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1

我這次調動主要是吳新一手炮製的。

我在市人事局辦公室找到幹部科餘科長,他推給我一把藤椅,餘科長與我坐對麵,他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你的心情我們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的調動我們沒有同意。原因是理由不充分。我有種被人愚弄的感覺。

從人事局出來,我就去了吳新家,我們見麵,吳新說了些道歉的話,我說沒什麽,隻當是一次人生的體驗,興許對我還有些好處,吳新隻是苦笑。我準備告別,去鄉下看望雙親,吳新說,我把商調函留下了,你不妨去找找生子,他通紅黑兩道。我未置可否,說實在的,憑我與生子的感情,沒有必要讓他來提醒我。

我與生子是高中同班同學,我第一次到生子家是在第一學期快要結束前的那個嚴冬。

星期天的下午,我與生子都到校較早,學校要組織班級籃球賽,我是絕對主力選手,生子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班主任也批準他加入了班籃球隊。我們早到就是為備戰籃球賽。練完球後生子眉飛色舞地對我說:我們隊上一條黃牛從橋上跌下了溝,腿斷了,成了廢牛,隊上決定殺了分肉。後天的日期好,隊長說後天殺,晚上我們請假回去吃牛肉。爹說了,他把牛架也買下,那東西砍了在大鍋裏一煮,可以拆下好多的肉來呢,那牛骨裏的油才好喝,特別是肋骨子,兩頭都有小孔,放到嘴裏一吸,那油就嘩地出來了……生子講得有滋有味,我卻惡心得要命。平素我不吃牛肉,更談不上去喝牛的髓了。生子繪聲繪色時,仿佛那腥味十足的滑膩膩的東西直咽我的喉嚨。在生子不注意的間歇,我吐了一口唾沫,感覺才好了些。

我不想拒絕生子的那片好意,因而表麵上裝出十分興奮的樣子,生子有了卻願心的那種喜悅。

請不動假是我和生子早已料到的,無奈生子打定主意,非請我去吃頓牛肉不可。我們於是商定,下了晚自習就摸黑上路。那天晚上有很圓的月亮,地上的銀光倒是消減了不少嚴冬的寒氣,我們摸了二十幾裏的山路,到生子家時,已是子夜時分。在蒙蒙的月光下,眼前那兩間沉睡的草屋明明預示著種種的不幸。

生子說這是我的家。我仿佛覺察生子還想說什麽。生子上前叩門,好一會兒,才聽見一個衰弱的聲音問:誰呀,是生子嗎?這正是她母親問的。生子說是,其實,生子的父親早就劃燃了火柴,點上煤油燈來開門了。

進門後,我看見生子的家境這樣的差,是我始料未及的。家裏空****的,能夠落座的就隻有3條板凳,圍在那張四分五裂的小方桌旁。生子把父親叫到裏屋,問殺牛的事,生子父親說殺是殺了,但肉讓區食品公司弄走了,牛架也沒有弄到。生子急了,說:你不是事先說好了的,怎就變了卦?他父親說,刀把子掌在別人手裏,別人說給就給,說不給又怎樣。他說的自然是隊長。生子沉默了好一會。

生子的母親起來了,她臉像十分可怕,喘急的吼聲使全身抖動,仿佛她立馬就會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了。那雙深陷的雙眼告訴我,她老人家留在這世界上的時日,將是屈指可數了。我的心情異常地沉重難忍,一句話也說不出。

生子母親照樣下廚做飯,父親抱來一捆幹柴,在堂屋裏升起了一堆旺火,招呼我們搬了板凳去烤。不多會兒廚房裏就散發出一縷縷蔥蒜雞蛋湯的香味,生子沒有說話,一臉的消沉,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飄搖的火苗兒。

當我們再聞到包穀麵飯的香味時,生子的母親已將鐵爐灶架在了那張破舊的方桌上,那縷縷的蛋花香味更是濃烈。這頓飯我吃得特香,也讓生子減輕了那沉沉的內疚。實在說,我得深深地感謝生子父母的一片盛情。毫無疑問,這頓飯當是生子家招待規格很高的,那鍋蛋湯及桌上炒的幾碗青菜,起碼得耗去兩位老人好幾天的生活,這不能不說是作出的一大犧牲。

吃完飯,與二老道別,我的心裏特別難受,想到這兩間草屋,想到這兩老眼前的艱難,我直想流淚。順著那條山路走過不遠,這兩間草屋的燈滅了,重新沉入了月色的安詳。

走上大路,生子說去解手,我真以為他是去那林中小道方便,不多會兒,我的左側不遠處升起了一片桔紅的火光,並火勢越來越旺,讓那方的月色暗然神傷。生子氣喘喘地跑來了,他來不及換口氣就說快跑,我與他趕緊奔跑。我明白了一切,這大火是生子放的,我同時預感到事態的危險性。我輕聲責怪他不該將我也扯進去。其時,我的心全亂了,仿佛我向前走就是一座警戒森嚴的牢獄。生子卻一安百泰,說要是他那狗日的家不是磚蓋的,連他也給毀掉。他說的自然是隊長。生子點燃的是隊長家的柴垛,一大垛幹枝柴頃刻之間陷入火海,頓時呼號聲雜遝鵲起。生子這次放火的原因我是再清楚不過了。生子解了恨,我卻嚇得好多天心驚膽寒,夜裏惡夢紛呈,哭叫著是常有的事。以致老師表揚提起我的名字,我都驚乍不已。生子背地裏說我是麵糊一團,沒有男兒氣,我近乎求饒似地對他說,你以後不再約我出去了。生子笑說,你說的是什麽話,你不說我不說還犯了事兒。

後來,隊長找了派出所的人去查了現場,得出的結論是,隊長自家燒火糞時,隔得太近,火星隨風飄入枝椏柴垛中,熬了半夜遂起了大火。幹警戲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隊長也隻好幹認倒黴。我聽生子平淡地口述了這事了結的經過,心裏的疑慮才算漸消。這一結果挽救了生子,同時也讓我從參與放火的罪名下逃了出來,避免了我人生的一次災難性的轉折,因為兩年之後,我在本不輕鬆的政審之後,依靠硬朗的考分跨入了大學的校門。

實在說,生子並沒有多少籃球天賦。我之所以力爭他加入球隊主要是由於他與我要好,而且生子也富有到球場上表現自己的欲望。當那塊水泥球場的白線外,圍成銅牆般的啦啦隊加油呐喊時,那是一種什麽樣的風光勁兒,而且其間還夾雜著女孩子們嬌嫡的讚美。生子為此事向我說過不少好話,他說憑他的條件抓板卡位是一把好手,也正是因為有這理由,班主任才首肯他進隊的。生子進了隊,高興得不得了,他在我耳邊說,我抓到球就給你,不給別人。

我猜測,班主任之所以一開始就將他拒之球隊大門之外,當是緣於他那糟透了的成績。生子的文化基礎差,那次作文他好不容易才整出三四百字,而錯別字竟達到108個。班主任教語文,那次作文評析,我與生子同時都是典型,隻不過是兩個方麵。我的文章班主任當眾宣讀,生子的文章也宣讀了,班主任在語氣上加上調侃,於是一麵讀著,台下的哄笑聲就鵲起如潮,就連生子自己也唧唧發笑。讀完後,班主任在黑板上寫了3個字:水滸傳。點生子起來認,生子說是水許傳。全班頓時又是笑聲鵲起。班主任問,你們初中期間開了些什麽課?生子說,班主任是生產隊長,我們主要是勞動:割穀雙搶打梯田,平整土地做河檔。生子說得油,全班又笑了。班主任不問了,好一會兒,才叫生子坐下。班主任說以後多用些心思搞學習,生子說當然,全班又笑了。

生子訓練很刻苦,一段時間後,基本技術有所提高,正如隊友評價的那樣,效果較好,動作難看。生子三步上籃,仿佛是一把粗糙的揚叉,將球捅到了籃網中。

實踐證明,我的建議是正確的,生子個大體壯,腿腳有力,無論是防守、抓板,還是策應,效果都較好。他與我的配合最為默契,他的力量加上我的靈巧,被體育教研組譽為黃金拍檔,被戲稱為校內的穆鐵柱與吳昕水。賽事下來我與生子就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校籃球隊。

那次新生賽進行到了中期,我們班隊遇到了最為強勁的對手四班隊,兩隊特點突出。論身體條件,他們整體優於我們,上場5名主力個個健壯碩實,打法硬朗。我們隊則靈巧多變,攻防轉換節奏明快,且有我與生子的黃金組合,雙方有得一搏。賽前雙方未嚐敗績,贏得輕鬆。這場比賽是預料中的一場惡戰,誰贏誰就是冠軍,因而學校普遍關注這場提前的決賽。

那天下午4點鍾,比賽正式開始。開場後,我們打得不順,四班憑借身材的優勢,籃下頻頻建功,比分一路領先。班主任急了,上半時進行不到10分鍾,班主任叫了暫停,重新布置戰術,我們看出對方腳步動作遲緩,便改打人盯人,加強搶斷,局麵有了改觀,比分差距縮小,對方失誤頻頻。下半時,我們占了上風,四班開始急躁,相互之間指責不斷。終場前3分鍾,我們已領先10多分。然而,此時出現了一件不該有的突發事件,而且這事影響久遠。在一次快速反擊中,我接生子的回傳球飛步上籃,四班高大後衛成軍伸腿將我絆倒,我幾個翻身後蜷曲在籃下的水泥地上,全場一片嘩然。

生子火了,上前就給成軍一個嘴巴,頓時場麵大亂,雙方的啦啦隊展開舌戰,球場成了個大蜂箱。學校領導、體育教研組、在場的老師都出麵阻止,方才平息風波。萬幸的是我隻是左手受了點輕傷。重新開戰,我們換下了生子,四班換下了成軍,雙方的火藥味輕了。四班明白他們大勢已去,無法贏得冠軍,反倒打得輕鬆自如。

然而,真正的較量還沒有開始。成軍就住在鎮上,土生土長。生子當著大庭廣眾扇他嘴巴,那口氣自是吃不消,心裏窩著火。他打定了主意要找鎮上的土遊子來報複,一切還挺有騎士風度,約定時間和地點,決鬥一場。並聲明,如果誰怯陣不到,就在校園內當著眾人的麵高喊三聲:我是王八。

這一次,我更為生子提心吊膽,生子力大是明擺著的,但常言一人不及四手,這也是明擺著的,硬頂上,恐怕生子會吃大苦頭的,況且鎮上的那幫子也是出了名的亡命之徒。

我背著生子去找了成軍取和,並保證隻要不打架,今後絕不為難他。但成軍傲慢,條件一刻也不放鬆。成軍以為這是生子的主意,於是更堅信自己已在這場較量中占有明顯的優勢。於是成軍更是自以為是,表現得專橫跋扈起來。那天下午課外活動,打半邊場的三人籃球,成軍百般排擠生子,甚至不讓生子接班。他以為生子會軟下來,去土場地上玩球,他萬萬沒有想到生子就是頂著硬上,非上場不可。生子上場後虎虎有生氣,每遇成軍在前,他直撞上籃,不分遠近。他那雙鐵肘拐敲得成軍東倒西歪,招架不住。成軍不敢與生子單個對抗,隻好忍氣吞聲離場而去。成軍又一次吃了敗仗。生子隨後對我說,我就不信這等子邪。

雙方的決戰是在所難免了。

他們約定決戰的地點在河灘的沙地上,成軍帶了一幫土遊子,為首的一個名叫混混。而生子卻弄來了那夥在學校搞修建的瓦工木匠,這夥子工人老早就與那幫土遊子有過結,隻想找個機會試試身手,於是這次為生子壯膽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大好時機。雙方各執一邊。

生子隨身帶來兩把利斧,搶先一步走到沙地中央,指著對方說,我與成軍的事,該由我與他之間解決。如果誰要插手,我們就玩硬的。生子將斧子在手背上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汩汩下落。隨即將這把斧子砸過去,斧刃砍進離對方不遠處的黃沙中。說,這把斧子已開戒了,誰有膽子撿起地上的家夥,誰敢!生子吼出一聲。對方無人上前。生子乘勢而上,步步緊逼,那幹人就節節後退。生子提起沙地上的那利斧,大吼一聲:滾。那幹人一溜煙跑開了。

那次籃球賽全班上下都十分看重。班主任是分來不久的社來社去大學生,在眾多的班級中建立一定的知名度,形成一個好的印象,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因而顯得十分投入。班主任用自己本不寬裕的薪水在教工食堂打來飯菜為我們隊員加餐。訓練比賽的辛苦程度他是理解的。於是他動員我們班衛生委員蓉,文藝委員梅組織一支服務隊,每逢比賽訓練她們笑吟吟地為我們這些一身臭汗但春風得意的隊員們端茶遞水,班主任挖牆打洞托關係,在合作社自費弄來的幾斤紅糖,就是她們這些纖纖細手均勻地兌到那杯杯開水中的。就為這些,我們這幫男子漢兒沒有理由不去拚命爭搶。為了班級,為了班主任,也為了這一群活潑靈性的女孩子。

蓉雍容沉靜,而梅卻苗條外向。蓉和梅的統一之處是白皙端莊。尤其是蓉的皮膚,白得潤澤,一顰一笑,那臉上的粉色立即泛上一層淡淡的紅暈。那時候蓉已顯示出女孩子發育成熟的各種特征,而梅正像一灣秀麗的碧水,一片未染的青山綠草,生氣而張揚。

服務隊的成員有分工,我的髒衣鞋由蓉負責洗,而生子的就分給了梅。衣物洗淨曬幹後就送到我們手上,蓉每次送來絕對是疊得整整齊齊,其餘的姑娘們也一樣。

送衣物時,蓉總是和梅約在一起,有時還給我們帶來些瓜子花生蠶豆之類的小零食。我們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從我當時的心境來看,仍是處於概不設防的心理年齡,認為蓉與梅就是單純的兩名談得來的同學朋友。偶爾看到蓉那遮掩得嚴謹的高隆的胸脯,以及白得油滑的脖頸,倒還是有那麽一點忽閃的躁動。

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蓉有意拋開梅單獨過來,又恰好那時宿舍裏沒有別人,她遞給我衣服的一刹那,有意無意間,我觸摸到了蓉那隻美麗的左手,柔軟而溫潤。蓉掠我一眼,飛快地轉身跑出了宿舍。以後,蓉無論是與我討論習題,還是在校園裏偶遇,我能感覺到某種奇怪而溫馨的特別。

球賽結束以後,我們就轉入了期末複習階段,緊張的學習任務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進校時就是班上的頭名,我的壓力是想象得出的,我好勝的性格也決定了我會這樣去努力。因而也管不了蓉在我心裏能激起多大的波瀾。更確切地說,那事還是風平浪靜。

而生子就完全陷入了一種迷蒙之中。他暗戀著梅,而梅卻完全蒙在鼓裏。生子常常失眠。在**翻來覆去,有時竟然雙手將那堅挺的下身擁住。

我發現生子戀著梅的理由是,他在書的空白處寫上一個又一個的梅字。生子的字寫得特別差勁,漢字的基本筆順都不清楚,提筆就是錯誤,間架結構不堪入目。但那些空白處的梅字卻是秀麗端莊,從中似乎還能窺出幾分的柔情與謙讓,這是我想象不到的結果。我從這零星的梅字中一眼就能看透生子的心事。進而我又發現生子每接近梅都顯得那樣呆板和拘謹,好幾次,我與生子在校園遇見梅,生子老遠就撇開溜之大吉。

生子向我承認這事是在該學期即將結束的一天下午的課外活動。生子約我出去走走,我們對著斜陽到江堤上。江堤上的草坡在暖暖的夕陽下泛出熠熠的淡黃。

我與生子斜躺在草坡上。生子問我,你以為蓉長得如何?我說長得漂亮還挺可愛。這麽說你喜歡上她。生子說。我說我說不清,我語氣顯得淡然。生子說,看得出她是對你有好感的,也就是說愛你。我轉過頭責問,你說些啥亂七八槽的,我們還是學生呢。生子笑了,說,你就沒有那點意思?我反問,難道說你就有?其實我是有意識地套生子的。生子歎了口氣,說,對你就不瞞了,我還真有那麽點意思。什麽意思?我問。我喜歡上梅了,你說我這想法合適麽?生子直直地孩子氣地望著我。我沒有立即回答,我隻是預感生子馬上會遇到一種陣痛像地震那樣的撼人心魄。我私下度忖,無論從那方麵,梅都不會看上他的。生子見我不語,也似乎明白了我要表白的意思,其實他也未尚不知。過了好一會兒,生子遠望著江的那邊,似有沉沉的失落。歎口氣說,我知道梅不一定喜歡我,我要是你就好了,班上的女孩任你挑。我說,你胡說些什麽呀?不是麽?你不光人長得精幹,成績也好,兩年後考上個大學不是穩當擒拿的事,能跳出農門是每個人的願望,但又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得到的,你能辦到,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哪個女孩子不喜歡這樣的男孩子。你強多了,我是怎麽也趕不上的,這我知道。告訴你,蓉確實不錯,又有女人味,你們就好算了。要是……要是……生子吞吞吐吐。我問要是啥,他勉強說:要是梅喜歡你,我就不與你爭了。但別人我可是不能答應的。我迅即坐起,鼓著眼問他是不是發了羊角瘋。

生子真正找準梅在自己心裏浪漫的位置,要算是第二年的春天。學校每月在鎮上的露天電影場上看一到兩次電影。隨著樣板戲、階級鬥爭故事片的紛紛退場,人們那種純粹的精神渴望也隨之蘇醒。這時鎮上的電影廣告開始出現了一些富有刺激意味的片名。《天仙配》就是其中一例。那天晚上我們全校師生觀看了這一富有浪漫情調的影片。七仙女與董永那催人淚下的結局,著實讓我們這些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悵然不已,有的居然潸然淚下。電影結束後,我們扛著板凳回校,一路上還耐人尋味地追述悲慘兮兮的收尾,追根溯源地推測這對苦難戀人的最後結局。有的說七仙女送子下了凡,又被勒令回天宮了,有的則以為七仙女將是一去不返,董永將在難熬的守望中了此殘生。

生子沉默不語,我了解他,他必然是在現實的情境中,繪述著一部活的喜劇。而且這部劇中已有了十分確定的角色。他也在渴盼七仙女會愛上他,但他不是董永,七仙女不在天宮而在人間,這正是梅。那一夜生子更是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我才在從未有過的迷惘中漸漸入睡。

從這以後,我發現生子格外地注重自身的儀表,幾乎每天出寢室前都將自己那一頭油黑的厚發梳理得光亮平實。上衣下扣都整理得合帖伸展。我突然發現,生子多了些鎮上那幫土遊子常穿的時髦衣褲,大都是半新不舊的,也有嶄新的。我想,這些東西絕對不是生子家能供給得起的,這其中必有問題。回想到生子每天夜裏都長時間地出去解手,是不是——?我想到一個更為危險的字眼,我真為生子捏把冷汗。

那天夜裏,生子依舊起床去解手,等生子出了宿舍門,我趕緊也起床,穿上鞋尾隨生子出去。學校條件很不夠成熟,一下招上12個班的新生還是頗成問題,首先是學生的宿舍就十分緊缺,校方不得不將原來的禮堂臨時改作另外7個班的男生宿舍,而且班級之間毫無遮攔。因而寢室的紀律很難維持。生子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就溜進了禮堂的大門。

也就是在我發現生子這一秘密後的第三天,生子差點犯了事。那天夜裏,生子一路風火地推門進來,將一雙讓露水浸得濕漉漉的雙腿伸進了被子裏,不久就聽見禮堂那邊亂成了團。原來,生子去取一把陽傘時,一腳踏空雙腿跪在了一隻站箱上,鬧得一聲轟響,**的人驚醒了,就高叫喊抓強盜,生子飛快地跑出禮堂,抄小道從菜地裏跑了回來。

盡管生子逃脫了,但學生會的幹部們還是明察暗訪找到了懷疑對象,那就是生子。由於生子在菜地留有腳印,生子不得不將那雙半新的藍色網球鞋塞進幾塊石頭,沉入院牆外的池塘裏。好在學生會的那幫人沒有挖掘出更為有力的證據。事實上,那天生子從菜地裏回來,腿上粘滿金黃的油菜花,第二天起床,我不聲不響地將那些讓我與生子的體溫烘幹的黃色片末抹了個幹淨,好在學生會沒有從這一點突破。要是翻開我們的被單將那些黃色的斑點與禮堂後麵的那塊油菜建立某種直接的關聯,生子再怎麽狡辯也是不可抵賴的。這一點連生子自己也沒有料到,當我與生子說到這些,他不禁打了個哆嗦,說,幸虧你沒有進學生會,不然我就慘了,開除是免不了的。生子說,他偷的那些東西都拿到鎮上去處理了,幫忙的是成軍請來幹仗的那幫土遊子。我不理解,我問他們不是與你結了仇的麽?生子笑了,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叫歸順,那幫家夥服了我,是他們主動上門來請罪的。對付這些人就是得文的對文的,武的來武的,他硬你比他還硬,他低架子你就算了。我的那些衣服穿戴都是他們給換來的。我一時看不清生子心裏裝的是什麽。我於是問他為啥非得這樣子幹,這麽長時間不是也過來了嗎?生子卻說,我想好,想吃好,穿好,想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不知怎的,我仿佛從生子的口吻裏聽出一個熟悉的名字:梅。我隱約明白了生子的真實動因。

我們這個班比較平衡,說實在的,像生子這樣在學習上一竅不通的並不多。但能夠保持穩定的卻隻有吳新、我,還有蓉。吳新是班學習委員,學習上的上下聯係比較多。吳新有很多的小心眼。每次考試或是參加學校的學科競賽,隻要他沒有超過我,總會有好幾天不與我講話,我主動與他打招呼,他顯得驚乍乍的,仿佛我是故意盛氣淩人似的。晚自習時,他若是解下一道難題,準會馬上來問我,故意裝成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若是我的思路向正確的方向靠近,他就有意識地岔開打亂我的思維,以致引起無關緊要的小爭論。

那次期中考試,吳新一下子甩在了蓉的後麵,讓他丟了麵子。更讓他氣恨的是,我作為年級惟一一名代表,對著全校學生上台介紹了我當時並不成熟的學習經驗。我算是出盡了風頭。吳新好幾天茶食不香,整天病蔫蔫的樣子。以後我又榮獲了一次又一次的榮譽,分別代表全校、全縣(以後變更為縣級市)參加縣、地級數學競賽。吳新自覺在我的光環下相形見絀起來。

吳新喜歡蓉,但對梅也有十分的好感。他喜歡蓉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構築久遠的未來,他不以為自己會高考落第,蓉也不會。但對梅的好感,就單單是那女人特有的姿色。梅的學業一般,依他看梅不可能在萬人垂青的高考單行道上走多遠。

吳新也明白蓉對我的態度,他似乎覺得在我與他之間作選擇,蓉是絕對不會看重他的,很自然,他把目光轉向了梅。

吳新從家裏帶來了許多的書。有小人書、雜誌,還有小說。盡管梅沒有向他主動去借,但吳新似乎知道這些書梅必定喜歡,於是他把書送到梅的手上。梅看了諸如《苦菜花》、《葉秋紅》之後,在教室裏也與吳新談起了一些比較敏感的情節,吳新自覺愜意自得。

但生子卻極大地反感,每見梅與吳新交談,他總會骨碌碌地盯著吳新。

高二上學期,學校從外地購回了20套北師大編寫的高考複習資料。這套資料被校方看成是我們這屆高考的福音。由於數量有限,因而消息一直封鎖在校辦。當時校方研究的方案是不遺餘力地保重點,不錯發一套,好鋼用在刀刃上。我當時就排上了號,除我之外還有蓉和吳新。然而,吳新作為學習委員到校辦去領資料謊稱我有一套同樣的資料,校辦主任不由分說,就把這套資料勻給了他在另一所高中備考的侄子。我們班分得兩套,這兩套分屬吳新和蓉。我質問吳新是怎麽回事,吳新又謊說這是校辦的意思,可能是認為憑你的優異成績用不著這套資料也能考上。我氣得不行,我知道這是吳新搗的鬼,於是鬧到班主任那裏。班主任弄清了情況後,狠狠地批評了吳新一頓,當即決定,吳新擁有的那套與我共用。我因在氣頭上,發誓不與吳新共用,我表態放棄這份權利。

這事平息之後,倒是把蓉為了難。那天下了晚自習,由我值日鎖門。蓉遲遲不出來,我等在教室門口好一會兒,她才收書起身。她走到我的麵前,遞我一把抽屜上的鑰匙,說,我的書全在裏麵,包括那套資料。她飛掠我一眼側身就走了。我心裏一熱,急忙叫住她,她站住了,轉過身來,我倆呆呆地站著,一陣沉默後,我訥訥地說謝謝。她清脆地回說:不用。她走了,低著頭。

以後,我就顧不了同學們的議論與蓉共用了一套資料。

吳新的這種搞法確實讓我傷透了心。如果不考慮後果,我真想揍他一頓。這話我的確對生子說過,生子說,這不好說,我叫鎮上的那幫小兄弟端幾碟小菜就讓他完蛋。我趕緊阻止了他。我說,這千萬不可,在備考的當兒,這一鬧可就毀了人家一生哩。生子也說是。

但生子的那一手卻更狠。那天睡午覺,生子裝瘋賣傻地跳到吳新的**,撓他的癢癢,開始吳新被逗得哈哈大笑,最後,生子就撫弄吳新的下身,吳新的那物件就立馬堅挺起來,生子使勁地挎那**上的包皮,吳新就死羊子樣地尖叫起來,一會兒就嗚嗚大哭。吳新在力量上遠不是生子的對手,他隻好提了褲子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讓吳新放下褲子,看他那還未完全發育成熟的**已是血花花的一片,馬上叫了幾個男生,趕緊將吳新送進醫院,一麵把生子叫到他的寢室寫檢討。

幸好,吳新隻是受了點皮傷。門診醫生是一位中年女醫生,她扒開吳新的兩腿,用酒精棉棒拭去**上的血漬,笑笑說:沒什麽,擦點碘酒就好了,這也是好事,男孩子總有這麽個過程的。不過不能性子急,硬來是不行的。女醫生瞟一眼吳新,可能以為這創口是吳新自己鬧成的,忍不住笑起來。吳新還在氣呼呼地嗚咽,我們這夥護送者也笑得唧唧地響。

回校後,我們將情況向班主任匯報,一聽是這樣一回事也笑得轉過了身。也許是這事不宜過多地張揚,也許是班主任出於對生子的庇護,生子寫了檢討書,受了一頓訓也就算了事。吳新也沒有出現大的問題,傷口也未感染,隻是好幾天老師特批他不做兩操,不上體育課,也不參加集體活動,一個星期後,完全康複。

這事發生後,吳新收斂了許多,生子也表麵上規矩了不少,吳新似有抬不起頭的感覺,每天都紮著頭搞學習,班上隻要有點點歡聲笑語,他就耳臉鮮紅,不敢側目。

但事過不久,吳新終於報複了生子,而且讓生子痛心疾首。那是在高二的上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那天中午梅帶著一臉的憤怒找到我,仿佛那股子怒容是對我出的。梅氣呼呼地對我說,你有時間不?我找你。這就是梅的個性,她的口吻不容半點質疑。我於是答應了她。

我們來到河邊那棵早已落葉的河柳下,梅先不言卻嗚嗚地哭起來,鬧得我不知所措,欲走不能。我隻好問出了啥事?梅好不容易才忍住看似悲切的哭泣,用那塊純白的手絹拭擦那張靈秀的麵容。淚洗過後的臉龐是那樣的白淨,無形中留有幾分的感傷。這一下似乎陡地改變了我以前對她個性張揚的評價,並覺見出女人那特有的溫柔。

梅平靜地對我說:這樣子讓你見笑了。她拂了拂劉海說:我找你不是別的啥事兒,你也許知道,生子那流氓在書上到處寫我的名字,你知道他的用意嗎?難道我就隻配他那幅模樣,他是什麽東西。我聽說了氣得哭了好幾場。要是真的到了該談這些的時候,我死也不會跟他這種齷齪的東西。

我隻是覺得,生子有幾分的可憐,說實在的,他有這個權利去喜歡一個人,包括梅,致於別人怎麽想不關他的事。但這種情感的碰撞,必然依賴某種賴以維係的基礎,如果沒有,將會炮製種種尷尬和傷害。我料定生子必然會在這種尷尬與傷害中遭受情感上的重創。

梅是做得出來的,我從他性格上可以推斷。其實梅這次找我的目的也正是這樣。她要我約生子出來,把這事講個透明。我答應了。我覺得不管結果如何,這是件好事。生子執迷於梅,也幹了不少的傻事兒,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是自毀前程。如果他倆見麵,說個明白,興許也能使生子從夢幻的瓊閣中,實實在在地回到現實,真正感悟到做人的珍重與艱難。

我將生子邀出校外,沿著江堤散步。我好幾次想啟口,但無形中又忍住了。生子發現問題,就質問我有啥大不了的事。我隻好對他說梅今天約我出來了。生子麵色陡變,詭迷地望我一眼。我說梅對我說,她知道了,生子驚起攔住我的路問,她是怎麽知道的?我說不知道,從她的口氣中好像是有人從中做了啥手腳。生子認定是吳新搞的把戲。他惡意地罵了他一句,說上次該把他那玩藝兒掐掉喂狗兒。我沒順著他往下說。我說,梅要見你。生子一聽神精兮兮地跳起了多高,雙手合在胸前麵對滾滾江水,閉目默囈: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突然他張開雙臂富有**地訴頌:這一輪皓月你向我訴說吧……我想笑,但無法笑出來,有時能保持那種糊裏糊塗的期待與幻想,也許就是一種境界。我想。因而,即使我事先預感到某種必然的結果,在這種情形,我實在不忍心攪亂那純真的企盼。

一會兒,生子平靜下來,他說,不知怎的,我覺得心裏慌得要命,也許我走過去,兩腿就軟得不行了。我不語,隻是笑笑。我希望他能從我不高漲的興致中能覺察點什麽,但生子完全執迷。他說,要是你能陪我去見她,我會謝你一輩子的。我當即就表示拒絕,而且異常幹脆。生子說我不夠意思,我沒理會。

生子在惴惴不安中,終於等來了第二天下午的課外活動。這次生子梳理得格外周整,那一頭厚發梳得特油滑。我從中轉話,梅約生子到江堤下的河柳旁。生子去了。我雖說是徹底拒絕了生子的要求,但因為我畢竟參與了此事,我覺得我有責任關照這次行動。說實在的,我擔心生子的那脾氣,如果發作,不知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我之所以暗中關照,除了為他們好,同時也是為了保全自己。於是,我作賊樣的溜到了離他倆不遠處的河堤管理段的倉房裏,這裏的一扇窗戶正好對著那棵河柳。

我看見生子躡手躡腳地靠近了那柳樹,梅早已站到了那裏。生子收步站定,手腳無措,整個一幅拙劣樣子。我發現梅開始說話了,生子仿佛在飄搖,梅氣勢強盛,步步逼近生子,暴躁的手指,隻差搗在生子臉上,我的擔心反倒消失了,我料想生子絕對做不出什麽傻事兒了,他完全讓梅的氣勢折服了。一陣之後,梅氣衝衝地走了,生子軟綿綿地坐在河柳下,雙手抱緊頭。

我對這種結果是有心理準備的,隻是不曾料到,生子會這樣不堪一擊,他在學校可是出了名的打鬥高手。我可憐他,他受的傷害絕對不亞於折腿斷膀。我走近了生子,發現他坐在草地上默默流淚。我差點陪他哭泣,我說,生子,你很不錯,天涯處處皆芳草,何必這樣沒有誌氣。生子仍在落淚不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哽咽著說,她怎麽會知道的,連我害病的媽也知道。我窮,我沒有用,我家隻有兩間草屋,還有一個快病死的媽。這與她有什麽關係,她不該那樣說,不該那樣說。生子嗚嗚地哭。我不能想象生子對母親有如此深情。我明白了梅對生子說了什麽,這恰是生子無法回避而又處處設防的心理陰影。他窮困,他不想騙任何人。梅的精明之處就是一下找準了生子的這一要害,那洶洶的氣勢、伶俐的口齒,準而又準地刺進了生子理性的心髒。我不禁感到這手法的狠毒,梅太過分了。

生子稍平靜了,又恢複了他往日的那種剛烈,他憤憤地說:我要混出個名堂來,我要做人上人,讓他明明白白地看見我生子不比任何人差。我當時毫不懷疑他的話,憑著那種純純的情感,我就能預測他會有出頭之時的。

這事發生以後,我找了梅。依然是她譏諷攻擊生子的地方。毫無疑問,我言辭激烈地鄙薄了她一頓,我甚至說到了人性,罵她與冷血動物毫無區別。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已是夠分量的了。梅也嗚嗚地哭了。她說,我這麽做是為了讓他死心,別纏著我,沒有別的用意。我反駁道,你為啥不把他一刀刺死,這不一了百了?梅泣泣地說,我沒有想到他會那樣傷心。你知道嗎?我喜歡的是你。我更是氣憤之極,說,若在這之前我對你還有那麽一點點好感的話,現在我算是全還給你了,我看透了。我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這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談起,包括生子。估計梅也沒有。因為這畢竟於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倒是蓉有所察覺。幾天來,我總是心情凝重,這自然會寫在臉上。蓉幾次試圖了解個明白,我看出,她話到嘴邊又打住了,這不能說與我難看的臉色無關。

梅也一樣,那張揚的笑聲沒有了,那富有感染力的口辭由此銷聲匿跡。生子更是消沉不已。球場上很少見他的影子,一段時間,他甚至害怕在公共場合出麵。

這事過後不幾天,鎮上的籃球聯隊與我們校隊比賽,生子公開表示不參加,教練也沒辦法。最後,教練隻好做我的工作,要我說服生子上場。教練也明白,有我沒生子,或是有生子沒有我,場上的實力會大打折扣。我於是去開導生子,說是梅太搞不到事,這人沒什麽了不起,不能為這點子事斷了我倆的配合。生子笑了笑,說,看你的麵子,我就去試試吧。我對教練說了,他很滿意。

校隊與鎮聯隊比賽不下10場,且是場場報捷,鎮聯隊每落敗就調換陣容,以雪恥的姿態前來叫陣,滿有把握能贏回去,但每次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我們從教練到球員,包括全校師生無不為之沾沾自得。

然而,這次我們卻敗了。生子完全不在狀態,籃板控不住,防守總是慢一個腳步,對方屢屢從他那裏突破得分。作為中鋒在進攻中的策應更是低迷,有時將球直接傳給了防守隊員。他是這樣,我也失去了信心。我時時在想,一個人的全部原來是這樣的微不足道。

生子上場10多分鍾就被換下,後來我也要求下場了。教練也覺得這場比賽沒多大打頭,在戰術上也沒有作新的安排,一直到比賽結束,他連一次暫停也沒有要。這是他帶的最好的一支球隊,不想在即將解散的關頭(因為高二下的學生不再參加運動隊),沒有給他爭上一口氣。我和生子沒有去解釋什麽,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生子最為沉重的打擊還是這年的冬天。進入嚴冬,生子每星期回家後到校總得遲一天,甚至是兩天,大多是周二一早就到。但奇怪的是班主任並沒有批評過他。我問過多次,生子不說。那天下了自習,我將他約到校外,問他為啥每星期都遲到。生子在沉沉的夜色中放聲哭泣起來。我理解,似乎在這夜幕籠罩中,才更能讓他自由地傾訴。哭過之後,他對我說:告訴你吧,我媽已經不行了,她入冬後就再沒起來過,經常昏過去。我回去後不想再來,但媽一醒就說要我好好讀書,以後還要當幹部。你說像我這樣的人能當得上幹部?隻是一想她沒受一天福,就忍不住流淚。生子似乎輕鬆了一些。

記得那是一個飄雪的日子,氣溫陡降了不少,雪不下來天就不會晴好。生子的母親最終沒能熬過這個寒冷多雪的嚴冬,就在第一場大雪降臨校園的時候,她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

生子隨把信的人回去了。我當時要去,與老人見上最後一麵,也了卻我的那份心願。我曾答應生子我要再去看望她老人家。不知怎麽,每回想那次深夜探訪,那老人家的一片深情,我就自覺內疚,我的心就有一種撕裂的感覺。為此,我似乎能將什麽都贈予生子,仿佛這就是對生子,對他母親及全家最深最沉的關愛。我於是能原諒生子所有的缺點,也包括他偷竊的毛病。即便是他真的偷了我的什麽,我絕對不翻臉罵他,事實上,生子並沒有動過我及班上同學的任何東西,這也許正是我給予更大同情的理由。

我向班主任說明了原因,但他拒絕了。他說,現在正是期末複習的緊要關頭,你知道這次考試的重要性麽?這是明年春季集合重點班的依據,我不希望你們誰落榜,當然進去的越多越好。穿皮鞋的多穿草鞋的少,這是班上的榮譽,同時也是你們今後的人生道路,我想你會知道這個道理的。至於你的那份心願我是理解的,我知道你與生子最要好,他也因為與你相處才找到了某些自信。我代你表示這份心願吧。班主任說服了我。我這才知道,他要頂著風雪,步行幾十裏的山路,到生子家,為生子的母親吊孝。

生子不在,我倒是想象他是一種什麽樣的悲痛模樣。母親一走,他就與老父相依為命。人去客散,那兩間草屋就基本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所應有的含義。試想生子到了學校,留下老父,形單影隻,生子能有一個好的心情在這充滿歡聲笑語的校園中進出麽?我於是想,生子不會再回來了,他真的會在那廣闊的天地裏承擔屬於自己的責任。我為生子感到難過。

幾天過去,生子沒有回來。那天淩晨,料峭的霜凍凝固了塘窪裏的積水。早起的鈴聲還未響起,寢室外有人叩門,門邊的一位同學從睡夢裏驚醒,將門的插銷打開,我看見門框外站著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我驚呼起來:呀,是生子,生子回來了。我跳下床,上前抱住他的脖子,全寢室的人都起來了,拉著生子的手膀,問這問那。吳新也說,生子,你有啥難處說了我們大家幫著辦。我們紛紛應承。

生子說,我本不該再回來了的,一是爹說死了媽就讀不成書,人家會說做老子的無用,爹就硬要我來了;二來我確實想你們,撂不下。我們聽了心裏都很感動。

第二年的春天,節氣來得特別早。正月剛出頭,家家戶戶的門前正如對聯上寫的那樣已是桃紅柳綠,萬象更新。學期一周的勞動來臨,農場的4月播種不可推諉地輪到了我們班。這可樂壞了我們這些習慣散漫的男生。學校距農場約30裏,那是一塊靠近江邊的秀麗山水,有清溪漫流,也有修竹倒影,更有一種遠距塵囂的返樸歸真,這方圓十裏就隻有那麽兩間瓦房,三戶人家。

這些蟹和蝦是出奇的味美,去掉甲殼,用滾油一炸,頓時香飄裏外。灑上一些椒鹽,蘸上醬油,吃在口裏,才能真正體會山珍海味的妙處。

隨來的那些女孩子,雖沒有膽量在清溪綠水裏分享樂趣,看著鬧騰的場麵,卻同樣顯得開心。她們將我們摸上來的蝦蟹揀在木桶裏,雖是用的火鉗和竹夾子,但蝦蟹的鉗一張開,她們必定嚇得嗔叫,這嬌嫡嫡的柔音,給這本是幽靜的山穀無形添上俏麗的色澤。

這裏的夜是那樣靜謐,靜得連一聲鳥叫恐怕都會抖落滿天的繁星、如水的月色。

我們與女生分住宿舍的兩頭,中間空有三間同樣的宿舍。這是農場領導有意安排的,原因我們自然清楚。

那天,女生反映,前夜,她們聽見了一種怪怪的叫聲,一說是野狼,一說是老虎,更有的說是鬼的叫罵聲。她們問我們是否聽見,我們說沒有。於是,她們更是相信有鬼了。因為這江裏從古到今不知吞沒過多少人的性命。

她們於是要求換寢室,要與我們挨著,理由是我們男孩子火頭高,鬼根本就不敢碰。

她們纏得場長不可開交,最後,場長答應了。她們得以搬成。

這正好成了那場軒然大波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