的處分決定。

生子走了,他留下了那床失去網線的棉絮和打上補丁的白被單,說是給我用。自己背上那口白板木箱,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踏上了回家的歸程。我不擔心他會想出一條恰當的理由騙過他的老父,我所想到的是他日後生活的艱難。我顧不了什麽,毅然將生子送出校外,送過那道山口。在山口上,生子站住了,說,你回去吧,好好考,日後當了官,不忘我這個窮弟兄就行。我淚如雨注,大叫一聲生子。生子走了,消失在煙雨如絲的縹緲中。

生子再也沒有來過學校。不久,我與蓉、吳新進了複習備考重點班,班主任還是我們先前的班主任。雖然他為我們班出的那場荒唐的鬧劇,受了不白之過,但學校還是選中了他。

重點班的教師自然是實力最強,我們也受到了一些優待,縣教研室的巡回輔導課隻在我們班上。此外,為確保我們上線,生活上也有照顧,每周可以在教工食堂打兩頓牙祭,分文不出,由學校報銷。

我與班主任心照不宣,為了方便我與蓉共用資料,班主任將我與蓉編在一桌。出了那事以後,蓉總是羞於見我,每遇見她總先耷下那秀麗的眼皮兒。班主任似乎也觀察到了,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對我說,蓉心裏不好受,找她多說說話。我也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以後,我遇見她先打招呼,考卷發下,我主動與她討論得失,蓉的那種心理上的陰影似乎輕了不少。我覺得我有理由這樣做,在這個問題上我負有責任。如果因為這事壞了她的前程,或是產生更為嚴重的後果,我將是終身的罪人。我崇拜班主任的理解,我佩服他洞察學生心理的才能,更讚賞那治療心理隱痛的高超。

我們在緊張且說是不無心悸神慌中,走過了艱難的高考。考試下來,我總算鬆了口氣,看著張貼在報欄裏的各大院校簡介,真有種甜甜的歸宿感。蓉也有同樣的感覺。我覺得此時應該是給生子洗清不白之冤的時候了。就在考試完的這天晚上,我約蓉說有事找你。蓉對我似乎毫不設防,她答應了,似乎早就料定我會安排這樣一個插曲。

我與她到遠離人群的沙灘上,就著纖纖的遍地月光。我們坐著,沙地涼幽幽的,連蚊蟲也不曾來打擾。她拘謹地等待著,於是,她默不作聲,靜聽悉悉的輕流,撫弄細軟的黃沙。

我先打破了這種沉靜。我說,我找你,是想向你澄清一個事實。她感到吃驚。我繼續說:農場那事,是我撞到了你的**,不是生子。

我說過之後,看著泛著層層星光的江水。蓉輕輕地靠在我的身上,如釋重負。怎麽會是這樣?她說。本來就是,隻是害苦了生子,我說。

寧靜的沙灘記錄了潮動的一頁,致使在今後的歲月,永遠也忘不掉這塊充滿詩意的生命綠洲。

我們在遍地柔情的月色裏,編織了一個又一個未來的夢幻,也立下過旦旦誓言。但這些沙子樣遊離的東西,終究會被潮起的江水洗劫得無影無蹤。

之後,我和蓉同時被錄取,又一同進了省城的兩所高校,我們也常聯係,在一起討論當下敏感的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實若隱若現地提出了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麵臨分配去留,就不得不作出痛苦的選擇,不得不犧牲一些看似合理的東西。蓉在這座城市的浸泡中,早已打上了這座城市的底色,難於清褪,這是我能看得十分清楚的。大四上學期,我們約定一個星期天,終於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湖灣,說開了這件事。她說,你很好,有男人擁有的一切優點。但是,我們不得不向現實妥協,憑你我目前的背景,是無法留在這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點點頭。過了片刻,她說,在我的決定未具體之前,我會為你承擔一切義務,包括肉體。我說,我們都該珍重了,不要毀了那段美好的記憶。祝你成功。

我們就這樣分手了。一年以後,她分在了省城,並留校了,我去了十萬大山。又過了兩年,蓉結了婚,嫁給了她的老師,一個年屆半百的鰥夫。

吳新高考失利,後又補習一年仍未考上,兩年後參加招聘幹部報考,成績優異,遂錄用。在鎮政府工作兩年,後調到市委組織部工作。

生子回到家鄉後,注定不會廝守那兩間草屋,而毅然出外謀生,經曆了生意上幾次重大沉浮。他販過小菜,打過短工,掙了一些小錢。後來他放棄了這些穩當的營生,鋌而走險販起銀元來。開始生子隻敢少量地販賣,到廣州去脫手還算順利,嚐到了些甜頭。但最後一次廣州之行,連老本賠了,還欠了好幾千元的債務。他走投無路時曾到我學校住了半月。他說要是那次脫了手就發了。那些貨真價實的銀貨,是他四鄉五裏地挨門串戶收購來的。為了趕時間,他出了比銀行高出一倍的價錢,一個月就收了800多個。為了攜帶方便,他在裁縫鋪做了好幾條剛好塞進銀元的長袋子,將銀元一個疊著一個地擠進去,圍係在腰間,不顯山不露水,他帶了鎮上的兩個土遊子,隨聯絡人去了廣州,聯絡人引他們與老大撮合,老大當即付款2000元,約定第二天在BB茶樓交割。

第二天,生子仨帶了銀貨按約定的時間去了茶樓,在一個包房裏,老大一幹人早等在了那裏。生子從腰間解下銀元,一個一個清點,老大出價120元一塊,計數後老大指使人點鈔,收下銀元。正在這時,幾名巡警破門而入,逮了個正著。警察收了現鈔及銀元,將他們帶走,接受處罰。剛走到大廳。老大大喊一聲:散。拔腿跑出大廳,那幾個巡警窮追不舍,生子慶幸逃脫。

這事一講,我們同室的幾位同學大笑說:你上了大當,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生子不相信,他說看那樣子,與真的警察沒有兩樣。

以後,生子越想越不對勁,怎麽會這樣巧,早不來遲不來。回去之後,他將那帶路的聯絡人死揍了一頓。

生子不死心,他繼續跑南方,他發現在家鄉還不被人看好的烏龜王八,在南方已是上菜,活的就是百來塊錢一斤。就在他虧了血本的那年夏天,他貸款廉價收購了幾百斤烏龜王八,去了趟廣州,這一次賺了好幾千元。他連續跑了幾年南方,存款就有了10多萬元。他推了那兩間草屋,做了三層的大樓房,這在他家鄉算頭一家,整個一個生子,名聲陡然顯赫起來。

生子發了,他順路常到我學校去。每次去他就帶我到高級飯店好好地風光一頓,瀟灑一回。

有一次,他與我見麵,頭一句話就說:我把那狗日的損了。我沒反應過來。我問,你是指誰。他說,就是整過我們家的那狗日的。我一下明白了,他說的是隊長。

生子講了他是如何得手的。聯產承包以後,隊長也就在鎮上弄了個門麵做起了日雜生意,日子混得不錯,沒像生子那樣弄大錢,但手頭還活泛。那天,一幫外來的秤匠,來他店前裝著急購秤砣的生意人,且下了定金要他幫打聽,幾天後,又一幫秤匠說有秤砣出售,也要隊長打聽銷路,隊長合計有錢賺,就花去30000元買下十噸生鐵疙瘩。再去找那夥稈匠時,已是人去樓空。隊長虧了血本,負債累累,為了逃避債主的催逼,他偷偷退了鎮上的門麵,不得不到煤礦去打工糊口。

這一“托兒”自然是生子一手泡製的,這批生鐵疙瘩是省城某公司的處理品,每噸才300元。而那批秤匠因此得了10000元的好處費,告別了這一方水土。

生子真正成大器還得益於成軍。成軍金融專科學校畢業後分到了省證券公司。那時人們對股票的認識尚處在是事而非的疑惑狀態,成軍搞到一筆數目可觀的原始股,苦於無投資夥伴,於是就找到了生子。生子將信將疑,但成軍寫下字據,若投資空虧他願加倍償還。生子猜度成軍是正牌的公司職員,又精通金融業務,於是他打消了顧慮,不斷拿出了所有存款,還借貸了一筆可觀的本金一齊投進去。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他購進的股票全麵上市,指數持速上揚,牛市不減。生子沉得住氣,兩年之後,他開始拋售,資本一下翻了好幾番。他聽了成軍的建議,又拿出三分之一的資本,購進新的原始股,如此下來,他正經八百地成了個響而又響的股民。

生子來我老家是我回來的第二天,他是開著那輛黑色的寶馬來的。我發覺生子胖了許多,尤其是腹下的那塊脂肪,平實而寬厚。這時生子的手提響了,生子開機,不耐煩地對著嚷:這兩天沒有時間談別的,就說我不在。生子關了手提,對我說,盡是些鳥事。

我與生子在堂屋裏坐著,母親與老父在廚房做飯。這就讓我回想起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生子家的那一幕。而今天情景是這樣的巧合成趣,仿佛一支舊曲,當重新呤唱,就自是將身心拖回曾經感受過的那一刻。我想生子大概也在可憐我吧。我是不是顯出幾分聊落了?我自問。吃飯時,我發現生子也是如我在他家那次晚餐時的那種津津有味。這是不是生子故意裝出來的?難得他的安慰了。

飯後,生子說要請我幫個忙,這個忙隻有我才合適。母親不等我回答與否,就張羅說,生子有啥忙,你都得幫上,你不在家他都為我們操勞不少,看病弄藥都是他跑腿。生子說請我幫他翻譯一份材料,本來市裏有許多人精通英語,但他不放心,惟恐泄漏機密,想來想去還是隻有我最適合。他說,如果這次你不出來,我也會進山找你去的。我問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生子神秘兮兮地說,上了車對你講。

我隨生子上了他的寶馬車,車速平穩,生子握著方向盤,一麵車轉頭對我說,成軍給他引薦一位老外,這老外有意向投資改造他的白天鵝賓館,上星級。老外看中的是這獨特的地理優勢。三峽工程上馬後,三峽旅遊已成為中國、亞洲,乃至世界的熱點,改造白天鵝利在當下,鴻運千秋。市裏的領導也十分重視,把這項引資工程作為一個典型培養,為的是外樹形象,招鳳引凰。生子說請我翻譯的那份可行性報告,是由市政辦的一把手親自起草的,那老外的母語是英語。

進了白天鵝大院,生子將車停在停車場的裏角,帶我進大廳。生子介紹說日前生意特好,尤其是夜生活,各色人等都趨之若鶩,我料想必定是生子做了啥手腳,搞了不少的鬼把戲。當下飯店業如此過熱的局麵下,他這樣一個中等飯店能在激烈的競爭中首先能站穩腳跟,而後又紅火不減,這不得不叫我深思。

接待大廳比先前豪華了許多,牆麵貼的據他說是南非產的大理石,大廳一側的裝飾牆壁上掛有10多麵石英鍾,中英文標出世界著名大都會名稱。

電梯將我與他送到了7樓,在展廳裏我瀏覽了即將實施飯店改造的規劃設計,沙盤上展現出一派豪華而優雅的形象設計。最具特色的一點,是能接待各級各類的旅遊團體,包括在這塊土地上接待伊斯蘭旅遊團。

看過之後,我頗有觸動,我並不懷疑生子的才能,我相信他能辦成功。我此時似有一種莫明的傷感。

進了生子的辦公室,他要我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此時他是否對自己產生某種預感,我不知道),他隨後從保險櫃裏拿出了那份可行性報告。我瀏覽一遍,從公文的角度,這確實是一位高手的傑作,翻譯這樣的東西,對我來說是舉手之勞。

為了方便快捷,我進了微機室,這洋洋數千言,我隻用了幾個小時就輸出了清樣。校對一遍,存入了磁盤。生子喜上眉梢,當即拿出5000元現款塞給我,說是勞務酬謝。我沒有收。我覺得給他幫上這忙,完全是出於感情的原因,這與錢沒有多大關係。生子說: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我不明白,也不知如何回答他。生子說:我先給你存著,這錢永遠是你的。我仿佛覺得一下子與生子隔了好遠,好遠。

生子說,我得好好地款待你,今天必須在這裏住,白天鵝最好的房間、最好的享受屬於你。我笑說:是不是趁這機會狠宰一下隻有骨頭而沒有半點肉的家夥。生子也笑了,說要是真能宰下你的一塊骨頭,留在白天鵝,比啥都得意了,隻可惜廟小和尚大。我明白生子的話意,生子這話自是說與我,刺傷我的。生子兩年前專程到我那裏,含糊其詞地表白要我辭掉公職跟他在商海沉浮,並保證他有我有。我幾乎沒等他說完就將話題岔開了。生子當時很不好受。

我不與生子合作說到底是一種心理上的障礙。我想不得在高考的單行道上擠壓的艱辛,我想不得自己曾是家鄉、曾是母校的驕傲,更想不得父老鄉親敲鑼打鼓送我邁步求學的感人場麵。那時,生子就為是我的好友也覺得臉上有光彩。說到底,我難於撂下的自是這種難以割舍的尊嚴。

生子的辦公室與其說是辦公場所,不如幹脆說是娛樂消閑廳。音響、VCD、進口大屏幕、台球桌、遊戲機等,樣樣俱全。

生子問我看不看影碟,什麽樣的都有。生子扯動幾下眼皮,那意思我自然明白。我問,有沒有美國西部片,生子鼻子呼一股子氣,發出奇異的轟鳴,他說:如果我不知道你是高才生,我真該當你是古代人了。生子拿出一些影碟,擺在我麵前,說,這都是老片子,自己挑吧。我要了《與狼共舞》,生子隻是搖頭,將碟子放進去。這時,他的手提響了,接通之後,才知是市政府打過來的。生子對著手提說:我馬上過來。手提關了。生子對我說:對不起,老板找我有事,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先看看影碟。

生子走後,我就靜下心來觀看大洋彼岸所演繹的獨特故事。我十分欣賞那隻其貌不揚的灰狼,一隻神奇的精靈,憑著某種特有的敏銳與直覺,斷定該在何時何處與萬物之靈的人類達成短暫的共鳴,雖然它並不能預知未來的險惡與艱難。

我要去看看梅。這是我此次出山的一個心願。梅神經錯亂,這種結局也是我無法預料到的。到精神病院住了若幹次院,每有恢複,但回到生子麵前,總會複發。生子冷了心,就幹脆遠離塵囂,讓梅在郊區的一間民房裏自由發作。

要說,梅成這樣子,生子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次高考前的預考,梅就不幸刷了下來,後來在第一批招聘鄉鎮幹部的考試中,她與吳新一起被錄用,梅當時被分在本鎮一總支工作。梅的姿色當然讓周圍的男人傾心,其中就有總支主任。總支主任利用下鄉、值班之機打了好幾次主意,都讓梅擋了回去。主任沒有得手,這也是他沒有料到的。有一次,梅突然發現她的房間的牆壁上有那麽幾個小孔孔。梅一下子撲倒在**痛哭起來,她明白自己的胴體曾赤條條地擺在一雙賊眼麵前,她覺得失去了一個女人最可貴的東西。那天晚上,梅房間裏燈光閃亮,她打來洗澡水,將水衝得嘩嘩響。梅脫去襯衣,解開乳罩,濃黑的長發盤在頭頂。她料定那雙賊眼透過小孔孔,借著光亮正如癡如醉地貪窺那兩隻**的顫抖。梅靠近那小孔孔,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根鐵絲,冷不防刺進其中一孔,從此,總支主任的左眉上就有了那麽一塊永遠也長不出眉毛的疤痕。然而梅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待梅一年的試用期滿後,她的鑒定表上填上了不合格,梅被辭退。梅一氣之下就嫁給了一位民辦教師,次年生下一可愛的寶貝。家庭的拮據,生活的清貧,使得梅痛悔當時決定的草率,這絕對不是梅想象中的生活。梅在鏡中瞧見自己日漸憔悴的臉,常常痛哭,甚至恨自己。

此時,正是生子生意紅火,名聲鵲起的時候。生子發了,他料定這時去找梅,梅不會不產生點想法。於是他去了,梅接待了他,生子送梅一條珍珠項鏈,梅收了,戴著還怪增色。生子以後去了好幾回,不知是生子的行為有些過火,還是梅的丈夫過於小心眼,梅的丈夫與梅吵了嘴。有一次,梅的丈夫扯下梅的那條珍珠項鏈一把扔進爐子裏,兩人終於大打出手。梅把這事對生子說了,生子反倒笑了。他說,這條項鏈算不了什麽,回頭在中英街帶回一條帶鑽的。梅聽了踏實,梅說她也想去中英街走走,這正是生子想得到的答複。生子說,隻要你願意,到中國哪個稀奇地方,我都陪你去逛個夠。以後梅就倒向了生子這一邊。生子創這番實業梅自是操了不少心。

梅跟生子以後,她每月都給丈夫和兒子些錢,並由生子出麵跑關係,幫梅的丈夫落實了民轉公。梅的丈夫也心安理得地邊教書邊帶孩子。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前年夏天,梅的丈夫要搞函授,不得不將兒子送回老家避暑,兒子喜好到池塘玩水,那一次掉了進去就再也沒有爬上來……

生子陪我去看梅,我們心裏都不好受。車向城郊走,過了一個小山丘,生子將車轉向一條碎石路,走了大約3公裏,生子將車停在一間紅磚房前,生子說到了。我們下了車,那扇裝有鋼筋筐子的窗口傳來梅的嘶啞的叫聲:是你推下水的,他不會淹死的,是你推下水的,他不會淹死的,你們搞錯了,死的不是他呀……

看護梅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我原以為是梅的親人,生子說不是,是他花錢請來的,每月500元。生子說,到了這步田地,是誰也不會再來管了,隻有他管。那老婦人對生子說,梅這幾天躁得更狠,臉在牆上也撞青了。我走近窗口,梅撲了過來,臉紫青紫青,指著我說: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梅抱著蓬散的頭跑開了。我輕輕叫了聲梅,我自覺出幾分的傷感,但梅卻全然不知,她還是念叨那幾句話。雖然,她已是蓬頭垢麵,但我依然能覺見她少女時的嫵媚與清純,也能在遙遠的記憶裏體味她口辭的張揚與犀利。這是不是使我沉浸在對往事的回味,她畢竟對我存有過好感,或許還是真愛過哩。

生子也過來了,梅蜷縮在一角,將那隻枕頭死死抱住。我又對梅說,你會好的。梅不為所動。生子說,她聽不見了,世上的一切她都忘了,忘得幹幹淨淨。生子說得自然傷感,他擦了把淚,說,我們走吧。生子向車走去。我說,梅,我走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我將一包東西交在老婦人手裏,拜托她分份兒給梅吃。其中自然有她愛吃的家鄉炒蠶豆。我在轉身的刹那,不禁落下了不明不白的淚水,簌簌的。

我們上了車,生子沒有即刻發動,他說,我的命怎就這麽苦呢。生子無奈地擺擺頭。他發動了車,將要起動,梅就又衝到窗口喊,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生子加了油,我們將梅甩後了老遠。

我們回到城裏,已是華燈初上,那些遊離莫測的燈火,仿佛一雙雙詭秘的眼睛,幸災樂禍似地嘲笑人的荒唐與脆弱。我說不清生子的對錯與否,毫無疑問,梅的遭遇是與生子的介入有直接的關係的。我不能惴定生子的內心世界裏是否有報複的成份,對於梅以及這個不很公平的世界。生子的行為,又對那位我不曾見過一麵的勢單力薄的孩子王,造成了多大的傷害,生子是否會去度量?我不知道。

兩天後,我回了單位。不管調動情況如何,首先得將實情向領導作匯報。實際上,我的工作已作了相應的調整,機關工作暫由別人代替,我現在的工作就是幫助機關農場整理會計賬目。這也是我預料之中的。

我們機關農場在海拔1200米的高山上,無霜期隻有120來天,農場隻能種些土豆,而且還得用地膜增溫。

妻子得知這一情況後,就火暴暴地說:真是欺人太甚,函發過去,又沒有辦理正式調動手續,憑啥把你擠出去,我要找領導討回公道。

其實妻的這個想法過了一個夜晚,就發生了改變。她的火氣也消了,說這事氣當氣,但想來找也沒用,這是機關內部調整,即使是分流出去也是政策允許的。誰叫你跑什麽調動,特別是你這種情況,窮地方往富地方跑,在別人看來是糠槽跳米槽,調好了招人嫉妒,調砸了叫人瞧不起,沒本事。搞到這步田地也未必有多少人同情。妻說,她有個主意,叫我跟生子攤明了講,到他那裏謀碗飯吃。

我沒有理會她,我想我還沒有寥落到需要求生子開恩的地步。無論怎麽說,我走過的這段路,沒有什麽值得後悔的,我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走過來的,我走的這段路,畢竟曾叫許多人羨慕過,這也包括生子,即便是當下,我仍不是報以弱者的心態看待自我,我依然相信,在日下扭曲了的價值取向中,必定還有真正的純粹的衡量因素在起作用,這種作用最終會被世人認可。

兩個月後,我正在高山接受紫外線強烈的直射時,吳新竟意外地到了我們機關農場。他從那輛破舊的吉普車上下來,徑直走到我麵前,紅著眼對我說:生子不行了,肝癌。我的頭腦一陣脹痛,我不能相信這是事實,我們分手時,他還好好的,他是那樣氣足胸硬,那樣健壯無比。吳新看我一臉的懷疑,補了一句:這是真的。我似乎看到了10多年前的生子,那個還為吃穿而苦心謀求的生子,那個窮得叮當響的生子,那個有著美好憧憬的生子,為啥這一些人生的不幸會恰恰集中在他的身上。我的眼淚不禁簌簌而落。

我們到市腫瘤醫院已是日落黃昏。生子住的是特護間,據吳新說,這是市裏的主意。

我們推門進去,裏麵圍了很多的人,吳新與他們點頭示意。我扒開人群,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生子,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豪氣的家夥。臘黃臘黃的臉,泛著或深或淺的黑色斑紋,膨脹的腹部,顛顫著雪白的被單。我看了這道慘景,自歎人生無常。幾月前,我看見那鼓脹的肚子,我還以為這是一種風度,一種底蘊,然而,現在卻是預示災難與死亡。

生子急促地呼著氣,昏睡了。醫生說半小時前,才注射了嗎啡,加了劑量,生子疼得特難受。其實,我能猜度,那種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的奇特感受。

隨著夜色的加深,病房的人陸續地退出去,我與吳新在生子病床前站了會兒也出去了。我們來到葡萄架下,吳新說:這些人都是別有目的的。我不懂他啥意思。吳新解釋說,這些人大多是來看看勢頭的,巴不得自己也能分個一鱗半爪的。我對吳新的話將信將疑,這些人有頭有臉,未必會忘了廉恥覬覦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些什麽。

1個小時後,我與吳新再去病房,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房間一名護士在為生子量血壓。生子醒過來了,我過去握緊他的手,生子隻是搖頭,輕輕地對我說:我不行了,我要你看著我去。生子的眼角流下兩行淚。我捏緊他的手,哽咽著說:別這樣說,生子,你會好的,會好的。你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就在這裏陪你。生子點點頭,又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生子要我陪他,要我與他說些過去的話,生子的興致特好,他講了些他不該講的話,他似乎忘掉了病痛。

大約到了午夜,生子一本正經對我說:剛子,對不起,要你來,是我親口對吳新講的,在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我一定要親口對你說幾句話,說了,我才能閉上眼睛安心地走路。這段時間,我把自己的一生想了個透徹,實在說,真正使我留戀的東西不多。我做了些好事,但也做了數不盡的壞事,有後悔的,也有不後悔的。在這個世界上,你必須拿出老本,有時甚至是不擇手段地聚斂你的實力,要沒有這些,你再行也是白行,沒有多少人能理會你,這也是我這一生惟一能得出結論的東西。這些可以說是我用命換來的道理。我的朋友很多,但真正能交心的卻很少,能分難的就更少了。在走紅的時候,就有人捧你、抬你,一旦你走下坡路,那些人就避邪般地敬而遠之,有的甚至落井下石。所以與他們相處時時都得設防。真正使我撂不下的,就是存在心底多年的那份真情。我在夜深人靜,常常會想到我倆的那種純情與友誼。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按理說,就我現在的情況,無論是經濟上,還是人際關係上,給你幫啥忙,都是萬無問題的。我引進這筆外資,市裏的老板與我接觸不下百次,這你也是知道的。然而,你可憐的調動,就是不找我,還瞞了又瞞。我曾想過,在你眼裏,我是個低能的角色(我趕緊糾正)。你的自尊心很強,我知道,好像請我幫忙辦了這事,就是一種不光彩的醜事,辦這事仿佛就吳新才有體麵的資格。說實在的,我咽不下這口氣,你知道,我也是容不得別人小看的,我不相信我在這地頭的名聲不如他,因此,哪怕是你的調動,我也從中潑了瓢冷水。我當時就想,在你兩頭無著,進退兩難的情況下,你會對我說句啥話。我給了你那多的機會,但你卻讓我失望,你心甘情願地回去了,寧願接受冷落。我雖心裏來氣,但我領略了你的骨氣,我從心底服了,我不如你,這也正是我要表白的一個觀點。我不明白的是,為啥上天總是這麽不公。這種絕症為啥偏偏會落在我的頭上。我睜開眼一看就有不少人該得這絕症而死的,但他們卻活得好好的,為啥就該輪到我。剛子,我請你來,並不是僅僅來陪我幾天,我是懇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可以說,是一個死人的請求。這“白天鵝”我是無力經營了,這幾百萬的財產,如果不辦一個交涉,將隨著我的病故而煙消雲散,更重要的還是那項引資擴建工程。你翻譯的那份可行性報告,得到了外方老板的好評,也正是由於這樣他才更加堅定了投資的信心,目前的運作情況良好。這一切在我走路之前,一定要作個好的交待,找一個可靠可為的人接手,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你。這一攤子隻有交給你我才心裏停當。我東奔西跑這多年的艱辛,才能體現出真正的價值。我留在這世界上的東西不多,也僅僅就是這點財產,但我感到可悲的是,這並不能給這個城市留下任何痕跡。我想了又想,這些要是交在你手裏,比我拿在手上更有用,過若幹年,甚至幾十年,人們也許在談到你的同時,還能記起我來的。我想,這一切你會處理的更好的,包括梅,其實,她的心裏一直保持對你的好感,這也是我心裏生忌的。我死後,也許她會好,她的下半生隻好拜托你了。剛子,我在入院之前,已將所有的法律文書處理好了,並已進行了公證,銀行的賬戶已凍結。

生子吃力地從內衣口袋裏拿出了副本,雙手遞給我,並哽咽著說:拜托了剛子,我在陰間會為你祝福的。我捧著生子的手痛哭一場,我還能說什麽呢,我還能對他怎樣,我還能作過多的選擇?這畢竟是一個即將合眼的手足兄弟的誠懇請求。我隻能在萬般的痛楚中,點頭應承。生子滿意了。隨後,他的肝區又劇烈地疼痛起來,渾身**,我趕緊叫來護士,紮了一針嗎啡,急喘了10多分鍾後,生子安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接到市府辦的通知,市長找我談話。這也是我預料到的。

我如約來到市長辦公室,市長是一個精幹的中年人。見麵後,他親自給我沏茶,我對接受這等禮遇還很意外。他說,生子得這病是一大不幸,他也沒有料到會來得這樣突然。生子是個角色,很了不起。市長問了我與生子交往的過程,很感動,他說日下還能保持這種深情厚誼的朋友很少見,他說:生子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看了你的翻譯作品,非常有才華,這個位置適合你。市長停頓片刻,說:我作為市長,對你有個要求,希望你排除幹擾,大膽地工作。這筆外資的引進,非同小可。小點說,是“白天鵝”的後勁發展問題。大點說是關係到我市在國際友人眼裏的形象。這筆外資是我市引進的第一筆,如果成功,對我市今後的引資合作,築巢引鳳有不可估量的作用。萬事開頭難,我希望你能在前任的基礎上一如既往地幹下去。為了你工作的方便,我已在小範圍內吹了風,由組織出麵,將你的家屬調過來,家屬的單位由她自己選擇,你的單位暫掛在政府民營經濟辦公室……

從市長辦公室出來,實在說有種溫馨的感覺,這正是我前些時跑調動十分向往渴盼的。然而,這種感覺似乎本身就雜夾著某種悲涼,這自然是生子那坎坷不平的命運。我甚至懷疑,這本身就是上天注定,我的命運總要攪進他的某些色彩,這也是否預示著我命運的某種必然,我實在是拿不準。

至於生子的想法如何,我實在是不能去問,或許說永遠也得不到滿意的結論了。

[原發《長江文藝》200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