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藍色的地平線

(小說)

老城巷的人們都曾記得,這巷子兒時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豬肝色的杉木板壁、窄窄的、潔淨而光滑的青石板街道。自從沿河的那條馬路建成以後,原本行人稀少的老城巷,現在就更顯得冷清了。

海清和兒子玉成就住在老城巷南邊的那棟木屋裏。

玉成常常抱怨,這老城巷地理條件哪點比不上沿河的去處,通車、行人、辦商業那樣都行,都方便。把房子拆了,重修,留出馬路來,哪條街道趕得上?現在可好,在河邊壘基打堰,修一條什麽沿河路,用了幾多冤枉錢,真是胡來。莫不是怕我們這些住破房的家夥受不住福?海清是不容他發這火的,他明白這是政府的事,老百姓操不了心。於是他就喝他住口:“你少牢騷好麽?不是黨和政府托福,我們能再進城麽?”玉成倒是個隨和的小夥子,見著父親生氣,就嘻皮笑臉地說:“爹,我隻是隨便說說,哪能當真呢?若不是共產黨把我們找回來,我們不是還在那山溝裏種田打土發。”老人看他那幅羅漢像,隻好抿笑了之。

玉成父子回城是最後一批,不過還算慶幸,這老城巷還完好無損。也就是說海清原先的房子,本已沒收了的,按政策現在依然還給了他們。在鄉下,玉成的母親重病去世,兩個姐姐也先後出嫁,家裏的擔子全由海清苦苦擔著,日子過得真夠苦的,玉成父子每當憶起此事,無不傷心落淚。

目前,玉成在家待業。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學,心裏自有些沮喪。由於在鄉下熬的時間長,再加之讀小學又是在一個單人點,所以自然就顯得基本功不紮實,底子薄,考不取也是事出有因。但他也一度打算補習一年,學校同意他重讀,而且老師和同學都預言他若補習一年,定可考上大學。但他馬上又打消了這念頭,重讀要繳納七百元的重讀費,這可不是小數目,這不又在為難老父麽?他非常清楚家裏的經濟狀況,也更懂得父親的為人處事,隻要他能讀書,父親就是把褲子賣了也在所不惜的。但父親又到哪裏去弄這筆錢呢?他覺得於理於情所不容,不如幹脆待業好了。

眼下玉成的工作還沒眉目,父親也十分著急。一年多了,在家裏收收撿撿,做幾餐飯,洗兩個人的衣服,好倒是好,海清感到輕鬆多了。屋裏家具不多,幾件老式的木器,玉成抹洗得幹幹淨淨,地上也掃得亮堂,看了怪順眼。然而,海清覺得這總不是長遠之計,人要吃要穿,坐吃山也空呀,再說,玉成也這麽大了,不在社會上闖一闖,對他也沒益處。他要吃飯,以後還要成家,一連串的事都要來了,總不能隻依靠我剃幾個光腦殼來維持吧!於是,那天晚上父子在前堂吃飯,海清就對玉成說:“你也不小了,光這樣下去可不行,年輕人該找份事兒做做,可眼下,我們沒有後台,即使有個好位子,你也進不去。我這些天來老在想這門子事,你幹脆跟我學藝,搞理發這行當。雖說不拿工資,端鐵碗子,可總比閑著強。再說,剃頭刮麵的行當也沒壞完,隻要人勤快,一天也能弄上十好幾塊,過生活是沒問題的……”。海清以為兒子會滿口答應,可玉成卻說:“爹,您的手藝我是知道的,除了不趕形勢,樣樣您都趕得上。我並不是瞧不起這行當,怎麽說呢,我就是老不喜歡,沒興趣。再說我這年齡也未必能學會,學個生不生的、熟不熟的,倒不如幹脆不搞。爹,我倒是很願拜您為師,您把象棋這玩藝兒教幾招給我——”沒等玉成把話說完。海清“砰”地把飯碗杵在小方桌上。“狗屁”。老人瞪圓了眼,玉成不敢吱聲,他知道父親的脾氣。

玉成明白父親為啥發這大的火。父親覺得就是這三十二顆棋子,把老婆、兒女都害苦了,他一輩子也還不清這份欠債,即使把自己的身子骨化成灰也不能解除內心的愧疚。

那還是年輕的時候,那時的偽縣長姓周,下棋藝不高癮卻特別大,每天晚上總得差人把城東頭的海清叫去殺幾局,海清是城裏的象棋高手,從過名師,棋藝不知高出縣長幾籌的功夫。但海清卻積累了許多對弈時因為好勝而舍命喪財的故事。海清明白,縣長大人雖不曾把殺頭之災降臨在他頭上,但一旦激怒了也沒好果子吃,況且凡事都得謹慎為好。所以他與縣長對弈是以不贏為原則,贏棋也得下和。由於海清有如此原則在先,所以常常生出許多笑話來。有一次,縣長大人約他下棋,開局之前,縣長就說:“海清呐,這次你要贏我一盤,不然不好向師傅交待呀。”開局後,縣長大人沒料到,海清的棋著著高妙,縣長大人連連丟兵折馬,眼看隻有一馬一卒了,而海清還有雙車雙馬,這時縣長大人不太沉得住氣了,連聲抱怨:“雜種,今天怎搞,這些棋都看不見!”海清畢竟是個聰明人,他深知這棋是贏不得的,不然,縣長大人會把這棋盤掀到自己臉上來。最後,他走了幾著“孬棋”,讓對方連抽兩車,成了和棋。海清故作惱怒狀,樂得縣長大人哈哈大笑,連稱海清棋有進步。這樣一來,縣長大人就特別喜歡海清,有時還邀海清喝上兩杯。因為這樣,才釀成了以後的大禍。他因為與偽縣長過從甚密,被懷疑是國民黨特務,日後,被趕到了鄉下,管製生產,房產也沒收了。海清有口難辯,隻得把那幅黃楊木的象棋砸成了碎塊。回想起來,不正是這狗日的三十二顆棋子害了自己一家人?所以當玉成提到拜他為師,學這玩藝兒,心裏就自然大為光火,仿佛是兒子在揭自己的短,取笑自己的過失似的。

從這以後,玉成在父親麵前從不提象棋的事。玉成到勞動人事部門去打聽了就業的情況,他同時也把自己家裏的困難訴說了一番,局長、科長都表示應該解決,但目前沒辦法,沒有招工指標,所以還得耐心等待。

那天早上,玉成突然從廣播裏聽到了一條消息:縣體委麵向全體待業青年公開招考幹部,擇優錄取。廣播裏消息剛好播完,玉成就跳進屋說:“爹,有辦法了,有辦法了。您聽到了麽?廣播裏說,體委要招幹,搞文化考試,擇優錄取呐。”“你不是聽錯了?那地方能招到你名下來。”海清將信將疑。“真的,廣播裏說得清清楚楚,今天就報名呐。”“那好,那好,你就去試試吧。”父親一邊收拾家什,笑眯了眼。

廣播裏說得一點也不假,玉成第一個報了名。回家後,他就開始複習功課。就象對付高考一樣,夜裏,他穿著背心,短褲,頂著尖嘴夜蚊的叮咬,寫寫畫畫,一幹就幹到深夜。父親也破費得起,買牛奶、豆漿精,衝好端到玉成的桌前。

考試那天,玉成的心情特別好。考試下來,他的情緒更好了。他總是認為題目太簡單,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沒有發現什麽錯誤,於是,他認為自己是百取無疑了。他回到家裏,已是斜陽夕照的時候,父親還沒回來,他開始淘米煮飯,渾身有的是勁,一會兒蹦,一會兒跳,他不滿足,他就唱起了一段詞是自己編的流行歌曲:“我的家鄉並不美,一條老巷惹人醉,木頭板房好好好,石板街道強強強,阿嗷,阿嗷,阿嗷……”。他把歌詞改得一塌糊塗,仿佛這條老城巷就住著他一個人似的。對麵的王婆婆聽了倒好笑,她看見玉成坐在小木椅上刮土豆,點頭點腦的,就自語道:“這小家夥準是戀上媳婦了。”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如此之大的希望竟不明不白地落了空。考試後的一個星期,結果出來了,並且張榜公布。玉成跑到體委大門前,心口比擂鼓還響騰,他擠到人群的最前麵一看,完了,沒有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搞錯了?他不相信自己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他揉了揉眼珠,再看,還是沒有哇,他全身麻酥酥的,鼻子發酸,他想哭,但他忍住了。玉成回到家裏,父親也剛回來。海清發現玉成的神色不對,就猜出了七八分。海清早就有種預感,玉成是進不了體委的。玉成沒有這好的命?玉成無法平息內心的委屈,他撲在**,大哭起來,一麵又嚷個不停:“假的,假的,全是他媽的假的,公開也是假的……”。他頭腦一發熱,說起話來就自然不照場合,他說了些刺傷父親的話,這時海清的淚珠子就不斷線地往下落。玉成氣消了,他猛然發現自己傷了父親的心。他出了房間,發現父親一邊啜泣一邊擇菜葉,就輕輕地跪在父親旁邊,說:“爹,我不懂事,您別往心裏去,隻當是狗咬了您幾口。”海清更是傷心,他越是覺得欠孩子們的債太多,於是哭聲就大了起來。

這幾天,玉成自然精神不佳,進出門都垂頭喪氣,王婆再也沒有聽到他唱亂七八糟的曲子了。王婆斷定是那姑娘和玉成吹了。她以為極有必要安慰玉成幾句。那天玉成從外麵回來,被王婆在街心截住了:“玉成呐,別這樣悶,何必硬吊死在一根褲腰帶上哩!過幾天,我給你說一個來好姑娘,保證不比她差……。”王婆歇斯底裏。“您嘮叨個啥,王婆,不是——唉。”玉成沮喪著跑進了木板房。王婆納悶,興許是在這場合不該這樣講,她想,現在的青年人真怪。

去體委沒了指望,雖說心裏難受,卻堅定了玉成自找門路的決心。玉成想找表哥幫個忙,表哥的朋友在縣建築公司當頭頭,不妨在建築公司做個臨時工什麽的。那天晚上,他去找了表哥,表哥就打了個電話,這事居然還辦成了,而且還答應把他安排搞水電安裝,這可是他沒有估計到的。這件事辦得漂亮,父親也特別高興,總算找了件正經事,總比閑著無事強,況且,搞水電安裝也算是一項技術活。

那天清晨,海清也從廣播裏聽到了一條消息:縣工會和縣體委聯合舉辦慶國慶象棋賽,凡戶口在縣城的象棋愛好者,均可報名參賽,報名地點:縣總工會辦公室。海清聽了這消息,心裏怪舒服。這些年來,什麽比賽我們個體戶沒分,這次卻巧得很,把我們這些下九流的也搭進去了。他雖然嚴格反對兒子玉成學那玩藝兒,但自己卻見著那圓溜溜的棋子兒,心裏就癢乎乎的。他那理發亭子的旁邊,就是一個棋攤。他每天總少不了要到那邊去消磨兩個時辰。他的棋藝讓棋友叫絕。鎮上的同齡人是知道他的。

縣總工會和縣體委聯合舉辦慶國慶象棋賽的消息,陳四癩子也知道了。陳四癩子住城西頭,與海清是棋友,他在工會辦公室仔細詢問了參賽事宜。陳四癩子並不想參賽,他認為,自己去湊和不會取得什麽好名次,他是專為海清打聽的。這天他興衝衝地跑到海清的理發亭子,擠眉弄眼地對海清說:“喂,你知道麽?工會和體委要聯合舉辦象棋賽呐。這次你可要參加!”“我們這些個體戶能參加麽?”“能呐。我都給你打聽了,就隻等你報名了。對了,你若沒時間,我給你去報,殺他個烏煙瘴氣,叫那些坐機關的人知道,我們地攤上也有高手。”海清原本是不想參賽的,他並不想出風頭,撈個什麽名次,可經陳四癩子這樣一蠱惑,決定去試一試。陳四癩子喜笑顏開,樂癲癲地跑去為海清報了名。

這次比賽由於沒有預先進行選拔,所以參賽的人特別多,總共127人。因此隻得采取淘汰賽製。前三輪是一局定勝負,後幾輪是三局二勝製,勝者晉級,所有的賽事都安排在晚上進行。整個工會禮堂燈火通明,前來觀戰的愛好者簇擁在棋盤的四周,麵部表情也各有所異:驚異、惋惜、懊惱、歎服。陳四癩子和玉成總是每天必到。如有海清出賽,他們貼著海清左右,目不斜視地注意棋盤上的演化。不過,前三輪海清幾乎沒有遇到什麽麻煩,輕鬆過關,因而,陳四癩子和玉成心裏很平和。他們有種預感,冠軍是非海清莫屬了。因為他倆作了全麵的火力“偵察”。對海清來說,其他對手的基本功似乎還嫩了點。

經過幾天緊張的角逐,十六強產生了。進入八強的決戰開始了。

氣氛顯得格外的緊張。因為無論是誰,都想奪冠軍,不會有任何謙讓。經過三輪的淘汰,水平相對高多了,所以更加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這四百多平米的工會禮堂擠得滿滿的,從而也增加了組委會維持秩序的難度。

按照預先抽簽排定的對陣表,海清八分之一決賽的對手是組織部張副部長的獨生子張鬆,在縣水泥廠工作。玉成記起張鬆也參加了體委招幹考試。這是個小縣城的象棋賽,一個裁判坐在兩位棋手的中間,既不記錄,也不記時,裁判的任務似乎隻是維護比賽的秩序。海清與張鬆對弈的裁判是體委行政股宋股長,大約三十來歲,為人很謙和,一講話總是笑容在前,頭腦靈活,誠摯可靠。張鬆坐在宋股長的左側,他似乎很瞧不起海清,所以,就座以後他不但沒有答理海清,甚至連望也沒望他一眼,海清雖然修養好,但也是容不得傲慢無禮的。於是他也沒去答理張鬆。陳四癩子最看不慣年輕人的孤芳自賞,此時,他看見張鬆那樣子,心裏直來血,隻巴望海清把他殺成個枯將軍。

比賽開始了。由海清執紅先行。他以變化多端的“仙人指路”開局,張鬆則以強硬的“卒底炮”應對,布局迅速轉變成對攻型的“順炮直車對橫車”呈現出激烈的搏擊架式。經過幾次試招,海清覺得張鬆的功底委實不凡,不象前幾輪遇到的對手,陳四癩子本談不上棋路純熟,但對張鬆這幾下過硬的應對,著實感到吃驚,不想這小子居然能下出這樣的高招,他心裏又氣又恨。玉成為父親捏了一把汗,父親這幾招,張鬆都一一化解了,棋麵上父親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步入中局,海清的一著棋,把陳四癩子和玉成嚇了一大跳。張鬆飛炮打中卒,本是指望一炮換一馬一卒,圖個兵種齊全,海清卻來了個大膽的作法,竟把中炮卸到了士角,使張鬆得了個“空頭炮”的便宜。陳四癩子臉都抽搐起來,連連搖頭。而玉成卻被 擊垮了,沒想到父親會走得這樣差勁。他不望棋盤。周圍的人更是不得其解,個個偏著頭,仔細看個究竟,但沒看出什麽。張鬆頗得意,得了優勢落子節奏也快多了,頻頻將人馬遣過“楚河”,準備盡快結束這場殊死搏鬥。

海清並不慌亂,沉穩地應對張鬆的大舉進犯。正當人們驚懼未定,海清的又一大膽舉動,使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他居然瘋瘋癲癲地用一車一炮換了對方一炮一馬。陳四癩子氣糊塗了,他在心裏嘀咕:真是個木頭腦殼。玉成此時倒顯得心情平靜,他百分之百地原諒了父親的失算。這多年來,父親總是在為我們操勞,哪有心思去想這玩藝兒?再說他第一次參賽,在高手如林的城裏能打進十六強已夠不容易了,況且上了年紀總有精力不濟的時候,一花眼就完了,這又怎能怨他呢?正當玉成這樣想著,海清突然躍馬過河,就是這一招,讓張鬆急傻了眼,他甚至猜疑這匹馬是從棋盤底下鑽出來的。陳四癩子頓開茅塞,看出了個中奧秘,於是轉怒為喜,用手搔那頭上的幾根稀疏的黃發,在心裏直稱絕妙。玉成也看出來了,周圍的人都看出來了。在場的人交頭接耳喁喁低語起來。這匹馬一衝就是隱蔽性極強的絕殺。張鬆氣得臉發紫,這好的優勢傾刻化為烏有。張鬆自知無法挽回敗局,就將無名火發泄在玉成與陳四癩子頭上。他指著陳四癩子和玉成嚷道:“你們搞啥小動作,捏捏撞撞的,算了,這棋我不下了。”他使勁把棋子推向海清這一邊,幾顆子兒竟打在了海清的臉上。陳四癩子也是不好惹的,說起話來怪傷人:“你撒啥野,真丟人。輸成這樣,怎不把你娘的月經帶子拿來遮在臉過街。”“你說啥,老子揍死你——”,張鬆讓宋股長拽著沒撲過來。宋股長喝道:“搞啥名堂,有完沒完?這盤棋判海清師傅贏了,我說了算。”宋股長發了一通火,居然十分靈驗,張鬆不吱聲了,氣乎乎地望著陳四癩子。圍觀的人增多了,組委會的一位領導把張鬆拉到了一邊,宋股長過來對海清和玉成說表示歉意。玉成扶著父親走出禮堂。臨走,當著張鬆的麵嘀咕道:“仗啥勢,真是!”張鬆沒有再發火。

在街上,陳四癩子和玉成牢騷了好一陣。回到老城巷,陳四癩子更是牢騷滿腹,“這狗狼養的,怎是這等畜牲?我說海清呐,這棋你不下了,反正你也贏了,麻煩是他找的,看組委會怎麽判,若是判你棄權,我們就到縣政府去講理。憑大夥說說,看這種擾亂比賽秩序的家夥該不該取消資格?”玉成極讚同陳四癩子的觀點:“爹,四叔說得對,您不同他下了,啥意思,這種人不纏為好。您就坐在家裏,哪個來說您也不去,看他們咋辦,要是屈了您,我不捅他們一頓……”。海清坐在木椅上,四癩子、玉成圍著他站著。他在想:為什麽現在的年輕人會是這樣。其實做父母的都是體麵人,未尚這些壞習慣是生下來就有的麽?他也覺得這棋是沒下頭了,隻想贏,輸不起,這種人有啥纏頭?何必把勝負看得這樣幹貴。年青人,以後的時光多的是,今天輸了,隻要肯鑽研,明天就可以贏。輸了一盤棋就像是別人挖了祖墳、刨了一砣銀子跑了,這是啥搞法?

這幾天,海清依了陳四癩子和玉成的勸說,沒有再去工會了。有時他真想去看看那熱鬧的場麵,可想到去了不太好應付,因而他也就打消了那念頭。

與此同時,組委會也在為這麻煩事傷腦筋。況且群眾的意見也大得很,如果按照規則,張鬆毫無疑問應該取消競賽資格,可這樣一來,方方麵麵的關係又如何處理?如果再把兩個弄在一塊比賽,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難度極大,尤其是海清師傅,他會來麽?他難道不會死扣規則,硬把張鬆給趕出局麽?經過一番爭執,最後組委會還是作出了決定:海清與張鬆的後兩局比賽一定要進行;這場比賽的續賽安排在1/8決賽的最後階段;雙方續賽的工作由宋股長具體負責去做。

任務的確是艱巨的。宋股長心裏也沒個準。他隻有50%的把握,也就是說,張鬆這邊他是完全可以做通的,說今天比賽,他不得說明天。

這幾天是最能體現宋股長耐心的。短短幾天,他共三次夜訪老城巷,然而,他第一次上門就碰了一鼻子灰。那天晚上,他來到海清門前,一聽,電視裏正播放京劇《鍘美案》,他斷定這時海清師傅正在欣賞,他叩了幾下那杉木門板。“誰呀?”宋股長報了姓名,玉成一聽是他,就知道他是來做說客的,於是,火就呼地上來了。他開了門,但隻裂了條縫,宋股長欲進不能。“你來做啥,我爹不在家,說明白點。他不去了,不是我爹惹的事,看你們咋辦?”“砰”,玉成把門關上了,他又坐到腳盆前繼續挫起衣服來。海清正聽得入迷,忽聽到有人叩門,他以為是陳四癩子來了。可繼而聽到玉成發起大火來,方才知道是宋股長來了。

宋股長走了。海清知道是玉成攆走的,他心裏不是滋味,他覺得玉成違反了做人的基本準則,無論怎麽說,別人來了,理當以禮相待,怎能不讓人家進門,況且自己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人物,人家還苦求不成。他從裏屋出來狠狠地訓斥了玉成一頓,玉成心裏百般委屈,但隻得把怒氣發泄在挫板上。

第二天晚上,宋股長又來了。這一次是海清開的門,他非常客氣地把宋股長讓進門,隨即裝煙沏茶,宋股長真有些難為情。玉成見宋股長又來了,他非常討厭,但這一次又不能像昨天那樣開消他,就隻好鑽進自己房間欣賞電影明星們的劇照。

這一次宋股長的努力又算失敗了。雖然沒有昨晚那樣的尷尬,但是結果卻是一樣的,海清一方麵委婉地拒絕續賽,另一方麵又暗示要按規則把張鬆淘汰出局。

宋股長掃興地離開了老城巷。

第三天晚上,宋股長依然去了老城巷。盡管海清依舊有禮有節,玉成也有意回避,但他還是覺得說話不方便,於是他把海清邀到了老城巷的路燈下竊竊私語起來。大約半個小時後,兩人分頭走了。宋股長健步邁出了老城巷;海清似乎餘興未消,回到家裏情緒非常好。玉成從房裏出來,氣乎乎地質問父親:“爹,您同意呐?”海清嚴肅起來:“咋的,別人三番五次上門做工作,是吃了飯無事做?你爹是個什麽大不了的人物,隻怕缺了胡蘿卜整不成酒席?凡事不都是去捧個場,湊個熱鬧。”“爹,您就死腦筋,您不去那小子就下去了。”“屁話。搞一次比賽是翻個手掌那麽容易?都這麽不聽招呼,那還搞得攏?”玉成知道父親定下來了。況且,他老人家隻要後兩局弈和就進入了八強。陳四癩子一聽說海清還要與那小子下後兩局,他當即向海清表示,他不去看了,望一眼就把眼珠子摳出來。

不過話雖這麽說,但比賽那天他還是去了。而且關注海清的勢頭絲毫沒有動搖。不過這一次非常讓陳四癩子失望。照他的話說,盡是幾著臭棋,象瞎了一隻眼似的。從開局一直到殘局,海清老是被動挨打,有好幾次反攻得手的機會,他一次也沒抓住,陳四癩子急得眼打轉。玉成也是心急如焚,他看父親走得這樣窩囊,他真想動手替父親走幾招。總的來講,第二盤棋是輸慘了。前兩局戰成一比一平。陳四癩子和玉成都以為海清第三局會拿出自己的殺手鐧,挽回麵子,沒想到他慣常開局的“仙人指路”棄之不用,卻不明不白地下起飛象局。

中局,張鬆的車馬頻頻跨過“楚河漢界”,海清隻有招架之功。好不容易,海清才兌上了幾顆棋子。步入殘局,張鬆還剩下一車士象全,而海清就隻剩一炮雙士。按照慣例,海清是完全可以走出和局的。陳四癩子和玉成都鬆了一口氣。隻要炮拖到士角,問題就解決了。然而海清卻又走了一著“臭”棋。張鬆中路將軍,海清不“支”士了,卻把炮填在了“窩心”。自個兒悶死了。玉成氣急了,本是一盤和棋,卻糊裏糊塗地走輸了。他不顧任何體麵,不顧在場的裁判、觀眾有何責難,竟大發脾氣:“爹,你——你——你真混蛋……。”他氣籲籲地走出了工會禮堂。

玉成這樣一鬧,也點著了陳四癩子的火藥桶:“臭臭,比狗屎都臭;比驢子還蠢。”他也怒氣衝衝地走出了工會禮堂。

海清輸了,他被擠出了八強。

十月一日,是冠亞軍決賽的日期,由張鬆與老幹局的伍局長對壘,結果是以張鬆獲得冠軍而告終。整個比賽就圓滿結束了,在頒獎大會上,縣委、縣政府分管文衛的書記、縣長到會作了重要講話,充分肯定了組委會所作的工作,尤其是對體委行政股宋股長的辦事能力給予了高度評價,這次比賽獲得圓滿成功,他的組織協調工作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老城巷依然是一派寧靜的姿態,很少有人光顧。一段時間後,象棋比賽這事也開始在人們的頭腦中淡忘了。雖然玉成曾因此而無禮地責罵過父親,但海清並不計較他的過錯,或許也認為他根本沒有錯,也就是說,父子間並沒有因此而產生隔閡。玉成還是孝順的,從工地上回來,雖然極累,但依然洗衣、做飯、收洗碗筷,抹桌椅。老人沏上一杯釅茶,細細品嚐,有滋有味。無論怎樣,也看不出有絲毫的沮喪,陳四癩子也常來坐坐,他對海清刻薄的斥責,他似乎已忘得一幹二淨,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海清也是這樣,他並不計較四癩子的無禮;他來了,海清反倒更熱情、更客氣、沏上兩杯“毛尖茶”,邊喝,邊聊,不過,他倆似有一種默契,也就是說,誰也不提及關於象棋的事了,寧可找找瑣碎的話題,比如物價、社會治安、天地日月等等,他倆也直言不諱地表白自己的看法。這段時間,凡是常到棋攤去的人們,都會發現,海清再也沒有去過了。人們於是紛紛議論起來,並感到驚奇和遺憾,也有人對海清的辭別進行了多種猜測,但隻有陳四癩子的解釋能讓人們暫時信服:“你們想想,這次比賽,他連八強都沒打進,好意思和你們照麵?嗨,那兩盤棋走得糟透了……”。陳四癩子繪聲繪色地描述那兩盤棋的演化,在場的人聽了無不為海清的失誤扼腕痛惜。

一個月以後,張鬆從水泥廠調到了縣體委,其職責是抓群眾體育活動。宋股長也提拔了,當上了縣體委常務副主任。出人意料的是,玉成也招了工,縣勞動人事局通知他到水泥廠報了到,當即就領到了兩個月的工資,幾十元的獎金,而且還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房子。玉成喜壞了,又是蹦又是跳,他把領到的工資獎金全部交給了父親,那套三室一廳的鑰匙也交給了父親好好地管著。

海清這幾天沒有再去理發,與玉成一道去收拾新房子,清理家什,為搬家作準備。

對門的王婆,也知道玉成招了工,落了個不錯的單位,而且馬上就要離開老城巷搬進新房子了。她答應給玉成找媳婦的事,以前隻不過是逗矮子寬心隨口解寬罷了。誰又願意鑽進這間舊板房?現在她真的想做媒人了,姑娘是自己的一個遠房侄孫女,在西頭百貨商場上班,正好還沒談對象。王婆過來與玉成父子說定了,等搬進新房子,她就領姑娘來“對對麵”。

家搬了,這老城巷的木板房租給了做布料生意的浙江婦夫,一月有六十元的房租。一切收拾停當,王婆把那姑娘帶來了。事前玉成專程去請了兩位姐姐來張羅這事。姑娘的姿色不錯,水靈靈的,麵龐白皙潤澤。見麵後,雙方都感到十分滿意,兩位姐姐拿小弟開心說,有幾分豔福。調皮的外侄要問個明白,豔福是什麽意思,他們竟問起了才過門的舅媽,可她的臉就一下子飛紅起來,怪不好意思,那小家夥們讓母親給喝走了。

以後,那姑娘常來。她和玉成一樣,也十分敬重海清。海清嚐到了做人的無窮快慰。隻是每當清晨,他站在寬敞的陽台上,迎著曙暉,遙望廣袤的原野,那一道瓦藍色的地平線出現的時候,他就有種言說不盡的惆悵,有時甚至還不明不白地落淚。

這時候沒有任何人去注意他,所以就更談不上有誰去猜度他落淚的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