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手

河口人都叫她三姑,也叫她聖手。

三姑會扯臉,據河口的老人講,這是祖傳。多少代人才傳至三姑,誰也說不清楚。

每逢河口姑娘出嫁,少不了會請三姑到場扯臉。婚嫁的頭一天晚上,姑娘家都得低下架子,上門恭恭敬敬懇請三姑。

來人一定是男人,或是父親,或是長兄,少不了帶上個包袱,未開口先打開那包袱,裏麵是一個紅紙包,包裏就是兩個碩大的餅子,上有雙喜字樣,河口人叫它喜餅,這物件是婚嫁紅事必不可少的。

來人一陣客氣話,請三姑也嚐嚐這不成文的枯餅。三姑駕輕就熟,知道這餅的用意,就說:那裏的話,別人養了姑娘,我搭上吃喜餅, 夠玩麵子呐,隻怕手粗心不細,弄壞了姑娘的俏臉蛋。

來人就搭上一句:請三姑幫忙,期就是明兒個哩。

三姑說歸說,第二天歇頭茶的光景,她準會到。

三姑帶的物件很簡單,兩根棉索,一瓶檀香,紅白粉各一盒。

到了姑娘家,三姑與送親的來賓打招呼,跑堂的漢子就扯開喉嚨喊,三姑來呐,上茶。陪親的姑娘們就傍了三姑的肩背進閨房。

閨房裏少不了一張小方桌,三姑坐下,一杯上好的毛尖綠茶就遞到了她手上。三姑揭開蓋,看一眼碧翠翠的湯色,準會誇耀一番,甚而連及即將出嫁的姑娘,說是喝了清茶,姑娘到了婆家,準得清福一生。

喝了茶,三姑就著手扯臉。姑娘一想,三姑這一折騰,雖是自己增色不少,但從此就身為人妻,遠離父母,不免有些悵然,於是淚水也就成線下落。三姑見得多,也理解姑娘們的心思,她不用手帕,隻用肉敦敦的手,在姑娘的眼窩上捎拭幾下,寬慰道:好了,誰能與爹媽過一輩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喜事兒呢。三姑嗔怒,十有八九立馬住泣。

三姑手腳麻利地把姑娘擁到小方桌前的木椅上,對著一盞燈。姑娘大都怯怯地斜開眼去。

三姑打開包袱,取出棉索、檀香,和紅白二粉,先在姑娘的額前臉後抹上一層淡淡的白粉,隨後把兩根棉索絞成十字,一頭銜在嘴裏,左手捏另一頭,右手的拇指和小指頭各纏上一個。三姑右手掌有節奏的一張一合,筍尖樣的手指頭鮮活地閃挪。**的索節就在姑娘的額頭麵部蜻蜓點水般地跳躍,那些長短不一,或密或疏或明或暗的汗毛便粘糊在棉索上。姑娘的臉額頓生幾分色澤。

上紅粉和檀香,三姑就更拿手。

三姑先打開裝紅粉的楠木盒蓋,用無名指輕輕蘸一抹,點在姑娘的顴骨上,筍尖樣的食指尖貼在點上紅粉的皮膚上,畫出一個又一個的圓,顴骨上的紅粉漸次展開,直至耳根和脖頸,指尖上的紅粉褪盡,畫圓也就了結,細看層次分明,遞遠遞減,遊刃自如,全無斧鑿雕刻的生硬,仿佛那色澤和流韻,是與生俱來。

三姑最後一道手法是上香。她從包袱裏取出一截竹筒,竹筒的一端通暢,一端留有竹節。竹節正中穿有一針尖大小的小孔。三姑擰開檀香瓶蓋,倒上一勺檀香到竹筒裏,香味沉鬱。隨後,三姑將竹筒通暢的一端,銜在嘴皮上,對著姑娘的臉吹上一口,另一端的針尖小孔就噴出白色的霧花,均勻地飄落在姑娘的頭上臉上,這時閨房的檀香就活脫脫地遊弋,彌漫每個角落,風一般地串出了房門,跑堂的漢子就興奮地扯起喉嚨喊:上香呐,開席。 漢子們聽了便蜂湧般的堵在閨房的門前,爭著一睹新娘的臉麵。

新娘出了洞房,徑直在靠近中堂的桌前坐下,腳踩上一隻裝滿棉籽穀物的大鬥,象征新娘日後豐衣足食,子嗣滿堂。陪親的姑娘們,團團坐在一起,就誇三姑的手法高,三幾下就把新娘弄成了仙。

三姑就這樣將河口的姑娘一個接一個地送出了門,有出村的,也有不出村的,即使是日後遇著些許不順抑或是不幸,姑娘們無不記著出嫁前三姑積德扯臉的那場景,覺得嫁人值得。

三姑的手法,越來越老辣,尤其是上紅粉,她那筍尖樣的手指,每掠過一個圓,色澤就定格了,不用再去彌補缺漏。然而,歲月流逝,不知不覺間,三姑老了,顯得富態而雍容,盡管她善保養,但皮膚仍顯出幾分的老態,鬆馳而皺褶。

三姑仍扯臉,她不喜好日今的麵霜和晚露,胭脂代不了她自製的紅粉,摩絲發膠代不了祖傳的檀香。

三姑日今也遇著了些怪事,三姑先前給人扯臉,姑娘大多是怯怯地,羞羞地,眼都不敢正視。而今日個出個遠門,上次城,姑娘還自個找上門來,求著幫忙扯臉,咋就變成這等大方!

三姑是好人,說是姑娘們看得起,才請的,於是三姑總是滿心滿意地滿足姑娘們的願望。完了,姑娘們對了鏡子一照,總要高興得跳起來。

有一次三姑自以為做了一件大好事。三姑隔壁有兩個長得俊俏的姑娘,打聽到城裏招工,因為需要麵試,就來請三姑扯臉。三姑極為興奮,說如果能錄中,興許還有自己的份榮耀。三姑下手特留心,她除了以往的除汗毛,上粉,噴香之外,還用了她極少用的一招。她在箱底,找出了一方徽墨,打來一碟清水,小指尖點一點清水,在徽墨上輕抹,再飛掠在姑娘的眉上,拿一隻尖竹鑷,稍事修整,整個眉眼,如綠柳映潭,清麗可人。

那兩個姑娘進了城,心裏格外踏實,果真麵試過了關。

姑娘的父母提了喜餅上門誠謝三姑,三姑比他們還樂嗬,說幹這行當幾十年,這下才弄出個名堂來。

不幾天,姑娘們就去上了班,開始幾個月每月隻是寄回少量的幾十元,半年以後每月就寄幾百元,甚至上千元,河口人覺得眼饞。

一天,一輛帶警燈的黃吉普車來到河口,到了三姑隔壁的兩個姑娘家,通知她們的父母,那兩個姑娘在K市賣**, 現已拘捕受審……

姑娘的家人哭成一團。三姑也哭了,那筍尖樣的手指抹了一把一把的淚,泣泣地念道:知道是這樣,細做個啥哩。

三姑神情恍惚,那天,她邊鍘麥秸,就想,要不是自己的這雙手作孽,那姑娘興許就麵試不上。三姑的淚水又來了,看那筍尖樣的手指象蛇頭,鍘刀下去,全身雷擊一般,殷紅的血,成線地往下流。三姑的右手斷了三根手指頭。

三姑被送進醫院,同去的人不少,擠得病房滿滿的。經過手術,三姑的斷手指接上了,她淚汩汩地低語,這是報應。

鄉鄰們開導三姑,那事怨不得你,全是姑娘花了心。

三姑說,以後她不幹了,出院後就把那家什一齊燒了算事。鄉鄰們不許,反問她,河口的姑娘還要嫁人哩。三姑抿口不答,仍流淚。

半月後,三姑出了院,手指依然漂亮,象春天出土的筍尖,也能屈能伸,鄉鄰們斷定,三姑還行。

幾個月後,村長的女兒出嫁,村長帶上本族兄長上門懇求三姑賞個臉,盛情之下三姑答應了。

第二天,三姑早去了幾個時辰,進了閨房,三姑仍然品了茶,說了些吉利話,扯了臉,上了粉,噴了香。但三姑的手少了先前的那種利索,那筍尖樣的手指木呆死板,象幾根直直的鐵釘。姑娘臉上的汗毛未扯盡,棉索倒絞了流海,弄得姑娘心裏直格噔。最叫來賓不悅的是臉上的紅粉厚薄不均,以往的層次與協和不見了,少了相容,多了斑痕,眼泡下似有道道的淚痕……

三姑沒等陪親就走了,出了大門似乎還落淚了。

三姑走後,跑堂的漢子看出來賓眉宇不開,索性打了盆清水,叫新娘洗了,一看反倒秀氣,靚麗。

此後三姑真的燒了那家什。鄉鄰們說: 三姑老了手不靈了,幹不了那事。不過,有的卻反對,說三姑還行,總有一天,她會重新提起那包袱,給人扯臉的,而且扯得天那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