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離死別2

此後又不知過了多久,楊珞感到有一股暖氣從他的“百匯穴”中灌入,在他四肢百骸間遊走,全身懶洋洋地,甚是舒服,舒服得竟不知怎麽就睡著了,他做了很多夢,夢見自己的少年時候,夢見和珈兒一起有多麽開心,可惜不管他怎麽夢,總是夢回那宿命的結局,珈兒鬆手離去時的模樣,讓他心髒緊縮,全身顫抖,他拚命抗拒著這無法抗拒的命運,猛地睜開眼來。

楊珞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山洞內,洞中升了一堆火,暖意融融,一個慈眉善目的灰衣老僧坐在他身側,雙目微閉,一麵念誦經文,一麵撥弄著念珠。

楊珞暗自忖道:“我這是又活了麽?”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淚水涔涔而下。

那老和尚聽得他些微動靜,睜開雙眼道:“施主,你終於醒了,感覺可好麽?”

楊珞聽他相詢,暗自提氣,但覺丹田中空****的,一身內力竟已無影無蹤,不禁暗歎一聲,忖道:“罷了,從此後便成了廢人一個。”

那老僧見狀又道:“施主不可強運真氣,你受傷極重,竟能生還,已是人間奇跡,其他種種,都放開了去吧。”

楊珞閉目不答,忽聽得洞口有聲音傳來,走進來五六個人,其中一人正是靜玄師太,石天涯,徐泰然也都赫然在內。

楊珞見了這幾人樣貌,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醒悟,忖道:“這些人多半都是真的了,否則又怎肯救我?”

靜玄師太見他醒來,喜道:“施主終於醒來了麽?真是可喜可賀。”轉頭對那老僧道:“福慧大師,你這十餘日來輸送真氣為他療傷,可算是功德圓滿了。”

老和尚微笑點頭,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楊珞聞言忖道:“怎麽我已昏迷了十餘日了麽?這老和尚為我輸送真氣十餘日,大耗內力,若非出家人的慈悲心腸,決計不能如此。”心中再不懷疑,勉力撐起身子,道:“楊珞叩謝大師救命大恩。”

福慧大師忙道:“施主有傷在身,不必多禮,快快躺下吧。”

石天涯哈哈大笑道:“他已躺了十餘日,煩也煩死了,如今好容易醒來,還躺個什麽勁?待會兒就火將老叫化子打回來的野雞,蝮蛇烤來吃了,再喝上兩口老叫化子親自密釀的百寶大補酒,那便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漢子了。小兄弟,你說是也不是?”

楊珞原本性子與他相投,隻是珈兒死後他已萬念俱灰,哪還有喝酒聊天的閑情逸致,當下隻點了點頭。

靜玄師太上前將楊珞打量了一番,道:“這位施主,貧尼瞧你身形樣貌,總覺得有些眼熟,請問你……是否到過蒙古大營?”

楊珞道:“師太好眼力,在下楊珞,當日師太去蒙古軍中刺殺敵將阿朮,咱們已經見過麵了。”

靜玄師太道:“原來那少年英雄就是楊少俠,難怪難怪。對了,想當日劣徒受傷,被你救去,不知近來可好麽?”

楊珞聽她提及珈兒,心中劇痛,哽咽著道:“她……她已死了。”

靜玄聞言歎了口氣,道:“阿彌陀佛,她受了申屠南如此重擊,老尼原本也沒抱什麽希望,此事更加怪不得你,少俠不必自責。”她隻道珈兒是被申屠南所害,楊珞恨自己不能相救,所以難過,卻哪知道楊珞和珈兒還有如此之深的淵源。

楊珞聽了她言,心中更是難過,道:“她……她是為了救我才死的。”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靜玄師太一愣,遲疑道:“這……其中難道有什麽變故?”

楊珞喉頭堵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石天涯見狀皺眉道:“小兄弟,男兒流血不流淚,有冤報冤,有仇便要報仇,莫哭哭啼啼地學那婦人模樣。”

楊珞聞言,心弦觸動,咬牙忖道:“不錯,我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心中怒火如熾,竟又燃起一股勃勃生機。他原是極冷靜果決之人,當下低頭將事情前前後後默想了一遍,向石天涯道:“前輩,我等現在何處?”

石天涯道:“何處?我也想知道是何處,本來黃伯原是要我們去無名島的,誰知中途接連遇上狂風惡浪,船沉了,幸虧附近有這座小島,要不然還不白白喂了魚蝦?”

楊珞道:“那此地離中原有幾日航程?”

石天涯道:“約莫十日吧,不過來時乃是順水,回去大概總要二十幾日。”

楊珞自言自語道:“二十幾日,那也不是太遠。”

石天涯道:“本來就是,待得明日若再沒有船來,我便遊也遊回去。”

靜玄師太道:“老叫化子,莫要胡吹大氣,依你的脾氣,若是當真遊得回去,你早就遊了,怎會等到今日?”

石天涯道:“你……好,我就偏要遊給你看。”

靜玄道:“天有不測風雲,這大海之上,狂風暴雨固然是時常有的,吃人的鯊群麽,卻也不少,我看石幫主要多多保重了。”

石天涯道:“你休要嚇我,我說遊便要遊的。”

靜玄師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石天涯“哼”了一聲,坐到火邊,自燒烤野雞去了。

楊珞挪到他身邊坐下,道:“方才石幫主說會有船來,是麽?”

石天涯道:“是那老尼姑說會有船來,我看多半是瞎說。”

楊珞聞言抬眼向靜玄師太望去,靜玄師太道:“我也隻是猜測,盟主久等我們不到,必定四下查探,多半猜得到我等遇到海難,自然會設法營救。”

楊珞道:“原來是這樣,那大家也不必等了,船是決計不會來的了。”眾人聽他如此說,俱投來詫異的目光。

楊珞道:“我知道你們不信,此時我武功盡廢,無法演練各門各派的獨門絕學,也就無法取信於各位,不過我仍將事情說個明白,至於信還是不信,各位自行決斷。”當下強提精神,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跟眾人簡略地說了一遍。眾人聽罷,麵麵相覷,都是半信半疑。

石天涯道:“我早覺得此事不妥,襄陽告急,為何偏在此時召我等出海?出海為何又不與我等同船?還有,這小子武功盡廢,我們要殺他就像殺雞一般,更沒必要說謊話。所以,老叫化子信他。”

靜玄師太沉吟道:“華山掌門,素來行事正直無私,江湖上俠名久享……不過楊少俠所說也不是全無道理,福慧大師,你說怎樣?”

福慧大師道:“阿彌陀佛,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等受困久矣,中了圈套也好,黃掌門一時找不到我等也好,我等皆不可再寄望於人,而該當全力自救。人心善惡,日久自現,隻須回到中原,便總有真相大白之時。”

青城掌門侯代方道:“福慧大師所言極是,我等明日便伐木紮排,貯備食物飲水,待一切齊備,便啟程回中原。”眾人都覺有理,紛紛稱是,當夜各自歇息,按下不表。

這晚到了後半夜,忽然雷聲大作,風雨交加,楊珞輾轉難眠,心中隻想道:“楊珞啊楊珞,如今你已成了廢人一個,活著還有什麽趣味,更如何為珈兒報仇?”心中煩悶不已,悄悄起身,向洞外走去。洞外勁風如割,天地間狂雷閃電,暴雨傾盆,一如與珈兒生離死別的那日。

楊珞立身風雨之中,淚流滿麵,傷心欲絕,忽聽得身後一人道:“今日雖是狂風暴雨,明日卻也許就風和日麗,世事本來變幻無常,施主又何必太執著?”

楊珞回頭望去,身後正是福慧大師,當下拱手一揖,黯然道:“晚輩心中苦悶,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福慧大師道:“外麵雷奔雨嘯,實在危險,施主何不退後一步,洞中自然溫暖安全了。”

楊珞道:“大師是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麽?”

福慧大師微微點了點頭。

楊珞斷然道:“不行!珈兒的大仇不報,我枉自為人。”

福慧大師歎了口氣,道:“冤冤相報,何時才是個盡頭,人生本是一場大夢,愛也好,恨也好,百年後還不是隨風而逝了麽?”

楊珞還未答話,忽聽一人哈哈大笑,道:“和尚的話就是沒什麽意味。”原來卻是石天涯到了。

石天涯步入雨中,拍了拍楊珞的肩膀,道:“男兒處事,快意恩仇,恩要報,仇更是不能不報,我知你武功已廢了,那又如何?大不了從頭再練,何況武功乃是末節,力不能敵,難道不知智取?智取不行,使詐下毒,下三濫的招術全都用上也無不可,但若是知難而退,眼見仇人個個逍遙快活,你心中可過得去麽?那還做什麽男兒?做貓兒狗兒也就罷了。”

楊珞聞言,心中有如電光閃過,忖道:“不錯,隻要我還活著,焉知不能報仇?縱使機會百不得一,也當全力以赴,方不枉了珈兒送我的這條性命。自怨自艾,躊躇怯懦,不是丈夫所為。”當下仰天長笑,叫道:“不錯,沒有武功又如何,我一樣殺得了你,我一定殺得了你。”眼神中精光暴長,滿腔鬥誌,重又熊熊燃起。

福慧大師見狀微微搖頭,喟然一歎,緩步而去。

第二日,眾人開始上山伐木,打獵儲水。楊珞便專門剝下樹皮,搓製長索,他一麵搓,一麵想道:“我內力雖已化盡,可武功招式還在,就以五年來所學,天下武學變化已盡在我胸,若能避強擊弱,避實就虛,或可另辟蹊徑,自成一派。”他既有了主意,腦海中便盡是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騰挪擊擋,縱橫捭闔,正驚心動魄之間,忽聽得石天涯道:“小兄弟,先歇會兒,吃點東西吧。”楊珞回過神來,才發現已是正午時分了。

到了傍晚,眾人已綁好兩隻大木排,所備食物淡水,盡夠二十日之需。恒山掌門朱開征對福慧大師道:“必須之物都已備妥了,咱們何時啟航,還請大師定奪。”

福慧大師道:“不敢不敢,這幾日吹東風,若天氣晴好,便是出海的好時機。”

朱開征道:“那便事不宜遲,我等明日一早便出發了。”

福慧道:“自是越快越好,不過卻須分作兩批走,倘若不幸遇上風浪,也不至於全軍覆沒。”

石天涯聞言笑道:“還是老和尚瞻前顧後,想得周全,不過老叫化子是等不及了,是一定要先走的,別人怎樣便自個兒拿主意吧。”

眾人七嘴八舌議定先後,隻徐泰然一人猶豫再三,難以決斷。

石天涯見狀,眼睛骨碌一轉,道:“徐掌門,依我看,還是先走的好。”

徐泰然不解道:“此話怎講?”

石天涯笑道:“你且想想,倘若先走之人不幸遇難落水,還有一線希望被後走的人救起,那後走之人,可就隻有聽天由命了。”

徐泰然恍然大悟,道:“不錯,還是石幫主顧慮周全,那我還是先走好了。”

眾人聞言盡皆大笑,徐泰然自覺失言,漲紅了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次日清晨,紅日方升,石天涯,徐泰然等一行辭別了眾人,跨上木排向茫茫大海中劃去。楊珞,福慧大師等人一直目送著木排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際,這才回到山洞中休息。

楊珞一門心思隻掛著研究武功,連吃飯喝水也顧不上,隻對著石壁癡癡冥想,不覺已過了一日。福慧大師見他廢寢忘食,取了些清水遞給他,道:“楊施主,還是先飲些水吧。”

楊珞伸手接過,卻是頭也不曾轉動一下。

福慧大師又道:“施主,你大傷初愈,身體虛弱,不如老和尚教你些運氣調息的法門,一來可強身健體,二來也可化除施主的戾氣。”

楊珞聞言喜道:“好好好,有道是天下武功出少林,晚輩正想向福慧大師討教。”

福慧道:“老衲並不是要教施主武功,隻是傳些吐故納新的呼吸之法罷了。”

楊珞道:“那也是好的,請大師賜教。”

靜玄等人聽了他二人對話,紛紛到洞外避諱。福慧大師席地而坐,傳授了楊珞數篇口訣,那口訣甚是繁複艱深,所幸楊珞記心過人,縱然一時弄不明白,也都強行背誦,留待日後參詳。待得福慧大師傳完,楊珞背熟口訣,已是半日過去了。

福慧大師道:“不錯,不錯,隻半日時光,你能領悟這許多,已是難能可貴了,日後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盡可到少林寺找老衲參詳。”

楊珞道:“多謝大師。”

福慧大師道:“楊施主,老衲知你天性善良,為人俠義,還望你能一如既往,待人以寬,因循正道,莫為心魔所擾啊。”

楊珞道:“多謝大師教誨,楊珞定當謹記於心。”說話間天色忽變,陰雲急湧,又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靜玄師太等紛紛回洞避雨,福慧大師眉頭緊皺,道:“隻盼佛祖垂憐,這雨莫要越下越大才好,阿彌陀佛。”

可惜事與願違,申牌時分,雨勢不減,風更愈加強勁,高高卷起的海浪拍打在岸邊的礁石上,聲音震耳欲聾。

靜玄師太歎道:“今番老叫化子等人是凶多吉少了。”

楊珞道:“生死由命,吉人自有天相,師太無需太過擔心。”

靜玄師太聞言又是一聲長歎,回望福慧大師,卻見他已閉了雙眼,口中不斷念誦著經文。

這場大雨直至第三日午後方歇,到了傍晚時分,楊珞正在山洞中苦思,忽然一人飛步跑進洞來,道:“徐掌門回來了。”

眾人聞言連忙出洞查探,卻見徐泰然半跪在海灘上,雙手撐地,臉色煞白,不住喘息。

靜玄師太快步上前急問道:“徐掌門,出了什麽事,可是遇上大風浪?其他人呢?”

徐泰然氣喘籲籲地道:“不錯,海上颶風,聲勢駭人,木排翻了,一眾人等全都不見了蹤影,我是僥天之幸,抱著塊圓木,順水飄回來的。”

眾人聞言,盡皆黯然不語,迎了徐泰然進洞去,徐泰然見了火上烤著的野兔,顧不得燙,也顧不得掌門人的麵子,撕下半隻,狼吞虎咽起來。

眾人心情沉重,都是默默地不作聲氣,山洞裏隻響著徐泰然咀嚼食物的聲音。

過了半晌,楊珞忽道:“福慧大師,弟子有幾處武功上的疑難想向您請教,不知大師能否隨晚輩出去走走?”

福慧大師道:“阿彌陀佛,老衲在山洞中憋得久了,也正想出去透口氣。”說罷站起身來,與楊珞並肩朝洞外走去。

不多時,兩人返來,楊珞手中還提了隻野雞,福慧大師手中卻抱了塊極粗的圓木。兩人將東西放下,楊珞找來刀劍,將那圓木的中心挖空了,做成一隻木桶,又出去打了桶清水回來,坐在徐泰然身邊,輕聲自語道:“如此一來,大家飲水便不需跑到東麵一裏外的山泉處了。”說罷將野雞拔掉羽毛,去了內髒,用濕泥裹了,放在火上燒烤起來。

青城掌門見他不急不徐,竟象沒事一般,已自沉不住氣,向福慧大師道:“大師,如此一來,我們明日還走麽?”

福慧大師道:“且不忙走,在這島上再住些時日,摸清了天氣變化再走不遲。”眾人聞言,均知此乃最為安全的辦法,當下俱無異議。

眾人在島上又過了一晚,第二日早上用過早膳,飲水便已告罄。徐泰然捧起那水桶,道:“水已盡了,我再去取些來吧。”說罷便要出洞。

楊珞忙道:“這些粗重的活兒,還是讓晚輩來吧。”上前便要奪那水桶。

徐泰然將身一轉,用身體擋住水桶,道:“不妨事,少俠你重傷初愈,須得多多休息,這打水的小事,便我來吧。”說罷不由分說,快步向洞外走去。

楊珞隨他走到洞口,見他往東奔去,趕亦不及,便又轉回洞中休息。

徐泰然這一去便去了不少時候,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抱著水桶滿頭大汗地進來。楊珞道:“徐掌門怎地去了這許久,莫不是遇上是麽事了麽?”

徐泰然道:“沒……沒有,隻是我一時內急,尋了個地方方便而已。”

楊珞道了聲“哦”便不再言語。到得午後,一桶清水又已飲幹了,楊珞取了水桶,方要向外行去,忽然伸手扶住了額頭,道:“哎喲——不好,怎地頭暈眼花。”話未說完已跌倒在地。

侯代方待要上前相助,卻也隻走得兩步,便一個筋鬥栽倒,緊接著徐泰然,靜玄師太,福慧大師等人也紛紛軟到,無一幸免。

侯代方驚道:“各位,我等莫不是誤食了什麽山間毒物了麽?”

楊珞道:“不對,福慧大師和靜玄師太不食葷腥,與咱們的食物完全不同,卻也中了毒,我看古怪應該是出在水上。”

侯代方道:“水?這數日來都不曾有過問題,怎地今日……難道,難道有人故意下毒?”

眾人聞言都是暗暗驚駭,一時沉默不語。過得一柱香時分,徐泰然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環顧了四周一眼,忽然哈哈狂笑,道:“中原武林,原來都隻是一幫蠢蛋。”

侯代方又驚又氣,道:“你……你……下毒的人原來是你。”

徐泰然道:“不錯,就是我,可笑你們中原武林人士,平日自命不凡,卻隻是一群糊塗透頂的笨驢。”

侯代方道:“你怎地如此說法,難道你不是中原人?”

楊珞道:“不錯,他根本就不是徐泰然。”

徐泰然嘿嘿怪笑道:“楊公子果然聰明,怪不得郡主對你關懷備至,在下阿懷東,乃是蒙古大元帥阿朮座下百戶長,今番與小王爺同來東海,就是要對付你們這班中原武夫。”說著望了一眼楊珞道:“隻不料竟還遇上楊公子,實是意外之功。”

楊珞道:“你家郡主是何人?我與你以前在哪裏見過?”

阿懷東笑道:“郡主的名諱我不敢講,在下與公子也是緣慳一麵,隻不過公子大名卻是久仰的了。”

楊珞心中暗暗納罕,忖道:“我出江湖不過數月,也沒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就連當日刺殺蒙古元帥阿朮也未曾通名報姓,卻哪裏來的什麽大名?這蒙古韃子對我的態度十分禮敬,又口口聲聲提到郡主王爺,他們究竟是什麽人?”反複思量,不得結果,卻聽靜玄師太道:“廢話少說,你將我們盡數毒倒,卻待如何?”

阿懷東道:“嘿嘿……少時便知。”說罷走上前來,一手一個將眾人提出洞外,隻是輪到楊珞時,卻是雙手將他抱出。

阿懷東將眾人扔在海灘上,尋了些枯木濕草堆成一堆,引火點著了,不多時便見濃煙滾滾,衝天而上,眾人麵麵相覷,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半個時辰後,侯代方忽道:“瞧,那是什麽?”眾人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海天之交的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那黑點慢慢變大,眾人漸漸看得清楚,原來竟是一艘大船。這船來得甚快,隻小半個時辰便已來到眼前,隻見它錦繡旗幟,雕梁畫棟,氣派非常。船上各人,衣甲鮮明,當先一個身著錦衣的公子,三十左右年紀,折扇輕搖,神情好不瀟灑風流。他旁邊一人骨骼長大,麵容陰鷙,正是大魔頭申屠南,其餘各人俱是身形矯健,眼中精光閃閃,分明都是內外雙修的武林高手。

大船上有人用吊索放下一隻小艇,眾人紛紛躍下,一個黑衣勁裝漢子坐在小艇尾部,手持雙槳,也不見如何使力,那小艇便箭也似的飛來。

眾人上得岸來,阿懷東飛步上前拜倒,道:“屬下阿懷東,參見小王爺。”

那錦衣公子將折扇一收,道:“免禮,今次你立下大功,回到國中,我必升你做千戶。”

阿懷東大喜,道:“多謝小王爺。”垂首退在一旁。

那公子上前幾步,對福慧大師和靜玄師太各施了一禮,道:“福慧大師,靜玄師太,您二位好。”

福慧大師微微點頭還禮,靜玄師太卻是怒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那公子笑道:“靜玄師太不必生氣,小王如此對待各位也是逼不得已,原本並無得罪之意。”

侯代方怒道:“狗韃子,今番我等誤中奸計,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休要再廢話連篇。”

錦衣公子道:“這位是青城派的侯掌門吧,在下一時不查,多有怠慢了。”目光轉到楊珞身上,遲疑道:“這位是……”

阿懷東見狀上前在他耳邊低語數聲,那公子聽罷將楊珞上下打量,道:“你就是楊珞?”

楊珞道:“不錯,閣下有何指教?”

那公子哈哈一笑,道:“不錯,不錯。”卻不再跟楊珞說話,轉頭對地上的眾人道:“各位,今日你等盡入我手,我要殺你們,易如反掌,不過於某愛惜各位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欲加害,隻要你等願意歸降,於某定在忽必烈汗麵前大加美言,各位的功名富貴,指日可待。”

侯代方“呸”地一聲,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道:“人豈能降狗,你自做夢去吧。”

那公子臉色一變,仍是強壓怒氣道:“各位,識時務者為俊傑,今宋朝皇帝昏庸無能,與我主忽必烈之英明神武,正是相去天淵。且我大元兵精糧足,宋則積弱不振,孰強孰弱,不言自明。我知各位都是忠心耿耿的英雄好漢,隻不過皇帝宰相都是膿包,忠臣義士盡遭屠戮,宋朝大勢已去,你等若是再冥頑不靈,隻不過是白白延長兵禍,多增黎民百姓的痛苦。”

福慧大師道:“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大有悲天憫人之意,不如請施主奏請忽必烈汗罷兵北回,老衲終此一生,必定為忽必烈汗念佛誦經,祈福祈壽。”

那公子聞言,歎息了一聲道:“如此說來,眾位是一定不肯降的了。”

侯代方道:“誓死不降,你快快殺了我吧。”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侯掌門放心,眾位就是不降,我也不會殺你們,留下你們的性命,本王還大大有用。”說罷轉身欲去。

就在此時,忽見青影一閃,一條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那公子撲去,那公子猝不及防,念頭還未轉過,脈門已被扣住了。

要說那大魔頭申屠南也當真了得,在這電光火石的當兒,竟也已飛撲而至,呼呼兩掌向那青影擊去。這兩掌掌力猛惡,當者立摧,但卻聽得“砰砰”兩響,罡風四溢,福慧大師已不知何時擋在那青影身前,將這兩掌都接去了。申屠南與福慧大師換了這兩掌,絲毫沒能探出對方深淺,心中驚疑,退開三尺,對福慧大師怒目而視。餘人回過神來,紛紛怒喝,兵刃出鞘,可此時那公子爺已被拿定,何人還敢造次?再看那青影,卻正是靜玄師太。

靜玄師太擒住了那公子爺,沉聲道:“何人再敢妄動,老尼便大開殺戒了。”

那公子爺又驚又怒,恨恨地望著阿懷東道:“好你個大膽叛賊,竟敢勾結宋人,出賣本王?”

阿懷東張口結舌,道:“我……卑職不曾……卑職不敢。”

那公子厲聲道:“事實俱在,你還敢狡辯?”

阿懷東聞言一咬牙,抽出長刀頂在胸前,道:“事到如今,卑職唯有一死以示清白。”說罷便要自盡。

楊珞忽道:“且慢,這事原也怪不得他。”

眾人聞言齊向他望去,楊珞道:“要怪便要怪你這做王爺的,沒挑個聰明點的出來辦事。”

那公子轉過頭,對楊珞怒目相向。楊珞淡淡一笑,接道:“你莫恨我,你這計策原本也是不錯的,隻是選錯了人,白白露出一大堆破綻。”

阿懷東將長刀猛地一揮,指著楊珞,切齒道:“我什麽地方露了破綻,你且說將出來,讓我死也死得瞑目。”

楊珞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褲上的塵土,道:“依你所說,你們乃是遇上狂風惡浪,木排被毀,這才順水飄回來的,可我注意到你上岸時,發髻竟然未曾濕透,這未免太也奇怪,想來是你易容改扮,不得不將頭探出水麵之故,此乃其一,你上岸後,刻意作饑不擇食狀,抱住塊烤肉猛啃,可你竟然不飲水,海水又鹹又苦,你在海上漂了兩日,竟然不口渴,說出來誰會相信?此乃其二。我心中尚不確定,於是借故邀了福慧大師出來,將疑慮跟他說了,福慧大師也深有同感,我們便決定再試你一試,此後我回洞在你麵前提及飲水,故意將西方的泉水,說成是在東方。你果然上當,搶著打水,出洞便向東去,想那徐泰然在島上已住過數日,怎能不知道泉眼的所在?此乃其三。我心中再無懷疑,回洞與各位前輩商量,決定將計就計,引你等現身。我們原本正愁沒有船回中原,卻不料竟有人自己送上門來了。”

阿懷東聞言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小王爺,阿懷東對不起你。”手腕一翻,刀尖倒轉,沉臂縮肘,長刀“噗”地一聲插入心口,登時氣絕身亡。

那姓於的公子此時心情反而已平靜了下來,笑道:“楊珞,果然心細如發,聰明過人,隻不過你卻忘了一件事,為何我偏偏要讓阿懷東扮成徐泰然模樣,而不是別人呢?好比這位侯掌門,容貌普通之極,就是不錯的人選。”

楊珞道:“最壞的可能,便是徐泰然已被你擒住,是以你方知扮成他是最穩妥的。且他多半禁不住你的嚴刑拷打,說出我等容身之處,你方能成算在胸。”

那公子道:“果然厲害,幾乎便是如此,隻除了一件事,就是我根本還不曾拷打徐泰然,他便已嚇得麵無人色,和盤托出了。想那日我等乘船一路尋來,一場暴風雨過後,便在海麵上見到徐泰然那廝,此人殺豬般地呼救,哪有半分英雄本色?居然還是一派掌門,我都替你們中原武林丟臉。”

侯代方聞言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呸,這當口提這沒用的廝鳥作甚?”

那公子道:“很簡單,一命換一命,這廝雖然沒用,可各位都是俠義之人,也不至於看著他死吧。”

福慧大師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既是如此,就請施主將徐掌門帶出來吧。”

那公子對一個身穿黑袍,儒生模樣的人道:“丹先生,如此便有勞你了。”

那儒生笑道:“好說,好說。”慢慢走到海灘邊上,撩起前襟,將足尖伸到海裏試了試,自言自語道:“這海水還真是涼哩。”忽然間身形拔起,便似大鵬展翅一般,這一去便是十餘丈,眼見他從空中緩緩落下,就要跌入大海,他卻忽然伸出右足在海麵上一點,身形飄出,一去又是八九丈,姿態之優美瀟灑,便似神仙一般。他左右足交替點水,隻幾個起落便已回到大船上,接著人影一閃便不見了蹤跡。

靜玄師太歎道:“想不到連百陽書生這樣的人物也成了異邦的走狗,想來委實讓人痛心。”

侯代方憤憤地道:“師太不必如此,他自甘墮落,賣國求榮,人人得而誅之。”

楊珞見了那書生驚世駭俗的輕功,心中不禁佩服,轉頭對那公子爺道:“還沒請教你的大名。”

那公子爺道:“嘿嘿……我的名姓你聽清楚了,將來殲滅宋國的將軍中必然有我在內,在下姓於名吟風。”

楊珞聽見“於吟風”三個字,猛然想起五年前靈湖山莊一役,低頭暗忖道:“原來竟是此人。”卻聽得侯代方冷笑道:“明明是個蒙古狗,卻偏要取個大宋的名字,附庸風雅,笑煞旁人。”

於吟風道:“此言差矣,須知天下事物,各有所長,取長補短,方能不斷進步。你宋國人驕傲自大,固步自封,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才有今日亡國之禍。”

侯代方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大宋還未亡國呢。”於吟風冷笑道:“那也不遠了,就在彈指之間。”

他二人爭執間,百陽書生已提著徐泰然,走上甲板,順手從一名兵士手中取過船漿,縱身躍向海麵,待得接近時,伸漿在海麵上一擊,浪花飛濺中他身形便又向前箭射而來。隻眨眼的功夫,百陽書生已來到眾人麵前,隨手將徐泰然扔在地上,向於吟風道:“小王爺,人已帶到了,小王爺要如何處置他?”

於吟風道:“多謝丹先生,請丹先生放了他吧。”

百陽書生一愣,道:“這……”

於吟風道:“福慧大師和靜玄師太都是講信義的英雄人物,難道還信不過他們麽?”

百陽書生道:“也對。”伸手解了徐泰然的穴道,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道:“去吧。”

徐泰然連滾帶爬地躲回福慧大師身後,口中咿咿嗚嗚地不知說些什麽,原來卻是啞穴還未解開。眾人對他心存厭惡,都懶得理他。

靜玄師太剛要放人,楊珞忽道:“且慢。”

於吟風怒道:“怎麽?你等要出爾反爾麽?”

楊珞一笑,道:“那倒也不是,不過嘛……我楊珞原本也不是什麽君子,有些小人之事做了也不妨。”

於吟風道:“你待如何?”

楊珞道:“我隻是覺得於公子既然遇得著徐掌門,那自然也遇得著其他的人,隻是我們沒問,你便不講,是也不是?”不待於吟風答話,楊珞接著又道:“待我等放了你回去,你便又將別人押出來,要挾我們,那可當真是吃不消了。”

於吟風道:“胡說八道,我等一路行來,就隻遇上徐泰然一人。”

楊珞道:“你雖這麽說,我卻是不信,不如讓我到你船上搜上一搜,你意下如何?”

他話音方落,對麵人群中已有一人喝道:“放肆!小王爺的船,豈是你隨便搜得的,休要得寸進尺。”

楊珞不答他話,隻目光炯炯地盯著於吟風。於吟風與他對視半晌,忽然歎了口氣,道:“你我都是聰明人,這樣僵持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上官先生,麻煩你傳個話吧。”

人群中一個禿頂老者道:“是。”轉身向船上眾人叫道:“小王爺有令,將人犯盡皆放了。”聲音如鍾鼓齊鳴,震得楊珞腦中一陣眩暈。

各人心中驚異,均想:“這老者什麽來頭,內力怎地如此驚人。”

那大船上的兵卒得令照辦,片刻功夫便見石天涯,朱開征等人走上甲板,侯代方招手示意,石天涯等人看得分明,老實不客氣地取了船上的另一艘小艇,向岸邊劃來。

楊珞見狀笑道:“於公子,楊珞還有一事相求。”

於吟風打了個哈哈,道:“不妨說出來聽聽。”

楊珞道:“這蒼茫大海,一望無垠,若無堅實船隻,隻怕難以再回中原。於公子什麽時候離開,還請知會一聲,大家同行,免得為了搶船隻,打得頭破血流,傷了和氣?”

於吟風幹笑兩聲,道:“好說,好說。”

楊珞這才向靜玄師太道:“請師太放了他吧。”

靜玄師太依言鬆開了手,於吟風悻悻地朝本陣走去,路過楊珞身邊時,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處處跟我作對,不怕我殺你麽?”

楊珞道:“生死有命,倘若我命該絕於你手,那也無話可說。”

於吟風陰笑道:“那是遲早的事,白炎化氣散的滋味還好麽?”

楊珞心頭一震,道:“是你下的毒?”

於吟風哈哈狂笑道:“誰下的毒,你還不明白麽?真是蠢到家了。”說罷揚長而去。

楊珞心中本已存了疑念,聽了他此言更是心中忐忑,伸手從懷中取出沈辛給他的那個白色瓷瓶,忖道:“難道真是沈賢弟害我?”當下抖出少許藥粉,走到福慧大師麵前,道:“不知大師可識得此物麽?”

福慧大師用手指撚了一撮放到鼻邊嗅了嗅,又細看半晌,道:“我也不識得,不過此物色不正而味偏,應該是屬於毒物。”

石天涯此時已上了岸,聞言道:“我來瞧瞧。”一見之下,大驚失色,道:“這便是白炎化氣散了,小兄弟你從何得來?”

楊珞心中一沉,道:“前輩可看清楚了,不曾瞧錯?”

石天涯道:“絕不可能,我年輕時曾誤中此毒,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此毒厲害非常,六個時辰內若無解藥,全身功力便盡數化去,乃是天下最卑鄙的毒藥,不過你這瓶並不甚純,似乎還混有別的藥粉。”

楊珞聞言,心頭又是痛楚又是迷茫,忖道:“我與沈辛相交一場,從來誠心相待,想不到他竟然加害於我,可他為什麽要害我,又為什麽要害中原群豪,除非……除非他也是蒙古人。蕭紫雨口中的主人,阿懷東口中的郡主……好個沈辛,難怪她知道我曾遇見一個身穿紫衣的女子,難怪她身姿纖弱,舉止忸怩。原本我早已懷疑她女扮男裝,卻被她華山頂上一番做作瞞過了,都怨我疏忽輕信,我……我若能早些識穿她的身份,就不會貿然服下她給我的藥粉,也就不會……不會累死了珈兒……”楊珞想到珈兒,胸中一陣劇痛,不由自主地緊閉了雙目,拚命忍住淚水。

福慧大師見他神色有異,歎息一聲,道:“阿彌陀佛,施主,往事如煙,過去了的便讓它過去吧。”

楊珞咬緊牙關,默然不語,將那白瓷瓶緩緩放回懷中,獨自走到一處礁石上坐下,麵對大海,就此不言不動,便似已成了那礁石的一部分一般。