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掘墓

裏格斯是在周三將這些事情告訴我們的。而自從上一個周五的夜裏,哈爾西便失去了音訊。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流逝,我感覺找到他的希望正日漸渺茫。我心裏明白,也許他是被那節車廂載到了千裏之外,人被鎖在裏麵,或許還沒有飲食。我曾多次在報上讀過類似的案例。在西部那些荒無人煙的鐵路側線上,經常會發現被鎖在車廂裏的屍體。因此,隨著每一秒鍾的過去,我的情緒都變得更加低落。

哈爾西的尋回,注定了要跟他的失蹤一樣出人意料。而這一切,則完全要歸功於亞曆克斯帶回向陽山莊的那個流浪漢。好像是他非常感激我們放了他,因此,從一個同行那裏得知哈爾西的下落之後,他便立即通知了我們。

周三晚上,賈米森先生去了阿姆斯特朗一家的住處,想要見見露易絲,結果卻被拒之門外。回到向陽山莊的時候,他在大門附近遇到了一個邋遢家夥,簡直就跟亞曆克斯逮到的那個流浪漢一樣令人討厭。那個家夥認識警官,交給了他一張髒兮兮的紙條,上麵潦草地寫著幾個字——“他在約翰斯威爾的市立醫院”。送來這張紙條的流浪漢假裝對事情一無所知,隻說紙條是從約翰斯威爾的一個“遊民”那裏送來的,那人似乎知道這一消息對於我們來說會很有價值。

長途電話又一次派上了用場。我們擠在賈米森先生身邊,聽他打電話給那家醫院。當得知哈爾西真的在那裏,並且很快就會痊愈的時候,我們全都湧出了歡喜的淚水。我確定自己吻了莉蒂一下,並且恍惚記得還在興奮之餘吻了一下賈米森先生。每每閃過這個念頭,都會令我又羞又惱。

總之,這天晚上十一點鍾的時候,格特魯德在羅茜的陪同下,動身去了三百八十英裏開外的約翰斯威爾。

家務活如今都落在了瑪麗?安妮和莉蒂的身上,助理園丁的老婆每天也會過來幫幫忙。幸運的是,瓦納和警官們把門房變成了一個單身漢之家。出於對莉蒂的尊重,他們每天洗一次盤子,又竭盡所能地做出各種一塌糊塗的奇異餐點。唯一成功的是早餐,每天都可以按時享用。可是,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們的衣服跟頭發上都會帶著一股揮不去的味道。那是熏肉、洋蔥跟硬麵包一起煎炸的結果。不過,我注意到,偶爾吃上一頓烤嫩腰肉時,他們會感激得幾乎痛哭流涕。

直到格特魯德和羅茜出了家門,向陽山莊才做好了過夜的準備。溫特斯去樓梯腳下守門之後,賈米森先生提出了一個問題。顯然,早在來此之前,他便已經盤算好了此事。

“英尼斯小姐,”我正想上樓回房時,他叫住了我,“您今晚緊張嗎?”

“毫不緊張,”我快活地說道,“找到了哈爾西,我的煩惱就全都一掃而空了。”

“我是說,”他追問道,“您是否感覺好像可以承受一些相當不同尋常的事情?”

“我能想到的最為不同尋常的事情,就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一個晚上。不過,如果真的要發生什麽事,可千萬別告訴我。”

“的確有事情要發生,”他說,“而您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帶上的女人。”他看了一眼手表。“別問任何問題,英尼斯小姐。去換上厚實的鞋子,還有深色的舊衣服。而且,還要做好心理準備,無論看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感到驚訝。”

我上樓時,莉蒂正在酣然沉睡。我小心翼翼地找出了我的東西。警官正在大廳裏等我。看見斯圖爾特醫生正跟他並肩而立,不禁讓我大吃一驚。

他們推心置腹地交談著什麽,但一見我下樓便打住了。我們又做了一點兒準備工作:檢查了一遍門窗鎖,吩咐溫特斯提高警惕。然後,我們關掉廳裏的燈,摸著黑躡手躡腳地出了前門,溜進了夜色之中。

我什麽都沒問。我覺得,他們能讓我一起來,就已經是對我的尊敬了。因此,我要讓他們看到,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不聲不響。我們越過野地,穿過從馬房廢墟那裏延伸而下的樹林。一路上,我們不時地攀高爬低,偶爾還要翻過一些矮柵欄。隻有一次有人開了口。是斯圖爾特醫生不小心撞上了鐵絲網,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清亮短促的咒罵。

五分鍾後,又有一個人加入了我們的隊伍。他安靜地走在醫生身邊,肩上扛著無法辨認的什麽東西。我們就這樣走了大概二十分鍾。我已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隻是默默地蹣跚而行,任由賈米森先生指引我順著路勢左轉右轉,幾乎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究竟是什麽。有一次,因為估量不足,我沒能跳過一道水溝,結果雙腳都陷進了泥水裏。我記得自己當時深感納悶,這真的是我嗎?而在這個夏天之前,我又是否經曆過真正的人生?繼續往前走時,我的靴子裏灌滿了水,可我卻興味十足。我記得自己悄悄對賈米森先生說,我從沒見過這麽迷人的星星。上帝創造出如此美麗的夜晚,卻被人們用來睡覺,真是莫大的錯誤!

終於停下腳步的時候,醫生已經有些氣喘籲籲了。我承認,就在那一刻,甚至連向陽山莊都像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地方了。我們麵前,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土地,四周圍著一圈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常青樹。在樹木之間,我瞥見星光灑在了一排排的白色墓碑上。籠罩在星光底下的,還有一座罕見的宏偉的紀念碑,或者說,一根高大的柱子。我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此刻,我們正置身於卡薩諾瓦墓園旁邊。

這時,我終於看清了後來加入我們隊伍的那個人,還有他肩上扛著的工具。那是亞曆克斯跟他的兩把長柄鐵鍬。大驚過後,我不禁因自己的冷靜而自鳴得意起來。我們排成一列,在兩排墓碑之間魚貫而前。不過,當我發現自己走在最後時,本能地總想回頭去看一看。最初的不安之感過去之後,我發現,夜裏的墓地與鄉間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毫無二致,到處都是模糊的影子和出人意料的噪聲。真的有過一個聲音——可賈米森先生說那是一隻貓頭鷹,我隻能盡量去相信他。

我們在阿姆斯特朗家那根花崗岩柱子的陰影中停了下來。我想,醫生是想讓我回去。

“這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我聽見他氣憤地提出了異議。不過,警官說了些關於目擊證人之類的話,醫生便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脈。

“不管怎樣,我想,您待在這裏,不會比待在那座噩夢一樣的大屋裏壞到哪裏去。”最後,他這樣說道,並且把他的外套鋪在了柱子腳下的台階上,讓我坐在上麵。

一座墳墓,總是充滿了結局的氣氛。看著人們把泥土撒入墓穴,心中難免會有終結之感。今生已矣,來世難料,這座特殊的靈魂聖殿,最終總會歸於其所源之處。因此,違逆常理,將屍體從大地母親的懷抱中挖出來,實在是一種褻瀆。然而,這個晚上,在卡薩諾瓦墓園裏,我隻是靜坐一旁,看亞曆克斯和賈米森先生熱火朝天地幹著活。雖然深恐被人發覺,但我心中並無絲毫的不安。

醫生留神地把著風,不過一個人影都沒有出現。偶爾,他會走到我的身邊,安撫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從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有一次他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人們不會懷疑我是共犯。通常都認為醫生擅長埋人,而不是把他們挖出來。”

當亞曆克斯和賈米森把鐵鍬扔在草地上時,最為神秘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我承認,我用手遮住了臉。將沉重的棺材抬到地麵上這段時間分外煎熬。我感覺自己就快沉不住氣了。因為害怕自己會失聲驚叫,我便試著去想其他的事情——格特魯德什麽時候能到哈爾西那裏呢——任何事情都好,隻要不是眼前草地上那恐怖的現實。

這時,我聽見警官在低聲驚呼,接著便感覺到醫生抓住了我的手臂。

“現在,英尼斯小姐,”他柔聲說道,“如果您願意過去的話——”

我瘋狂地抓緊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了過去。往下一看,棺蓋已經掀開了,上麵的銀牌證明我們沒有挖錯。可是,燈光映照下的那張臉孔,我卻從未見過。躺在我們麵前的這個人,不是保羅?阿姆斯特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