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你是不尊重我還是不尊重中國人?

2000年9月27日早晨,何穎、譚斌(來自廣東省公安廳)、尼克(馬來西亞人)和費舍(納米比亞人)一行四人,上了一輛接站警車,前往巴巴那若警察分局報到,該地與帝力相距160多公裏。何穎、譚斌都是東帝汶中國第二批維和警察。

何穎是一個典型的“長沙伢子”,豪爽勇敢愛交友,而且,多才多藝愛文學。行前,他在湖南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工作。當時,正是而立之年,血氣方剛,**洋溢。車上的同伴,在顛簸的山路上,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隻有他毫無倦意,頗有情調地欣賞著沿途海光山色,後來,他以細膩的筆觸描述道:

這裏的風景是很難想象的。本來應該是藍色的海,被朝陽一映,變得一片金黃,但又不是全部的金黃,隨著海底大陸架的深淺不一,海麵上極為清晰地劃出幾大片的異樣色調,加上偶爾翻出來的白浪,這一大片海便成了塵世間最為簡練而奇特的一種關於色彩的印象。本來應該是白色的沙灘,這裏卻是連綿而去的一溜黑色,隻是被海水浸過的那一部分,在海水退去後,才不情願地反照出一片銀光;本來應該是一片綠色的咖啡林,中間卻奇特地點綴上一叢叢的鮮紅——那些熱帶的繁花,以最熱鬧的心態將這片綠色攪得不安分地搖動著;就連海裏也有著不甘寂寞的一族,離岸不遠,一群群的海豚與飛魚不時地躍出海麵,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將海砸出一片碎玉;更遠一點,則會有巨鯨噴出一道道水柱,隨著海風傳來低沉的吼聲,一直將本來安靜佇立在一旁的群山也驚動了,遠遠地靠海的懸崖將撲過來的海浪擊得粉碎,濤聲雷動……

巴巴那若分局,規模很小,隻有5名維和警察:3個白人,2個黃種人。分局局長的名字,讓人很容易聯想到一種風行世界的丹麥啤酒:嘉士伯(Carlsberg),他來自非洲西南部的納米比亞,是納米比亞警隊的核心人物。該警隊聲名遠播,是東帝汶任務區中最為團結的警隊之一。

在巴巴那若,許多經曆,讓何穎終生難忘,而最為難忘的隻有一件事情。回國後,何穎動筆創作了一部十多萬字的《東帝汶維和親曆記》,故事真實,文筆生動,很有特色。但由於工作太忙,加上其他一些原因,至今尚未聯係出版。“雖然心裏一直有些遺憾,但對個人來說,能用文字留下這樣一段記憶,已經足矣。”在接受采訪中,他一再表示“感謝您對宣傳維和警察精神做出的貢獻”,還十分大度地拿出手稿,讓我參考、引用。為了原生態地保留、傳播何穎的創作成果,我特意選用了其中的一段:

一天上午在辦公室裏做每星期例行的犯罪統計報表,約旦人拉米推開門衝了進來,瞪著眼睛滿臉驚奇地看著坐著不動莫名其妙的我,問道:

“副總警監來了,現在在局長辦公室,你還不去看看?”

聯合國東帝汶過渡行政當局維和民事警察副總警監,中國派駐東帝汶維合民事警察大隊長廉長剛同誌來了。他曾在美國留學四年,一口流利的美語再加上國內某市公安局副局長及警官大學教授的身份,使得他到東帝汶僅一個多月,就直接升為警局總部的第四把手——行政總長,後來又進一步被任命為副總警監。他是東北人,說話非常快,思維跳躍也很大,反正我是常常聽不太懂他的話,後來不得已找他“提意見”,請他見麵幹脆說英文得了——這樣交流起來,反而更加清楚一點。

我匆匆跑到局長辦公室,廉總與另一名新加坡人已經在那裏,奇怪的是,嘉士伯並不在場,而且看上去廉總好像在發火。

不管怎樣,進去再說。我推門進去,立正敬禮。在家裏見麵老廉與大家都在一起隨隨便便,不分彼此,但當著其他國家的警察的麵,他就是高高在上的副總警監了,其他國家警察見他的麵都是畢恭畢敬,公開場合,我們自己中國警察可不能缺了禮數。

一見到我,老廉的臉由陰轉晴。

“Oh, My Chinese CIVPOL (哦,我的中國維和警察)!”這是他慣用的在其他國家警察在場時的英語口頭禪,“怎麽知道我來了?”

“剛剛約旦人告訴我的。”心裏很奇怪,為什麽他來之前沒人通知我?

“你們局長呢?”

“不知道。”

“他人怎麽樣?”

什麽意思?我心裏有點犯嘀咕:“It seems OK(還不錯啊)。”盡管是說英語,但還是用了一個中國人慣常用的模糊語言。

“知道今天怎麽一回事嗎?”老廉的臉又由晴轉陰了,“我作為副總警監到這裏來,事先已通知了你們地區,結果到了機場後,一個迎接的人都沒有,我們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最後不得已攔了一輛當地車,途中車子壞了,我倆隻好下來推車。你們局長以為他是誰?是不尊重我這個副總警監還是不尊重中國人?”

嘉士伯就在這個當口,傻呼呼地闖了進來。情況不妙,走為上策,我拔腿溜了出去。出門時,我沒有忘記回頭看一眼,老廉早已指著嘉士伯的鼻子,劈頭蓋腦地開始訓話。

我知道,廉總一直對嘉士伯很不滿意。平心而論,嘉士伯的工作態度實在沒什麽可挑剔的,隻是作為一個邊境地區的警局局長,他也有的確有一種占地為王、天高皇帝遠的思想,一方麵在地區內因為工作作風得罪了一些人,另一方麵對總部總是抱著一種愛搭不理的態度。

就這件事來說,起因是發生在巴巴那若的一起前印尼士兵返鄉越境的事件,在情報隊工作的菲爾·楊沒有及時上報,也沒有與偵察隊等有關部門聯係,自作主張沒有采取什麽安全措施,就將這名士兵給放了;向帝力報情況時,也沒有報告清楚。這樣,廉總才決定一大早親自趕過來了解實情。事先,電話通知肯定下達過,但後來一直也沒搞清楚,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嘉士伯根本沒有接到通知,導致廉總到後在機場曬太陽的尷尬場麵。

我遠遠地隔著玻璃,看著屋子裏麵廉總與嘉士伯激烈地爭論(實際上完全是廉總在訓話,聽不出嘉士伯多少聲音)。我感到有點六神無主,一個是我警局的頂頭上司,一個是中國警隊的大隊長,誰也不能得罪。我該怎麽辦才妥當呢?

不管怎樣,這麽熱的天老遠而來,又在機場等了一個多小時,現在又滔滔不絕地在訓話,怎麽說也該口渴了吧,先去買幾瓶可口可樂,送過去再說。主意已定,我隨便找來台車,跳上去就往我新搬不久的中國商店開,隻有那裏有冰箱,有冰箱才有冰鎮的可口可樂。

我拿著可口可樂,戰戰兢兢推開門,走進辦公室,裏麵一下子沉默了下來。我也管不了許多,硬著頭皮將可樂塞到他們的手中,廉總對著我,笑了一下,用中文問了一句:“你從哪裏弄來的冰鎮可樂?生活還不錯嘛。”

“邊境地區,條件就這樣艱苦,也沒有別的可招待你”,我謙虛了一句,說著就溜走了。

中午時分,我辦完公事回來,先到家中安排好中飯,再回頭到辦公室。剛走到門前,恰好廉總與嘉士伯肩並肩走出來,兩人談笑風生,簡直就是一對相識多年的好朋友。

“何穎啊,我可是大老遠過來,是你的客人。怎麽樣,中午在你這兒吃頓飯?”廉總並沒有管我驚呀的眼神。

“早就準備好了,以前上你哪裏吃了那麽多好吃的,這次該我表示表示了。”我想了一下,又小聲試探著改用中文問了一句:“怎麽樣,他(局長)參不參加?”

“當然!”廉總對我的問話顯然認為十分多餘。

後來,廉總還提起過這件事。他說:“那天本來想狠狠治一治他(嘉士伯)的傲慢,看到滿頭大汗送進來可樂,才突然想起,你和譚斌還要在他手下工作,不能太不給他麵子,免得他給你倆小鞋穿。所以,我看他認錯態度很誠懇,就放他一馬,沒有再做深究。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妥當,怠慢了上峰,向我賠禮道歉。既然這樣,我倆又和好如初了,還是維和警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