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膜
出了K鎮,我似乎才感覺到天上彌漫著厚重的鉛灰色雲層。這種感觀上的沉重,正恰好應了我的心情,似乎更相信了天遂人意的說法。
怎麽說呢,看了眼前蒼茫的大平原,我反倒覺得世界太小。遠久的記憶會在這裏像閃電樣地重現。
我萬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見麵。我不太相信緣份的說法,但不管怎麽說,這一次我也不得不相信這一不能說是神秘的現實。她遷走以後,我還時時憶起她的音容,雖然心裏是那種澀澀的苦味。我常是這樣想,那時,確切地說是我和班上的同學們,太刻薄,才致使她的父母痛下決心的。她會原諒我們的,也許我們再偶然見麵,我們會當成一個笑料談說。我是這樣想,卻完全忘了,對她的傷害有多大。我現在隻能承受,這種有原因的冷遇,盡管這太殘酷。我忘不了她對我說的,也隻有我才能品出味來的那句話,這是一種完完全全的拒絕,也許還有責罵,雖然她的臉上是那種舒展平和的笑容。我們長大了,或許說我們成熟了,我沒有理由不去深深地回味。
我可以看出,這家全鎮唯一具有歐式風格的小酒店是屬於她私人的財產。我似乎明白了,她力圖想證明什麽,她不把別人作參照,而是自己與自己較著勁。甚至,肯定地說,她是見了我們這輛標致車的牌照,她才找上樓來的。因為這牌照排列的阿拉伯數字,於她來說,就不這麽簡單了,它所透出的不單是個區域特征,更多的恐怕還是一種記憶。
她是那樣興致衝衝地推開門簾,眼裏不單是洋溢的亮亮的光。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我自覺仿佛迸出了火花。就在同時她馬上避開了我的目光,顯得異常鎮定,客套幾句,待那小姐上了茶,她就轉身走了。
我覺得很不自在。我下意識地覺察到她先前想說的並不僅僅是這幾句隨便寒喧。我敢說,她要表達的還有更確定的東西,隻是在這裏,事實上她也毫無準備地遇見了我,才趕緊轉移話題的。
我的這種不自在,倒引起了司機小張和一同出差的小王、小李的極大興趣。他們換了眼色,我也不能全懂他們的用意,我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他們似乎想說,夥計們,頭兒讓這少婦迷住了。
過了不多會,菜上來了,我們發現多了一碗紅燒豺魚,上菜的小姐說是老板燒的,加給我們的。小張、小李、小王就說今天是碰上了活菩薩,全是我有運氣。我沒作聲,不用小姐介紹,當然明白這是誰做的。這種碗豆醬上的湯,是家鄉常用的佐料。那總是煮得翹起的碗豆瓣,看來特眼熟。我的口裏冒出了口水,出差十來天,這還是頭一次感覺到。
小張剛要擰開酒瓶蓋子,她推開門簾進來了,手裏拿著瓶“人頭馬”。她說,我今天特高興,正巧你們的車牌號打頭的數字,是我的吉祥數。你們到來,算是給我道了喜,理當我請客。她利落地擰開瓶蓋,依次斟上。她坐在我的旁邊,依次敬酒。首先是小王,其次是小李,再次是小張,最後才輪到我。她每敬一位,總是有不同的話題,而且不附會,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種玩油了的角色。那句話就是敬我酒時說的,她站起來自己把杯斟滿,邀我碰杯,抿笑著對我說:我們以前不認識,以後………。 我沒有記住餘下的部分,我隻看見她首先幹了杯,我才非常機械地舉起杯飲下。
後來她又喝了酒,吃了菜,我也是一樣。再後來她就讓小姐叫走了。我們吃完飯,臨走也沒有見到她,我們去櫃案前結帳時,小姐說,老板說不用結了,她請客。我木訥地站在那裏,似乎還想問些什麽,但什麽話也說不出。小張就說,頭,走吧,再等也是白費勁。車出了小院,我還意猶未盡地回頭張望,仿佛在這座歐式小樓的一角會見到她似的。
K鎮已被我們遠遠地甩在了後麵,大平原依然空曠,蒼茫。落葉後的楊柳,讓出了遙遠的地平線。我隻覺得那雲層還是鉛灰色的,仿佛壓在了我的心頭。全是她說的那句話,我們以前不認識……。
小張興致特高,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全是影射我的,大多是男女言情,引得小王、小李一陣一陣的哄笑。有時小王、小李也補上一則趣聞,小張就斜瞟我一眼。我沒有答理,他們就更來興。我私下就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主觀臆斷。有時這種臆斷是極大的錯誤,甚至還是曲解。根據各種現象,按照自己的經驗去推斷某一結果,並相信,確切地說是堅信這種推斷是正確的,於是就用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這大概是人們的常用做法。就拿目前的情形來說吧,小張、小王、小李,在這個私人酒家裏見到的我和她,尤其是我對一個美麗少婦不正常的反應,是很自然地聯想到我和她的某種關聯,這種關聯他們有理由順理成章地扯到了目前時髦的兩性現象。因為,他們斷定絕對沒有哪個老板,為了一個車牌號於自己的某種巧合,而肯用“人頭馬”來招待一夥素昧平生的外鄉人的。
我於是決定講一個故事。我說了,小張、小王、小李就再次活躍起來,我明顯地覺察到,車速減慢了許多。小張嘻笑著說,頭講的故事一定不賴,準還帶點葷。小王、小李笑了起來,他們也猜到了,我講的故事準與那開店的女老板有關。
那件事距今差不多20年了。那時由於種種原因,我讀中學,不是在附近。而是在清江邊的一所中學,離家大約十多裏路。我們隊上同去的還有另外兩位同學。我們每天早上結伴而去,各人帶上幾兩大米,在學校教工食堂搭夥,晚上又一起回家。 我們覺得這樣沒有什麽不好,反倒覺得自由。那時的課堂大都在課外,副班主任是附近生產隊的隊長,這是開門辦學的特種組織形式,一學期三分之一在幫助生產隊春播、雙搶、插秧、摘棉。我們隊上的幾個同學,有時一合計,就背著書包,躲在河灘上消磨時光。
我們班上將近一半是女同學,這些女孩子,也許是長年飲用澄澈的清江水,麵色水靈,粉撲撲的腮幫,點上一抹淡淡的紅暈。
在這群女孩子中,有一位更顯得出眾。她的長相不算是最漂亮的,然而她那種鎮定而嫵媚的眼神,卻看了踏實。說老實話,那時,我雖還是個孩子,見了她卻有一種無名的躁動,總想從眼前的現實中,去構想一種朦朧的期待。我說這話,你們不會不懂。正因為這樣,我時不時暗暗地靠近她。幾次摘棉花,我就在她的旁邊,她的手靈快,幾下就摘上前去,將我落下好遠。她上前一段距離,就悄悄地給我帶上一陣,使我不致於落得太後。
為此,我私下向她不止一次地道謝。她每次都抿笑 一下,啥話不說,卻叫我臉上血紅。我的這種躁動,讓不少男同學作為由頭,引發了不少美妙的是非。
然而,就是這位曾讓我產生蒙蒙期待的女孩,卻遭到了我們全班的唾棄。
那時,家鄉太窮了,父輩們掙上一年的“大寨工分”,也隻能叫全家吃個半饑半飽。
那年初冬,天氣酷冷,她們隊上一位轉業軍人從部隊帶回一包紅毛線,裝潢門麵似的,晾曬在同樣猩紅的陽光下,叫好多女孩子駐足側目。她太愛那顏色了,那顏色讓她心動,於是,她忘了自尊,悄悄走近了那麵竹篩……
事情敗露,傳到了學校,她就被我們叫著賊了。“毛線彎,毛線長,班上出了個小強盜……”,多少次她在我們這胡編的打油詩的吟誦中,含淚離開了教室。
我當然是頭,那些打油詩大都是我編的,她也知道。至今我還難於想象,那時我的情緒波動為啥這大的反差。
班主任也知道我是頭目,找我談了幾次話,我記不清講了些什麽。
我忘不了的是那學期的結束。班主任作了布置,要求每人寫一份總結,上台宣讀,這下我們可樂了,我們私下就議論,看她如何站在講台上向全班交待。
我們等待總結會,仿佛將看到一場大戲。這天終於來了。下午最後一節課,我們的目光帶著不同角度的幸災樂禍,望著她走上台去。她麵向我們,也就是在這一刻,我的心情,陡然發生了逆轉。她的鎮定的表情,使我頓生幾分惻隱。
她是出色的,就是這種與她年齡不太相稱的鎮定,曾激起過我的朦朧的傾心;我可以講,那些曾把我和她相互關聯起來的男孩子們,未必心裏都那麽服氣;那些出落得清靚俏麗的女孩子們,並非全是因為她的失錯才勾起她們的奚落的。
她的語氣坦誠,就像貫常流動的清江水。與其說是總結,毋寧說是誠懇的悔過。她承認了自己偷拿別人的東西。一個女孩子,能毫不掩飾地當著全班幾十號朝夕相處的同學,公開承認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要作出多大的犧牲?她畢竟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呀!想到這裏,我茫然覺得自己是多麽的無聊,蒙生了深深良心的責備。我不能自已,她念完了總結,回到座位上。我早已伏在桌課上將臉埋在肘腕裏。
教室裏死一般的靜,我估計人人都低下了頭,或許也紅了眼圈。
“你們咋不笑啦,你們咋不挖苦諷剌啦,你們咋不指桑罵槐啦”?班主任扯起嗓子叫喊。他的聲調突然低了下來:“同學們,你們行哩,我佩服你們, 你們可以用幾首不成文的打油詩,叫一個女孩子無數次地傷心哩,她失去的是什麽,你們知道麽?, 請你們記住這一天吧,到時候,你們還會痛心地回憶起來的。”
下課鈴響了,班主任拿了記錄本,沒等值日生叫起立,就走出了教室。臨出教室,他拭了眼窩上的淚水。我們都看見了。
她也走了。她這次出教室是她與這間教室的絕別。這是我料想不到的。
我們全班同學相對無言。
放寒假前,取成績通知單,她沒來。我看見一對中年夫婦,來到學校,進了辦公室。一位同學告訴我,那是她的父母。我似乎現在才讀懂,別離故土的憂傷,就是那樣的印刻在一個人的臉上。
轉眼就是新學期的開始,我沒有見到她。後來才知道,她搬走了,說是很遠很遠。據說她的父母遠走她鄉,目的是為了她,擺脫這壓抑的環境,她還要做人哩。咋能叫自己的骨肉在小偷的壞名聲下生活一輩子?
知道此事,全班同學非常沉痛,無不覺得自己對她的離去負有責任。我們決定寫信向她賠禮,請求她及全家人的諒解。我們好不容易才從村長那裏弄來了她的詳細地址, 寫了信,但寄出去後都給退了回來,每封信都注明“查無此人”。
就這樣,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麵,直到現在,我們同學聚會,還時常念起她,並說,如果不出那事,她不離開家鄉,我們誰也沒有她混得好。因為,她的天分比我們強多了。
我的故事講完了,我仿佛輕鬆了許多,小張、小王、小李沒作聲。我猜想,他們心裏也同樣有一種澀澀的滋味。
標致車的速度沒有快起來,基本是勻速。過了好一會兒,小張才說:頭,你還是有機會的,隻是擦著身子過了,你說是麽?我苦笑,也沒作答,他也不再說什麽。不一會, 我就睡著了,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夢,等我醒來時已是華燈初上。直到車穩穩地停在鎮政府大院裏,我才發覺已到了家。
回到鎮上,我有一種不安,我不得不向往日的同學說明我與她的邂逅,然而,那種失意的場麵:我們以前不認識,又怎能向這些還惦記著她的同學啟口呢?說白了,這不又是一種痛切的傷害麽。
我決定,不向他們透露半點。
但這消息不知誰漏了出去,那幫老同學先後找到我,打聽她的情況,問她現在咋樣,我自加想象的說了一通,但有一條是肯定的,她還念著家鄉。
幾名當老板的哥姐一合計,以我與她邂逅為題,搞了一次同學聚會,場麵當然鋪張。聚會上,我們講了很多,大都是關於她的。最後,幾位隨身攜帶“大哥大”的哥姐表示,隻要她願意回來,他們解囊相助,給她鋪底,憑了這鎮上的條件她幹啥行當都行,準保成功的。
同學們一致推舉我去試探,理由很簡單,我是這個鎮的“老板”,麵子最大。
幾個月後,我上了去K鎮的路。我感到快慰且踏實。我想, 這次我一定逼著她在她的酒店認了我這個故鄉同學,我有理由相信她會幹。
經過幾個小時的快速行使,我們就要到達K鎮。這時,小張轉過頭來對我說:頭,我打心眼裏佩服你,若換了一個人,他才懶得操這份閑心呢。我感到突然,我下意識地覺得,他似乎已明確了我這次遠行的意圖。我於是說,你指的是什麽?小張笑笑,說:鎮長,你就不把我當燈泡了,其實,這事我早就料到了,那賓館總經理的位置還是夠分量的。她準會收了攤跟你回去的,一定能成。我的心猛地一跳,莫非我的想法,寫成了傳單,散發在鎮子上!?我趕緊追問:你是咋知道的?他又換了一幅油腔滑調的口吻對我道:頭,你就認了吧,作為下屬我有保密的權利和義務。揣不著領導的意圖那還算個錘子的兵?他向我眨了幾下眼皮。我也隻好一笑,隨口道,你小子,真他媽的精怪。
是的,我這次接她回去,我絕對不允許那幫哥們姐們履行承諾。這樣她就再也回不去了。那種承諾,與對一個叫花子的施舍相差幾多,她能接受麽?她的心裏能平衡麽?況且她在異鄉也是混出了個頭臉的,再說,那賓館總經理的人選,用誰或不用誰我說了算。
進了K鎮,小張麻利地幾下, 車就停在了那座蓋有粉紅色硫璃瓦的具有歐式風格的小樓房前。可是,我們陡然覺得有了許多陌生味。這裏的招牌沒有了,前廳堆了一堆堆破銅爛鐵,一個抽著旱煙的老頭坐在門前。我的心一陣緊縮,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幢歐式風格的小樓咋能和這破不堪言的爛玩藝兒關聯起來呢,顯然,小張也為此不知所措。
那個坐在門前抽旱煙的老頭,見我們的車進了小院,趕緊走過來,虎著臉問道: 你們搞啥台子,這不是酒樓了,你們知不?我們都不知說什麽才好。還是小張反應快, 客氣地問道:大爺,這先前的老板到哪去了?不知道。老頭不屑一顧。她們啥時走的?小張又問。不知道。老頭回答依然直捅。小張捏了個悶鼻,也來了氣,兩頰抖得亂跳。我怕他火了出事,就將他拉在了身後,陪著笑臉問:大爺,這先前的老板是不是叫白雲?老頭又是一個生硬的不知道。小張火暴暴的欲上前虎老頭子一頓,我死勁地拽住他的腰帶說算了,他才作罷。老頭隨後拋出了一句:買賣當行,我願買,她願賣,由不得別人。
我們上了車,小張牛氣地調過車頭,在踩油門的一刹那,小張惡罵了老頭一句,老頭輪著眼追問,誰也沒理他。
我們繼續往前走。小張說,真他媽扭興,我們幹脆到省城散散心。我也沒表示反對。我隻是覺得心裏悶得很,這究竟是咋回事?我越想越糊塗。我回憶了與她邂逅的每一細節,我也找不到答案,難道是因為我突然闖進了她的視線,疑心我會再一次擾亂她的生活,致使她再一次地與我隔膜起來麽?如果是這樣,豈不是又背上了一層憎恨。 我無端地難過起來。
我想到,她能在異鄉混出個樣子,做得有頭有臉,自是不易。這一切的努力,皆得到回報,好不容易漸漸淡忘了曾使她銘心的傷感。這一點我是能感覺到的,然而,誰又情願再一次地受著那種感傷的震**與糾纏,而壞了這種秋雨般的寧靜。因而不惜作出痛切的決定:搬遷。她大概就是基於這種想法,而刻意回避的吧。
我甚至想,在她的眼裏,我還是那樣無聊,我們根本沒有溝通的餘地,不如繼續隔膜的好,於是她就說了我們以前不認識。於是她就再一次搬遷。
看來,我是再也見不到她了。我這麽想著,也就歎了口氣。
小張轉過臉來,大概看到我臉色沉鬱,就安慰道:頭,這怨不得你, 也許是她找到了更好的去處,比如南方,她就賣了這房子走了。你說是麽?小張轉過頭來問我。
我沒吱聲,隻是點了支煙,狠吸了一口,恨不能吞進心髒。照他所說,又何必在我們邂逅之後呢。
小張又作了許多假說,比如招工、提幹、深造,婚配,甚至還提到了出國,但都不能讓我信服,我還是認為是她在有意回避我。於是我的眉宇不興實屬正常。我想,我又怎能回去見那幫還惦記她的哥姐?我再也瞞不了他們了,我想,我這次出來,本是協調,想她回去,卻無形中讓他們失望,他們又會再一次責備自己。這不是一種另外意義上的傷害麽?小張突然放慢車速,又轉過頭來,煞有介事地對我說:頭,我想你一定是搞錯了,天下的女子相貌相像的多的是,你就一定能說,那老板娘就是你的老同學,我看不一定,十幾年了呀,頭,女大十八變呢,一定是你搞錯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爽朗起來,我真佩服這小子的應變,不知從哪裏學了這多的鬼點子,像是鑽到了我心裏。僅僅就是這幾句話,就能叫我的思維轉個向。我於是真的開始懷疑是自己錯了,是個極大的錯誤。也許那老板娘並不是她,是我的意念所致,一廂情願就誤認是她了。這麽一想,那老板就與我沒了任何關聯,還有什麽不可以解脫的呢?我想,我們真見麵是不會那麽尷尬的,絕對不會。你說是麽?
我問伸向地平線去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