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迷霧重重

哪怕是最為尋常之事,如果發生在一個不同尋常的環境裏,看上去也會有不一樣的含義。要是華生太太想拿著條毯子從東翼的樓梯下來,完全沒有什麽理由不可以。可是,在半夜十一點鍾,拿著一條毯子,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一點聲音,而且,被人發現之後,還把毯子扔向哈爾西,然後掉頭就往院子裏“狂奔”——這是哈爾西的原話,詞兒用得很恰當。這麽一來,對這起事件可就不能等閑視之了。

他們緩步走過草坪,然後拾級而上。哈爾西正在低聲說著什麽,華生太太則始終低著頭,聚精會神地聽著。如果莉蒂足夠膽大的話,肯定能在華生太太身上挑出刺來,可是,在我看來,她完全是一個品格高尚,精明能幹的女人。然而,華生太太此刻的神情卻有如一團迷霧。我想,在她那恭順的麵具底下,實際是頗為目中無人的,而剛剛受到的震驚,對她的影響應該也不小。

“華生太太,”我嚴厲地說道,“你能否好心地解釋一下這件相當不同尋常的事情?”

“我並不認為這有多麽不同尋常,英尼斯小姐。”她的聲音低沉而又清晰,但是稍微有些顫抖。“我拿了條毯子下樓,想給托馬斯送去。他——今晚不太舒服。這條樓梯離通往門房的那條小路比較近,所以,我就從這兒下來了。後來,英尼斯先生大喊了一聲,並且朝我衝了過來,我——我嚇了一跳,就把毯子向他扔了過去。”

哈爾西正對著牆上的一麵小鏡子檢查前額上的傷口。傷口不算大,但血卻一直流個不停,讓他的模樣看上去非常恐怖。

“托馬斯病了?”他沒有回頭,“真的嗎?我想,剛才你一陣風似的奪門而出,穿過門廊時,我看見托馬斯就在外麵。”

我發現,他表麵上是在檢查傷口,實際卻在鏡子裏盯著她。

“這是傭人的毯子嗎,華生太太?”我邊問邊舉起那條豪華的毯子,在燈光底下細細端詳著。

“其他東西都鎖起來了。”她答道。毫無疑問,這話的確是實情。我租下這座大屋的租約中,並不包括寢具。

“如果托馬斯病了的話,”哈爾西說道,“我們家應該有個人過去看看他。華生太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會把這條毯子帶過去的。”

她猛地站起身來,似乎打算提出反對,結果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她站在那裏,來回撫著身上那條純黑便袍上麵的褶皺,臉色蒼白得像用粉筆塗過一樣。最終,她似乎下定了決心。

“很好,英尼斯先生,”她說,“或許您最好去一趟。我已經盡了全力了。”

然後,她轉過身去,帶著一種高貴的姿態,沿著那條螺旋樓梯緩緩向上走去。樓梯底下,我們三人對著放在中間的那條白色毯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天啊!”哈爾西突然叫道,“這地方簡直是一場活生生的噩夢。我有一種感覺,我們三個外人花錢來了這麽個鬼地方住,卻始終置身事外。這麽說吧,我們一直在瓶蓋頂上,偶爾可以看到瓶子裏麵發生的事,卻找不到其中的根結。”

“你認為,”格特魯德滿麵狐疑地問道,“她真的是要把那條毯子給托馬斯送去嗎?”

“我剛剛去追華生太太的時候,托馬斯就在木蘭樹旁邊站著呢。”哈爾西答道,“事情肯定是這樣,瑞瑞姑媽,羅茜的籃子跟華生太太的毯子隻能說明一件事:有一個人藏在或者被藏在門房裏。如果說這就是全部事情的關鍵,那我絲毫也不會感到驚訝的。無論如何,我都要去門房調查一下。”

格特魯德也想跟著去,但看她那副驚嚇過度的樣子,我便堅持沒有同意。我派傭人找來了莉蒂,讓她服侍格特魯德上床。隨後,我和哈爾西便動身朝著門房出發了。

草地上露水很重,但哈爾西拿出了男子漢的派頭,決定穿過草坪抄近路。然而,走到一半,他又停了下來。

“我們最好還是走車道吧,”他說,“這哪裏是草坪,簡直像是荒郊野外。園丁這幾天跑哪兒去了?”

“這裏沒有園丁,”我耐著性子說道,“有人服侍我們一日三餐,有人給我們晾曬被子,就已經夠謝天謝地的了。這兒的園丁眼下正在俱樂部幹活兒呢。”

“明天記得提醒我,得從鎮上再找個人過來。”他說,“我恰好認識個園丁。”

就像我一直試圖記錄下所有與後續事件相關的事情一樣,我將這段對話也記錄了下來,因為,在接下來的幾周裏,發生了一係列的事件——正如各位讀者所知,這些事件在鄉間激起了一陣大浪,最終達到了**——而哈爾西第二天找來的那個園丁,則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可在當時,我隻是忙著不讓露水沾濕我的裙裾,對這樣一番貌似微不足道的談話並未多加注意。

在車道邊上,我指給哈爾西看,我就是在那裏找到了羅茜那個堆滿瓷器碎片的籃子。他對此事深表懷疑。

“很可能是瓦納幹的,”我話音剛落,他便開口說道,“他本打算和羅茜開個玩笑,最後卻不得不把那些瓷器碎片從路上撿走,因為他知道,它們會把汽車輪胎紮破的。”

他這一番話可以讓我們看到,人們與真相之間,往往僅有咫尺之遙,最終卻與其失之交臂。

門房四周萬籟俱寂。樓下的起居室裏亮著燈,樓上的一個房間裏也有一絲微弱的燈光透了出來,似乎是給燈上了罩子。哈爾西停下腳步,用他那雙機敏的眼睛上下打量著。

“我不知道是否做錯了,瑞瑞姑媽,”他遲疑地說道,“這根本不是女人該管的事。要是一會兒我和誰打起來,您得趕快‘撤’。”

哈爾西竟然說上了行話,由此可見他對我有多麽關心。

“我要留在這裏。”說著,我穿過忍冬樹掩映下的那條花香彌漫的小巧門廊,叩響了門上的門環。

是托馬斯本人開的門。他穿戴整齊,如往常一樣健康。那條毯子還搭在我的手臂上。

“我給你帶來了這條毯子,托馬斯,”我說,“聽說你病得很重,我感到很遺憾。”

老人站在那裏,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又看向了那條毯子。如果換個時間或者地點,他那副迷惑的樣子肯定會顯得相當滑稽。

“什麽!你沒有生病?”站在台階上的哈爾西叫道,“托馬斯,恐怕你一直都在裝病吧。”

托馬斯似乎經曆了一番自我掙紮。這時,他邁進門廊裏,回手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我認為你們最好進來,英尼斯小姐。”他語氣慎重地說道,“事情變成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遲早會被人發現的。”

接著,他一把推開了房門。我大步邁了進去,哈爾西緊跟在後麵。來到起居室之後,老托馬斯一臉威嚴地轉向了哈爾西。

“先生,您最好在這兒坐一會兒,”他說,“我們要去的是一個女人待的地方。”

情況與哈爾西料想的完全不同。他在房間中央的桌子前麵坐了下來,雙手插在衣袋裏,看著我跟在托馬斯身後爬上了狹窄的樓梯。樓梯頂上站著一個女人,我又看了一眼才認了出來,那是羅茜。

她微微退縮了一下,但我一言未發。隨後,托馬斯用手指向一扇半開的房門,於是我便走了進去。

門房的二層共有三間臥室,裏麵的布置都很舒適。我走進來的這間最大,通風也最好。房間裏點著一盞小夜燈,借著燈光,我看見了一張造型簡單的白色鐵床。**有一個女孩正在睡覺——或者,是正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之中,因為她不時地喃喃自語著。羅茜鼓足了勇氣,走進房間打開了大燈。直到燈光亮起,我才意識到她進來了。這時,我終於認了出來,那個重病纏身,燒得滿臉通紅的女孩,竟是露易絲?阿姆斯特朗!

我大吃一驚,腦子裏一陣恍惚,隻能呆站在那裏低頭凝視著她。露易絲在這裏,躲在門房裏,孤身一人,臥病在床!羅茜走到床前,伸手撫平了白色的床單。

“我擔心她的病情今晚會惡化。”最後,羅茜終於大膽地說道。

我摸了摸病人的額頭,燒得燙手。於是,我擰身便去走廊裏找托馬斯。

“能不能告訴我你這是什麽意思,托馬斯?約翰遜?為什麽不早點兒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呢?”我怒火中燒。

托馬斯畏縮了一下。

“我想告訴您,可是露易絲小姐不讓,”他誠摯地說道,“她來這裏的那天晚上就該請醫生來的,但她不肯聽我的勸說。她——她的情況是不是很糟?英尼斯小姐?”

“糟透了,”我冷冷地說道,“去把英尼斯先生請上來。”

哈爾西拖著腳步爬上了樓梯。他看上去似乎饒有興致,沒準以為能在這裏找到什麽樂子。房間裏很暗,有那麽一陣子,他什麽都看不清。他停下腳步,看了看羅茜,又看了看我,隨後,他的視線落在了枕頭上麵那個翻來覆去的腦袋上。

我猜,他還沒徹底看清,便已經感覺到了那是誰;他兩個箭步穿過房間,俯身趴在了床邊。

“露易絲!”他溫柔地說道;但她沒有回應,也沒有認出他是誰。哈爾西年輕力壯,對於病痛尚無體會。他慢慢直起身來,雙眼沒有離開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她快死了,瑞瑞姑媽!”他嘶啞著嗓門說道,“快死了!天啊,她都不認識我了!”

“滿嘴胡說!”我不耐煩地說道。隻要同情心一起,我就特別容易煩躁。“她不會死的——還有,別捏我的胳膊。要是你想找點事兒做,就去把托馬斯掐死。”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露易絲突然從昏睡中蘇醒了過來,坐起身開始咳嗽。羅茜不停地拍著她的後背,咳嗽總算暫時平息了。筋疲力盡的露易絲認出了我們。這就足以讓哈爾西心滿意足了。對他來說,恢複意識就等於痊愈。他在床側跪了下來,試著對她說她已經沒事了,我們會盡快讓她好起來,還有,她看上去有多漂亮——說著說著,他泣不成聲,不得不停了下來。這時,我總算恢複了神智,便開口讓他出去。

他猶猶豫豫地不願離開,我便厲聲喝道:“馬上給我出去!還有,把羅茜叫來!”

他沒有走遠。除了去打電話叫醫生時離開了一下,他一直坐在樓梯頂端。他著急請醫生過來,卻擋住了所有人的路。最後,我到底把他弄走了。我讓他去把車子改裝成救護車的樣子。萬一醫生準許我們移動病人,就可以派上用場了。他把格特魯德也載到了門房,還在車裏塞滿了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東西,包括一大抱土耳其毛巾,以及整整一箱的芥子膏(mustard plaster,由粉狀黑色芥子末、麵粉和水的混合物製成的醬狀醫用膏,特別是用來作對抗刺激劑。——譯注)。因為兩個女孩以前略有交情,所以,看到格特魯德之後,露易絲明顯快活了一些。

卡薩諾瓦的沃克醫生不在家,因此,我們便從英格伍德另請了一位。醫生動身前來向陽山莊之後,我讓托馬斯別再解釋那些連他自己都不知所雲的東西,跟他長談了一番。如下所述,便是我當時得知的一些事情。

上周六晚上十點鍾左右,他正在樓下的起居室裏看書,這時,突然有人敲響了房門。當時,門房裏隻住著他自己,瓦納還沒有到。一開始,他不確定到底要不要開門,但最後還是開了。令他大為驚訝的是,出現在眼前的,竟是露易絲?阿姆斯特朗。托馬斯是個老家仆了,現任阿姆斯特朗夫人還是個幼童之時,他便已隨侍身側。見到露易絲,他一時不知所措。隨後,他發現她情緒激動,身心俱疲,便將她拉進起居室裏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去大屋找來華生太太,三人一直談到了很晚。

老人說,露易絲頗為煩惱,似乎被什麽事情嚇壞了。後來,華生太太煮了茶,端到了門房裏。露易絲讓他們保證,不能把她待在這裏的事情泄露給別人。她不知道向陽山莊已經租了出去。無論她究竟遇上了什麽麻煩,這樣一來,事情似乎就變得更複雜了。她看上去很是為難。她的繼父和母親仍在加利福尼亞——關於他們,她隻肯說這麽多。至於她為什麽跑了回來,就無人可以想像了。

阿諾德?阿姆斯特朗先生那天剛好在綠林俱樂部。托馬斯無計可施,最後隻能順著小路去了那裏。那會兒已經快到午夜了。半路上,他巧遇阿姆斯特朗本人,便帶他回了門房。

華生太太回大屋去拿床單了。她們認為,在這樣的情況下,露易絲最好等到天亮再離開門房。阿諾德和露易絲一起談了很久,隻聽他大發雷霆,語氣越來越粗暴。兩點多鍾的時候,他離開了。他去了大屋——托馬斯不清楚他的目的——而淩晨三點,他便在那條螺旋樓梯腳下被人開槍打死了。

第二天一早,露易絲便覺得很不舒服。她找過阿姆斯特朗,得到的回答卻是,他已經離開了鎮上。托馬斯沒有勇氣把他的死訊告訴她。她不肯找醫生來,又瘋了似的不願讓人知道她在這裏。華生太太和托馬斯都脫不開身,隻能找羅茜過來幫忙。羅茜把一些必需品帶去了門房,並且幫忙守住了這個秘密。

托馬斯十分坦率地告訴我,對於隱瞞露易絲身在此地之事,他一直感到非常不安。因為那天晚上,他們全都見過阿諾德?阿姆斯特朗。而作為其中的一員,他本人對死者的厭惡是眾所周知的。至於露易絲為什麽要從加利福尼亞跑回來,或是她為什麽不去費茲家或鎮上的其他親友那裏,他跟我一樣,對此也全然摸不著頭腦。

隨著她繼父的去世,其他家人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這樣一來,情況變得越發棘手。我猜,在這起關鍵事件發生之後,托馬斯應該和我一樣如釋重負。可是,不,關於這兩個人的死亡,她還都不知道。

繞了一大圈,我卻隻是從一團迷霧走進了另一團迷霧。

雖然我已知道羅茜為何要拿著一籃盤子出去,卻仍不清楚是誰跟她說話,還在車道上追她。雖然我已知道露易絲人在門房,卻仍不清楚她為何會在那裏。雖然我已知道阿諾德?阿姆斯特朗那晚在被殺之前曾經去過門房,卻並沒有使我朝著問題的解決更進一步。

把我和莉蒂嚇得失魂落魄的那個午夜入侵者是誰?從衣物滑道裏掉下去的那個人又是誰?格特魯德的戀人究竟是罪犯還是一個受害者?時間會給出這一切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