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葬
閆剛
浮筒沉下去了,魚上了鉤。羊子提扯釣竿,一條大紅鯉魚就彈上了木跳。羊子手沒有力氣,就死死地坐在大紅鯉上,大紅鯉開始動彈,隨後就不彈了,紅殷殷的血就滴嗒在水裏。羊子輕起,看大紅鯉嘴還在動,就摳了魚腮,大紅鯉就死了。
羊子提起大紅鯉,準備回家。羊子笑得開心。羊子剛出木跳,就看見一條長長的暗影從塘堤上拖下來,羊子心裏一縮,是爹,眼珠子咄咄的逼人,羊子身上冒了汗。
爹上前來,羊子發抖,爹搶過大紅鯉,吼道:“是隊上的。”羊子手麻麻的,麻到全身,褲襠裏一股熱熱的東西順腿滾了下來,羊子哭叫了,叫得慘。
爹不理他,不回頭幾大步走了老遠。羊子哭叫夠了,順著路,鑽進了包穀地裏。
日落了,紅了西麵的樹梢。隊上放工了,爹回走,母親也回走。爹叫得勝,母親叫秀芝。
道上隻剩得勝和秀芝了,秀芝嘮叨:“你求啥上,給了個尿官你當了?”
得勝不語,隻衝衝往回走,耳邊風不如。
秀芝又說:“你拿去喂你老子了?”得勝仍不語,隻衝衝地往回走,耳邊風不如。
秀芝吼道:“問你啦,日聾了。”
得勝回頭,鐵著臉罵道:“老子日你娘,你不咧嘴不快活是麽?”
秀芝不語,衝著上前,擦了得勝的左肩。
“你知不,今天是啥時辰。”得勝說。
秀芝衝衝地不理。
“隊長今天過生,冬裏要給羊子上城開刀,隊長許了,隊裏紮了帳,借80塊錢的現金。”
秀芝不理,衝衝地走。
入冬了,天氣冷冷的。樹沒了葉,枝丫八叉的。草黃了,吹著枯澀澀的幹風,卷起地上的落葉。
羊子穿了厚棉衣,不是新的,嫌小。秋天裏羊子就咳,入冬了,羊子咳得更怕。發著了,窩著胸,縮成一團,脹得臉紫黑紫黑,脖子裏幹沙沙地響。
那天晚上,起風了,枯冷冷的。得勝和秀芝坐在灶前,點燃了一堆楊樹葉,火焰不旺,煙成團地翻滾。
“今日個我去隊長家了。”得勝說得悶響。
“咋樣,成了麽?”秀芝說。
“不成。”得勝說得肯定。
“可是紅口白牙呀?”秀芝又說。
“口不紅牙不白又咋樣?”得勝說。
“我去找他了,羊子不醫就沒命了。”
得勝不語,秀芝就轉身開門,掩上門走了。
火熄了,沒有半點星火。夜深了,風卻更大了。得勝暗罵“格驢日的”。
秀芝回來了,見得勝沒睡,悶在灶前,心裏就突突地抖,小腹部也抖。
得勝不往秀芝看,不動聲色地問:“成了麽?”秀芝驚慌,以為是問那事,於是秀芝不吭聲。秀芝拿來腳盆和毛巾,倒熱水在盆裏。
“批了幾十?”得勝問,仍不看秀芝。
“八十唄。”秀芝不情願回答。
“拿了條?”得勝又問。
“拿了。”秀芝回答。
“明日個取得?”
“取得。”
秀芝擰了把熱熱的毛巾,挎下褲子,把熱的毛巾貼在肥碩的**,冷了又擰一個熱熱的貼上。
得勝直直地看著秀芝微微凸起的小腹,就勃然站起,大步上前,摟了秀芝,吹了燈,往裏屋走。
“你曉得了?”秀芝怯怯地問。
得勝隻喘粗氣,不吭聲。
第二日中午,得勝拿了隊長批的條,找出納取了現錢,如秀芝所說80元整。得勝折好,用麻索捆好,揣內衣袋裏。風很大,回家的路上遇了隊長,得勝虎著眼,隊長卻笑了,岔開厚的嘴皮,說:“明日個上城去麽?錢不夠,叫秀芝來支。”
得勝在心裏罵隊長:“我日你一萬輩的祖宗。”
隊長擦身過,走了,得勝也走了。
回到家,得勝臉鐵青,秀芝不抬眼,問:“取了麽?”
得勝不理秀芝,秀芝不再問。
“你說那驢日的說啥?”得勝火氣大。
秀芝怯怯地窺得勝的臉。
“啥?”秀芝急促地問。
得勝不說了,秀芝心裏也明白。得勝乜斜秀芝,秀芝嚇得腿軟。
羊子咳得臉充了血。晚飯秀芝做得香,鍋上的白汽,熏得一屋子噴香。得勝揭開鍋蓋,看蛇樣的一截臘腸盤曲在滾開的水裏,就問:“你咋發瘋,還要請裁縫呢?”
秀芝淌下淚來,滾在鍋沿上,道:“你是人心呐,羊子明日個去了不回,我心裏疼。”秀芝嗚咽。
得勝虎著臉說:“驢日的,說這破口話,不遭雷劈!”
“我昨日個做了夢,我下牙掉了顆。”
“你不知,夢掉上牙死上人,夢掉下牙喪兒女哩!”秀芝說。
“驢日的,你就這等嘴騷癢。”得勝虎瞟她。
秀芝縮回了眼。
得勝進裏屋拿了張大紙,鋪在桌上,找來個燒剩的柴頭,畫一張曲曲拐拐的符圖,捏一砣麵糊,貼在大門背麵。
“你是咋的?”秀芝驚問。
“你做的好夢。”得勝說。
“這就解了嗎?”秀芝問。
“驢日的,你把口啞了好不?”得勝不耐煩。
羊子進院的第二天就進了手術室,得勝不會寫字,在醫生的指點下按了指印。可是羊子沒有活過命來,開刀流了很多的血。院長是羊子的表公,問得勝是打電話來人接,還是用車送,得勝哽咽說,羊子沒有坐過車,表公就說那就用車送吧。
黃昏時候車就到了村口,圍來了很多的人,驚懼地看車窗。聽說是送羊子回來的,秀芝就暈了。隊上的女人將她抬回家,守護在床邊。床前站著密匝的人,油燈掌得很高,在衣櫃上。
車不能再開了,就停下。隊長扛來一塊門板帶人來了。車門開了,護士送下擔架及羊子。隊長放下門板,把羊子屍體摟在門板上躺著。得勝上前給護士司機說話,喉頭哽咽。隊長也上前說話,是一隊之長的感激。
隊長與人抬著門板走了,車也走了,幾個漢子扶著得勝,勸他想開點,也隨著門板走。
抬到大門前的桃樹下,前麵幾個壯漢子要往屋裏拖,隊長就鼓暴了青筋,厲聲罵道:“牛日的,是吃狗屎長大的,短命子抬進屋,鬧就鬧你們的先人。把板凳搬兩條來,捅你們的先人。”
隊長罵了,沒人敢還牙,幾條漢子骨碌碌跑進屋裏搬兩條板凳放在桃樹下。隊長等幾條漢子把門板擱上。隊上的女人們就圍著門板罵罵咧咧的哭開了。
隊長虎著臉,指人挑水,指人鋸柴,指人找木匠,指人打魚做飯。完了,就爬上得勝家的樓上,劃根火柴,探頭看,隻有竹簾子(曬苕片、包穀棒子用),沒有木板,他就掀開竹簾,罵道:“牛日的,沒樓板合個卵子的匣子。”隊長對著門外喊:“人都死了,遞把斧頭來。”
一個漢子從堂屋飛跑進來,遞上一把彎刀。隊長接過,氣極了舉起彎刀,道:“日你先人,你耳朵給牛日塞了。”那漢子就抱頭退後好遠。
另一個漢子把斧子遞上去了。“哐當”兩下,隊長磕下一根樓索的一頭,吼道:“上來兩個。”兩個漢子猴樣地爬上樓來。隊長跑到另一頭,又是“哐當”兩下,另一頭也脫了榫,漢子們把樓索抬到門外,架起解鋸,“呼啦啦”解起木板。
木板鋸成,隊長比劃了羊子的屍體,在長的木板上劃上記號,“嘩 啦”幾鋸,木板鋸成短節。木匠就釘成了幾大塊,合起就成了木匣子,比衣箱稍大,比棺要小,足以放下羊子屍首。
隊長跑到隔壁問羊子爹:
“有好點衣服不?”
“沒有啥好的,全在身上。”得勝木著臉說。
“那就裝了。”隊長說。
“裝了。”得勝說,滴下幾顆淚。
隊長回到桃樹下,天色黑了,道場上的桃樹枝上吊了兩隻亮馬燈。隊長走近門板,抱起羊子屍體,轉身放在匣子裏,女人們就哭噪起來。
羊子母親秀芝醒了,喊著,隊長就進裏屋站秀芝床前,問:“啥事?”“裝了不?”秀芝聲低。“裝了。”隊長說。“我兒呐,命苦也……”秀芝嗚咽。
“就問這鳥事?”隊長說。
“衣櫃裏有一段灰土布,你拿去給他裹上吧,我兒呐……”秀芝又嗚咽起來。
站在床前守護的女人們七嘴八舌!
“脫得赤條光身去,他才不念這個家了,走得遠遠的了。”
“我兒受了好多的苦,裹一塊土布也值。”秀芝哽咽著。
隊長根本不理她們,拿了灰土布幾大步出了門。到匣子邊,又把羊子屍體放回門板上,幾個漢子攤開灰布,幾下裹得嚴實,再放回匣子。木匠合上蓋板,拿錘子要釘上,隊長鼓圓眼珠子,罵道:“日你先人,你就這種打發,不鬧你家祖墳。”回頭朝屋裏喊:“拿本書來。”
一個漢子拿來一本帳本子,遞隊長,隊長火了:“牛日的,讓他當地主呐?”隊長甩了帳本,跑進屋裏在燈台上拿了本語錄,翻開後蓋在羊子慘白的臉上,說:“牛日的,不再回來了,看你書去吧。”女人們又罵罵咧咧地哭起來。
木匠合上蓋板,隊長把門架起,走到池塘邊,一鼓勁,砸在水裏。
“這水塘的水是洗菜淘米用的。”一個漢子說。
“牛日的,淘米又咋的,比死人還大一轉舷子?”隊長瞪了那漢子一眼。
隊長回來,看那匣子周圍的女人們還哭,就上前扒開,那女人們就東倒西歪,哭聲就止住了。
“哭行了,不得活的。”隊長吼道。
隊長招呼人拿來繩子杠子及板鋤。隊長抬起匣子的一頭,一個壯漢子雙了繩子從底下甩過,隊長就放下匣子,從地上撿起繩頭,在匣子上麵綰成結,壯漢子穿上杠子,隊長和壯漢搭上肩,抬起就走,那群女人就又罵哭開了:“你這化身子,害得爹媽苦喲!”“短命鬼呀,遠些走喲,回來就遭天火燒喲……”隊長和壯漢子繞個大圈到河穀的軟泥上,冬裏河水少,夏天這裏全是水。
“歇下,就埋這裏了事。”隊長說,“漲水了就衝走了。”
壯漢子卸了肩,隊長也卸了肩。
遠處,水很急,也深,望到河口灘也沒有。隊長點燃一抱蘆葦,照得河穀透亮。隊長操起板鋤就挖坑。泥很軟,一鋤下去,就是滿鋤,隊長力大,拉起桌麵大的方土。沒幾下就來水了,濺得隊長滿臉是泥漿。
“牛日的,這陰水咋這惡冷。”隊長罵道。
坑挖成了,隊長用板鋤柄比了匣子,又比了坑,說:“將得就了。”
隊長抬匣子一頭,壯漢子抬另一頭,匣子離地,挪到坑上,往下放。
“慢著,弄上來。”隊長說。
壯漢子不明其意,癡看隊長。
“給我撬開。”隊長指使那漢子。
漢子不為所動。
“你日聾了,在想野堂客?”隊長虎瞪漢子。
漢子操板鋤撬蓋板,“格呀”一聲開了。
隊長將羊子屍體抱出,放在軟泥上,散開灰布,脫下衣褲,交壯漢子抱著。
羊子屍體赤條,瘦筋筋的,且僵硬。
壯漢子驚呆呆的,全身抖索。
“討債鬼,該漂江落河。”隊長憤然。
隊長抱起羊子屍體就往河裏走,壯漢子直打寒噤。
隊長蹚到齊腰深的水,就將屍體拋開,雙手澆了幾捧河水在羊子僵直的屍體上。
羊子流走了。
隊長蹚水上岸,全身是水,壯漢子倒退幾步。
“格牛日的,我成鬼了不是。”隊長怒斥。
壯漢子直淌冷汗,兩手抓摸著抱著的衣物。
“拿來。”隊長指的是漢子抱著的衣物。
壯漢子不為所動,嘴囁動著。
“拿來,你聽到不?”隊長吼道。
“隊長,這——這——這衣服和土布我倆分吧,你要新土布,我要那些舊衣服婆娘做鞋底。”
漢子全身都抖。
隊長鼓暴脖子,“刷”地給壯漢子一個嘴巴,罵道:“我日你先人,得遺產不?拿回去給你媽包私娃子也不行。”隊長奪過那衣布,奮力扔到燒旺的蘆葦火裏。
壯漢子一膝跪在隊長麵前哭泣。
“起來,壅了匣子回去吃飯。”隊長坐在一旁吸煙。壯漢子拭把淚,操起板鋤壅了匣子。
冬天的風很剌人。兩人回去,隊長在前,壯漢子在後,扛著板鋤。天不算很黑的。
冬的尾上,隊上的事不多,勞力派上修水庫,羊子爹得勝也去了,這是隊長安排的。
下了一場大雪,白得鳥叫。
夜深了,隊長蹚雪來了,秀芝給開了門,因為白天隊長背地對秀芝說了,夜裏要來報好消息的。
隊長借著雪光,走到秀芝床前,秀芝不吭不答。隊長寬衣解帶,那物件就堅挺起來了,很硬。
隊長鑽進被子裏,就搓秀芝山柚大的奶子,隨後將鐵樣的胳膊緊箍她的腰肢,山柚大的奶子烙貼在隊長的闊胸上。隨後隊長就上去了,秀芝無力承受。
“那八十塊錢就算了,我免了。”隊長說。
秀芝不應聲。
“年底還有照顧呢!”隊長說。
“你把羊子丟河裏流了?”秀芝突兀地問。
隊長遲疑一會兒,道:“這都是為了你好,不狠心,還來害人的。”
“你心狠哩,你知不,他是你的種呢!”
隊長的頭嗡地響騰,那物件就消得皮軟。
“你唬我?”隊長驚愕。
“那回也是你派他上工地,他回來了一夜,幾天後,我來紅了,你又來睡了,紅就沒了,日後肚子就大了。”
“牛日的,你咋不早噓一聲。”隊長坐起,將床板拍得一響。
隊長穿衣走了。
除夕的晚上,隊長喝了許多的燒酒,酒火燒心,晃晃然來到河穀的軟泥上,打嗝,望河中心的急流。
“羊子,我兒呐,你不走了,我來接你,你等著,你等著……”隊長舌頭直僵僵的。隊長下水了,走了很遠,沉下去了。
羊子爹也來到河穀,他拿了根彎曲有度的釣竿,係上一個大紅的鯉魚燈籠。得勝把釣竿插在軟泥上,看一看河口遠處的平原上飄然欲仙的燭燈,這是活人給亡靈送上的,得勝從口袋裏摸出火柴,劃燃後也點上燈籠裏的白燭,大紅鯉魚就鮮活地在風中飄,照得釣竿血樣地紅亮。
“兒呐,我的乖乖喲,爹沒有用,狗屎都不如,爹害你了,你就忘了吧,我的兒呐……”得勝坐在軟泥上,哭得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